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你都好几个月没来了,园子里的迎春花开了一角,咱们去看看,不过你最喜欢看鱼,这天儿你可看不着了,得夏天来。”

纪婉宁甜美一笑,说道:“好哇,表妹若是邀请我,我便夏天再来。”

宋玉蝉自然应允:“那自然是要邀请的,只是到时候,表姐可别忘记了。”

姑娘们鱼贯而出,宋玉梦和宋玉汐她们几个小的负责招呼纪婉清和纪婉春,浩浩汤汤的从院子里走出,去了花园,虽说现在依旧春寒料峭,不过,镇国公府的花园可早已一片春意了,不说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倒是真的,摆放的都是些不畏严寒的初春花朵,平时在花房里养着,一批一批的换过来,美景自然而然织就而成。

在园子里游玩了一阵,宋玉蝉命丫鬟在观鱼亭中摆放了茶点,正要邀众人前去观鱼亭小歇,却见宋玉寒的贴身丫鬟小柔急急走了过来,对众姑娘行礼后,才走到宋玉汐面前,说道:

“七小姐,二小姐让您去一趟明辉堂。”

宋玉汐奇道:“明辉堂?那是什么地方?”宋玉汐是真的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宋玉寒怎么会让她去那里。

宋玉蝉听了小柔的话,也觉得奇怪,先回了宋玉汐一句:“明辉堂是九叔的地方。你家小姐怎么去了那里?为何要让七妹妹去明辉堂找她?”

小柔看了一眼后面跟随的一大帮姑娘,将宋玉蝉和宋玉汐请到一旁去,这才将事情娓娓道来:“原本二小姐是女先生那里学棋的,可路上遇见了香染,香染说九爷和朋友院子里下棋,二小姐就忍不住进去看了,九爷有几个少年朋友在,二小姐就和对方下了一盘棋,输掉了身上的全部银子,后来那少年公子还不依不饶,非要让二小姐用她手里的镯子下注,再下一盘,二小姐的水平…反正最后还是输了,可是二小姐怎么如何敢把贴身佩戴的镯子给一个外男呀,这才让我来找七小姐,她想着,七小姐棋艺高,让七小姐去试试,看不能将她的镯子给赢回来。”

宋玉蝉开始听的时候,还以为是宋玉寒想让宋玉汐去扳回一成面子,可没想到,居然还涉及到‘私相授受’这样的大问题,立刻蹙眉怒道:

“简直胡闹!她就不该和别人下棋!自己没个分寸…”

小柔都快哭了,说话也带了哭腔:“大小姐,那如今该怎么办呀?九爷和二小姐还在等着呢。这事儿可千万不能让夫人和老夫人知道,闹大了就更不好收场了”小柔是府里的老人,跟着宋玉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遇到事情最基本的道理还是懂得。

宋玉汐瞧了一眼宋玉蝉,宋玉蝉咬着唇是真着急,宋玉汐问道:“姐,要不我就去看看吧,总不能让二姐姐一直待在那里吧。”

宋玉蝉对小柔问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下棋?”

“就在九爷后院那座竹叶坡上的观澜亭上。若是从香巧院穿过去,都未必要走前院的门。”小柔答道。

宋家未成婚的公子全都住在前院,家学也设在那里,女眷则住在后院,等闲男眷和女眷是不会面的,宋明宋九爷是国公宋逸最小的弟弟,今年不过十八,还未娶亲,平日里在国子监读书,不过马上就是春试了,国子监也闭了门,让学子各自回家复习,准备联考,所以宋明这些天才会在府里,没想到宋玉寒居然在家里也能惹出这么多的事来。

宋玉蝉叹气说道:“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要去咱们一起去,就说我们是去香巧院里看海棠花的,反正香巧院的竹叶坡是两头连的,咱们从另一边上去,反正人多,又在自己府中,旁人也不能说咱们什么。”

宋玉汐知道宋玉蝉是为宋玉寒和自己考虑,心中一暖,点点头,说道:“嗯,这样最好,只不过,二姐姐回头可能要埋怨咱们了。”

宋玉寒只是让小柔过来请她去,肯定就是想偷偷解决这事儿,可谁想到宋玉蝉会带那么多人一起去,这样谁都知道她下棋输给人家的事情了,她怎会不埋怨呢。只不过,如今事情发生了,如箭在弦上,也是顾不了那么多了,虽说是在国公府中,可到底还是有外男在场的,特意从宋明的院子里进去,多少会留下口实,但若是这么多人从后山绕过去,便可以少了这些,那样就成了府中偶遇,性质完全不同。

