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为什么段青衣会在听说“西海衔龙珠”之后,有这么反常的反应,仿佛有一种心事,堆积在他心底一般,千转百折着,终不肯表露。

我只好乖乖的跟在他的身后,上杏花楼前,我问段青衣两个问题,第一个是:那只波斯米米亚西斯鸽呢?平静之后的段青衣回答的很干脆,噢,在关若兮的肚子里游泳呢!

第二个是:你和羽灵素到底什么关系?段青衣的回答也很干脆,小P孩,少管大人的闲事!

十七 千人万面江南来

离开棋苑之后,我整个人都感觉到神清气爽。不知道寒大少爷告别了我的折腾,是不是也感觉日子特舒坦。

那日里,关若兮在杏花楼的华鼓台上唱段青衣新写的曲子,纤手抚琴,声如柳莺,引来坐上恩客的一片喝彩声。

我在倚栏前,一边吃水晶话梅,一边斜着眼睛看那些坐上客人的百种嘴脸。

人群之中,我突然看到了三个人,惊得我下巴差点落到地上。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一个是我们黄花县的师爷刘奔诸,正在坐上摇着羽扇不胜陶醉,但是眼睛却溜溜的看着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人似的,他乡遇故知啊,我当下就激动万分,心想,这刘师爷发展我们角浦经济,引资都引到江南来了。

另一个人,若我不说,一定无人猜到,此人竟然是茶肆中见过的那位盲眼的说书老人!我一想,别看多日前,见这老人时,让人心生可怜,没想到这小日子还是过得很滋润嘛,精神文明建设还抓得挺紧,都能跑到青楼里听姑娘唱曲儿。

当我仔细看到他的脸上时,才发现似乎并不是想象得那么简单。这老人的奇特之处就在于,别人听姐儿唱曲之时,脸上不是色迷迷的表情也是陶醉的,而这位老人居然是泪流满面的,干枯的双手如同枯枝一样干瘦,悄悄低下脸去,轻轻擦去混浊的泪。看得我心里一阵莫名的酸楚。

至于第三位,可谓是能爆掉镜头的那类。

首先,他很胖。

其次,他是侠客。

另外,他姓马。

重点的是,这乌龟孙子王八蛋,居然没有接受角浦遇贼的经验教训,依旧穿着一身白孝衣!惊天地兮,泣鬼神哉。酒红色的大脸,搁在这身白衣之上,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天山雪莲。对了,答案就是,此人是多年前在角浦被我连偷了十八套白衣的中年胖侠。

此侠一出,谁与争锋。

让我立刻忘记了刘师爷和盲眼的说书老头,直想飞身下楼,连拍他几巴掌,让你穿的这么出尘!让穿的你这么飘逸!让你穿的这么牛X!

正在我要提裙飞身下楼时,却被春妈妈从身后拦住了,她瞟着桃花眼,看了我半天说,小仙哪,你可得用心抓准了寒大少爷啊!你也不用争辩,你和寒大少爷那档子事,早已经被他们家的下人们传得巷头床尾皆知了,噢,不是,是巷尾。现在,整个江南估计都清楚,你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说完了,春妈妈翻着白眼看了看台下的关若兮,对我道,这小蹄子不知道耍了什么鬼花招,把你从棋苑给折腾回来了。这小蹄子定是想继续霸着寒少爷的宠爱,让他帮她赎身,你说说,我这是花费了多少钱的口粮才养活大她这么一个大活人,你说说,这丫头居然憋着心思,一心离开,我这为娘的哪能不心碎呢?

