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弯下身打开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找出自己初三时候的笔记丢给她,连加油一类的话都懒得说。

  然后在用人敲门叫他们下楼吃饭时,江夜雨站起来,瞥了楚楚一眼。楚楚不明就里,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却见江夜雨面无表情地抓起桌上自己的羊毛手套递给她:“好歹也是个女孩子。”

  楚楚用生满了冻疮的手紧紧握住那双手套,细腻的羊毛上似乎还残留着江夜雨的体温。男生高大清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处,如果此时江夜雨回过头,他一定能看到楚楚眼里有热泪落下。

  她成长在一个凡事只能靠自己,生存永远大于生活的家庭,一点一点,他一点一点地施舍,便换得了她飞蛾扑火般决绝又深沉的爱。

  可惜他没有回头。他是江夜雨,江夜雨的一生,绝不会回头。

  2006

  冬

  楚楚果然成为镇上第一个考上省城高中的学生,虽然在省城人的眼里,那并不是一所好学校。她的父母很开心,他们很早就想要去省城打工,只是一直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如今便将田地租给别人,举家迁到了省城。

  楚楚的母亲在批发市场帮别人看店,父亲蹬人力三轮,一家人生活节俭,日子倒是比在镇上好过了一些。

  江夜雨不出所料考上了清华,于是楚楚只有每年春节能见上他一面了。楚楚曾经偷偷跑去江夜雨念高中时的一中,他的照片贴在公告栏里,隔着厚厚的、有些脏的玻璃,她看到男生英俊的五官,他目光深沉,仿佛一尊完美的雕像。

  这成了楚楚的秘密,每周周末她都会骑着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只为在江夜雨曾经求学的校园里,看一看他的模样。

  江夜雨大二那年冬天回来,楚楚沮丧地发现他竟然又长高了许多。她不知道北京是座怎样的城市,他依然一副瞧不起她而冷冰冰的样子,只是她仔细地观察他,发现他偶尔会发一阵子呆。

  她想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在心中酝酿已久,终于鼓起勇气:“江大哥,最近好像在放哈利?波特的电影,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江夜雨回过头,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身边有人一般,然后淡淡看了楚楚一眼:“抱歉,我已经看过了,”然后他想了想,打开电脑找到在线的资源,“前面几部你看了吗?不介意的话在电脑上看吧。”

  楚楚一直记得那是个和煦的冬日,自己坐在江夜雨的电脑椅上,戴着他的耳机一部一部电影看过去,手中捧着一杯温暖的奶茶。而他就在自己的不远处,低着头看书,不时向后仰起身子闭眼休息片刻。

  那是一段多么奢侈的时光,后来她和江夜雨结婚后住在美国。周末他大部分时光都是待在家里的,两人也常这样共处一室,各做各的事情,加州阳光灿烂,可是楚楚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喜悦。

  因为十七岁的楚楚,对于江夜雨,对于未来,一直是有所期待的。

  可是二十四岁的楚楚,已经穷途末路,一无所有。

  楚楚高三那年的冬天再去江家拜访时,江夫人送了她一条围巾,楚楚和江夜雨一人一条,一条深红色一条深灰色。江夫人笑吟吟地拍拍站在一起的两个人:“你们再靠近点,我给你们照张相,看起来还真般配啊。”

  楚楚红着脸低下头,江夜雨有些不悦,皱着眉头说:“妈。”

  话虽这样说,他倒是真的走到楚楚一旁,比画了一下,示意自己的母亲快一点拍。楚楚努力想要装作自然地笑,面部却僵硬得厉害,她紧张得嘴角都在发抖,最后只好闭上嘴,用牙齿死死咬住下嘴唇才能抑制颤抖。楚楚拿到洗出来的照片时已经是半年后她高考结束时,炎炎夏日里看到围着同款围巾的两个人,站在树下,离得很近,却看起来都有些不情不愿。

  江夫人一直都喜欢楚楚,楚楚懂事乖巧,眉目又生得好看,江夫人越看越喜欢,拍着楚楚的肩膀说:“叫了这么多年干妈了,也叫声妈妈吧。”

