织锦定定地看着他,何春生就耷拉着眼皮,假装没看见。
何春生不愿意回去是有原因的,他不喜欢罗锦程。以前罗锦程没残疾的时候,整天一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嘴脸,他就看不惯。后来罗锦程出事了,身体残疾了,居然依然一副驴死不倒架子的样子,还是居高临下地和他说话。他何春生不吃他的不喝他的,犯得着看他的脸色行事吗?虽然这房子的钱是罗锦程出的,可房子登记在他妹子织锦名下,自己用不着对罗锦程感恩戴德。
门第 第三部分 门第 第八章(4)
余阿姨一听,大惊失色,“织锦,不行,你不能学做饭,你这手不是伺候别人的。”
何春生的脸已涨红得有点儿吓人了,织锦看得出,他在努力忍着不发火,忙直冲余阿姨丢眼色。可惜余阿姨的眼睛有点儿老花了,看不清,嘴里一个劲儿地嘟哝:“我们织锦是小姐手,哪能随便烧菜给别人吃。”
织锦忍无可忍,知道再不制止余阿姨,何春生非毛了不可,就大声对余阿姨说:“余阿姨,看您说的。在您眼前,您宠我,我是小姐手。在春生面前,我是他媳妇,是媳妇就得烧菜给男人吃。您啊,别说了,快吃饭吧。”
一顿饭吃完,织锦的心起起落落地紧张、松弛了无数次,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余阿姨进厨房收拾碗筷去了,织锦才长长地吁了口气说:“余阿姨就爱瞎唠叨。”
何春生生着闷气说:“她不是瞎唠叨,她是怕我忘记了你是真正的千金小姐,我是捡了便宜的穷小子。”
织锦知道今晚没法聊了,再聊下去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呢,就借口说明天还有事,拉着何春生要走,却被罗锦程叫住了。
罗锦程说:“织锦,你把我的奥迪开走吧。”
织锦莫名其妙,“我开你的奥迪干什么?我自己有车。”
罗锦程说:“我看着它就难受,也开不了,又不舍得卖。”何春生听得心里发毛,唯恐罗锦程要把车卖给织锦,两眼很紧张地看着织锦,等她反应。
织锦说:“我一年轻女人,开奥迪有点儿过于招摇,不要。”何春生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忙应声附和说可以让柳如意学车嘛,家里有车方便。
罗锦程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但是何春生看得出来,罗锦程懒洋洋的目光里是对他的轻视。
罗锦程把车钥匙往织锦眼前一扔,说:“这车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我不能眼睁睁看它在楼下变成废铁一堆。”
何春生的心扑通一下就跌倒了。为什么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变成废铁?还不就是不想看着一堆钱慢慢地被岁月风蚀了吗?
罗锦程不舍得它变废铁,当然是想让它值几个钱了。
这么一想,何春生就忙抢过车钥匙,塞到柳如意手里,“嫂子,你学车吧,这样也方便,可以带着我哥出去兜兜风什么的。”
罗锦程仿佛看穿了何春生的心思,向柳如意伸出手去,柳如意只好把车钥匙又还给了他。说真的,见罗锦程果真要把车送给织锦,柳如意心里真疼得慌,却又不敢说什么。
罗锦程把玩着钥匙,叹了口气,看着钥匙发呆,无限伤怀。
织锦知道他的心情。罗锦程呼风唤雨惯了,现在却被命运生生地给困在了轮椅里,他心里不知该多么难受呢。
织锦看得不忍,就把钥匙拿过来,说:“哥,那我就先替你开着这车,等你什么时候好了,我就还给你。”
罗锦程点点头,看看大家说:“其实不是我非要把这车送走,我从窗户往下一看,见它待在那儿就难受。我瘫了,它不能也瘫了吧。等西点店开了,我买辆小皮卡让你嫂子开着,进货送货什么的方便点儿。用奥迪干这个,可惜了点儿,也不实用。”
那天晚上,织锦让何春生开着奥迪回家,她还是开她的别克。何春生不肯开奥迪,理由是好久没摸车了,怕路上刮了蹭了赔不起。
织锦实在忍无可忍了,说:“谁让你赔啊?我哥送给我了,难道老婆能让老公赔?”