这么决定了之后,宋玉蝉便不再犹豫,借口说耽搁了一会儿,观鱼亭里的茶水都凉了,干脆别喝了,继续带她们逛园子。

其实先前也就是宋玉蝉自己累了,所以才让人去准备的,纪婉宁她们可是一点都不累,恨不得能把镇国公府所有的园子全都逛一遍才好呢,听宋玉蝉这么说了,自然响应。

一行人就在宋玉蝉的刻意引路之下,去到了香巧院,这个时节的海棠花自然没有开了,只有一些绿色冒了出来,宋玉蝉说香巧院后面有一座刻意休息的凉亭,大家去那里坐坐,然后她们就从竹叶坡下方缓缓走了上去。

走上了竹叶坡,一座八角飞檐的古朴凉亭便映入大家的眼帘,这亭子名叫观澜,因为站在上面,可以看见府中的映月湖,广阔无垠,风起微澜,由此得名。

宋玉寒难得在下棋这件事面前如坐针毡,亭中有两张桌子,一张是她和另一名背对着她们的男子在下棋,另外一张桌子旁还有另外两个背对着她们的人,而对着她们方向的便是宋九爷宋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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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宋玉寒看见宋玉蝉和宋玉汐,一副如获大赦的样子,赶忙站了起来,迎上前去喊道:“大姐,七妹妹,你们都来了?”

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不过,宋玉寒已经吃到了苦头,这个时候只要有人来救她,可不管来的是谁,来几个人了,人来多了最多就是被人笑话笑话,可若是再没人来救她,她说不定待会儿就要去投映月湖了。

宋玉蝉捏了捏宋玉寒的手,责怪的瞪了她一眼,宋明走上前来,看着宋玉蝉笑道:

“哎哟,你带这一大帮人来干嘛?拼人数不成?”

宋玉蝉也不客气瞪了一眼宋明,说道:“九叔,你有客人在要招待,我有客人在,就不能招待了?又不是从你院子里走的,咱们就不能来这里了?”

宋明虽说是宋玉蝉她们的长辈,可到底也就是大小伙儿,被自家大侄女挤兑两句也不生气,指着棋盘说道:“瞧你说的,好像我的院子不愿意招待你们似的,至于说这些挖苦我的话吗?来来来,既然来了,约莫也就是寒姐儿的救兵了,那丫头先前嘴上可狂的很,却输了个干净,就她那棋艺,还叫师承棋圣,凭的叫人笑话。”

宋玉汐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难以置信眼前看到的,那个先前坐在宋玉寒对面和她下棋的人她认识,还有那个和宋明坐在另一张石桌上喝茶的人,她也认识。

与宋明坐在一桌的那个最叫人侧目,他穿着一袭青竹色金丝银线水墨长衫,外罩石青云纹团倭缎外袍,披着银灰狐皮大氅,如墨黑发上束着嵌玉紫金冠,面若秋月,色若春晓,眉目如画,眼若桃花,不是萧齐豫又是谁?可是他坐在客座下首,他身边一个少年似乎与宋明更为亲近,穿着华丽,气度不凡,容貌清俊,嘴角带笑,还露出一颗虎牙,先前她们入内的时候,宋明便和他在热聊之中,反倒是将萧齐豫放置在一旁,这也太不寻常了。

不过,宋玉汐很快就想到了原因,萧齐豫根本没有显露过身份,所以宋明才当他是一般客人对待。

看罢那边,宋玉汐只觉另外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循着目光看去,心中又是一震,那个坐在宋玉寒对面,与她下棋的人,居然是晋阳侯府二公子李湛,她的第一任丈夫,李湛!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印花袍子,襟摆上绣着水色流动花纹,未戴帽冠,只将黑发编成几股小辫儿,以蓝丝结束,攒至脑后,他容貌秀美,唇红齿白,五官深邃,顾盼神飞,有一股不输女子的阴柔美态,宋玉汐当初嫁给他之后才知道,原来他的生母是胡姬,所以,他自有一股异域的风情,也就是他这张俊脸,才成就了他在红粉堆里所向披靡。