我轻咬了一口话梅,笑,你不就是怕关若兮跑了嘛。寒大少爷想赎身,你又不敢拂了他的面子;真是将关若兮卖给了寒少爷,你自此就少了摇钱树了。

春妈妈摇了摇身体,笑道:死丫头,别说得那么直白好不好。

等应付完春妈妈,下到楼下时,却已经寻不见中年胖侠马兰花,盲目的说书老人也不见踪影。只见刘师爷在远处摇着扇子,四下张望。他看到我之时,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扑了过来。

在一边的春妈妈眼疾手快,一把挡在了我身前,抱住了刘师爷,说道:哎呀,这位爷啊,这个姑娘可碰不得的!你要什么样儿的姑娘,我们杏花楼都有,唯独这一位啊,你碰不得。

刘师爷一头雾水的看着春妈妈,道,这是我大侄女、我内亲,我怎么要不得?说完,就将我扯到了一旁,将春妈妈撂在身后。

段青衣呢?刘师爷晃着扇子问我。

我看了看刘奔诸,问道,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大侄女了?你怎么也从角浦来了?包大人怎么离得开你呢?

刘师爷把扇子靠在脑门上,道是,你应当见过一斛珠了吧?她说你把段小哥儿卖到这里当窑哥儿了……

我白了她一眼,说,一斛珠的胡话你也信啊。

刘师爷仿佛有什么要紧事一般,道,当然不信,但是,总是和这里有关,所以,我就找到了这里来,你赶紧告诉我,段青衣呢?

我说,刚刚还在的,现在可能去了洪福戏班了。棋苑老太太要做寿辰了,他要去献福呢。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不该多嘴多舌。

刘师爷的眉心一皱,问我,这段青衣好好的贼他不做,怎么又换了职业了?你赶紧带我去洪福戏班吧。

我说,洪福戏班就在对面的街头,你寻了去吧,我还要听樱桃美人唱曲儿呢。

刘师爷摇摇头,拉起我的手就走,说,看什么看,听什么听,还不如让段青衣撒泡尿你照一下你自己,你的样子比她可标致多了。赶紧带我去洪福戏班,再不去的话,一斛珠就要来了,她来了,可是要大闹杏花楼的!你别在这里添乱了。

刘师爷的这句“你的样子可比她标志多了”,听得我是喜上眉梢,人也轻飘飘起来,不顾一切的跟着他向洪福戏班飘去。

刚到洪福戏班门口,便听到咿咿呀呀的声音,不绝于耳。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段青衣的狼嚎声。

推开门时,却见段青衣将脸涂得的娇若春花,星目含水,顾盼生辉。若不是还没有来得及将身上那袭平常衣服换上戏装的话,我断然认不出眼前这弱风拂柳一般姿态摇曳的“女旦”居然是段青衣。

段青衣正在同一短衫打扮的女子嬉戏,双袖飘然一甩,做女儿娇嗔装,看得我差点倒在刘师爷身上。

十八 不知江湖前尘事

刘师爷给段青衣再次带来了吴征福被杀的消息。

他看了看旁边的我,近乎无话找话说的,对段青衣道,你也知道,黄花县经费紧张,我又要做师爷又要做捕快的。

段青衣很仔细的将脸上的彩妆给洗掉,动作中带着说不出的迟缓,他对我说,小仙,你先回杏花楼,问问若兮,我去棋苑的事情安排妥当没有,我同刘师爷先去喝上两盅,夜里去接你回客栈。

我满心狐疑的看了看眼前的两人,便转身离开了。

一步一步的从洪福戏班挪出的时候,才发现,江南的石板路,是这样的悠长,就好像多年的一个梦境一样,我曾在这个梦境中歇斯底里的哭,泪水浸湿某个少年纯白华美的衣襟。

段青衣突然之间,因为一枚西海衔龙珠,对本来并无多大兴趣的霓虹剑,这般势在必得,欲罢不能。令我心里不禁多有嘀咕,难道,这西海衔龙珠同段青衣之间还有什么天大的关系不成?

想到这里,我便回身,打算跟踪段青衣和刘师爷。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我挡风遮雨的墙,为什么会在有变故的这些日子里,不让我帮他分担心事呢?为什么总要让我活在猜测之中呢?如果,这就是他所谓的对我的保护,那么,我宁愿不要这种保护。

没走几步,街上的行人都停住了步子,只见,十多位年轻的小沙弥拥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僧,迎面而来。

周围的人开始议论起来,道是五台山的法丰方丈此行来到江南,面上是为棋苑老夫人诵经祈福而来,实际是为了追究多年前,俗家弟子圆聪死于眠花台一事。

我低头,叹,原来江湖上的仇怨,无论隔了多少时光,只要人心还在,总是要有所了结的。广州白虎堂多年前曾来寻仇过,但是死伤惨重,只有罢手。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游红丝”的故事,故事里那个满心羞怒的美丽女子,杀掉了众多与自己心爱的男子有所纠缠的女人后,故事就这么完结了么?

