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望梅(二)
苏眉和虞绍珩不等广场上的烟花放尽,便先走一步。离了滨江道,街面上人少车稀,一路回到苏宅近旁的路口,不过二十分钟。
苏眉见车子停稳,正要起身下车,却被虞绍珩拦住了:“你等等。”
“很晚了。”苏眉转回头来,手指却依旧搭在车门上。
绍珩笑着把她揽了过来:“你又不是灰姑娘,多耽一分钟也不成吗?”
苏眉闻言,便去扳他的腕子:“好,你说的一分钟,给我看着表。”
虞绍珩莞尔一笑,“我的表,你信得过吗?不用那么麻烦。”一边说,一边解开了外套的纽扣。
苏眉惊道:“你干什么?”
虞绍珩不由分说把她按在怀里锢住,低笑着柔声道:“眉眉,我的心跳一分钟六十五下,你好好听着,数到六十五就是一分钟。”
他话音未落,一声怦然搏动已挟着炙人的温度敲在了苏眉耳中,宽阔而坚实的胸膛隔着柔软的开士米织物,贴住了她的脸颊。
她在心里默默数了声“一”,一个世界都安静了。
她只听着他胸腔深处的声响,仿佛忘了呼吸,“二、三、四…” 他的指腹探上来,一点一点触到她的,柔静的欢喜从指间渗出,如涓涓细流,涌进她的身体,充开一双轻盈的翼,“五、六…” 他的手指慢慢地穿插进她的指间 ,“七…” 一声悠悠的低叹从心底荡出唇齿,“八、九、十…” 她不由自主地勾住了他手背,“十一。”
她半阖了眼眸,温暖的黑暗里惟见流光飞舞——春雨如绵,秋江似练,霜叶渥丹,初雪无声…她忆起那日他们一同在郊外避雨,两人闭目走棋消磨时间,她久久不闻他落子,忍不住出言相询,他立时便认了输,待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他一双笑意温存的眸子。彼时,她心神俱震,慌不择路地惟逃而已;这一刻想来,却是满心绵密的欢喜,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更偎紧了他。
正在这时,她忽然察觉他的气息越来越近,他的唇几乎挨到了她的睫毛,她不自觉地弯了唇角,轻暖的亲吻逶迤到了耳边,低柔含笑的男声依稀透着一点揶揄:
“眉眉,你数到几了?”
“啊?” 苏眉飞红了两颊从他怀里撑起身子,愕然呆了一瞬,匆忙抓起手袋便去推车门:“我走了。”
虞绍珩拉住她腕子:“等等。”
苏眉不敢回头看他,赧然道:“真的很晚了。”
虞绍珩也不迫她,只把一个白色包装系了红缎带的礼品盒子递到她面前,苏眉刚要伸手去接,却又迟疑:“是什么?”
绍珩戏谑着笑道:“给你数不清数的时候用的,新年快乐!”
苏眉面上一热:“我没有准备礼物给你。”
“没关系,我算着利息呢。”绍珩把那盒子往她怀里一放,从背后拥住了她,齿尖在苏眉耳垂上轻轻噙了一下:“眉眉,反正你连皮带骨都是我的。”
虞绍珩看着苏眉拐进巷子,抬腕看了看表,却没有掉头回家,反而又把车往前开了十几米,慢条斯理地系好衣扣下车,踱进了路边的电话亭,拨通之后没有寒暄,径直问道:“怎么样?” 听那边答了两句,又淡笑着道:“没伤着人吧?…好,回头我再谢你。是在哪个警署?…嗯,那我一个钟头以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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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眉在门外按着胸口深呼吸了几次,把一对耳钉摘下来放好,方才拿出钥匙开门,轻手轻脚地闪进门来,见客厅里犹亮着灯,虽然心虚忐忑,仍是竭力镇定了心绪,到堂前来打招呼:“妈,我回来了。您还没睡啊?”
“怎么睡?这都半夜了,才回来你一个。你哥哥也就罢了,你跟你姐姐两个女孩子也大晚上的在外头晃。”苏夫人放下手里的毛线活,打量着女儿道:“冷不冷?我下碗馄饨给你。”
苏眉忙道:“不用了,我吃了宵夜回来的。”
“宵夜吃到现在啊?”