此刻那李湛也是嘴角噙着笑盯着自己,眼神清亮,带着丝丝掠夺,李湛看女人向来都是这狼一样的目光,叫女人为难的同时,又不得不为他的风采所倾倒。

宋玉汐心中一凛,立刻敛下了目光,不动声色的站在宋玉蝉身后,鼻眼观心,静观其变。

“想必这位就是二小姐所说的七小姐吧。品貌如此出众,就不知棋艺如何了。”李湛自座位上立起,顿时夺去了亭中姑娘们的大半注视目光,只见他勾着唇角,浅言低笑的模样,颇具杀伤力,宋玉汐似乎听见了宋玉梦和纪婉清同时抽气的声音。

不想与他这样交谈,虽说他上一世从未碰过自己,可是说到底,也是唯一一个娶她做正妻的男人,她也曾想过要讨好他,爱恋他,可不管她做什么,李湛似乎都不满意,从来不会为她的温柔解意所停留,直到后来李湛杀了他勾结外族的父兄,大义灭亲之后,坐上了晋阳侯的位置,将她休弃只为了给信国公府的嫡长女让出她嫡妻的位置…那个时候,宋玉汐才知道,李湛要的从来都是那种可以在事业上帮助她,可以给他坚强后盾的高门贵女,直到被赶出家门,她才真的死了心。

所以,对于李湛,宋玉汐的内心是很复杂的,她下意识的想要逃开他那深邃的目光。

萧齐豫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中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真的回来了。

“棋艺如何,下下不就知道了。大侄女我可告诉你啊,李兄和孟兄,还有这位…额…齐兄,全是我的客人,二侄女无端上前挑衅,如今被人捉住了痛脚,还不肯愿赌服输,这就是她的不对了吧。”

宋明与宋玉蝉这般说道,宋明不是国公一脉,但也算是长辈,就算不靠谱,宋玉蝉也不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看了一眼负手而立的李湛,见他笑若冰山消融,不觉心中也是一动,不过很快便稳下了心绪,说道:

“什么痛脚不痛脚的,二妹妹今年不过十三岁,九叔你几岁了,你的朋友又几岁了,好意思和我们这些小丫头计较吗?棋艺胜了就胜了,胜了二妹妹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若是你们非要说个胜负,若传出去,岂不是也叫旁人笑话你们?”

“好个能言善辩的姑娘,你是宋大小姐吗?”李湛似乎被宋玉蝉的机变吸引了目光,对宋玉蝉问道。

宋玉蝉虽然老练通达,可是毕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对于李湛这种样貌的男子平日里根本见不到,被他这么软言一问,就闹了个大红脸,倔强的说道:

“是。我就是。公子有何指教?”

李湛见她态度软了些,不禁笑得更加魅惑了,宋玉汐瞧着他那模样,担心宋玉蝉被他盯上,别人不知道,可她却是知道的清清楚楚,李湛这人对除了她之外的女人,向来都是来者不拒的,哪怕是那种深闺妇人,只要有机会,他都不会放过,若是他因此而看中了宋玉蝉,那今后定是一桩麻烦事。

宋玉汐将宋玉蝉往旁边拉了拉,说道:

“大姐,别和他说了,此人来我宋家做客,却不知作为客人该如何自处,旁边两位公子看着也是学识渊博,才学过人的,可他们为何不像足下这般斤斤计较,上蹿下跳,不就是赢了一盘棋吗?我们宋家的姑娘人人会下棋,你不是要下吗?那我便陪你下一盘,只是要说清楚了,你若是输了的话,又该如何?”

李湛没想到高门大户的姑娘之中,还有像眼前这么能言善辩,牙尖嘴利的,若说先前只是一瞬间的惊艳,此刻的李湛倒是不得不正视这美貌小姑娘的存在了。

见她一般正经的和自己谈条件,李湛只觉得好笑,双手抱胸,弯下腰,对着宋玉汐说道:

“小丫头,你应该要想想,若是你输了该如何。”

不得不说,这丫头的五官是他所见过最俏丽灵动的,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粉面含春,明眸皓齿,不禁暗赞,多年后又将是何等美景?