她拿起了屠刀之后,便再也成不了佛。而又是谁,在这一生,让我们成不了仙,升不了天?

或者,我该去问问那个说书的盲眼老人,关于旧时江南,关于这些稀奇古怪的江湖旧闻,还有谁能比说书的人知晓的多呢?

会不会,从他那里,我会得知一个更不一样的故事,更不一样的结局呢?这或者对追查暖容的死,有一定的帮助。想到这里,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羽子寒那张俊逸出尘的脸,不由的心,落了下去,脸上出现了淡淡红晕。

我抬头看了看传说中的小心眼十足的法丰方丈,他那清癯有神的眼睛,和淡然无物的表情,令我突然感觉到江湖传闻的可笑,眼前这位分明是修行的高僧,怎么会和“小器”扯上关系呢。

就在我转身要离去的时候,法丰方丈突然发疯一样跳到了我眼前,大吼一声,你这女人,是不是就是棋苑的羽灵素?

众人一听羽灵素这名字,立刻着了魔一般拥到我眼前,大眼瞪小眼的看着我,然后,有曾在眠花台上见过羽灵素的人便议论开来,这小脸儿虽然周正,但似乎不是羽灵素啊,羽灵素没有这么活蹦乱跳的。

法丰方丈插起老腰,指着我的鼻子就破口大骂,你这小妖精,不是羽灵素,长得那么好看干什么?难道你还想学羽灵素勾引死我门下的圆规圆房么!赶紧给我走开!给我走开!骂完之后,立即双手合十,虔诚无比道,阿弥陀佛,甩起法袖,扯身离开。

法丰方丈这毫无预兆的指责一气,令我在原地呆了许久,才从高僧的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席说禅中清醒过来,也知道追不上段青衣和刘师爷了,只好满腹心事和懊恼,掉头向杏花楼走去。

我白吃了这么一顿气,还是从五台山那遥远的地方来的人的气,内心不由愤愤的想,等将来在棋苑,若见到了法丰方丈,我一定要扯着他的脖子问一问,他刚才那句话,到底是要我和圆规这个徒弟圆房,还是他有两徒弟叫圆规和圆房?如果是后者的话,我很想问问可不可以收我做俗家弟子,法号就叫圆周率。

回到杏花楼,刚进到大厅之中,却见到一斛珠一屁股将春妈妈坐在身下,逼她交出她的“隆裕”来。

关若兮在一旁笑的眉飞色舞,见了我,便招了招手道,小仙,你快来看看,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哪,这在江南烟花巷子闻名的母老虎,今天也竟然被人骑在身下。

关若兮自恃是春妈妈的摇钱树,便也如此放言,无所顾忌。

我以为一斛珠是要找段青衣的,怕她生出诸多麻烦,隔墙有耳,传到羽子寒那里,我和段青衣明天,便不能如愿去棋苑,盗取霓虹剑。

不想,我刚刚企图将一斛珠拉起来,却见她发狠一般扯住自己的头发,几乎疯狂的叫喊着——我的隆裕,我的隆裕,你们把我的儿子还给我!他们说你们把他卖到这里做窑哥儿了,你们还我的隆裕。

在这一刻,我愣住了。原来,这么多年,段青衣所谓的一斛珠的“金子”便是她那叫做“隆裕”的儿子。那到底隆裕就是段青衣的别名呢?还是段青衣的一个弟弟呢?还有,如此说来,所谓的“大幌子”、“耳幌子”也绝非什么咒语,而是同隆裕一样,是人,是真真实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