“…我们去滨江广场看烟花了。”
“就你们俩?”
“还有惜月的几个同学。”苏眉不擅扯谎,一讲假话,语速就不由自主地加快,神色也隐隐发僵。
“都是女…”苏夫人正要追问,只听外面门锁又响,脚步声转眼就到近前,“哎呦,我手要冻了!妈,你看…”苏岫一边抱怨一边呵着两手进来。
苏夫人苦笑着拉过女儿的手察看:“你的手套呢?”
“忘了戴了。”苏岫嘟着嘴道:“我们今天开跨年派对,我想着反正都在房间里,就没留意。”
“你们在哪儿开派对?怎么还喝酒了?”苏夫人闻到女儿身上似有酒意,不由皱眉。
苏岫笑道:“在酒吧。妈,你别这么大惊小怪!我都要毕业了,喝一点啤酒怕什么?”
“我不是说一定不许你喝酒,是喝酒要看时间看场合…”苏夫人絮絮相劝,苏岫笑嘻嘻应着,苏眉听着却是面庞发热,字字敲心,趁着母亲同姐姐说话不留意自己,不声不响地溜了出去。
待她洗漱过回到房间,犹听得姐姐在外头一边吃馄饨一边同母亲辩驳什么,不禁暗自庆幸自己赶在哥哥姐姐前头回来,总算躲过了母亲的“讯问”。
苏眉拥着被子上床,想了一想,又跳下来把房门插好,关掉了台灯,这才敢按开小手电,从手袋里拿出了虞绍珩送她的“新年礼物”,想着他说的“给你数不清数的时候用”,羞意一盛,虽然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却还是忍不住把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在黑暗中摸索着拆了包装,打开盒盖,只见一弧淡金色的光芒闪过,细微的“滴答”声节律分明,原来是块腕表。
苏眉靠在床头,把那表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见椭圆形的素白表盘十分小巧,天然纹理的皮质表带却是深艳的玫瑰红,她在腕上比了比,自己也觉得美丽。然而看了一眼那皮面盒子上镂印的标记,虽说她不确切认得,也依稀在百货公司的橱窗里看过大幅的广告海报,想必是不好轻易在人前戴出来的。她把腕表收进盒子,看了一阵,又觉得有些心痒,索性试着扣在了手上。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听着腕表的秒针“滴答”,一面笑着自己傻气,又一面从心底浮起一丝丝清甜,翻来覆去许久,怎么也睡不着。
苏眉起身走到窗前,见客厅里的灯仍亮着,她翻过手腕看表,见时针已经指过了两点,难道母亲还没有睡?她想起今晚当着母亲的面扯谎,心里一阵歉疚,她从来没有这样反反复复地欺瞒自己的亲人,况且,这又是一件根本瞒不下去的事情。她实在很应该一早就同母亲坦白。苏眉摘下手上的腕表,裹起毛衫走了出去——如果母亲问她,她就照实说,可要是母亲不问呢…她拉了拉衣襟,制止了自己的迟疑。
“妈,你还没睡啊?”
苏夫人缠着手里的绒线,懒洋洋地笑道:“你哥哥还没回来呢!也不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
苏眉把撑在椅背上的绒线乖巧地架在了自己臂上,“我也睡不着,陪你一会儿。”
苏夫人点头道:“你们呐…心都玩儿野了,我像你们这么大,哪敢一个女孩子大晚上跟人在外头喝酒…”
苏眉面上一红,喃喃道:“我又没喝。”
母女二人皆盯着手里暗蓝的绒线,不声不响绕了几圈,苏夫人忽道:“黛华,晚上跟你们一起去玩儿的,除了这个弹琴的女孩子和她的同学,还有旁人吗?”
苏眉抬眼看着母亲,本能地想要摇头,可是想起方才的忐忑愧疚,抿了抿唇,道:“妈妈,其实…我今天是和别人出去了。”
她话一出口,便听苏夫人苦叹了一声,手里的线团也搁在了膝上:“我就知道。今天,哦,该是昨天,昨天是你生日,还不是男朋友最要献殷勤的时候?你呀…你自己做了一回主了,哪里还会听我的话!”