宋玉汐见李湛在打量自己,冷笑一声,毫不惧怕的迎上他的目光,冷冷说道:

“我若输了,身上的饰物随你挑选,但你若输了,我要的不多,只要你写一个字,盖上你的宝章即可。”

李湛是天生的风流胚子,遇到女子总想沾点脂粉气,就从他开口要宋玉寒贴身佩戴的玉镯便可知他脾性依旧,所以宋玉汐才会提出若自己输了,便给他一件东西,虽然她年纪小,不过这也算是堵上了些些名节的,不怕李湛不答应。

果然,李湛笑得灿烂起来,对宋玉汐眨眼说道:“我竟不知,自己的字这般值钱?七小姐是认真的吗?”

宋玉汐唇瓣弯弯,气若空谷幽兰,声音清脆而坚定:“当然是认真的。”

李湛笑得弯下了腰,从来没有觉得原来欺负一个小姑娘也会如此好玩儿,宋明在一旁有些心惊,不知道今日之事会不会闹出乱子来,不过,李湛是晋阳侯府二公子,孟孝孺又是荣国侯府嫡长子,这两位全都是他的同窗好友,素有交情,他也没有特意领着去见宋家的姑娘,不算逾距,更何况以棋会友,传出去也是大雅之事,便没有阻止,更何况,待会儿就算真的输了,他再去和李湛打招呼,也不一定就非要姑娘家的东西,他自有其他更好的东西送给李湛的。

笑完之后,李湛对宋玉汐比了个请的手势,宋玉汐拉开了宋玉蝉有点担心的手,沉着的坐到了先前宋玉寒坐的位置上,往旁边看了一眼,萧齐豫就坐在角落里,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宋玉汐心中已经大致明白今日之事背后的含义,深深的剜了一眼萧齐豫之后,便不动声色的垂下眼眸,正襟危坐,等待李湛整肃棋子。

李湛提出要让宋玉汐五子,被她拒绝,李湛瞧着她认真的模样,不禁觉得有趣,也不和她争执,完全按照她的意思就这样下了起来。

白山黑水间的厮杀虽是无声,却也足够惊心动魄,李湛落下一子,宋玉汐便紧追而上,两人你来我往,让旁边一众看客都不禁眼花缭乱,李湛执黑子先行,从一开始的轻松利落,到后来正色以对,白子占据了大半江山,将他的黑子逼得无处可逃,而对面坐着的那姑娘,却如佛前金莲中坐着的仙童,神情平和,落子凶狠,黑眸间似乎隐藏着一股从地狱爬出来的森冷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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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宋玉汐的棋艺曾经花了足足五六年,每天日夜不改的练,又有曾经的国手女博做对手,加上她的天分,不说京城无敌手,但对付一个十七八岁的李湛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管李湛下在什么地方,宋玉汐都能将他撵入死胡同,好不容易绞尽脑汁想出了破解之法,谁知却只是换个地方被逼而已,这盘棋下的所有人都围在旁边,紧张的大气不敢出,但在看见宋玉汐如此犀利的棋风之后,偶尔还能听见不少抽气声。

就连萧齐豫都不禁凑过来看,孟孝孺给他占好了位置,随时守在他身旁,萧齐豫一边看棋盘,一边将目光落在宋玉汐认真的小脸上,只见她金瓒玉珥,降唇映日,空谷幽兰般清新雅致,仿佛浊流之中的一股清溪,涓涓的流在他的心田。他一直在问自己,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她美貌,想要亲近,还是有一些其他的,他暂时还没有发觉的情感存在呢?

他重生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宛平找她,真的只是因为上一世没有得到的遗憾吗?他想,他应该是喜欢她的,如果她没有重生回来,他的确想过要将她纳入羽翼,可现在呢?他在背后默默的看着她为自己的人生做出改变,这样的心情有点复杂,像是欣慰,又像是害怕。

凝眉思虑半晌之后,李湛将手中棋子丢入了棋盒,爽快的一摊手,无奈笑道:“我输了。”

宋玉汐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的神色,就好像她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似的,李湛呼出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文彩精华,纯美惊艳的小姑娘,只见她勾唇一笑,李湛的眼前似乎有亮光闪过,刺入了他的心房。

“既然输了,那就履行承诺吧。”宋玉汐对一旁站着,似乎也有点傻眼的宋明说道:“九叔,您这儿有笔墨,有空白的画扇吗?”

