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传红收拾完行李,寥寥数件用两个青布包裹扎了,拎在手上。店老板闻讯牵来一匹瘦弱的骡子,紫颜使个眼色给姽婳,她三步并两步牵来坐骑,把缰绳塞在傅传红手中。傅传红哈哈一笑,丢开骏马径直坐上骡子,道:“这骡脾气不好,你们俩上去都得受伤,不如我来骑。”说完脚下使劲一蹬,骡子呼应似的不理会,闹了他一个大红脸。姽婳忍了笑,与紫颜各自上了白马,慢慢跟在傅传红身后,往长堤上去了。
三人沿芃河柳堤一路前行,傅传红一手挽了缰绳,一手提了酒盅,看一场山色花光,便饮两口灌肠美酒。在他眼中移步换景,望到的均是可入画的妖娆,素香浮动,琼花摇曳,欣赏到双目迷离之时就回过头来,指了那一幅山水妙影对两人赞叹。行至傍晚时分,远远看到一个人影穿梭的码头,如阴阳色的树影婆娑。河面忽然开阔,吐出数万顷汪洋碧波,往来帆舟如蚁。离岸最近处有一座巍峨巨船如山岳耸立,直插在滔滔湖面上。紫颜和姽婳啧啧称奇,临水观波,只觉风景不厌相看,此船更若空中楼阁,令人作出世之想。
傅传红唇角留笑,转身对两人道:“此船名‘飞鹘’,由玉阑宇的璧月大师亲自督工打造,帆垂如云,华楼叠峙。每旬驶往露远洲一趟,为那里运送货物。我们此行正是坐这船走。”
他话音刚落,遥遥地见到巨船上一星人影如弹丸下坠,扑通没入水中,溅起一人高的水花。傅传红讶然变色,一夹双腿,吆喝骡子飞快奔向码头。大船上有人丢下手臂粗的缆绳,无奈落水者只顾惧怕没顶,哪里看得见手边的救命套索。傅传红转眼到了船下,想也没想,一头扎进水里向落水者扑腾过去。紫颜与姽婳随后赶到,见他比落水者姿势更为难看,咕咚两声陷进水中没了动静。两人目瞪口呆,姽婳道:“如我没记错,你我这身易容浸不得水。”紫颜苦笑:“是,没用面具,膏粉一洗就全化。”姽婳道:“那便是无法救你这新任师父?”紫颜仰头向大船看去,甲板上人头攒动,一个宽肥的灰袍身影如蝙蝠张翼落下,在他的凝望中倏地射入水中。不多时,落水者与傅传红被那人一手托了一个泅渡上岸。紫颜与姽婳连忙奔上,见落水者客商打扮,脸色青紫,神智已然不清。傅传红则呛声连天,口鼻中涌出水来,凉风一吹,像零落的叶子瑟瑟发抖。姽婳从行囊里取了件辟邪绫锦披风给他盖上,傅传红忽然两眼大睁,东张西望道:“那个人呢?”落水者在灰袍男子怀里躺着。紫颜不觉多看了灰袍人几眼,二十多岁年纪,滚圆锃亮的光头上偏戴了一只硕大的金圆水晶耳环,招摇地闪在黄昏中。他的眼神很邪,桃花似的向上挑着,四下望见紫颜的白马,怪哼一声,提溜着落水者往马背上弓身扔去。落水者胸口一撞马脊,猛地吐出一滩水,惊得白马踏蹄。紫颜拉住缰绳,刚想上前救助落水者,灰袍人赶上一步,猛地几掌击在那人背上,颇有杀人的架势。紫颜微一思忖,没有向前,反退后走到傅传红身边。傅传红被姽婳扶起,指了灰袍人叫道:“喂,你想干什么?”灰袍人打过七、八掌,伸手扒去落水者的衣衫,在他脐中抠了两下。白花花的皮肉尽露,姽婳登即不敢再看,低头撇向一边。风中落水者背脊上被灰袍人击打的伤痕历历在目,对方却不过瘾,一拽那可怜人的双膝,竟将他倒挂半空。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围拢,不知灰袍人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虐待,议论纷起。傅传红气得跺脚,拉了姽婳直喊:“快,快!谁让他住手?光天化日伤人性命,有没有天理!”姽婳摸出一截黑沉沉的香,灰袍人突然电目一折,刺在她心口,当下就有种心挖空了的感觉。姽婳一阵窒息,转手在袖中换了一抹香气拂在鼻尖,心头憋屈的难受才略略减了。灰袍人把落水者高高拎起,俯首凑到那人耳边,呼呼吹了三下。那人终于回上一口气,接连咳出几声,青紫的脸酱成猪肝色。灰袍人冷冷地把他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往船上走。落水者喘息着苏醒过来,茫然地望了一群陌生人好奇的眼,摸摸头站起,好一会儿,天不再眩地也不再转,顿时就精神了。傅传红没了声音,坐在地上歇息。紫颜向旁边的商贩讨了水,走到落水的客商面前,低声探问。傅传红招招手,把他叫到面前。“沉香子是你什么人?”
