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绍珩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在情报部的第六局。”
鲁涤安闻言,忍不住“啧”了一声,追问道:“呃,第六局是…”他话才出口,就见虞绍珩淡笑着摇了摇头,便立刻改口道:“哦,我明白,你们的工作都是保密的。”他说罢,沉默了片刻,觉得接下来,虞绍珩有责任找个话题能让这无意义的闲聊有礼貌地继续下去,可是偏偏这年轻人一点觉悟都没有。
鲁涤安耐不住房间里略有些诡异的气氛,随口问道:“你常来看许夫人吗?”
虞绍珩仍是摇头:“偶尔来。”
鲁涤安不知道他这个“偶尔”是个什么样的频率,但想来苏眉嫁给许兰荪不过是去年的事情,照理说,跟他家里应该没有太多来往,“苏眉,哦,许夫人,她同你家里很熟吗?”
虞绍珩看了他一眼,语气轻淡地答道:“苏眉的舅母是家慈的好友,就是贵校化学系匡教授的夫人。”
“哦。”鲁涤安听他突然直呼苏眉的名字,一时之间有些难以适应,理了理他说的这层关系,又想到他们方才来应门的情形,连带他自作主张地分了他带给苏眉的菜蔬——显然是十分熟络的样子,或许苏眉未嫁之前他们两人 便认识,也未可知…鲁涤安正暗自揣度,苏眉已端了热茶进来,奉到他二人面前,他道了声谢,接过茶盏,却见虞绍珩竟是站起身来小心捧过,相较他方才跟自己说话的态度,倒像是特意做给自己看的。
苏眉给他二人倒过茶,客套了两句,便坐到书桌前查对虞绍珩拿来的书册,给他写“收条”。
许是这会儿轮到虞绍珩觉得房间里太过安静,主动同鲁涤安招呼道:“鲁先生今年贵庚?”
鲁涤安正呷着茶看苏眉伏案翻书,似乎是没想到虞绍珩会跟自己说话,答得有些慌乱:“二十七。”
虞绍珩呷了口茶,又问:“您和许夫人在一个办公室啊?”
“不,我们隔壁。” 鲁涤安说着,不安地看了苏眉一眼,苏眉却忙着写字无暇理会他们这种纯顺应酬的聊天。
虞绍珩点点头,又呷了口茶,“冒昧问一句,鲁先生有家室吗?”
“嗯?”鲁涤安闻言讶然,但还是舔了舔嘴唇,窘迫莫名地答道:“还没有。”
虞绍珩这一问,不单鲁涤安意外,连苏眉听着,也不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明明比鲁涤安年轻得多,但他面上温和却有莫名敌意的问话态度,连着先前那两个单独听起来都十分寻常的问题,到拐在这一句上,怎么都像是——她蹙了蹙眉,怎么都像是在“审查”女孩子男朋友的家长。
他不会是…苏眉心头一凛,她方才只担心鲁涤安误会她同虞绍珩,却忘了鲁涤安这么贸贸然登门来送东西,大概也会叫虞绍珩误会,何况,他们还是同事。他对许兰荪一向礼敬有加,必是误会她同鲁涤安有什么瓜葛,才会有这番态度。
苏眉只觉得自己之前十几年的尴尬,加起来都没今晚这个两个钟头多。她拿了写好的“回执”递给虞绍珩,“这个你先拿着,明天我把书入了库,再把正式的回执寄给你。”
虞绍珩双手接过,“不用了,后天惜月的生日party,您顺便带过来就行。”
“后天…” 苏眉听他这样说,更是面露难色,“后天我有事情,我就不过去了。”
“Party一直开到晚上的,您什么时间方便,我过来接您。”虞绍珩越是殷勤,苏眉越是为难,“你家里一定很忙,不要麻烦了。”
“忙也是别人的事。”虞绍珩笑道:“其实也没有多少人,都是亲戚朋友家的小孩子,或者惜月的朋友。”
苏眉还要再推,却听虞绍珩又道:“家母也知道您要来,明天她也在,还特吩咐我,接到了您就告诉她。”
因为这批许兰荪藏书的事,苏眉对虞家多有感激,她原打算合适的时间,同舅母到虞家,亲自向绍珩父母道谢;此时听他说这件事已经告诉了虞夫人,自己若是不去,便十分失礼了。