何春生梗着脖子,一句话没说,自己打车走了。织锦气得直落眼泪,又没办法,只好先把罗锦程的奥迪开了回去,等明天回来开别克。
门第 第三部分 门第 第八章(5)
当晚,织锦回家就和何春生吵了一架。
“春生,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就那么讨厌我哥呢?你要真讨厌我哥,你就搬回劈柴院吧,买这房的钱是我哥掏的。”
何春生登时就脸红脖子粗了,一声不响地起身就走。
织锦看着他,也没留,打开电视,木呆呆地看着,听见门响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眼泪却刷地就掉下来了。
下楼梯时,何春生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他是生气罗锦程从不拿正眼看他,可是罗锦程都残疾了,自己还和他较什么劲儿啊?
这么想着,他就不走了,坐在楼梯上抽烟。上上下下的邻居从他身边走过时,都用更令他不舒服的目光看他,他就起身,回家。
他掏钥匙时,才想起钥匙放在家里茶几上了,只好摁了门铃。
织锦开了门,见是他,什么都没说,继续回去看电视。
何春生闷闷地站在阳台上,心里憋得要命。他不敢回家说,怕被母亲骂,被嫂子说不知好歹。他挨个房间转了一圈,觉得家里的每扇门、每扇窗都在嘲笑他。
夜里,织锦背朝着他,似乎是睡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摁亮了灯,起来找烟抽,转到床的另一边时,看见织锦紧紧地闭着眼睛,却满脸是泪。他的心突然软了下来,蹲在床边,抽了面纸给她擦泪,被织锦一把打掉了。
他呆呆地蹲在那里,看着织锦,觉得自己很龌龊、很小气、很阴暗。织锦哪里不好啊?漂亮,学历高,嫁了他却从没挑剔他什么,他是哪里来的这么多怨气呢?
他声音低低地和织锦说对不起。
织锦不吭声,眼泪流得更快了。
他唠叨着忏悔了半夜,织锦才说:“你还让不让我睡了?”
他这才欢天喜地地上了床,搂着织锦,说:“媳妇,我就是心里憋得慌,你别和我一般见识。”
织锦睁眼看了他一会儿,就说:“以后你别说我哥了,我听了不舒服。如果我也说你哥不好,你肯定也会不舒服。我哥是有点儿毛病,但是我知道他是好人。”
何春生把头点得很是隆重,就差发誓了。
尽管如此,何春生去罗家的次数就少多了。不是把老婆骗到手就不需要讨好岳母了,而是去了罗家他就会觉得不舒服。站不起来的罗锦程习惯了用居高临下的口气和他说话,好像他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时领着的板儿,即便罗锦程和他开句玩笑,也是拿他当笑料。织锦的妈妈看似温柔慈祥,但话很少,骨子里有股傲气,这种骄傲,哪怕在她慈祥地微笑着时都褪不去。在待人接物的姿态上,柳如意受了罗锦程的耳濡目染,既想高贵矜持,又眉眼里透着狡猾的市侩气,很像旧社会里被升格做了姨太太的丫头,虽在主子的位子上,旧日养成的种种轻贱毛病已根深蒂固地去不掉了。那个余阿姨就更提不得了,总是拿一副对织锦好的嘴脸说他该这么着、该那么着。怎么她从来不说织锦该怎么着呢?反正罗家的每一个人都让他有如坐针毡的滋味,横着竖着都不自在。
何春生的这些不自在,织锦也看在眼里。她有些失落,转而又安慰自己,哪个男人婚前不是在岳母家屁颠屁颠的?还不是为了把人家的女儿骗回家去做老婆。倒不是男人善变、不是东西,也不是男人天性虚伪,就爱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而是人性的弱点——男人婚前不犯贱,能讨了岳母高兴吗?岳母不高兴,能把自己辛苦养了二十几年的闺女巴巴地便宜了他?
