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比死更难的,是爱。

  04 /

  刚刚从加州回来的那段时间,我夜夜失眠。在不开灯的夜里坐在床上,把旅途里每一个有关乔子槐的细节全部想一遍,一直到最后努力笑着说的那句“再见”,我想,大概此生都没有再见的可能了。

  我记得我们在海边玩沙滩排球时他高高跃起的样子,我记得我们五个人赤裸着脚围成一个圈拍照,记得他用矿泉水帮我冲洗脚上的沙子,记得夜里一起玩扑克在他脸上贴满了纸条,记得我们点过同样的菜,记得我被三明治呛住他将他的可乐递给了我。

  好在回忆的次数多了,我自己都开始习惯了。一直晃到这一年的寒假,顾希计划去纽约玩,斜着眼问我要不要一起。

  “不敢再和你一起出去玩了,”我自嘲地说,“太多意外了。”

  “你有别的安排?”顾希有些诧异地问。

  “对,”我想了想说,“我想去英国。”

  “跑那么远干什么,”顾希有些不太赞同,却又并未阻止我,“过去找朋友玩?”

  “……算是吧。”

  顾希沉默了一下:“你还是跟我去纽约吧,去时代广场跨年。”

  “不要,”我摇摇头,“我要去英国。”

  顾希气得牙痒痒:“许诺你知不知道好歹,有多少女生排着队想跟我过二人世界啊!”

  “那你就成全她们吧,”我笑嘻嘻地捂住头躲开他,“反正我不要。”

  顾希是在晚上上网时才发现我要去英国的真正原因,他冲到我的房间,将笔记本电脑往我的桌子上一放,指着屏幕气得直哆嗦。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乔子槐的QQ签名那一栏写着:下星期去英国。

  我和顾希都知道,乔子槐相恋六七年的女友,正在英国留学。

  “许诺,你疯了!”

  我平静地看着顾希:“我不会做什么的,我只是想见他一面。”

  我只是若无其事地点开乔子槐的对话框,对他说:真巧,我也要去英国,要不我和你买同一班航班吧,飞机上还有人说说话。

  我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去打扰他们相聚的,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顾希看了我良久,然后他转过头关掉他的电脑,他将手搭在我的屋子门把上,终于下定决心说:“许诺,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带你去加州,让你遇见了他。”

  “我以为我可以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我可以等你长大,我一直以为,我所做的一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可是原来,你在等待的,从来都不是我的怀抱。”

  我呆呆地抬起头,看见顾希的嘴角扯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他说:“许诺,那天你说我什么都不懂,可是你又懂什么。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心爱的女孩儿喜欢上别人,在爱情里像个笨蛋一样横冲直撞,受了伤哭泣,我却给不了安慰,我有多心疼,你永远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低下头:“对不起。”

  顾希深吸一口气:“许诺,你真傻。”

  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再次在洛杉矶机场看到乔子槐。四个月的时光,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他穿着蓝色的羽绒服,看起来胖了一些,他笑的时候眼睛依旧眯成一条线,我紧张地坐在他身旁。

  “怎么突然想到去英国玩?”他好奇地问我。

  我早就在心底打好了腹稿面对他的一切发问,我笑着回答:“去找朋友玩。”

  飞机驶入云层,只见一片金光夺目,我关上窗板。乔子槐拿出电脑放电影,递给我一只耳机问我要不要一起看。

  洛杉矶与伦敦距离八千多公里,十二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里,我们戴同一副耳机看电影,压着声音聊天,给对方描述未曾相遇前的人生。乔子槐说他曾经年少轻狂,抽烟打架,在网吧玩通宵的游戏;我说我十来岁的时候喜欢滑冰,小腿上留了很长的一条疤。

  说得越多,了解越深,越是遗憾没有能早一点遇见他。

  他给我的快乐从来都极少,要用很多的痛来交换,可是生命中有一种快乐,只有他能够给我。

  我们在伦敦机场分手,一人向左一人向右,我没有见到他的女朋友。我背着书包几经周折抵达提前在网上预订的旅馆,买了一张当地的SIM卡给顾希发短信告诉他我平安抵达。手机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可是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将消息发送过来。

  我默默关掉手机。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爱注定只能辜负,比如乔子槐对我,比如我对顾希。