  江夜雨虽然从来不让她操心,但是他性子太冷,江夫人也没法与他谈天说地,只能成天念叨着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所以这十几年来,她还真是把楚楚当女儿对待的。

  楚楚细声细气地叫了句:“妈妈。”

  一旁坐着的江夜雨正好用手机发完邮件,抬头就听到楚楚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再看楚楚一脸的羞涩,以为她又在巴结讨好自己的母亲,他蹙起眉头。

  江夫人笑着安抚自己的儿子:“干吗呢你?我又没有在认儿媳。”

  江夜雨有些好笑地看着自家母亲。江夫人却有些感叹:“我记忆里你才这么小呢,一下子大学都要毕业了,暑假回来的时候,把你的女朋友也带回家看看吧。”

  一旁的楚楚猛然抬头,看到江夜雨嘴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再说吧。”

  看着他的笑容,楚楚只觉得心底空空荡荡。

  这年夏天,楚楚拿到高考成绩,差了重点线一大截,但总算是能读本科,全家人开心得不得了。她的父母思想保守而传统,深信知识改变命运。

  十八岁的楚楚,第一次在这个夏天见到江夜雨。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剪短了头发,看起来英俊阳光,像白杨树一般。他身边的女孩子留干净利落的短发,笑起来神采奕奕。她回头瞪了一眼江夜雨:“原来你有个干妹妹,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江夜雨淡淡回答:“忘记了。”

  那一瞬间,楚楚忽然感觉,这个夏天,怎么会如此的冷。而她将抱着她仅存的爱恋与妄想,独自留在这个夏日。

  顾灵是个热情的女孩子,她来自内蒙古,像所有北方女孩子一样豪爽大方,她的五官很有立体感,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哈哈哈哈”。她带着楚楚去吃冰淇淋,她一个人能吃一大桶,每次都是江夜雨皱着眉制止她。她让楚楚陪她一起逛街,在灯光刺眼的大商场里,楚楚犹犹豫豫不敢踏进店里,她把漂亮的裙子一股脑地往楚楚身上套:“我穿不来短裙这些东西……果然啊,女孩子就应该像楚楚你这样。”

  然后她抬起头用胳膊肘抵抵江夜雨,打趣道:“喂,这么漂亮的姑娘,你怎么没收来当童养媳?”

  也只有这个时候,江夜雨才会真的将注意力放在楚楚身上,却也只是飞快地一瞥,摇摇头。

  晚上回家时楚楚和父母谈起自己的报考志愿,明明才四十多岁却已经满脸皱纹的父亲忽然说:“楚楚,你想不想去北京?”

  楚楚猛然抬起头,却看见父亲不好意思地笑:“毕竟是首都啊,趁年轻,多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是很大的。”

  想要去北京吗?楚楚问自己。她当然想,做梦都想,那里是有江夜雨在的城市,可是她又能怎样呢?她在他心中,永远都是多年前那个穿着土气又花哨的衣服,看起来脏兮兮的小女孩。可是为什么心底还是如此不舍?她放下碗筷:“爸爸,我想去。”

  2009

  秋

  楚楚选择了北京一所三本院校,学校在六环以外,火车站有学长学姐迎接新生,江夫人却让正好也要回去的江夜雨订了两张飞机票。

  楚楚的行李很多,她怕北京的东西太贵,什么日用品都想带上,江夜雨一路送她到宿舍,倒也没埋怨过她。学校很小,唯一让人欣慰的是种满了梧桐树,江夜雨给楚楚买了一杯奶昔,楚楚坚持连他的那份冰饮也一起给钱:“从来没有请你吃过什么。”

  江夜雨不置可否地笑笑。

  江夜雨似乎心情不错,也没着急要回去,便陪着楚楚逛逛学校和附近的超市。北京夏天的西瓜卖得便宜,楚楚还挑了一些苹果和香蕉,江夜雨见她弯腰挑得认真,有几缕长发落下,她随手将它们挂在耳后,江夜雨好奇:“你都是怎么挑水果的?”