“妈妈…”苏眉想要辩解,苏夫人却摇了摇头:“你不用跟说了。你现在嫁过人,也出去做过事,更比以前有主意了,我管不了你的事情。你们要是闹着玩儿的,没人拦着,反倒分手得快些;你们要是真的打算谈婚论嫁,等他家里长辈点了头,你再来跟我说也不迟。”
苏夫人淡淡的口吻像是瓦檐上的薄霜,细细密密地铺到了苏眉心上,“妈妈,对不起。”
“你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苏夫人又叹了口气,慢慢缠着手里的绒线,“儿女原本就都是来讨债的。大概你们也不像我们那时候,婚姻大事是择定终身,讲得是一辈子,你们如今说结婚,根本就不会想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
苏眉随着母亲的手势缓缓移动双臂,思绪也随者母亲的话远远飘开了。她和他,十年、二十年以后会怎么样?她脑海里一片模糊,似乎不是像父亲和母亲这样,也不像是她和许兰荪那样。她和他在一起,有时候连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都猜不出。从前,她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她要同许兰荪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笃笃定定,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年都稳稳妥妥地摆在她眼前,就像是她放学回家的那条路,闭上眼睛也可以画出每一个路口和转弯——可她和绍珩呢?
苏夫人见女儿沉吟不语,有一搭没一搭地絮絮道:“虽说现在不比从前,说什么’侯门一入深似海’,可道理还是一样。他们那样的人家,不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一家人随随便便过日子——亲眷多、是非多,又讲排场、讲面子…”
苏眉见母亲一边说一边觑着自己,只好道:“他说他家里没有别人想得那么夸张,长辈也不大管年轻人的事。”
“他从小在他家里长大的,当然这么说;等你见过他家里人,就未必了。他家里长辈不管他别的事,未必不管他跟谁结婚。再说…” 苏夫人微一犹豫,她条分缕析说了这些许多,最要紧的一件事却不忍心当着女儿的面说出来。虞绍珩她见过,除了样貌太漂亮了些,举止言谈倒没有什么浮浪气息。本来中国人结婚谈家世,讲究门当户对,也习惯高嫁低娶;苏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大族,但也经得起挑剔,这么一门婚事还算差强人意——至于以后好与不好,谁也说不准,寻常夫妻闹分争的也比比皆是——可偏偏女儿如今是新寡再醮,虞家恐怕不肯让儿子娶这么一位太太。何况,他还是许兰荪的学生。
那孩子自己多半也知道个中利害,只是自幼骄纵没碰过壁,也不晓得为别人着想。将来事情真的闹出来,他不过被家里长辈骂几句,黛华怎么办?她此时想遍了借口想要女儿打消这念头,亦是怕她日后伤心,“我倒不是说那样出身的孩子,就比寻常人家的坏;可是人的机会多,诱惑也就多,就算他眼下是实心实意地对你,以后三五十年呢?”
苏眉静静听到这里,抬起头凝眸看着母亲:“妈妈,你也觉得我配不上他。”
苏夫人心口一酸,蹙眉道:“妈妈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受委屈。”
她们母女二人正灯前叙话,忽听院子里有人开门进来,苏夫人猜着是儿子回来了,把手里的线团交给苏眉,起身之际,果然见苏灏打着帘子进来:“妈,你还没睡呢?” 视线落在苏眉身上,似乎有些吃惊:“小妹,你也没睡啊?”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苏夫人忍不住抱怨。
“我跟同学去滨江广场看烟花了,完了大家一块去宵夜,人多,一闹就耽误了。”他赧然耸了下肩,“妈,还有东西吃吗?”
苏夫人奇道:“你不是刚吃了宵夜回来的?”
“呃…”苏灏摸摸下巴,苦笑道:“一堆人闹来闹去,也吃不了什么。”
苏夫人摇头道:“去洗手吧,我下馄饨给你吃。”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问苏眉:“黛华,你吃吗?”
