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今后,我们是一家人。

不是亲人,却是家人。

【5】

她家老爷,年纪轻轻,在一群如狼似虎的亲人间游走。那些亲人都想着如何从他手中拿走属于闻家的东西。

这就是所谓的亲人。

亲人,总是喜欢背叛呵!

她总是安静地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们不屑的眼神而悄悄地冷笑。他总是牵着她的手说她是闻家夫人,不必看他们的脸色。

他亦会在夜里拥着她入眠的时候说,她是家人,无需对那些豺狼多礼。

不知何时,她养成了睡在里边的习惯,亦养成了在他怀中醒来的习惯。

她想,她很适应闻家的生活。

所谓家人,与亲人自是不同的。

【6】

他喝得烂醉如泥。

听说,那个嫁人京中的女子有了身孕。

她站在远处看着他月下独酌许久,才走上前去。

上等的桃花酿虽然香醇,她却是不爱的。她看着他一杯杯,喝光了两坛的桃花酿,月光下,他的面容显得颓废。

夜里她扶他回房,他紧紧抱着她,仿若溺水之人紧抱着浮木般。他的怀抱太过温暖,让她贪恋不忍推开。

衣裳一件件自她的身上剥落,他的唇覆上她的。他的吻热情而丝毫不温柔,她无意反抗一味地顺从。

他的肌肤发烫,她亦然。

她的思绪有些飘忽。

岁月一年年,她见证了闻家从没落走向辉煌的点点滴滴。

她看着他,从倨傲的富家公子长成如今独当一面撑得起一片天的男人。

自嫁进闻家那一刻起, 这个男人总是不着痕迹地宠她,日复一日。

她想,她是喜欢他的。

她知道他的一切。

知道她嫁入闻家那年,他失去了父母,知道他青梅竹马的恋人远嫁,知道他撑起闻家的艰辛,亦知道他不爱她。

一种撕裂的疼痛在体内蔓延,她长长的指甲刺进了他的肉中,耳边却听到他低低的呢喃她的名。

琳琅。

她与他迟来的洞房花烛夜,无端的,让她几乎落泪。

至少,他未曾伤她。

【7】

“夫人怕冷,夜里多给她抱几床被子,若有什么事,就派人来找我。”

他出远门前,她听到他细心地交代素衣。

这话他说了不下百遍,素衣也早已铭记在心,可每次出远门,若逢天气转凉,他都会细心交代上一句。

就好比,每次出门,她都不假他人之手,细心地为他准备着行李。

从一开始的生疏,到后来的习以为常。

平淡如水的日子,如此,一天天静悄悄地过去。

夜里她时常望着他的侧脸出神。

或许,正是因为这不着痕迹的温柔,才更让人心动吧?

【8】

她从不过诞辰。

每每提起,总会让她无端的想起昔日的家——

或许父母去世后,那地方再不能称之为家。

但人总归会变,她知道。

收到他送的诞辰礼时,她竟无端的喜悦,她却爱极了它。尽管那只是很寻常的一根碧玉簪,尽管那碧玉簪做工极为粗糙,她却爱极了它。

琳琅。

看到它,她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他专心致志动手学雕刻的模样。

这世上贵重的东西或许很多,于她而言,却都比不上这小小一根碧玉簪,因为,在她的眼中,那并非玉簪,而是一份心意。

他的指尖轻轻捋过她的发梢,为她绾发,为她替上那碧玉簪。

绾青丝,绾青丝,绾起的是她的青丝,亦是他的情丝。

他之于她,越来越重。

怎么办呢,她竟然,越来越在乎了。

越来越在乎他。

【9】

再上街时,她不必再盯着路上玩耍的娃儿怔然出神。

他的手抚上她的腹部,宽厚有力而又温热的手心紧紧贴着她的肌肤,她隐约可以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这个地方,有一个属于她和他的孩子。