虞绍珩见她不再开口推辞,便给这件事下了个结论:“那我后天来接您。”
苏眉忐忑地点了点头,所幸虞绍珩终于要告辞了。
鲁涤安正等着他走了,好同苏眉说几句话,不成想虞绍珩转过脸来,对着他温文一笑:
“这么晚了,鲁先生也要回去了吧。您住哪里?我送您。”
18、绿意(三)
夜浓云重,稍歇了口气的雨水又飘飘洒洒地续上了。
刚洗好的白瓷杯子跌在水池里,“啪”地一声砸回了苏眉的心绪,杯沿磕掉了指甲大小的一片,丢了可惜,留下又用不成了,破了相的茶盏捏在手里无处可放,她今日果然是处处尴尬,苏眉倚门一叹,一滴冰凉的雨水正落在她肩上。
她只是觉得倦。
她厌烦应付这样的局面,厌烦猜度别人不说出口的心思,厌烦要在别人生出这些心思之前防患于未然…她本就不大在意别人会怎么看她,譬如鲁涤安,最坏不过就是他误会她同这位虞少爷来往暧昧,那同她又有什么相干呢?连她同许兰荪结婚,说到底,又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
可如今,她非在意不可,因为她在意的人很在意,她的言行举止关系着许兰荪的名声、父亲的声誉、姐姐的婚事…她厌烦这莫名其妙的“株连”,并且,为什么陌生人的想法比亲人和朋友的还重要呢?如果她和姐姐易地而处,她才不会在意这些事呢,会因为这个看轻了她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交往吧?可她不能这么说,因为毕竟她才是“闯祸”的那一个。她厌烦,不表示她不懂,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不“犯错”的人才有资格讲道理。
从前,她也愿意事事都依着父亲和母亲的意思,母亲说,女孩子要笑不露齿,她就抿了唇;父亲说,学画算不得正经事,她就和唐恬考了一间学校…或许就是因为习惯了她“听话”,她和许兰荪的事才会让父亲那样暴跳如雷;可是,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两件不能将就的事吧?
但就是这一件她不能将就的事,消逝得让她措手不及。
于是,她想的每一件事都成了同时被戳破的肥皂泡,迅疾地让她来不及重新调校自己的人生。
许兰荪出事的那些天,她一遍一遍警醒自己不要去碰那些伤心的念头,逼着自己只去想接下来都有什么事,每一件事要怎样办。可到了后来,那团伤心就像是掉进重重棉絮的一根钢针,她知道那针在里面,却不知道究竟丢在了哪一处,但若是摸索着去找,一不留神就会被扎个正着。
就像现在她来不及,可别人却都像是比她自己更清楚:她的丈夫尸骨未寒,他家里人就会当面质问她:除非你一辈子不嫁了;她有个“心怀叵测”的男同事登门拜访,便被她丈夫的学生明目张胆地挑剔——彷佛在别人眼里,她的人生就只剩下这一点余兴节目了。
她自嘲地笑,鼻尖有一点涩涩得发涩,随手把那茶盏搁在了窗台上,撑伞回房,将虞绍珩送来的两册线装古籍用丝巾包好。
她眼下的这份清静亦不过是虞家的荫蔽,无论是因为许兰荪,还是因为舅母,她都不愿意这样受人恩惠;因为恩惠,也往往意味着“安排”,哪怕这“安排”是好意。她喜欢图书馆里那一份与世隔绝的安宁,但勘校古籍不是她喜欢的事;而且,以她的“资历”,也根本不够格来做这件事。
除此之外,今晚那位几乎不把自己当客人的虞家大少爷,也叫她有些应付不来。
他在她的厨房里洗碗,就像是在粗陶茶具里凑了一只雨过天青的官窑宋瓷,看的人都会觉得刺眼,偏他自己浑然不觉;一眼看过去沉静稳重,却又常在她意料之外冒出些孩子气的任性刻薄——就像今晚,他对鲁涤安不加掩饰的敌意,简直像只嗅到陌生气味的看家猎犬——她皱了皱眉,这比方实在糟糕。