苏眉连忙摇头,心想她今天和虞绍珩往滨江道去,着实有几分冒险。幸好后来避开了人群,万一撞见哥哥或者其他什么人,还不知道怎样收场。她虽然不再瞒着母亲,可还是准备好让家里其他人知道。此时心里一虚,同哥哥说起话来就有些言辞闪烁。
“黛华,你晚上听音乐会去了?”苏灏洗了洗手,坐下来同妹妹攀谈。他对妹妹们的事一向都不甚关心,此时一问,苏眉立刻警觉了起来:“嗯。”
“滨江广场那边特别热闹,你们也应该去看看。”
“啊…我们后来也去了,就是去得晚,来不及排队进广场,就在远处看了看。”苏眉斟酌着道。
“你也去了啊?” 苏灏讶然。
苏眉附和着点了点头,急于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转开:“你们是在哪边?”
“我们一帮人都在广场南边。”苏灏笑道。
苏眉一怔,惑然道:“南边靠近码头,不是不许站人的吗?”
苏灏忙道:“哦,是,我们在东边靠南一点,人特别多。”
苏眉听着,暗暗松了口气,那就正好跟她和虞绍珩是个对角,哥哥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们。她一心只怕自己露出马脚,却没发觉苏灏比她更紧张。
33、望梅(三)
这一晚,苏灏并没有去滨江广场。
研究所的第一个学期,课业不算太忙,同门的两个师兄闲时喜欢玩儿牌,他也常常跟着凑趣,一晚上打下来,不过十几块钱的彩头,赢家还免不了要请一顿宵夜。今晚趁着放假,几个人又聚在一个师兄租住的公寓里玩儿牌,因为过节,大家手里的“筹码”放得多,兴头也大,打到十点多钟,桌面上已经堆了三四十块钱的小票,谈笑之声也越来越高。
就在气氛正炽的当口,外头忽然有人敲门,一班人还以为是之前叫的卤味外卖到了,谁知刚一开门,便有三四个制服鲜明、徽帽井然的警员,大声呵斥着冲了进来。苏灏和几个同学皆愣在当场,待见一个警员抖起桌布去收桌上的纸牌纸币,这才反应过来居然是警察抓赌!几个人七嘴八舌慌不迭地解释:“我们都是同学,打着玩儿的…” “钱就是记个输赢,不作数的!”
却见为首的一个警长从桌上的零食里拣了颗大个儿的烤花生丢进嘴里嚼了几口,手指划拉着边上的水果糖,讥诮地说:“打着玩儿的,你们怎么不拿这个当筹码啊?靠墙站着,把证件都拿出来。”
几个同学交换了一下视线,怕事情闹大,都说没带。那警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吩咐同来的警员:
“搜一下。”
片刻间,连苏灏在内搜出了三个研究所的学生证。警长一边翻一边“痛心”地叹了口气:“都是高材生啊,不好好念书,凑到一块儿赌牌,深夜喧哗,搅扰四邻,真是…都带回去,做个笔录。”
前后加起来不过十分钟的工夫,苏灏就梦游一样被塞进了楼下的警车。
等到了警署,一个高个子警员把他们往竖着钢栅的拘押室里一关,锁了门就走。几个人眼睁睁看着外头的警员来去办公,也无计可施。到了十一点半,一个满脸堆笑的瘦小少年又被拎了进来,却不像他们一脸晦气,嬉皮笑脸的跟押他过来的警员套近乎:
“哥,哥——叔叔——,我真不是故意的,今儿过节,我是出来玩儿的,真没想干活…是他那皮夹子揣得太显眼了,我手没忍住,哎呦!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正想还给他呢,我早就被你们教育好了!”
苏灏听着,嘴里愈发觉得苦,他们竟然跟一个小贼关在了一起。这时,一个年纪大点的师兄趁机和那警员搭话:“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做笔录啊?”
警员瞟了他们一眼,冷然道:“等着吧!没看见都忙着呢,有一个闲的吗?”
那师兄连忙笑道:“是是,你们过节也不能休息,太辛苦了。您看我们这也没多大的事情,要不然…”
他话才出口,那警员两只眼睛立时瞪了起来:“没多大事情?什么意思,我们抓你们抓错了?告诉你,多大的是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的,老实待着!”