想到这里,我的胸口一阵绞痛。

突然之间,江南就像一团烟云,散向了远方,如同梦一场。十五年,我在一斛珠膝下、在段青衣的手边,痴长了十五年,从我三岁时,段青衣将我捡回家起。这十五年来的风风雨雨,日夜相伴,却终不知自己身边的人,有怎样的往事,怎样的背景?一直以来,我都不介意自己的身世似谜,因为我觉得段青衣就是我的天,因为这片天,我的人生便是完满。而如今,这种种蛛丝马迹的变化,无一不向我说明着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一直生活在段青衣的世界之外。

我看不懂少年时的他,满脸老成的凝重,心事满满的在草原之上呼啸奔跑,发泄他内心的郁郁寡欢。

亦看不懂如今的他,一身淡然,面容平静的遮掩。他的那些笑谈之外,该是他不肯告知与我的秘密吧。

一斛珠是他的秘密;羽灵素是他的秘密;隆裕,大幌子,耳幌子是他的秘密;西海衔龙珠貌似也是他不可说破的秘密,甚至是刘奔诸,都可能是他的秘密。

而唯独我,唯独我这么心无遮拦的活在他的世界之中,成不了他的秘密。

成不了他的秘密,是不是就意味着今生不必背负?若想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便可以随手将这十五年给抹掉,将丁小仙这个只知道胡天海地的生活在江湖上、不值得交付心事的十八岁的丫头永远的遗弃!

想到这里,我几乎在大庭广众之下嚎啕而泣,有些眼泪,来得突然,来得莫名,来得毫无疑义。

就如同喜欢一个人,喜欢得毫无疑义。

这一切,难道都是段青衣归结为“关心我、怕我遭遇麻烦”的范畴吗?以我十五年来活在他的世界之外做代价。

眼泪滴落那一刻,一方温柔的锦帕展开在我的眼前,我仰脸之时,却见到一陌生男子,气宇轩昂的站在我面前,一脸冷漠的表情,如同冰雕一般坚毅。

我迟疑了一下,回过头去,却已不见了一斛珠,想是已经发疯的冲出了门外,而春妈妈已经被抬到楼上去了。

关若兮走上前来,仔细打量了来者一番,仰着小巧的下巴,款声道:这位公子,怕不是我们江南人士吧。

陌生男子看了看关若兮玲珑的眼色,笑了笑,姑娘好眼力。说完这句话,便走出了杏花楼。

关若兮回头看了看我,道是,小仙今年可是桃花运连连呢。说完,便扯了扯流云披肩,走上了楼。

十九 缘起西海衔龙珠

我回到客栈的路上,才发现,这段路,似乎是我走过最漫长的一条路,因为我如何艰难的走啊,走啊,却走不到段青衣的世界中去。

我于他,一览无余;他于我,扑朔迷离。

身后还有一个甩不掉的影子,我只好转身,问他,公子,你是不是刚断奶不久,嗅到了我身上有母性的气质啊?

杏花楼里那位递给我锦帕拭泪的贵公子缓缓从街巷处走上前,爽朗一笑,说,我本无他意。只是刚刚,在杏花楼遇见姑娘,这眉心间的痣,好生眼熟,令我想起多年前交结的一位仁兄的舍下小妹。以为故人也到了江南,所以,尾随而来看个明白。若真是故知,也好叙一下别离之情。

他的话,本会引起我的好奇。但是,当时的心绪太乱,便也没有同他搭言,只是轻轻一句,公子,你认错人了,江南是我初次到来,另外,本姑娘只有未婚夫一名,并无哥哥存在。公子请吧。

他见我也无心搭理,只好递上名帖,道,若是段兄来到江南,便到此客栈,小弟在此恭候。说完,他抱拳,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去。

段兄?

我狐疑之至的打开名帖,却赫然见到上面写着:淮北灵誉山庄魏明川谨拜上。

淮北。

魏明川。

这不就是多年之前,在眠花台上,一举夺下美人羽灵素的那位帅哥哥吗?他何年何月与段青衣又有了这关系呢?