他和那小小的一座闻府,像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紧紧包了起来,让她从此之后不必再流浪,前进时有他,后退时亦有他。

如此平淡的日子,她却过得甘之若饴。

跪于她身侧的女子虔诚地向那庄严肃穆的佛祖许愿,让她无端想起了那句话: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抬首, 好似看到佛祖浅笑凝视着她。

她想,若许她一个心愿,她愿舍弃一切荣华富贵来换这般平淡度日。

【10】

从川州到燕京,千里之地,她无力反抗,只能无力地任由马车载着她,渐行渐远,直到再也无法看见他。

擦身而过时,他终究没能认出她。

她无意责怪于他,可失望却越来越甚,像平静无波的睡眠泛起的涟漪,圈圈漾开,在心尖隐隐地作痛

幸好,幸好他找到了她,虽迟到许久,却仍让她满心欢喜。

燕京那么的大,要寻到她本就是无意的,可他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她,看似简单,可每一步都费尽了心思。

“丢了你一次,我不会再容许自己犯同样的错误。”

这等信誓旦旦的话,如何能不醉人?

行路茫茫,他浅浅的一句“回家”,就轻而易举地散尽了她心头那皑皑白雪。

匆匆归路,她偎在他温暖的怀中,指尖划过他清隽的眉眼,到底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我相信,你不会再将我弄丢的。

【11】

她一直在想,究竟这一壶桃花酿让她醉了,还是让他醉了。

明明谁都没有醉,为何他会说出这般残忍的话,而她又字字句句听得真切呢?纳妾,呵!

那时她心尖划过大抵是愤怒,那怒意一点一点,啃噬着她的心。

又或者是妒忌。

是啊,她又怎生,敌得过他们青梅竹马的年少呢?

此前,她几乎要忘了她也姓景。

生来骄傲的景家女儿,无法宽容大度,无法容下那一粒砂。

唇瓣依稀还感觉得到他温热的气息,心却在唏嘘间慢慢地凉透。

昔日誓言犹徘徊在耳,他尚且不曾将她弄丢,她却必须将他自心尖驱逐了。转身时,无人看到她泪如雨下——

往后的日子,再不能有你了。

【12】

家毁人亡。

她从未想到,那时竟会一语成谶。

 那般残酷的事实将她的心冷漠地撕裂开,剧烈的疼,直到疼痛散去,最后的一丝暖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站在迷雾环绕的虚无梦境,竟走不出去了。

耳畔总是回想着他淡漠却暗藏关怀的话语,眼前一幕幕都是他不动声色的温柔之举,这些,竟都已成了梦。

也不过是一场噩梦,醒来时一梦成空,唯一留下的竟只有她和他的女儿。

柔弱的,小小的孩子。

让她如何能不悲伤呢,这孩子,竟成了她与他唯一的牵绊。

后来,她看到了这样一个人,有着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眸子,凝神之际,竟觉得他就站在她面前。

可是,所有人都告诉她那只是她的妄念,只因他早已死去。

爱已成殇,她偏生看不透这迷障。

夜里她做了个梦,又梦到了他。

梦中似乎又回到了过往时光,没有那青梅竹马的女子,没有她怀中这柔软的小女儿,更没有其他人,只有她和他。

她知道的,无论如何念想,却断无再回往日的可能——

【13】

马蹄践踏声,呐喊声,厮杀声,金戈铁马,血流成河。

鲜红的血一点点漫过她的裙摆,咽喉,似是要将她淹没,让她动弹不得,无法呼吸。

她自床上坐起,冷汗淋漓,不知何时竟泪流满面,再偏头,看到已经被惊醒的他,下意识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很用力地握着。

但凡世俗之人,都逃不开爱恨憎痴,不论是她,还是他。

幸而,那只是一场梦,梦醒时,他尚且还在身边。

只是那一场梦太长了,几乎让她忘了醒来。

幸好,幸好她醒了。

她的指尖划过他的眉眼,叹息。

他温热的唇轻轻吻上她的,她犹如溺水的人,紧紧攀附着他,只有这样,她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仍在身边。