弄碧(上)
紫颜一身粉黛,回眸时故作不解:“师父说的是谁?”傅传红笑望他眼中明亮,也不要姽婳搀扶,拍拍身上尘泥,悠悠地拧着衣角的水。姽婳忙扯开话题,笑道:“师父,刚才那人有些门道,不知是什么来头?”“船去露远洲,此人许是同道。”傅传红沉吟,想到一人,“难道是他?”
他没再开口,湿淋淋地牵了骡子向巨船前行。紫颜落在后面,问姽婳道:“他说的莫非是无垢坊的皎镜大师?可适才那人,倒像个野和尚!”姽婳眼睛一亮,忽然捂了嘴笑道:“啊,啊,没准真是皎镜。他绰号怪神医,救人的法子与寻常庸医不同。”紫颜回想他的手段,仍是微觉不妥,摇头道:“我宁可自己抓药,绝不求他治病。”
一行人牵着坐骑踏过搁岸的船板,来到巨船甲板上,脚下踩了松软的缀金红毯,仰头见了阁楼上的青白琉璃瓦,无不极尽奢丽。一伸手,有伶俐的船夫恭敬拉走坐骑,端去行李,傅传红被人伺候惯了,也不介意,只用眼扫视船上的人。紫颜和姽婳一对璧人,很快吸引了一船人的目光,两人低眉顺眼,故作新奇地交头接耳,像被眼前繁华迷了心。傅传红手一摇,袖里落下一枚小小的月牙犀角,身旁的船夫神色略变,忙引三人直奔甲板上的舱房。紫颜猜到是赴会者的信物,瞪了姽婳一眼,她竟从没有取出此物给他看过。姽婳漫不经心地微笑,轻拍他手背,示意少安毋躁。罩红案,鸣鹤帐,琼花榻,飞鹘船内竟有为赴会者专设的雅室,清幽通灵,妙不可言。傅传红这间里更放置了花翎笔、神髓墨、藤白纸、青瓦砚,书写绘具一应俱全,惹得他甫一进屋便眉飞色舞地研墨凝思,一心想在晚膳前尽兴画一幅丹青。紫颜和姽婳趁机告退出门,溜至甲板上透气。此时飞鹘拔锚起航,两人倚了栏杆尚未站稳,恍惚间飘然如腾云驾雾,眨眼离岸数十丈。俯身下望,不见一桨一橹,而船行如飞,须臾捷行十余里。两人立在船头,犹如迎了微茫的夜色乘风展翼,至高至远的天地之间,才是值得遨游的去处。
紫颜心生赞叹,叫住经过的一个船夫问道:“这船为何跑得这般快?倒像是踩了风火轮。”船夫见是个衣著不俗的富家小姐,大觉面上有光,打点精神道:“这是车船,兄弟们都在舱内脚踏飞轮,自然快过用手。小姐想是内陆来的,不曾见过。”紫颜点头称许,姽婳打发走那人,朝他笑道:“璧月大师的手段,还瞧得过去吧?”紫颜道:“果然好手段。只不知十师之位由谁来定?”今趟姽婳约他赴十师会,声称是易容师、制香师、匠作师、医师、堪舆师、画师、织绣师、炼器师、乐师、灵法师十业的大师盛会。这十大行业能人辈出数不胜数,孰高孰低又该由谁来分辨?这本是个极简单的问题,只是紫颜人已来了,捱到此刻才有疑问,被姽婳好一顿笑话。
姽婳笑道:“十师为行业翘楚,不能自封,选十师的人自然非同凡响。此人是崎岷山主撄宁子,年轻时是富甲天下的大商贾,五湖四海数百处产业,上与帝王将相论交,下与奇人隐士结好。四十年前他突然归隐,之后心血来潮邀请当时顶尖的十位大师赴会,自此,每十年一次聚会成了惯例。他家财既多,手下能人亦无数,收集情报以鉴别各行业的精英,对他来说不过是区区小事。”
紫颜沉思道:“怕不是请十师游山玩水这么简单?”“是。”姽婳干脆答道,“费尽心机,自有所求。其实他求的也很简单——长生不老,死而复生。”“啊!”紫颜失笑。这其中任何一桩,都是凡人绝不可想之事,撄宁子竟想齐占。
姽婳意味深长地微笑:“常人觉得难以达成之事,但与会诸师并不认定此事绝无可能。千百年来多少人求仙炼丹,不就是为了这个?”紫颜苦笑:“这位撄宁子老人家真是贪心。”“富可敌国,因而别无所求。”姽婳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要知道,别的就算答应不了,临死时为他用香料保存尸体,留待后人继续寻找灵丹妙药助他复活,这点小事难不倒我们霁天阁。”