宋明看着他这明艳脱俗,清新纯美的小侄女,愣愣的点点头,说道:“有,有。我这就让人去拿。”

先前李湛和宋玉汐的承诺便是,若李湛输了,要给宋玉汐写一个字,刻下宝章,宋明还记得这些,看了看没有阻止,好整以暇看着宋玉汐的李湛,他便急速的唤来了小厮,将所需笔墨和空白画扇全都拿了过来。

李湛愿赌服输,将空白画扇摊平,粗壮狼毫在映日荷花的笔舔上舔了舔笔尖,然后才抬头对宋玉汐问道:

“七小姐要我写什么?”

宋玉汐伸出如玉皓腕,双指并拢,准确无误的指着画扇中断,说道:“在这里,写一个最大的‘服’字,右下角留下宝章。”

周围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宋玉汐,宋玉蝉和宋玉寒对视一眼,没忍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紧跟着她们俩之后,周围好几个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就连宋明和孟孝孺都不免低头抿唇,拼命忍着笑容。

李湛脸色一变,想要放下笔,可先前承诺都做出去了,现在若是反悔,岂不是打自己的脸吗?可要是写的话…眸中升起些许为难,抬眼看了看宋玉汐,多希望这小丫头能够看到他此刻眼中的为难,下一刻说出一句‘我开玩笑的,李公子别当真’的话来,然而,一切终究只是他的幻想,小丫头意志坚定,眸光中带着冰冷的挪揄,那姿态高高在上,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恨意。李湛咬咬牙,大笔一挥,一个粗写的狂草‘服’字便跃然于纸上了,放下笔,将随身的印章拿出来,对着宋玉汐比划了一下,然后便毫不扭捏,在扇子右下角印了下去。

然后合起了扇子,交到宋玉汐的手中。宋玉汐也不推辞,拿了扇子就递给了宋玉寒,宋玉寒一愣,惊喜的看着宋玉汐,当即明白宋玉汐这是给她出气了,接过扇子,得意洋洋的对李湛比划了一下,李湛一张俊脸上的笑容有些可怕,目光渐渐阴鸷下来,盯着宋玉汐的眼神越发如刀。

“哎呀,没想到小侄女的棋艺这么好啊。”宋明见李湛吃瘪,怕他气恼,便出声打起了圆场,谁料他说话并没有人理会,气氛一度尴尬。

“七小姐这般棋艺,在下也想领教一番,不知可否赐教?”突然一道清流般的声音自人群后响起,如夏日清风,春日暖阳,听得叫人不免心头一热,不由自主的便往声音循去。

只见萧齐豫将肩上狐裘大氅解下,递给一旁的孟孝孺,而孟孝孺也伸出双手,恭谨接过,这姿态叫人不禁好奇这位华服公子的真实身份,居然脸荣国侯府的嫡长子都这般谦恭以对。

宋玉汐看着萧齐豫,心中的确是五味陈杂的,她知道,这位皇太子殿下已经猜到她和他是一样的处境,而她在不久前也有过这个猜想,他身份尊贵,不会无缘无故的前往宛平找她,和她在花灯会上相会,更加不会留下他的玉佩给刘先生,让他转交自己,京城的地下排水管道修缮是三年后京城连月暴雨之后,朝廷才开始着手改建,可是如今暴雨还没有降临,身为监国太子的他居然已经着手下令,那就说明他和自己一样,有了预知能力,而宋玉汐知道萧齐豫怀疑她,也是今天才确认下来的。

萧齐豫的邀请并没有立刻就得到宋玉汐的响应,而一旁的宋明这个时候却站了出来,说道:

“齐公子,你就别和小丫头们凑热闹了。孝儒兄,快劝劝你的朋友…”这个齐公子宋明不认识,他只认识孟孝孺和李湛,对于这个和孟孝孺在一起的公子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他自问对京中世家子弟多有了解,这位齐公子想必不是京里的世家子弟,所以他不认识,应该是孟孝孺外面的朋友,跟着过来凑个热闹罢了。

萧齐豫好像没有听见宋明的话一般,对宋玉汐比了个‘请’的手势,兀自说道:“七小姐不肯赏光吗?”