  独自在伦敦的十几天,我拿着地图坐公共汽车去了牛津大学,去看伦敦塔,去看大本钟,我在黄昏日落时沿着泰晤士河漫步。我遥望塔桥的那一瞬间,忽然想起8月的金门大桥,大红色的桥身,风吹乱了乔子槐的头发。

  而此时此刻,我们再一次身处同一座城市,彼此却各怀着不同的心事。

  从泰晤士沿岸可以眺望到著名的伦敦眼,乘坐临河的摩天轮是每个恋人心中的梦想,我自嘲地想,说不定此时此刻,他就和他的女朋友坐在上面。

  我的双脚跨过本初子午线,12月的伦敦冷得让人抬不起头。

  圣诞节那天,我戴着大红色的帽子去广场跟着陌生人狂欢。广场中央摆放了一个巨大的圣诞树,挂满了亮晶晶的饰品,来往的行人久久伫立在树下不肯离开。

  一对对的情侣在灯光的映照下拥抱和亲吻着,我看着前面男生的背影,心想,他真像乔子槐,乔子槐,哪里都有你,可是谁都不是你。

  我拿出手机,找到乔子槐在英国的号码,一句简单的“圣诞快乐”,却迟迟不肯发送。就在我准备放弃编辑的时候,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乔子槐”三个字一闪一闪。

  我不敢相信地捂住嘴巴按下接听键,谁都没有说话,我的耳朵里只有广场嘈杂的喧嚣声,过了很久,才听到他轻轻地说:“许诺,你回头。”

  我回过头,我们站在圣诞树的两端,穿着同样颜色的呢子大衣,举着手机,看到了彼此的笑容。

  圣诞树上的霓虹灯将乔子槐的面容照得更加英俊温柔,像是滴进岁月里的水珠,一点点,一点点地散开。

  我们握着手机一步一步走向彼此,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努力抬起头,不让它掉下来。

  我们同时对对方说道:“Merry Christmas.”

  上天像是也被我感动了,在这一刹那,五光十色的烟花冲上夜空,“咚”的一声绽放开来,把夜幕都染成了彩色的。所有人同时抬头仰望夜空,发出欢呼,我和他却只是看着彼此的眼睛,看到彼此眼底映着的自己的影子。

  回忆怎么能这样美,你又怎么能忍心让我独自面对这样美的回忆度过此生。

  05 /

  我记得那个圣诞节的晚上,我们并肩走了很远的路只为去买一杯热可可,他将他的围巾解下来为我系上。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没有和女朋友一起过圣诞节,他也没有问我为什么独自一人出现在广场,世界上总有一些问题,无论答案是怎样的,都不如不要问出口。

  我曾经很傻地问顾希:“你说乔子槐,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喜欢我?”

  “他就算非常非常喜欢你,你们也不会在一起。”

  因为有一些东西,比爱情更为重要。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他将我送到旅馆门口,我在风中大声叫他的名字:“乔子槐,乔子槐!”

  他回过头:“什么?”

  我脑海里却只是一片空白,看着他的脸,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他耐心地等候:“你想要说什么?”

  我咬住嘴唇,不知为何,一看见他的脸,我的泪水就忍不住想要涌出眼眶,我努力地笑起来:“没有什么。”

  然后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寒风吹得我的鼻尖都冰凉了,他才慢慢地说:“许诺,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你。

  这是我在每个思念他的夜里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的话,为什么要是他,六十亿人里,相遇的概率,爱上他的概率小到几乎为零,可是它偏偏发生了。

  然后又不得不说再见。

  我忍了一整晚的眼泪,终于在此刻,毫无防备地全部落下来。我捂住脸,蹲下身,号啕大哭起来,我就像个迷路的小孩,他却不肯牵着我的手走出这片森林。

  乔子槐也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他伸出手指擦去我面颊的泪水,我听见他说:“我也是。”

  我想我懂了他的意思,他想告诉我,从那个一起看星星听海浪声的夜晚开始,我所有的感情,他也是一样的。

  ——我也是。

  这竟然成为我此生听到的,最动人也最伤人的情话。

  那天回到旅馆我打开电脑,改签了回美国的机票,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再去面对他和我无法停止的感情。我坐在落地窗前看着伦敦的日出,我终于想起我之前想要对乔子槐说的话。