“其他几位大师莫非也要想法子为他出力?”“不错。璧月大师为他生前营造庭院,死后建造墓地;皎镜大师保他终身不患绝症,安享晚年;墟葬大师替他找好风水极佳的居住宝地,死后阴宅也会庇佑子孙万代;傅传红嘛,可以年年作画一幅,为他记录一生光辉,永世流传;青鸾大师当然须给他做寿衣,不过现如今,每年赠送新衣若干恭祝高寿就可;丹眉大师负责打造殉葬品,山主尚且健在,平时做点贺寿的礼器表表心意;阳阿子大师最轻松不过,弹弹曲子为山主解个闷,也就是了。”紫颜指着自己说道:“那么我们易容师,是要保证他时刻貌若少年,永驻青春?”
姽婳不住点头:“孺子可教,听师父说他貌如壮年,该是易容师的手笔。”
紫颜沮丧地道:“原来如此,全奔了他一人去,十师会有啥可玩!”过往遇敌遭险并不能让他焦躁,一听说无法施展才华,紫颜一下自狂喜跌落至沮丧,觉得这有钱人可恶不过也自私不过,将一群有偌大才智的人如此浪费驱使。若非一心想见识其他几位大师,真不愿再前行去见这劳什子富贵山主。姽婳难得见他心躁情急,玩味地看了半晌,捂了嘴笑道:“这不过是他初办十师会时的盘算,现如今只管出金子,各家不过送些薄礼略表心意。我说盛会指的是届时各显本事争奇斗艳,须知长生不老、死而复生这难题,若是真的孜孜以求,确能让我们这些人本领精进呢。”
紫颜一怔,想到自己对天改命的心愿,何尝不是逆天而为,迎难而上?十个行业的杰出英才借此机缘聚首,也非有此雄厚财力才能举重若轻。如此一想,撄宁子本意虽俗,倒成全了各家才艺百花齐放。他的心思不由又活络起来。姽婳瞧出他心意,安抚地道:“你定是觉得为他一人恢复容貌太过简易,其实这回有那许多高手,单学学人家的本事触类旁通,也够你一辈子受用。”紫颜精神一振,道:“我要寻文绣坊的青鸾大师,学个一招半式回去。”姽婳心中一动,侧过脸看他风中的轮廓,星眸闪烁,是想念起某个人了吧。她便回过头陪他站着,感受晚春的夜风拂过脸庞,三个人同玩耍的日子就在眼前,起落如灯影明灭,那一刻心尖的暖,却怎么也吹之不去。正在此时,有个肤色黧黑的船夫跌跌撞撞跑来,冲姽婳大喊:“你家先生出事了!”两人色变,夺路赶回傅传红的居室。只见那位国手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旁边竖了一人,反叫两人更为紧张。先前那个灰袍光头跪立在跟前,正掰了傅传红的脑袋查看,硕大的耳坠折着烛光,烧成一个亮环。紫颜和姽婳面面相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伸出手去,同声道:“不劳烦先生!”把灰袍人往旁边挤去。灰袍人不以为意,嘻哈地说道:“咦,你们是他弟子?来,告诉我,住在此间的一定是傅传红对不对?我帮你们救醒他,你们让他给我作幅画成不成?唔,就画我骑在青牛上吧!最好嘴里叼根稻草,手中拿支横笛——”他兀自叽叽呱呱说开了,紫颜乘隙为挂名师父搭脉辨苔,查探中毒情况。破碎的杯盏,古怪的茶水,可疑的情景一望即知是中毒。好在傅传红浅啜后即觉不对弃杯,因而中毒不深。
紫颜想了想,走到案前准备拟几味药,又觉太费辰光,犹豫不决。灰袍人在一旁嘿嘿笑道:“小丫头,为何不来求我呢?”紫颜不理他,径自提笔写方子,灰袍人凑过头来扫了两眼,又笑道:“呀,似模似样,可惜是老人心肠。”紫颜顿笔,道:“敢问什么叫老人心肠?”