这人一走,又是大半个钟头没人理会他们,苏灏看着对面墙壁上的挂钟,心里暗暗发急,他原说一点之前就回家的,这会儿午夜已过,事情一点解决的迹象都没有。几个人聚到一处想要商量出个对策来,一个同学刚问了句:“哎,你们谁有认识警局的人吗?” 便被近旁抄写公文的警员喝止了:“串供呢?不许聊天!”
一直挨到快两点钟,之前拘捕他们的警员才慢吞吞地点人出来问话。头一个被叫出去的师兄过了十多分钟回来,脸色很是难看:“…说要让学校来领人。”
苏灏闻言,只觉得脑子里“嗡”得一声,还没来得及再多问一句,人已被拽到了一张办公桌旁,“坐下,我问什么你说什么。”
他依言答了姓名、年龄等等,被问到家庭住址时,不禁愣了愣:“呃,这是…”
那警员不耐烦地说了一句:“都是例行问题,存档用的。”
苏灏听了更是忧心:“这个还要存档吗?”
“你以为呢?聚众赌博是违反治安条例的。”
“那…还要拘留我们吗?”
那警员抬起头扫了他一眼,“拘留十天,罚金两百。”
“不…没有这么严重吧?”
那警员耸耸肩:“嗯,你们没这么严重,明天让你们学校老师来领人就行了。”
“一定要让老师来吗?我们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了,真的。”
“你们保证?你拿什么保证?检讨留着回学校做吧!家庭住址?”
苏灏刚说了路名,那警员便道:“哎,是本地人啊,那让你家里来领人也行,交一百块钱的罚金。你家里有什么人啊?”
“啊?” 父亲母亲的影子从苏灏脑中闪过,犹豫着不敢开口。这种事让学校知道了,免不了要受处分记过;可是让家里人来,母亲倒还好,要是让父亲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然而即便他运气极好,警察只通知到了母亲,回头其他同学给学校领回去,追究起来,要是有人“供”了他出来,还是要落个处分,父亲也还是会知道…他衡量比较着各种后果,只觉得一筹莫展,大着胆子跟那警员商量:“能不能只罚款,不要通知我家里和学校啊?我今天身上一共有五十多…”
“你想得挺美!”那警员打了个“哈哈”,“你们身上的钱是赌资,本来就是要没收的!”
“不不不,我怎么会把这么多钱都玩儿牌呢?”苏灏赶忙辩解。
“你想是这么想,人一赌起来,命都敢往桌上拍。”
“我们真不是赌博,求您了…”
那警员“啪”地拍了声桌子,“别来这套!说你家里有什么人,有电话吗?说号码。要不然跟刚才那个一样,等你们学校来领人。”
苏灏无法,只好把家里的地址和电话说了出来,心里求神高佛只盼着母亲接了电话不会告诉父亲,且明天警察和其他人都不会跟老师说出他来…他心里正烟熏火燎地没一处安生,忽听身后有人问道:
“不好意思,麻烦问一下——苏先生是住隆庆路何家巷24号?”
苏灏纳闷儿地回过头,见隔着两张办公桌,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个装订过的活页文件夹,显是正在翻看。刚才他被警员带过来的时候,晃过这年轻人一眼,只是满心忧虑不曾留意,以为这人也是个警察,此时再看,方才发觉他穿的是身军服,看肩章似乎是个校官。苏灏惑然点了点头,只见那人起身道:
“令尊台篆是苏讳一樵?”
这人言语态度十分客气,苏灏听着,心里却叫苦不迭,这种时候遇到个和父亲相识的人实在是糟糕不过!可反复思量也想不起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军官会跟父亲有什么关系,只好无可奈何地点头道:“正是家父。” 言罢,又心神不定地打量了一遍那年轻人,小心试探道:“这位长官…认识家父?”
那年轻军官忙道:“哦,没有,我——” 他略一迟疑,谦然笑道:“我叫虞绍珩,许兰荪许先生是我的老师。”
苏灏把他的话在心里一过,恍然明白过来,他知道自己该客套两句,可眼下这个情形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虞绍珩点点头,转身去了里面的一间办公室。苏灏转回头来,正要接着交代家里的电话,那警员却饶有兴趣地审视着他:“你跟他认识啊?”