想起他“审问”鲁涤安,又几乎是胁迫着他一并告辞的情形,苏眉又觉得好笑。他敬重许兰荪她能理解,鲁涤安她也不想理会,但他这样公然地干涉她的生活,无所顾忌的公子哥儿脾气未免也太重了。
可他风筝画得倒是真好,所以他才会觉得她想学画是件好事吧?不知道除了风筝,他画不画别的。这么想来,除了性情不好,这位虞少爷也颇有几分可圈可点之处,这样一个贵胄公子,居然也烧得一手好菜…苏眉一边想,一边用钢笔在信纸上描出了一个青花图案的沙燕风筝,还想再画点什么,却没了主意,随手勾了只蹲踞在栅栏前的大狗,想起那位虞少爷今晚的无理取闹,便恶作剧地添了一条风筝线圈在那狗尾巴上,顺手又“好心”地添了两根骨头;然而画完丢了笔,她便觉得自己这举动太过轻浮。
轻浮…她想起虞绍珩今晚的言行,或许是她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让他觉得她轻浮?是的,在他和许多人眼里,她并不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她是许兰荪的夫人,确切地说,是遗孀。
苏眉一晚睡得都不安稳,一路走到图书馆仍是暗自忐忑。
昨晚鲁涤安一个招呼不打,便无缘无故地跑到她家里来,加之近来他对她那份热心,就算她没怎么同人谈过恋爱,也能察觉出他在转什么念头。 本来她只作不明就里地推搪过去也就算了,可是偏巧让他碰上了虞绍珩,偏巧这位虞少爷又长了一张叫人误会的脸…苏眉心里默叹,她昨天已经很尴尬了,但愿今天一天也不要让她碰上鲁涤安。
然而,她这辈子的运气似乎在如愿以偿嫁给许兰荪那一刻,就全都用光了。她才上到三楼,一转过楼梯拐角,迎面就碰上了夹着书的鲁涤安。
“鲁先生。”苏眉低头同他打了声招呼,让在一边。
“哦,许夫人。”鲁涤安见了她,惊讶里依稀还带着点慌乱,嘴上打着招呼,人反而向后退了一步,和平日的大方和蔼判若两人,连眼皮也不朝苏眉掀一掀。
苏眉见状 ,猜度他多半是误会了她和虞绍珩,可是昨晚那个情形,她也怨不得别人误会。况且,要是这么想能叫他从今以后不来打扰她,那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她一点头错过了鲁涤安,便往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18、绿意(四)
其实,鲁涤安不是不想跟她说话,是不敢。
昨晚他被虞绍珩从苏眉家里“请”出来,口中犹自谦辞推让:
“我就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很近的,走过去就到了…”
虞绍珩却看也不看他,只是彬彬有礼地拉开了后座车门,“鲁先生,请。”
鲁涤安在车门前略站了片刻,见虞绍珩一动不动拉着车门,自己若不进去倒像是故意晾着他,只好弯腰上车。只是他刚一坐定,那车门便扎扎实实地碰了过来,虞绍珩关门的动作是有点重,可要说“摔”倒也不至于;但就是这似是而非的微妙界限,反而让鲁涤安越揣摩越忐忑:
难道这人真和苏眉有什么?可他是许兰荪的学生,不能够吧?
虞绍珩没同他打招呼就发动了汽车,鲁涤安勉强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提醒道:“掉头第一个路口左拐最方便。”
“我知道。”虞绍珩车开得倒是很稳,一边摇上车窗,一边对鲁涤安道:“鲁先生和苏眉很熟吗?”
鲁涤安听他语气淡漠,全不是闲话家常的口吻,从后视镜里也看不出他面上是喜是怒,为求稳妥,便笑着说道:“就是同事,也不是很熟。”
“哦。” 虞绍珩轻轻应了一声,“你们还有别的同事住这附近吗?”
“有啊,学校很多老师都住在这附近。”鲁涤安听他问起别人,不由心弦一松。
虞绍珩又“哦”了一声,“那您怎么不把菜送给别人呢?”