这儿没有什么盛德女帝,也没有什么景家的女儿,只有她。

门砰然被人撞开,圆滚滚的小女娃趴在门上,乌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尚未起身的他们,看起来那么的无辜——

相视一笑,她偎进他的怀中。

她和他的孩子正渐渐长大。

番外二 曲莲 韶华若逝

曲莲入宫那年是永乐二十年,时值永乐帝景炎当政。

这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亦是三年一回的选美之年。彼时曲莲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但是那人却对曲莲说他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所以他不会娶她。后来曲莲大哭了三日,参加了这年的选美。

非医、非巫、非商贾和百工这些人家的女子自古以来便被称为良家子,而大毓朝历代皆有规定宫女取自良家子。所谓选美,就与科举一样,在这些良家子之中选出优秀者,入宫充作宫女。

进宫那日,家里人欢天喜地却又愁云密布。

已然显露老态的父亲对她说,能进宫,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分,日后你当过的比现在好上许多倍。

末了却别开眼去不看她。

曲莲知道父亲对她进宫一事也是极为不愿意的,进了宫门,或许再也出不来,甚至再也见不到家人。

但她并不想后悔,因为路是她自己选的。

母亲拉着她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而后母亲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以后离了家,大好的韶华只能在深宫之中流逝,若哪天犯了错被责罚还会丢了一条命。

而后母亲给了她一对质地甚为粗糙的玉镯,那曾是母亲最为宝贵的陪嫁品,亦是母亲留给她的嫁妆。

年纪尚幼的弟弟撇着嘴对她说,没嫁给那个男人是她的福分,那男人貌丑人又粗鄙,全然没有值得她喜欢的地方。

母亲的不舍,始终没能改变曲莲进宫的事实。

她踏进了大毓朝庄严而华美的皇城,此后数十年,不曾再回过家。

曲莲一直都记得最初站在皇城门口时那激烈的心跳声。她颤抖着手抚摸腕中母亲赠与的玉镯,小心翼翼地欣赏这个全然不同的地方。

那宏伟的城门平地生出一种威严感,让她自此一生都沉溺之内,全然忘了最初时母亲的话。

母亲说,一入宫门深似海。

皇城中的一切对曲莲来说都是陌生的。

从前她在家中,虽是长女,却也是父母纵容,弟弟不甘愿的礼让。入宫之后,一切全都变了模样。

进宫的第一天,便有女官神色淡然却傲气十足地与她们这些初进宫的宫女们说,她们入宫,是为了服侍主子而来,不要试图想着变成凤凰攀上高枝——大毓朝永乐帝五岁继位,这年也不过才二十五,外有传言永乐帝貌如神祗,是大毓所有姑娘们梦想中的夫婿。

次日宫中又安排了女官来教导她们礼仪,教导她们一切,这些女官要比宫外书院里的夫子们严格上许多倍,而曲莲,和同期进宫的宫女们一样,学的那般小心翼翼。

那时候的曲莲虽不傻,却仍旧看不清人心,她乖顺地对身边每一个人好。

教导她的女官模样已经不再年轻,她喜欢摸着曲莲的头说,保有这样的心性是好的。在那女官的有心维护下,最初在皇城的那段日子,曲莲比之他人,是幸运的。她全然沉浸在皇城的高墙与宏伟华丽的宫殿之中,偶尔念及家中父母与幼弟,却都强忍了下来。

那时她还想,或许这个地方,她脚踩的这个地方是不同的——

往后的日子证明,这个地方确实是不同的,红墙琉璃瓦在这片天空下分出了两个世界,外边的人看到的只有耀眼的琉璃瓦与荣华富贵,却从来都看不到在这围墙中的欢乐悲喜。——.