宋玉汐盯着那双似乎深不见底的桃花眼,觉得他的目光中似乎带着沼泽般的吸引力,不敢与他对视太久,也不敢真的反抗他,便坐回了凳子上,萧齐豫垂眸收拾棋盘,口中却说道:

“如果方便的话,请你们全都到坡下等着吧。我下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着。”

宋明刚想拒绝,却见孟孝孺捂住他的嘴,对他摇了摇头,将他拉到一边,用只有他们两人听见的声音在宋明耳旁说了一句话,宋明就震惊的看着孟孝孺,然后震惊的指了指萧齐豫的方向,这才反应过来,配合着孟孝孺将还想留在亭中观战的人全都给隔离出了观澜亭,幸好亭子很高,就算他们站在山坡下,也可以看见两人对坐的身影,只不过,距离远了,他们说什么话,可就没法听见了。

萧齐豫修长整洁的手指在棋盘上飞舞,很快就把棋子收拾干净,放入各自棋盒之中,并没有和宋玉汐客气,而是率先落下黑子,等宋玉汐拿起白子,也落下一子之后,他才勾着唇角,云淡风轻的问道:

“七小姐棋艺这样精湛,不知师从何人?”

宋玉汐落下一子,抬眼看了看他,说道:“一位国手女博,她的棋艺是先朝国手大师亲传,我与她相伴六年,亦师亦友,她便将这棋艺传给了我。”

萧齐豫也看了一眼宋玉汐,继续说道:“真是好际遇啊。七小姐翻手云覆手雨,摇身一变的本事更是高明,不知这又是何人指点啊?”

“无人指点,认祖归宗罢了。”回答完后,不给萧齐豫喘息的机会,宋玉汐就接着问道:“太子殿下今日特意带李湛前来,不会就是想跟我下一盘棋,兜一回圈子吧?”

萧齐豫的手在棋盘上停顿片刻,盯着宋玉汐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放下棋子,勾唇说道:

“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很显然,这丫头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可萧齐豫自问,自己留下的破绽可不多,不像这丫头,连出身都更换了。

宋玉汐落下一子,淡淡的说道:“太子殿下突然早慧,将几年后的沟渠都提前挖了出来,还问我从哪里看出来的?”

萧齐豫将要下的棋子捏在手里,垂眸想了想之后,没有说话,宋玉汐也不催促他,等了一会儿后,自己又追加了一句:

“殿下不用担心我会对你有什么影响,事实上你是我的恩人,我对你只会有感激,绝对不会因为我的事情,而对你有所损害,你大可不必将心思放在我身上。”

“哦?说说看,我对你有什么恩情?”

他上一世虽然对她诸多照应,可却从来没有泄露过半句,她又是怎么知道他对她有恩情的?

宋玉汐放下棋子,正色面对萧齐豫探究的目光,认真的说道:“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就直接说好了。我知道上一世是你替我收尸的,不让我暴尸荒野,对我而言,那便是最大恩情,就凭这一点,无论我现在将来变成什么人,我都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我不会帮你的政敌,不会帮助那些在今后的日子里有可能害你的人,甚至今后你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不是损害我宋家的事,我也会尽全力帮你一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去宛平找我,但我相信,你的初衷一定是好的。”

萧齐豫没有说话,目光盯着棋盘,直到宋玉汐从贴身的内袋中取出一块蟠龙玉佩推送到他的面前,说道:

“所以这块玉佩,你还是收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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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萧齐豫看了看这块墨色蟠龙玉佩,修长的手指将之拿在手中看了看,然后又放了下来,说道:

“我说过要收回吗?”

只见他从容不迫的落子后,对她说道:“该你了。”

这才收回目光落在棋盘之上,对应而下之后,才又说道:“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太子若是不信,那便罢了。横竖你我身份云泥之别,素日不会有什么焦急,而我会不会坏了太子的事,时间可以证明一切,我觉得你现在不应该将注意力放在一个渺小的我身上,而是应该放在你的亲弟弟淮王殿下身上,最后是他夺了你的位置不是吗?”

萧齐豫依旧无甚表情,良久之后,才说道:“你当然只看到他夺我的位,却没看到我杀回京城,他在龙椅上只坐了一年零三个月,就在你死后不久…”而他因为在杀回京城的时候受了重伤,夺回位置立下储君,便命不久矣了。算起来,他在龙椅上坐的时间更短,不过这些话他是不会和这个女人说的。

宋玉汐古怪的瞧着他,不知他话中所言是真是假,可看他的神情,并不像是意气之言,敛眸一笑,说道:“殿下文成武功,天道归命,如今还有此际遇,更是如虎添翼,何不早早的一统千秋,与我这个后宅女人多纠缠做什么呢。”