灰袍人听他说话,眉头一皱,仿佛缠上什么烦心事,摇了摇头道:“你这药方是个慢性子,等药熬好了,你师父也闭眼去了…”姽婳插嘴道:“喂,你别咒我家师父!这点小毒,难不倒我们,也决害不死师父!”说完,伸手在傅传红鼻尖点了点,灰袍人嗅得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前尘旧梦般在心头晃了一晃,便暗暗遁走。他当下了悟,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傅传红的弟子,有点真材实料。呀,你们不许我救你们师父不要紧,我去领个人来,他救人的法子最快,你们求他就好!”说完,乐呵呵地荡出门去。
紫颜望了他的背影,道:“他知道傅传红的名讳,该是赴会之人,若真是皎镜,让不让他医呢?”姽婳叹气道:“只怕被他医过,一条命先去了半条,傅传红文弱书生一个,禁不起他折腾。我的香只能为他守得灵台清明,你的药偏又太慢。”紫颜道:“或者取一味臭气熏天的药物,逼他吐出来如何?”姽婳闻了闻地上的茶水,摇头道:“此毒循脉而潜,早入脏腑,吐也无济于事。”

弄碧(下)
两人烦恼之时,灰袍人拽了一个倜傥的青衣男子入内,那人进屋不看倒地的傅传红,目光直飘向男扮女装的紫颜。他盈盈的笑容甚是温柔,紫颜消受不起,勉强笑道:“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鄙人墟葬。”青衣人说完,紫颜心中一惊,知他是名满天下的堪舆师,正是此次十师会的首要人物。墟葬却不在意,一双眼绕着紫颜如穿花蝴蝶,边打量边寒暄:“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要不要测个八字,看个手相?”紫颜被逼得无路可逃,在屋子里一步步后退。姽婳认得墟葬,当下瞧得有趣,躲在一边捧腹大笑。灰袍人也在大笑,不经意地转头对她说道:“你们虚凰假凤,究竟想骗谁?”
此时墟葬的眼神突变凌厉,紫颜顿觉四面八方有巨大压力涌来,再看脚下被他逼入一个死角,留心想了想奇门方位,正是九宫中的死门。姽婳用眼角扫见灰袍人袖中两手内,有尖细的银针隐绰闪光,而她已无处可退。姽婳肯定对付自己的就是皎镜,若用迷香放倒对方,未免太不恭敬。呵呵一笑,她手若天女散花,洒下镇静心神的沉香之末,朗声说道:“霁天阁姽婳,沉香谷紫颜拜见两位大师。”同时,两枚月牙犀角亮在手心。墟葬退后一步,目光恢复柔和,先前的杀气如点水的蜻蜓,倏地飞过。紫颜想起姽婳说过,谷中曾救了师父一命的房屋设计正出自墟葬之手,对他颇多感激,立即朝他认真拜了两拜。
灰袍人收回银针,摸着光头招呼道:“我是皎镜,可不是和尚,别跟我客套!”又想走近傅传红,姽婳以身拦住,惹得皎镜气恼道:“好,好!不许我救人,我当真不管了!”