门第 第三部分 门第 第八章(6)
婚后第三个月,何春生又和织锦吵了一架,嫌她不愿意去婆家,一到周末就泡在娘家。织锦说:“双休日是你最忙,我一个人多孤单,我不泡娘家我泡哪儿?”
何春生声音乖戾地说:“你只有娘家?”
织锦知道自己去婆家的次数实在不多,但这也不能全怪她啊!婆家一大家人挤在几间小房子里,连起身倒杯水喝都要蹭着人过去。再说了,她总觉得和婆家人有种说不上来的隔阂感,她无论怎样努力也融不进去。没何春生陪着,她就更难受。去婆家干什么?和他们一起盯着电视机笑或是哭,还是和他们一起咒骂电视剧中的反面角色?她跟何春生说过,电视剧不过是虚构的故事,看看热闹解解闷就行了,干吗非要当真骂得那么难听?
何春生很奇怪地看着她,“你不觉得那个人欠骂吗?”然后就说只有心里藏着坏的恶人才能把坏人演得那么绝。一个善良的人能把坏蛋演得那么像?织锦就懒得和他辩解了。
织锦猜得到,何春生一定以为她瞧不起婆家的人,才不愿意去。其实他错了。她真的从来没有瞧不起任何人,只是觉得和他们的生活态度以及人生观点不同,沟通起来有些别扭,常常有鸡同鸭讲的感觉,所以才不爱去。
这些话,织锦没对何春生说,怕是一说出来,又被他理解成了自己是抱着公主看市井小民的姿态去看待他们家人。她就说:“以后周末,我婆家待一天娘家待一天,可以了吧?”
说这句话时,她心里有点儿难受,忽然想起有人说婚姻是门妥协的艺术,要这么委屈一辈子,需要多么强的内心力量啊。
何春生嘟哝了一句:“这还差不多。”就去翻冰箱。
说到厨房,织锦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婚前,她进厨房所做的事也就是干点儿洗碗洗菜的小活,至于菜应该怎么烧,海鲜应该掌握到什么火候,一概不懂。她烧出来的菜都巨难吃,吃得何春生皱眉头,她自己也吃得龇牙咧嘴。没办法,她就跟何春生出去吃。吃了一周,何春生不干了,说这样下去,就是天上往下掉金子也得被吃穷了。
何春生跑到书城买了几本菜谱,照单操作,虽然烧出来的菜没菜谱照片上那么娇艳可人,味道却也说得过去,吃得织锦直嚷嚷幸福。每当这时,何春生就直直地看着她,有点儿茫然,有点儿失落,觉得结婚并不像期望的那么美好。
他不愿意做饭,可是因为结了婚,他却得天天泡厨房。
他想过哥哥那样的日子:回家以后往饭桌前一坐,看着老婆热火朝天地把饭菜端上来,他可以边吃喝边吹牛…
可是,他娶的老婆和哥哥的老婆不是一个品种,他想要的那种生活也就要不到了,永远的。他不好意思在织锦面前放屁,不好意思吃饭咂吧嘴,还要假装很享受的样子和她一起听他压根儿就不喜欢的音乐,陪她去看夸张的话剧表演…
什么都要讲究品位情调,高兴了还要去喝好几十块钱一杯的咖啡。他喝不出那咖啡和超市里卖的速溶咖啡有什么不一样,他也不明白织锦为什么要花两三百块去茶楼喝一壶茶。有这钱去买茶叶,在家能喝多少壶啊?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有品位的生活吗?他怎么就觉得那么累那么假呢?
对于很多人来说,结婚最大的好处是性的问题得以解决,对何春生来说却不是这样的。完事之后,他常常会有失落感。难道这就是让男人披荆斩棘地去追求的美好性爱?怎么那么乏味那么累呢?