  他难得主动开口同楚楚说话,楚楚吓了一跳,有些紧张地站直了身子,把手上的苹果举到他眼前:“你看这个,颜色红润,表皮上有很多一缕缕的红色,这样的苹果就会很甜。要仔细闻闻的话,还会有清香。妈妈说这是阳光的味道。”

  楚楚上了大学后,仍然内向喜静,没有交到什么朋友,江夜雨当然不会主动去找她,两个人也就放假时被江夫人下令一起结伴回家。

  江夜雨大四这年的春节,收到斯坦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楚楚坐在他对面,这时才怔怔地抬起头看他。

  这些年来,她一直以为遥远的是一些别的东西,比如他的家境,他的头脑,他的风度翩翩,他的玉树临风,他的爱。她怔怔地看着江夜雨,他正侧过头低声和江夫人说着什么,一桌子精致的菜品,野生菌汤还热气腾腾。有什么关系呢?她在心底安慰自己,这就是她和他的结局了,在各自的生活里,终于再也不见。

  可是江夜雨神情淡然,似乎并不为这个消息而开心。楚楚看着他的样子,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去求证。

  果然,这年8月,江夜雨独自坐上飞往旧金山的航班。顾灵母亲病重,她必须回到内蒙古照顾母亲,而且她学的是药学,专业不被美国承认,她和江夜雨,都是天之骄子,不会为了对方放弃一切。

  他们真正相爱过,可是对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世界上总有一些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事情。他将顾灵送上回家的列车,她则躲在机场的柱子后含泪看他离开。

  楚楚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同自己无望的单恋不同,那是美好而珍贵的。同顾灵分手后,江夜雨似乎更沉默了,他本来就是一个不会流露自己感情的人,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沉默让他整个人,仿佛都沉在了黑夜里。

  第一年的冬天,江夜雨不愿意回国。隔着千山万水同江夫人视频,楚楚正好在一旁,江夫人让她也来说几句。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楚楚觉得江夜雨瘦了许多,显得目光更加深沉,她试探地开口:“江大哥,你还好吧,生活还习惯吗?听说那边的东西不好吃,我看你好像瘦了。”

  每个人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话,江夜雨听得有些不耐烦,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楚楚知道他心情不好,却还是想再跟他说说话,她盯着屏幕:“江大哥,幸好你今年没回来,今年全国各地都在闹非典,搞得人心惶惶的,我们学校放假放得早,不然今年估计都回不来了。干爹和干妈都挺好,省城还没出现病例。”

  江夜雨沉默地听着楚楚絮叨,忽然听到她说:“……内蒙古那边,也挺好的。”

  江夜雨猛然抬头看她,她却不知为何别过了头。

  这年夏天,江夜雨在硅谷找到谷歌的实习机会,江夫人准备去美国探望他,却被他拒绝。楚楚在秋天的时候听说这件事,江夫人难过地说:“作孽啊。”

  那是他选择的生活,他没有办法忍受在内蒙古的一个小城市里,做一份毫无技术含量可言的枯燥工作,日复一日只为守着心爱的人,退一万步,就算他愿意,顾灵也绝对不会同意。

  她知道,她爱的男儿是一只雄狮,他应该拥有一整片草原。

  楚楚心中五味杂陈,过了良久才抬起头问江夫人:“干妈,美国也有月饼吃吗?”

  桂花糕必然是没有了,糯糯的,带有一点清香,那是江夜雨最喜欢的糕点。

  2010

  夏

  楚楚大学毕业时江夜雨终于垂头丧气地被江夫人押回了国。她始终不放心自己的儿子,找人打听后才知道,他确实找了一份好工作,一夜之间风靡全球的手机是他参与设计与研发的,背后却是日日熬夜的辛劳。年轻人总以为自己身体好,不计成本,肆无忌惮地挥霍自己的健康。

  况且娇生惯养的江夜雨从来都吃不惯美式快餐,随身带着能量棒只求填饱肚子。才二十五岁,他已两次胃出血被送入医院抢救。

  江夫人坐在客厅里哭着骂他:“你就是这样对待你自己的!”