入宫之前,曲莲也曾在心底偷偷想过主子的模样,但入宫之后却发现,偌大的皇城,要见到主子的面是极为不易的。

人缘颇好的她也时常听别的宫女说起主子。

曾无意间窥得永乐帝龙颜的宫女时常红着脸说起永乐帝,也时常做些美梦,期盼有朝一日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不单单是一人,几乎同行的所有宫女都做着这样一个美梦,唯独曲莲例外。

永乐帝或许是极好的,但曲莲固执地认为,就如《诗经》上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般,所谓良人,必是一心一意单许她一个未来的人。而这年的永乐帝,除却皇后霍明月,还有大大小小妃嫔无数。

未入宫之前,她也时常听外头的人说起帝后。

人们总说帝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是天下的典范。那时她也曾悄悄羡慕过皇后霍明月,这个全天下最为高贵的女人。

入宫之后,那些曾经的艳羡却慢慢消失得了无踪迹。不论如何的相敬如宾,却始终无法改变永乐帝并不全然属于皇后这个事实。

她甚至有些同情起霍家的女子,她们或许可以成为大毓最高贵的女子,却注定得不到一心一意单许她们一个未来的良人。

她也有幸见过皇后霍明月,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远远的一瞥。

记忆中最深刻的,却是她头上那在阳光下耀眼异常的凤簪。

金黄色耀眼炫目的光,刺得人的眼睛酸疼。

同住一屋的宫女连岁末与曲莲年岁相仿,性子却是天差地别。岁末是水做的女子,生来仿佛有流不尽的泪,而曲莲从来不哭。

曲莲时常在夜里醒来,发现岁末偷偷地跑去外头哭泣,注意的多了,她便与岁末成了朋友,然后成为姐妹,很好很好的姐妹。

她与岁末结拜为姐妹那天,宫里迎来了第一个小主子。

她一直都记得这天,十月初十,她在住所院中央那棵老槐树下,与岁末结下了姐妹之名。

永乐一二十年十月初十,镇国大将军任远与边境蛮夷之战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回了宫中,被蛮夷困扰了半年有余的沧州百姓终于松了一口气。同日,皇后霍明月诞下永乐帝第一子,即大毓朝第一位公主,永乐帝赐名怡和。

怡者,和也。

这个名字,注定了这位公主与生俱来的尊贵。

即便是后来,永乐帝有了许多的孩子,竟无一人能像怡和那样,荣宠不衰。——

番外三 景珣 梦未成归

这座皇城里自我知事起,最不缺的就是红颜。

所见之人,姿容秀丽者甚多,不单是后宫那些妃嫔,就连皇城内那些宫女们,都有一副好容貌。

但在这个地方,并非美,就代表了一切。

我的母妃是个温柔的女子,上天极为厚待她,给了她一副天生的好容颜,举手投足间妩媚勾人。

然而她有的,也仅仅是一副好容颜。

她生性软弱,不争,亦是争不过别人。在这个地方,不争,就只有被冷落,被欺辱,甚至被遗忘,然而她生来如此,任凭别人欺辱,她永远都是那副浅笑端方的模样。

所以最后红颜枯骨,也便成了她的归宿。

她死之时,却也仅仅是得到父皇的一声叹息——若是她地下有知,或许会高兴吧?皇城里如此多的女子,能让父皇收在心底的,单就母后一人,即使他从不说,我却也看出来了。

一个不得宠的妃子留下的自然是在皇城里不受重视的孩子。父皇膝下皇子众多,多我一个亦是不多,遂母妃死后,我的境地似乎更为难了些。

虽被兰妃收养,却并不受重视。从前至少还能吃上一口热饭,之后便仅剩下冷饭,但年纪尚幼的我对此却无可奈何,直到那日。

那日皇城上头的天晴朗无云,我照例吃着宫人送上的冷饭,尚未送进口中,就被人一手打翻。

抬眼,便见打翻我手中冷饭的人站在面前,她的脸上虽戴着精致的假面,莫名的,我却知她那是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