放下了棋子,萧齐豫勾唇一笑,仿若冰山消融,春回大地,宋玉汐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的微笑也可以这般惊心动魄。

只听他低柔黯哑的声音,轻声说道:

“有此际遇的确是如虎添翼,可是有你在,我总不能安心,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杀气四溢的话却用如此蛊惑的声音说出来,就像是情人间的秘密私语般牵动女人的心肠,可说话的内容却是令人胆寒。不过,胆寒的对象似乎并不包括宋玉汐在内,只见她抿唇一笑,明眸皓齿,犹如嫩柳抽芽,花茎含苞,清新动人到了极致,无所谓的耸肩一笑,对萧齐豫那句杀气腾腾的话做出了平静的回应。

“殿下若是想杀我,直接杀了不就好了,还要与我坐在这里说什么话呢?”

萧齐豫挑眉奇道:“你不怕我?就算你摇身一变成了镇国公府的小姐,但你也不该质疑我能杀你的本事。”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居然还有机会和这样活蹦乱跳,鲜活美好的她坐在一起说话,上一世那始终没有被剥开,有些懵懂的情愫随着替她掩埋了尸体,也就消失了,可是这一刻,萧齐豫却是知道,那感觉不是消失,而是随她离去,如今见着她,似乎感觉又慢慢的回流入脉,循环在他的五脏六腑间了。

曾几何时,他居然只要和一个女人对面而坐,就能感觉到天荒地老,咫尺天涯,就好像在沙漠中的溪流,将他荒芜了多年的心田灌溉成绿,就像是在无边旷野中,遇到了一个与他一同前行的伙伴,充实而又心安。

宋玉汐想的可没有萧齐豫那么多,在她听来,萧齐豫会说那些话,无非就是心中不安,觉得她也知晓前事,怕她对他今后所作所为会有影响,他高高在上,所行之事皆是天下大事,的确不容有任何闪失,所以,他对自己产生杀意也是正常,不过,这种杀意并不能让宋玉汐害怕就是了,沉稳的露出一抹不是十一岁的小姑娘该露出来的镇静笑容,只听她用那种近乎抽丝的声音回了一句:

“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如今能让我害怕的只有阎王,但很显然你不是。”

萧齐豫不禁笑了出来,转头看了一眼山坡下的那些人,决定不再和她做无谓的争执,而是换了一个话题,说道:“上一世你嫁给过李湛,再见他什么感觉?”

宋玉汐冷冷勾唇:“觉得他还是眼瞎。”

如果李湛不是眼瞎,上一世就不该放着她这么个大美人独守空房,让他府里那些庸脂俗粉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嘲笑她没有宠爱,就那品味,不是眼瞎是什么?

萧齐豫一下子就听懂了宋玉汐的话,笑得更加开怀了,最后居然捧着肚子伏在石桌之上大笑起来,就好像听见什么特别特别好笑的话,宋玉汐捏着棋子,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看着这个发神经的太子殿下,似乎有点明白,他上一世怎么就给淮王钻了空子,脑抽了不是。

她哪里知道萧齐豫笑什么呀!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李湛那对女人来者不拒的人,为什么会对她这么个大美人避如蛇蝎,如今可怜的李湛居然还被她说瞎,可见上一世她在李湛府里过的有多憋屈,这个笑话,萧齐豫觉得自己最少可以笑半年,然后过段时间再问问她对北靖王叶修的感觉,她会不会继续评论叶修眼瞎呢。

这种作弄她,看见她皱眉不解,甚至怀疑人生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就像是小时候他专门盯着喜欢的人欺负,暗爽在心头啊。

棋是继续不下去了,因为萧齐豫已经满意的站了起来,瞥见石桌上放着的墨玉蟠龙佩,随手捡起来,再次抛给了宋玉汐,玩味十足的说道:

“我送出去东西,从来就没有收回的。你要是不喜欢,就扔了好了。”这蟠龙玉的确珍贵,他也知道贸然送给她不对,可是,这就像是他两世的夙愿,上一世交给了纪家人,谁知道纪家人阳奉阴违,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最后这块玉也没送到她手上,而这一世,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宛平给她送玉,哪里容得她说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的?岂不是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宋玉汐慌忙接住,对萧齐豫的随意有点不满,摸着这温润的玉质,宋玉汐斟酌的小声问了一句:

“扔了太可惜,我能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