苏灏摇头:“他…跟我家里人认识。”
那警员轻轻一笑,没急着再问苏灏,反而伸长了脖子去看虞绍珩。苏灏也跟着回头去看,见虞绍珩正同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制服警官说着话往外走。那人朝他们这边招了招手,讯问苏灏的警员立时便丢下他跑了过去。苏灏见状,心里且疑且喜,一颗心高悬在喉,猜度是不是事情有了转机。果然,等那警员转眼间再回来,板着脸道:“我们头儿说了,看你们几个都是初犯,又是学生,今天的事算是给你们个教训,就不通知你们学校了,下不为例啊!”
苏灏一听,猛地吐了口气,连声称谢。那警员也不同他多话,收拾起钢笔、文件,便去拘押室放人。
苏灏稳了稳神,心知这突如其来的一番柳暗花明全赖一点运气,想要同虞绍珩寒暄,又自惭今日这件事着实不甚光彩,只好含含混混地道谢:“今日苏某…真是惭愧,幸亏碰到世兄,实在是…多谢了。”
虞绍珩忙道:“苏兄太客气了。今天也是凑巧,我到这边来查一些公文。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警署的人做事太不近人情。”
苏灏附和着点了点头,面庞微红,再三称谢之后,犹犹豫豫地说道:“苏某还有件事,要请虞兄成全——今天的事,能不能请虞兄不要同家父家母或是舍妹…”
“哦,苏兄大可放心。”虞绍珩笑道:“虞某不是搬弄是非的人,今日的事,苏兄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苏灏和一班同学在警署外分了手,便急急要往家赶。虞绍珩拨开百叶窗看着他在街边招手拦车的背影,淡笑着轻叹了一声:苏眉这个哥哥还真是老实,他着人盯了苏灏半个多月的梢,才寻出这么一个能叫他卖人情的机会。难怪苏眉那么乖,也不知道他那位未来的岳父大人是怎么教养儿女的,幸好苏眉以后有他“照看”了,要不然,还不知道将来怎么吃亏呢。他今日卖给苏灏的是个“人情”,也是个“把柄”。虽说他跟苏眉的事,这位未来的内兄帮不上什么忙,但多一个人赞成总比多一个人反对好。
33、望梅(四)
“我觉得这几个都还行,你喜欢哪个?” 苏岫翻着母亲出门前找出的衣料对妹妹道:“你这一年都没做过新衣裳,多挑两件。”
苏眉想着年后要出去找事做,须得穿得庄重大方,便捻了捻一幅藏蓝的薄呢:“我想裁件旗袍,样子大方一点的。”
苏岫皱眉道:“这颜色我都不要穿的,留给母亲还差不多。裁旗袍…”她口中喃喃,指尖从几幅衣料上划过,拍着一幅浅丁香色的料子道:“这个好吗?我觉得你穿这个好看,肤色白的人衬紫色。”
苏眉摸了摸,迟疑道:“这料子穿出去做事,太娇嫩了,一挂就坏。”
“你是想着上班穿啊?那你也先做这个,等你找到事情,正好有借口再做一件。”苏岫笑着自赞道:“这主意好,那我也先裁件旗袍,洋装留着春天再做…”她一边说一边抽起一幅牙白织花的料子,比在那幅淡紫色的衣料边上:“这两个颜色搭,我做一件白的,用你这料子滚边,你用我的,怎么样?”
苏眉笑道:“好是好,不过,你过年穿这个,父亲看到恐怕会要你换。”
苏岫扁了扁嘴,扯起一幅绛色的料子往妹妹身上一铺:“我们俩打扮成一对爆竹,你说好不好?”
两人叽叽咕咕定好了衣料、式样,苏岫惊觉家里的几双鞋子和要做的新衣都不大相配,便跟妹妹商量着下午去买。苏眉笑道:“等买了鞋子,你说不定又嫌外套不好,做了外套又得再多配一条丝巾。”
苏岫道:“不会啦,我留的钱只够买双鞋子的。”
“我还有点钱,够你再买条丝巾。”
苏岫摆手道:“你自己留着吧,我也马上出去做事了。以后再也不用跟母亲要钱了,想买什么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