门第 第三部分 门第 第八章(7)
做爱的感觉还不如自慰。何春生想了一下,他的自慰大约是从十六岁开始的。在一个晚上,隔壁老林带回了一个女人。正好是夏天,大家都开着窗子睡觉,半夜时分,老林屋里渐次传来了女人的呜咽声。那时他就拼命地想,是不是老林在欺负那个女人呢?再后来,那呜咽声几乎变成了尖叫。他无法成眠,坐在床上,想去不去劝架?去不去呢?女人的声音没有消停的意思,正义感终于占了上风,他起身去敲老林家的门。
屋内就安静了下来,老林闷声闷气地问:“谁?”
何春生说:“大哥,大半夜的,别吵架了啊,也别动手打人。”
静了一会儿,就听老林重重地“嗯”了一声。他转身回房,还没关上门,就听隔壁传来了爆破状的笑声,他就愣了。
老林和女人爆破状的笑声困惑了他一夜。为什么他们会那样笑呢?明明那女人方才还在尖叫。
次日早晨,他去找何顺生解疑。那时的何顺生刚和李翠红同居,动辄就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教训别人。
听完何春生的话,他愣愣地望着他的傻弟弟,然后趴在李翠红耳边说了几句话,李翠红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那个时候的李翠红比现在腼腆,不说脏话也不会骂人。李翠红捂着嘴哧哧地笑,何春生就更是不解了,“有那么好笑吗?不就是人家打架吗?”
何顺生就像昨夜的老林一样,爆破状地笑了起来。
何春生愤愤地看着他们,嘟哝了声“莫名其妙”就甩手走了,他有蒙在鼓里被捉弄了的感觉。
等何顺生笑够了,才悄悄和他说,昨夜的声音不是打架也不是哭,那是女人在###。
何春生的脸也红了,像李翠红一样。他隐约听班里的男生说过这事,但那时他所了解的###只是一个名词而已,还不知道它具体的含义,也不明白它究竟描述的是什么。
就在那一天,何顺声绘声绘色地向他解剖了此事所有的含义以及种种姿态。
在第二个晚上,老林房里再次响起了欲罢不能的声音,何春生就心乱意迷地开始了他的自慰历程。
后来,当老林娶了乡下小媳妇时,他就常常望着小媳妇窈窕的背影想,她怎么就不叫呢?
他和织锦结婚了,夜里他会望着织锦想,她为什么不叫呢?织锦只会闭着眼睛,好像醉了,好像很难受似的皱着眉头,身体不停地扭来扭去。他就会想她是不是很难受?她为什么不会快活地叫呢?哪怕声音小小地叫几声也行。
可是织锦只会皱着眉头身子扭来扭去。他拼命追忆自己有没有在哪里做错了什么,有没有把她弄疼。有时他想换个姿势,却不敢说,怕织锦觉得他下流。
这些想法像一群长着尖利牙齿的虫子,啃咬得他遍心鳞伤。他觉得自己很衰,很没本事,因为他不能让织锦在夜里发出快活的叫声。有时候他很想问问织锦,“你和马小龙做爱也不叫吗?”他不敢问,怕把织锦惹恼了。一想起马小龙曾经赤裸裸地趴在织锦身上,他的整个胸腔就会迅速膨胀起来,那种又恶心又愤恨的感觉折磨得他发疯,特别正在做爱时,这念头一闯进脑海,他就觉得自己马上要炸掉了。他想跳下床去,拎起一把菜刀,把马小龙提过来,当街把他那东西给砍下来喂狗。对,砍下来喂狗!当然这些只是他意气风发的幻想。每当他被假想弄得发呆时,织锦就会摸摸他的额头,柔柔地问:“累了吧?”