墟葬撇下紫颜,一把抓住姽婳的手,笑眯眯地道:“鬼丫头,居然是你!装神弄鬼扮到我们跟前来。不是让你去请沉香子大师的么?这位莫非是他徒弟?”姽婳笑容尽敛,涩声道:“大师驾鹤西归,今趟是他徒弟代他前来。”墟葬猛地一跳,扯住她叫道:“什么?”皎镜不耐烦地指了傅传红:“喂,这里躺着个快死的,你们到底救不救人?”
墟葬来不及询问姽婳,情绪复杂地瞪了紫颜一眼,托起罗盘走到傅传红身前。
他闭目凝神张开两袖,粉青色的吴绫袍衫如春日嫩柳扬枝,闻得见鲜活的草木气息。恍惚间心神空明,一支金针徐徐降落,垂入罗盘天池。“生气在寅甲,死气在申庚。”他仿佛吟哦般念出这几字,金针像玄冰在幽海上漂浮移动,无法指归中线。不吉之兆,墟葬一挑眉,金针起而又落,如是三次,每每像鱼钩翻扑入天池。诡异的罗盘画满金字,烛火下望得久了,有如流光飞舞,倏地划过双瞳。紫颜禁不住眼前的绚丽,稍眨了眨眼,墟葬的动作停了,金针笔直地指向一方。“正西,酉位。”姽婳迟疑问道:“这是什么位置?”皎镜掏出一块白绢,上面密密麻麻绘了船内各舱房的地形,指向船尾的一间房道:“这里?”墟葬不语,掐指继续推算方位,末了答道:“进屋后如有纱橱,往最下层去找,当有一铁制密封小盒。”“对方几人?”“有两人住那屋,同党还有若干,暂时推算不出。”紫颜心下惊异,姽婳见多了墟葬的本事,闻言自告奋勇道:“我去擒贼,不劳两位大师亲自动手!”娇躯一摇,香飘在外。烛火暗了一暗,被她的气势压制了似的,等姽婳不在屋中,才又自大地亮起来。皎镜冷哼一声,翻翻傅传红的眼皮,见死不掉,乐得不管,把他抱到床上躺着了事。墟葬招手叫来紫颜,询问沉香子去世的经过,末了沉默不语,跳脱的表情难得沉寂下来。
十年前的盛会,墟葬曾亲入谷邀请沉香子,因了仇家和幼女的缘故,沉香子不肯列席。墟葬恳请数次无果,只得为他设计好机关,并请来玉阑宇的工匠协助打造。由此结下的情谊,本以为今趟有机缘再续,谁知斯人已去。“为何易容前来?”紫颜低了头,他和姽婳真是带了游山玩水的心境前来,意态闲适,却无小觑戏弄人的意思。无奈生疏就是一道墙,墟葬隔在那端,说出来或许曲解他的心事。屋子里憋闷的气味重了,紫颜走开两步,道:“我去开窗。”墟葬的声音不冷不热地传来:“是鬼丫头的主意便罢,若是你小小年纪心术不正,我便代你师父废了你。”紫颜的身子顿住,缓缓地回转身凝望墟葬。眼里一层薄薄的灰,黯下去,雪色花容的脸庞如同千年不变的艳尸,一见光却颓然朽尽了颜色。墟葬于是目睹那妩媚童颜后的枯败,比花谢更残忍,玉肌脂粉一寸寸没了光泽,是扼腕也挽不回的痛。无尽心伤不断滚滚而出,墟葬只觉有锋利的锥子在刺,抠得人心疼欲裂。皎镜连忙捂住墟葬的眼,将一切迷惑阻挡在外,朝紫颜喝道:“小子,他就算错怪你,怎么也是长辈,不可放肆!”紫颜淡淡一笑,朝两人施了一礼,道:“大师既见不得我易容,我卸了妆便是。请两位照看好傅师父。”他的身影隐在乌银屏风后,窸窣换衣的声响传来,如草地里搅蛇,引得墟葬苦笑。回想刚才紫颜凝视的目光,瞬间衰老的容颜假象并非墟葬内疚的原因,那双眸中清纯无邪的失措,才使他当时便后悔说重了话。一段凝眸一个世界,此子能以易容惑人心神,的确尽得沉香子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