鲁迪安一愣,刚刚缓下来的心绪便像被麻痹了一般,片刻之间,再找不出个妥帖稳当的理由。
虞绍珩却似乎是开车开得太专心,根本没留意到他的尴尬,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您不说我也知道,您是仁人君子,必是怜贫恤弱惯了,可怜她一个孀居新寡,能帮忙的自然要帮一帮。”
他一顶“仁人君子”的帽子递上来,鲁涤安自知受之有愧,谦笑着道:“哪里哪里,同事嘛,我也是敬重许教授…”
然而他话没说完,便被虞绍珩截断了:“不过,鲁先生,眉眉爱静不爱闹,尤其是这个时候。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建议您最好不要去打搅她;而且眉眉的事,您也最好不要随便和人谈。”
他说话的口吻依旧平淡,然而“眉眉”两个字落进鲁涤安耳中,却像是听见了一声炸雷,条件反射似地匆忙应了一句:“哦,好。”
直到车子开到学校侧门,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
鲁涤安有些恍惚地下了车,脑海里尤在回想着今晚苏眉来开门时挽在臂上的衣裳和虞绍珩的那句“眉眉爱静不爱闹”…他的喉咙艰难地空咽了一下,虞绍珩那句话哪里是什么“建议”,分明是在警告:警告他不要打苏眉的主意,也警告他不要“谈论”今天的所见所闻。
鲁涤安沮丧莫名,他此时的心境不像个未遂的求爱者,却像个不小心撞破了作案现场,担心被凶手灭口的路人。他今天真是不该喝酒。
虞绍珩开车回家,路过苏眉的住处,手指在唇上轻叩了两下,无声一笑。
眉眉,他想起鲁涤安方才掩饰不住的惊惶神色,就觉得自己这个“发明”可谓神来之笔,而且他对自己一想到就能淡定顺畅地说出来,感觉尤为满意。
眉眉,也蛮好听的,等过些日子,她落在他手里,他就这么叫她——他愉快地做了个决定,忍不住去猜想她现在要是知道他在鲁涤安面前这么叫她,会有什么反应。
次日一早,虞绍珩跟处长黄之任告了假,便回家帮忙预备妹妹的生日派对。
父亲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母亲也不大爱热闹,因此绍珩家里除了偶尔在父母结婚周年的时候大宴宾客之外,就只有每年惜月的生日才开正经的派对。因为客人只请惜月的同学朋友和亲眷里相熟的同龄孩子,长辈的礼物大多都在今天差人送来,一张一张写感谢卡片也是个苦差事,惜月不爱写,绍珩便都委给才读中学的小弟代劳,美其名曰:“给你个练字的机会。”
至于客人座次、鲜花装饰等等一应杂务都有管家料理,虞大少爷四处查看了一番着实也没什么需要他帮手,想了一想,干脆到厨房去试菜。
虞绍珩正跟大司务讨教厨艺,忽然隔窗望见一辆黑色的福特车慢慢开了过来,他留意看了眼车牌,原来是辆情报部的公务车。
他以为是有人来给父亲送公函,不料车子开到楼前,从副驾出来的却是蔡廷初的贴身秘书葛凤章,虞绍珩心道,他坐的是副驾,那后面车里的就一定是蔡廷初本人了。
果然,葛凤章轻快地绕到后头拉开车门,从车里出来的正是情报部的部长大人。虞绍珩见状,轻轻鼓了下腮帮,要不要这么巧?他头一次告假躲懒,部长大人就上门来了。幸好自己在厨房,还是不出去的好。不过,这车跟他平时开的一样,是情报部的标配, 应该不是蔡廷初的座车。
等虞绍珩在厨房里钻研了半个钟头的醪糟和红糟,看着蔡廷初的车开出了栖霞,才出来跟外头的侍从打听:“蔡部长来有什么事吗?”
“蔡部长来给惜月小姐送生日礼物。”
绍珩听罢,却是半信半疑:月月的面子再大,也用不着部长大人亲自跑这一趟吧?
惜月的生日礼物,苏眉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虞家的金粉奢华她早有领略,兼之林如璟那日评点惜月的手袋价格昂贵,苏眉料想不管怎样贵重的礼物,于她恐怕也只是寻常。既然是朋友,倒不如送一件自己的心爱之物,尽了心意也就是了。她忖度惜月既写得一手好字,必是在书房里下过许多苦功的,或许同自己一样也喜欢文房清玩,挑了许久,终是“忍痛割爱”,选了她从家里带出来的一对花梨瘿文镇——原也是她几年前生辰,父亲买给她的礼物。
她收拾妥当,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三点三刻。
昨天虞绍珩打电话给她,说是四点钟来,她说了一句“好的,那我在我家里等你”,电话还没放下,林如璟就轻轻笑问了一句:“有约会?”