  我想要问他:如果我和那个她一样,可以出现在你十六岁的生命里;如果我可以和你坐在同一间明亮的教室里,和你跑过同一个操场,和你做同样的习题,与你说着同样的方言,为你的每一个进球而欢呼雀跃,为你的每一声咳嗽而心疼,当年少的你对未来对人生感到迷茫时陪在你的身边;如果我们的相遇再早六年,在2003年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微笑着走到你的面前说“嗨”;那我和你的结局,是不是就能够有所不同。

  可是你我都知道,人生没有如果。

  我在2009年的夏天遇见你,洛杉矶的艳阳正好,海水正蓝,可是我们却再没有可能。

  最想要说的那句话,最想要拥有的人生,永远只能埋藏在心底,成为一个温柔和锋利的刺青。

  06 /

  我大学毕业的这一年,乔子槐在加州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关于他的一切,我都只能从顾希的口中得知。我继续申请在美国读硕士,顾希准备回国接手家里的公司。有些时候缘分真让人感慨,我们出生在同一个国家,却只能在太平洋的彼岸相遇,然后又各奔东西。

  夏天快来临的时候我收到了南加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正是当初乔子槐念书的大学。我凭着记忆租下了第一次遇见他时的那所房子,另外两个室友都是女孩子,我们彼此以礼相待,却再也找不到当初顾希在厨房里拿着筷子敲我的头的亲密。在这个充满回忆的房子里,那个白色的圆桌依旧,慢慢盛开的花卉也还如当初一般蜿蜒着爬满了墙壁,可是再也不会有一个穿着白色T恤笑容温柔的男生从那扇紧闭的卧室门里走出来,对我说“嗨”。

  你来过一下子,我想念一辈子。

  在洛杉矶读硕士的这两年里,我几乎走遍了洛杉矶的每一个街区。我当初说我和乔子槐是命中注定,现在才渐渐明白,命中注定的只是我永远只能遥远地跟着他的步伐,去他去过的地方,看他看过的景色。

  2013年的夏天,我卖掉了所有的家具,独自开一辆二手的福特车,从西海岸一路向东,开往纽约,沿路穿越十三个州,爆胎两次,遇见了很多很多的人,听见了各式各样的爱情。回程的时候我沿着90号公路一路绕到西雅图,只因为当初在飞往英国的航班上,我们靠着彼此的肩膀,看了一遍《西雅图夜未眠》,这部被评为20世纪最美的一见钟情的电影。

  在这个一年下九个月雨的城市里,我像个幽灵一样漫步。在我计划着离开西雅图的时候,我接到了顾希的越洋电话。

  “许诺,”他说,“我不能再等你了。”

  这一年,他和乔子槐二十六岁。就连我每日清晨起来,望着镜子里眼角处细细的皱纹,都忍不住想要尖叫。

  “祝你幸福。”我真心真意地对他说。

  顾希沉默很久,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许诺,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人在生死攸关的那一刹那选择了将生的希望给你,那么他一定是真的很爱你。”

  我静静地挂掉了电话,我已经学会了不再随便哭泣。

  这天夜里,我驾车跨海到了西西雅图,我将车停在海边花园里,将车里的老CD一张张翻出来,然后我终于听到了蔡琴的声音。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我知道车外一定海风习习,海浪一浪浪拍打着礁石,头顶是灿烂星空。

  大海就像是时光的琥珀,凝结了太多的往事。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当我退车离开时,才发现在我的不远处也同样停着一辆汽车,车窗是摇下的,驾驶座上有人在吸烟,微弱的红光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显得更加耐人寻味。在与它擦身而过的瞬间,我本想回头看一眼,可是CD正好放完,我伸手去切换下一张。

  结束完我的旅美之行后,我赶在夏天的尾巴回到了中国。倒了三天的时差后我终于打开电脑上网,被朋友们的消息和留言狂轰滥炸,我没有耐心一条条回复,修改了QQ签名:已回国,再不离开。

  然后习惯性地翻着空间,看到了乔子槐在半个月前挂上的签名:看见一张很像记忆里那个人的脸。

  下面有人问他又跑去了哪里,他回复说,西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