  江夜雨沉默不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问自己。他开始觉得茫然不知所措,他生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越长大,越发现,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万水千山,他竟然找不到一处归路。

  江夫人说如果他坚持还要回到美国,她就辞职去照顾他。江夫人一大把年岁,何况背后还有一个偌大的江家,江夜雨苦笑:“妈,你别闹了。”

  江夫人摸着他瘦弱的手臂,那手腕处青筋尽现,她哭得近乎晕厥。她一生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到了五十知天命,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的生命枯竭。江夜雨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叹了一口气,冷静地说:“妈,那我结婚吧。”

  时隔三年,楚楚再一次在江家别墅见到江夜雨,他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越发白,又带着一种厌世的情绪。楚楚不知道他糟糕透顶的工作状态和饮食习惯,她按三年前的线索寻思,还以为他是仍然忘不了顾灵,那个阳光灿烂的女孩。饭桌上江夫人看着楚楚欲言又止:“楚楚……”

  一旁的江夜雨却先站起来:“楚楚,你能过来一下吗?”

  楚楚跟着他走到庭院中,有不知名的树开了花,香味极淡,楚楚捏着衣角低着头,忽然听到江夜雨开口:“楚楚,你可以和我结婚吗?”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得无波无澜,楚楚惊讶地抬起头看他,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她竟然不问缘由,只是点点头:“好。”

  这下终于轮到江夜雨惊讶,他说:“我……”

  楚楚低下头,打断他的话:“好。”

  哪里需要缘由,他若是天父,她必然是他最虔诚的教徒。

  一周后,江夜雨回到美国,楚楚在江家的帮助下开始办理F2签证,两个月后在旧金山机场再次见到江夜雨,此时她已成为他名义上的妻子。

  楚楚英语很差,一张口就是带着浓浓方言味的英语,刚刚到美国的时候,她确实过了一段苦日子,去餐厅看目录连“appetizer”都不懂。江夜雨给她买了化妆品和日用品回来,在瓶子背后挨个写上“洗发露”“沐浴液”“日霜”“防晒霜”等等,还怕被水打湿,撕下透明胶蒙在上面。

  他开始礼貌而生疏地体贴她,两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客气得像是陌生人。楚楚找不到工作,整天大把大把的时间全部用来研究怎样做出可口的饭菜,在她的照料下,江夜雨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偶尔他还是会在半夜醒来,看到身边蜷缩成一团的熟睡的楚楚,心中竟然涌起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江夜雨闲暇时在小区里教楚楚开车,他不在时,楚楚便可以自己开车去中国人开的超市买东西。偶尔在超市看到坐在购物车上的可爱漂亮的小孩子,楚楚就会神色黯然地想起拿到结婚证的那天,江夜雨走到自己面前,抱歉地说:“楚楚,对不起,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除了爱。他不爱她。

  楚楚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沉默了许久才压制住自己心中巨大的痛楚,她努力笑着说:“嗯,江大哥,我也没有喜欢的人,你不要觉得对不起,如果你真的觉得过意不去,你可以给我父母安排一份清闲点的工作吗?”

  毕竟她此去经年,已是千里万里,再也没有办法陪伴在已经渐渐老去的父母身旁。他们终于不用再养她,替她的衣食担忧,那么她也衷心希望他们不用再在风雨中奔波。

  他们没有办婚礼,是楚楚自己提出的要求,毕竟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滑稽的姻缘,在外人看来只是一场出卖女儿的交易。

  谁会知道她真的心甘情愿。

  2013

  冬

  楚楚到美国的第三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圣诞节的时候,江夜雨开车带她从旧金山去圣地亚哥,夜里忽然下起大雨,他一时没看清路上的障碍物,车胎被划破,车身打滑,撞上一旁的栏杆。

  好在一旁没有别的车子,两个人性命无忧,楚楚的手腕受伤,江夜雨更严重一些,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江夜雨心里内疚,想到自己差点连累楚楚,楚楚带伤依然给他煲好了汤送到医院,江夜雨只说:“你不要再来了,有护士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