她面上一红,连忙辩解:“不是的!是我一个女朋友明天生日,她家里要开party,叫我也一起去。”
林如璟脸上却分明写着“不相信”,“还要寿星亲自来接你啊?”
苏眉迟疑了一瞬,道:“是她家里人,她家附近没有车站,所以才…”
林如璟抬眼看了看她,又是一笑:“她家里什么人啊?”
苏眉有片刻的语塞,然后反应过来自己这么吞吞吐吐,反而更叫人误会;她不说话,林如璟却像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前日的厌烦又像反胃的酸水一样浮了上来,她厌烦自己这样畏缩,虽然林如璟没再追问,苏眉还是直视着她答了一句:“是她哥哥。”
彼时,她看见林如璟眼中的惊讶,心里跳出一点异样的小痛快;然而此刻,她一个人在家里等虞绍珩,却又惴惴起来。他来接她去参加他妹妹的生日派对,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却因了前晚的尴尬和林如璟的诱问,沾染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她忽然有点怕见他,她这里没有穿衣镜,她又用床边的小圆镜端详了自己一遍,确定待会儿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很端庄。
挂钟指到四点,外面的叩门声准时响起。
苏眉拎了手袋出来,等在外面的果然是虞绍珩,“师母,可以走了吗?”他双手负在身后,衣线笔挺的深色军服在暮春的煦煦暖阳里,如乔木葱翠。
“嗯。” 苏眉点点头,配以一个尺度拘谨的微笑,“麻烦你了。”
虞绍珩很快发觉了苏眉有问题,一路上,她都正襟危坐,不管他同她说什么,她都只是用最简短的词汇回答——很明显,她在疏远他。
19、琼台(一)
栖霞没有围墙,雕花精巧的尖锐铁栅掩映在密植的葱茏春树之间,成了藤本月季的花篱,大片浓绿的藤蔓枝叶上撒满了深红粉白的花蕾,向阳处早开的几簇,幽芳浓烈,透过半开的车窗袭人鼻端,缕缕不绝。
一栋宏阔的灰白色石质建筑矗立在绒绿的草坪尽头,一如苏眉记忆中的景象,车道两旁装点了白玫瑰和蓝色绣球花扎成的路引花柱,一直延伸到楼前的台阶上,花团锦簇中,三架层叠的欧式喷泉在明亮的阳光下欢腾喷涌。一尘不染的拱窗上倒映着暮春时节的晴空流云,车子慢慢转弯,阳光在玻璃窗格上流连而过,激起连串的耀目光芒。
离派对开始的时间尚早,客人未到,只有婢仆轻声细语地忙碌来往,苏眉跟着虞绍珩上到二楼,还未还礼服的惜月正在小客厅里同一个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在拆昨天没“处理”完的礼物。见他二人进来,惜月连忙推开膝盖上的礼物盒子,起身笑道:
“我哥说,我和他的面子都不够,搬了母亲出来,你才肯来的。”
苏眉歉然一笑,从手袋里拿出备好的礼物:“生日快乐。”
惜月笑盈盈地双手接过,“你干嘛这么客气?好像我一定要请你来是跟你要礼物似的。”说着,打开了那木盒一看,见里头是对文镇,点头笑道:“果然礼物像主人。”
苏眉笑道:“我想,你字写得那么好,一定常常练的,放在你书房里随手用吧。”
惜月闻言,微微一愣,口中说着“多谢”,含笑朝她哥哥撇了一眼。
虞绍珩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对苏眉道:“师母稍坐,我去请家母来。”说罢,又对那个犹在跟缎带彩纸“斗智斗勇”的小女孩道:“晏晏,别让惜月使唤你了,上楼换衣裳去,晚上我请你跳舞。”
那小女孩的身形容貌尚在孩提和少女之间,理着裙?从礼物堆里站起来,明眸流转,异样的明艳清灵:“你那么高,我可不和你跳,你千万别来请我。” 说着,抿唇一笑,俯到惜月耳边低语了几句,同苏眉点了点头,翩然而去。
惜月拉着苏眉坐下谈天,不多时,虞绍珩便陪着母亲来见苏眉。
“许夫人,请坐。”虞夫人穿了件浅灰色的丝绸衬衫和一条珠光紫的鱼尾长裙,行动间裙?起伏,仿佛丽人凌波而来。