他点点头,翻身下来,瞪着天花板,想象怎样把马小龙一刀一刀地剔了。有了这些衰败的念头,做爱的兴趣就更淡了。
门第 第三部分 门第 第八章(8)
他宁肯躲在卫生间里自慰。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对女人产生过多的渴望,就是因为他的生理问题完全可以自己解决。一位性学专家在杂志上说,所有男人都有自慰史,包括大多数已婚男人。已婚男人自慰的原因很多,有的是老婆满足不了,有的是做爱索然无味,还不如自慰来得爽快直接,至少不会有失败感,不需要很累地照顾对方快乐了没有,没有比做爱没让女人得到快乐更让男人有失败感的了。何春生觉得自己属于后者。他觉得婚姻很烦,特别是他自慰前后唯恐一不小心被织锦撞见。本来是挺快活的一件事,结婚后却要像做贼一样。结婚有什么好?连自娱自乐都要鬼鬼祟祟的。
他在心里重重地咳了一声。
2
周末,织锦跟何春生说下午去江宁路,让他下中班后过去,一起回家。
何春生眉开眼笑地答应了。
下午,织锦就买了些水果和海鲜,顶着烈烈骄阳回江宁路了。李翠红两口子在台东忙活,母亲在给嘉嘉缝沙布袋。嘉嘉眼色好,见她来了,就扑上来,问婶婶给他买什么好吃的了。
织锦敲敲他光溜溜的小脑袋说:“就知道吃。”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套童话动漫书,嘉嘉就抢过来,抱到奶奶床上看去了。
母亲笑盈盈地看着她,随手拖了把椅子给她,“累了吧?”
织锦说:“不累。”就要往厨房送菜,被母亲一把拉住了,“放这儿吧,待会儿我缝完了和你一起择菜。”又往外看了看,“隔壁两口子在厨房忙活呢,别进去。”
织锦就乐了,“他们两口子在厨房怕什么?厨房是两家共用的。”
母亲撇了撇嘴,“我怕你去了斗气。隔壁小媳妇可会气你嫂子了,你嫂子的嘴那么厉害,都经常让她堵得说不上话。你腼腆,更不是她的对手。”
织锦就抿着嘴巴偷笑,知道李翠红肯定是又在厨房里说风凉话没赚着便宜。李翠红有个毛病,要是别人比她弱了,她会掏心挖肝地去帮人家。但是,别人要是比她强,且又不知收敛锋芒,她就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受了伤害,风凉话就像沿街溜达的小风一样,不经意间就跑了出来。
譬如上个月,正是琵琶虾肥美上市的时候,活琵琶虾要三十元一斤,琵琶虾一死,马上就不值钱了,也就三五元一斤论堆卖。但凡吃海鲜讲究点儿的人,都不会买死琵琶虾,因为死了的琵琶虾又瘦又不新鲜,吃起来软塌塌的像浸水烂棉花,口感和鲜味儿早就没了。那天,李翠红买菜时遇上处理死琵琶虾的,她捏了捏,壳子里不是很空,不像是饿死的,倒像是被风呛死的。螃蟹和琵琶虾的死法有两种:一种是被摊主养了太长时间没卖掉饿死的,这样的螃蟹和琵琶虾基本上就剩了一张空壳,蒸熟了剥开后里面空空荡荡的,肉少得让人想哭。一种是从渔船上岸后被岸上的风呛死的,这种螃蟹和琵琶虾如果买得及时,口感还是不错的。
何春生最爱剥着琵琶虾喝啤酒,李翠红索性就买了几斤,回家路上还特意给何顺生打电话让他多买两斤啤酒。
她拎进厨房,见隔壁邻居也正在做琵琶虾。人家那是什么琵琶虾,个个活蹦乱跳的,李翠红的心马上就有了受伤感,觉得隔壁小媳妇好像故意和自己作对似的。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沉着脸,把死琵琶虾放在地上的一个菜篮子里,想等隔壁小媳妇走了再洗。她要面子,不想让邻居看见她买了死琵琶虾,更不想让买了活琵琶虾的邻居看见自己买了死琵琶虾。
门第 第三部分 门第 第八章(9)
真是奇怪了,那天隔壁小媳妇就是不离开厨房,一会儿弄点儿姜末,一会儿弄点儿蒜泥,她男人老林还时不时地进来捣鼓两下。
李翠红拿眼剜隔壁的小媳妇,心里恼得不成,正好何顺生回来,探进头来问:“琵琶虾蒸好了没有?”
李翠红白了他一眼。
何顺生嘟哝:“神经病,无缘无故剜我干什么?”说着就回屋去了。
隔壁小媳妇听了,就扭头问她:“嫂子,你也买琵琶虾了,多少钱一斤?”