苏眉端正地在她对面坐下,“我早就应该当面向您和虞先生道谢的,只是之前我…不方便到府上拜访,还请您包涵。兰荪的事,全赖您和虞先生帮忙,除了道谢,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
“你不要这么客气。”虞夫人温言道:“绍珩和他两个弟弟多得许先生教导,我们替许先生完成一点心愿是应该的。”停了停,又笑道:“其实我家里没有那么多讲究,你要是有空,尽管来玩儿。”
苏眉同虞夫人交谈寒暄,绍珩兄妹亦坐在一旁一本正经地听着,惜月心下好笑,忍不住从背后伸了手指偷偷戳她哥哥,虞绍珩只不动声色,正襟危坐地配合着母亲,做出殷勤好客的表情。
虞夫人又问了苏眉近来的生活起居,待管家来请示晚上派对的安排,嘱咐过儿子陪好妹妹和客人,便辞了出去。
虞夫人一走,苏眉也向绍珩兄妹告辞。她今日来,一为贺惜月的生辰,二就是向虞夫人道谢,此时两件事都完成了,自忖不宜参加晚间的派对。只是绍珩兄妹哪里肯放她走,苏眉眼见晚宴时间将近,主人家越来越忙,也不愿再给他们添麻烦,只好留下。
三人一盏茶没喝完,惜月冲她哥哥丢下一句“你陪苏眉聊一会儿,我去换衣服,很快就下来”,便窃笑着躲了出去。
苏眉先存了心事,和虞绍珩敷衍着聊了两句,听到楼下有停车的声音,便道:“是有客人来了吧?我自己在这儿就可以,你不用陪我的。”
虞绍珩却笑道:“客人来了不用我招呼。师母第一次到我家来,不如我陪您出去走走?”
苏眉摇头道:“你真的不用费心招呼我,我以前也到府上来过。”
虞绍珩眼波一凝:“是吗?”
“嗯,有一年暑假我舅母带我来的。”
“哦?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四年前了。”
“四年前…”虞绍珩回想着道:“怪不得,正好是我去国外读书的时候,真不凑巧。”
苏眉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虞绍珩愈发觉得她今日对自己刻意疏远,却不知道是她察觉了自己心思有异,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正犹豫要不要寻着机会撩拨她一下,忽听走廊里有脚步声过来,回头看时,正有带路的婢女轻敲了下敞开的房门,“少爷,叶少爷来了。”
紧跟在那婢女身后的,除了叶喆,还有穿着鹅黄小礼服的唐恬。不知为何,苏眉一见他们,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唐恬见了苏眉,却是不加掩饰地惊喜:“幸好你来了,要不然我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叶喆看着她迫不及待地要往苏眉身边凑,忍不住扯了她一把,“这不是有我呢吗?再说,月月你也认识啊!”
唐恬抽开胳膊,坐到苏眉身畔,回瞪了他一眼:“你不算。惜月是寿星,哪有空理我?”她以前从来没进过这样的豪门华府,今晚第一次到虞家来,又是这么一个流光溢彩花团锦簇的场面,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坐下来略打量了一眼堆在地毯上的礼物,忍不住对虞绍珩道:
“你妹妹每次过生日都这么大阵仗吗?”
虞绍珩慢慢摇了摇头,“今年随便了一点,据说前年请的客人比较多,不过我当时不在,也不太清楚。”
唐恬一开始看他摇头,以为他的意思是只有今年才这样铺张,不料他话说出口居然是“今年随便了一点”,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又听叶喆附和道:“嗯,前年我爸妈也来了…霍总长还来了呢。”说着,把手里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递给虞绍珩,“唐恬恬给惜月的。”
绍珩接过来对唐恬点头一笑:“多谢唐小姐。”等了片刻,见叶喆没有后话,瞟了他一眼,道:
“你呢?空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