李翠红就觉得有个巴掌眼瞅着就要扇到自己脸上来了,捞起琵琶虾往盆里倒。死琵琶虾一动不动地躺在盆里,她仿佛吃了一惊,吸了一口气说:“天,我这会儿忘了倒出来,放在塑料袋里都给闷死了。”
隔壁小媳妇探头看了一眼,拿起一只来捏了捏,认真地说:“嫂子,你给贩子骗了。买海鲜可得小心,就拿琵琶虾来说,你看着都活蹦乱跳的,其实就上面一层是活的,下面全是死的。贩子卖给你的时候,拿盘子从底下称死的给你,抓上几个活的挡挡眼就是了。”
李翠红觉得她是话里有话地讽刺自己明明买了死琵琶虾,却死要面子地撒谎说买了活的。她的脸越来越红,一把夺过小媳妇手里的那只琵琶虾说:“管它死活来着,反正是要进肚子的货。”
“花买活虾的钱吃死虾,太亏了。”小媳妇好像心情特别好,不计前嫌地和李翠红搭腔说话,却不曾想自己正一步步惹恼了李翠红。
李翠红啪地把虾扔进锅里,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说:“我们人穷命贱,只能吃死虾。俗话说“臭鱼烂虾吃饭的冤家”,死虾又吃不死人,好歹这钱是正经赚来的,就是买死虾,吃着也踏实。”
小媳妇听得出她话里有刺儿,涨红着脸回屋去了。过了一会儿,就见老林一步跨进厨房,点了李翠红的鼻子说:“妈的,我忍你不是一天了!我钱上有屎还是有尿了,你说我是犯罪我就犯罪了?连公安局都没说我犯罪呢,你整天胡说什么!”
老林出来和她骂架,这是李翠红怎么都没想到的。她只是气不过,觉得他们总是买鲜货的鱼啊、虾啊,简直就像是在嘲笑她家灶上只有臭鱼烂虾加青菜的寒酸似的。还有,他们两口子常出去吃饭。出去吃饭你们就出去吃吧,干吗非要和她打招呼说“我们出去吃饭了”啊?她又不是他们的家长,吃顿饭还要跟她请示?这不是炫耀是什么?再要不就是回来之后,他那没眼界的乡下媳妇带着满脸的陶醉跟她讨论为什么某某菜、某某肉、某某鱼一到饭店师傅手里,味道就和咱家厨房里做出来的不一样了呢。这让李翠红说什么?说她没去饭店吃过饭,不便发表评论?对于死要面子爱虚荣的李翠红来说,这哪有可能?
关于吃的品位、穿的档次上,老林夫妇的一再卖弄,在李翠红看来,就是他们居心不良地讽刺她嘲笑她。他们觉得她是穷人,而他们这些小富则安的小市民想从她李翠红眼里看到羡慕,从她嘴里听到夸奖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李翠红不只一次地和何顺生说过老林两口子活脱脱一副“两块钱”的财主嘴脸——大概意思是穷惯了,某天口袋里突然装了两块钱,他就把自己当财主了。
老林冲进厨房时,她正在剁蒜末。她没吭声,老林站在她背后,几乎是趴在她耳朵上说:“李翠红,你要再敢对我媳妇连讽带刺地说话,我他妈的就弄块抹布堵上你的嘴。你给我听好了,我们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我要是再听见你和邻居念叨我进派出所了坐牢了,我他妈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贱嘴缝上!你以为还生活在穷光荣的时代?穷一点儿都不光荣,只能说明你无能,没本事!”
门第 第三部分 门第 第八章(10)
李翠红扭过头,对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说:“你的屁放完了?”
老林指着她的鼻子,“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一遍你还是放屁。”她面无表情地说着。突然,她猛地一扬手,一把切碎的蒜末就扬进了老林的眼里。老林猝不及防,就觉得眼球上似有千针万针在扎,“啊——”的惨叫了一声,捂着眼就蹿了出去。
李翠红哼哼笑了两声,说:“小样儿,和我斗?”
当时,整栋楼的居民都被老林的惨叫声给喊了出来。何顺生兄弟见状吓坏了。何顺生一边把老林扛到肩上往市立医院跑,一边回头指着李翠红说:“你这个下手没轻没重的泼妇,等我回来和你算账。”
事后,李翠红想起来也是后怕。万一把老林弄瞎了可怎么好?又没深仇大恨。
好在到医院做了彻底清洗之后,老林的眼睛没什么大碍,否则这祸可就真闯大了。从那以后,李翠红的泼辣劲儿也收敛了不少,在厨房里碰上隔壁两口子也很少说话,即便开口,也就是玩玩唇枪舌剑就算完了。
3
母亲终于缝完了沙布袋,跟织锦说:“咱娘儿俩包饺子吧,也让你嫂子吃回现成饭。这几年,家里的饭都是她操持。”说着,就指挥织锦洗菜拌馅儿和面。弄馅儿还好说,和面这活,织锦没干过,说还是出去买现成的饺子皮吧,也不贵,又省事。
母亲瞪了她一眼,“买的饺子皮不抗煮,老漏馅儿,费半天劲儿包的饺子,一煮就漏馅儿,多败兴。”
织锦只好怏怏地去和面,总是和不好,不是软了就是硬了。她是软了加面,硬了加水,结果十斤一袋的面眼瞅着就要被她全和进去了。母亲见她在厨房里和了半天面还没出来,就探头去看,这一看,嘴里就叫了声“乖乖”,一把抢过来说:“给你一缸面,今天你也得全和完了。”
面到了母亲手里,就像听话的孩子一样,很快就成形了。母亲洗了洗手上的面,说:“织锦,你平时都给春生做什么饭吃?”
织锦就笑着说:“他又不是个孩子,还用我做饭给他吃啊,再说我也不会做。”
“那…你们这几个月怎么过来的?”
“先是吃方便面什么的,后来春生吃够了,就去买了本菜谱,学着做饭了。别说,他做得还很好吃。”
母亲说:“奇怪了,以前是再笨的女人一结婚也就啥家务都会了。现在倒好,反了,男人一结婚什么都会了。”又看看织锦说,“他是个男人,别让外人知道你们家是他做饭,也别让你嫂子知道,不然你哥又得挨骂。你嫂子那人没什么毛病,就是爱攀比。”
织锦笑嘻嘻地说知道了,婆媳俩说说笑笑地包好了饺子。何顺生夫妻也回来了,李翠红进门就吸了吸鼻子,一眼望见了盖垫上的饺子,就两眼放光地说:“天!”然后回头,“何顺生,我进你家几年了?”
何顺生骂了一声神经病,掐着指头一数,十四年了。
李翠红夸张地伸了伸手指,“十四年了,我终于吃了一顿现成饭。”
煮饺子的时候,李翠红看见剩下的一大坨面,“嘘”了一下,扭头问织锦:“你和的面?”
织锦说:“嗯。”
李翠红捏了捏面团,“这顿饺子吃得,成本太高了。”织锦有点儿不好意思,低着头剥大蒜,又铿锵铿锵地捣蒜泥。
饺子上了桌,李翠红夹了一个,吹了吹,咬了一口,细细地品了半天,望着母亲说:“妈,我和织锦谁包的饺子好吃?”
母亲也吃了一个饺子,和稀泥地说:“一样,都很好吃。”
“织锦包的饺子,酱油倒得有点儿多,有点儿太鲜了。”李翠红转过头望着织锦说,“别放那么多味精,人家说那东西吃多了会秃头。你看你哥头发好吧?我做菜能不放味精就不放味精。”
她见织锦只是腼腆地笑着吃饺子,说不出什么,又扒拉开一个饺子,刚要说什么,就见何顺生的筷子横空打过来,打在她的筷子上,“你真是贱!做饭没费劲儿,你倒闲得嘴痒痒了?有饭你就吃吧,还唠叨起来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