我落落的合上名帖,嘴角泛起一阵苦笑,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原来,此中苦涩还真是难咽。

原来,我千真万确不在段青衣的世界之中。

回到客栈时,却听到段青衣的房间里有私语声,我不由的放轻了步子,屏住了呼吸,走近舔开窗纸一看,却是刚刚回到客栈的段青衣和刘师爷。他们借口喝酒将我支开,却在我走后双双回到了客栈。

只见刘师爷将一颗明珠拱手放到段青衣掌心,毕恭毕敬道:太子,这西海衔龙珠,我是从枫泾那里得到的。枫泾她多年来精神失常,太子您是知道的。所以,她并不记得西海衔龙珠,没能将此物及时奉给殿下,请殿下海涵。说到,海涵二字的时候,刘师爷眼泪泫然。

段青衣的手,轻轻摩挲着西海衔龙珠,叹道:这么多年,我一直视一斛珠为母,早已忘记她是御风侍卫的事情了,刘师爷,她不是御风侍卫枫泾,她是一斛珠,我段青衣的母亲。

刘师爷突然跪了下来,涕泪长流,道:太子可以忘记她是枫泾,但是断然不可忘记西海衔龙珠,更不可忘记大理国段氏的灭国之恨啊。

段青衣仰起脸,抑制住泪,扶起刘师爷,说到,这西海衔龙珠是逃往江南时,我亲手戴在二皇子灏明身上的,这么多年,人未见,这衔龙珠却出现了……

刘师爷道:太子已经尽心力了,灏明二皇子和枫泾的娇儿龙誉若是知晓太子为寻得他们,竟不隐姓埋名,用真名实姓等待过他们这么多年,会极尽感激的,更不要说有怨言了。臣子永远不会对君王有怨言的。

段青衣支手颔着额头,泪水流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段青衣哭,一直以来,他都是我坚强的臂膀,给了我莫大的依靠与纵容,而今天,这个成熟的男子,突然流泪了,竟让我心紧紧地抽痛了起来。

刘师爷跪得更深了,说到,如今看来,二皇子与龙誉少爷怕是早已经遭遇不测了,这西海衔龙珠才流落到江湖,太子,既然已经等不到他们了,我们还是离开角浦,到汉口一带谋取大业吧。为臣还担心,吴征福之死,极有可能是大理那些叛逆之臣,查到了我们的行踪,开始有所行动了。

段青衣止住了眼泪,纤长的手指抚过精致的衣领,对刘师爷道,你先退下吧,我会厚葬了吴征福的。

刘师爷有些焦急的看着段青衣,太子,既然二皇子和龙誉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想你该为复兴段氏王朝计议了。

段青衣抬眼看了看窗外,转身对刘师爷说,其实,我是多么厌倦宫廷的生活,如果那场宫廷之变没有杀戮的话,我是多么喜欢它给我带来的这份平常人的生活。从小在宫廷之中,见到那些美丽如画的女子丑陋的勾心斗角,还不如与一红颜知己荡舟远去,相忘于江湖。

刘师爷慌忙的叩头不止,太子,太子,你贵为天胄,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是不是丁小仙那丫头的存在,让你畏了手脚?从你将她带回角浦之时,我就与刘土豆苦苦劝说于你,她是不祥之人!哪有一三岁的娃娃便有那般凌厉的眉眼呢?当时你年少,不肯答应,老臣就权当她是你圈养的小宠物好了。可如今如果是她让你忘记了大理国的话,那么老臣跪请殿下看在发疯的一斛珠,死去的年幼的龙誉,还有吴征福这些臣子的情分上,杀掉丁小仙!

刘师爷最后的话,以及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如同夺命飞刀一般,直插入我的胸腔。在这万分不知所措之后,突然看清楚了自己的价值,心疼之后,怒火中烧,直直的推开了那扇大门,冷冷的迈步走到段青衣面前,静静地笑,段青衣,拔出你的天蚕剑!杀死我!

段青衣看着我,一怔,他断然没有想到我会回到客栈,挺秀的面容之上,透出一丝苦楚,他拉起我的手,说,小仙,你都听到了?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扯手将他甩开,是哪样?你和你的老臣密谋!如何除却我这多事的妖精!不就是这样吗?还能哪样?你杀啊?反正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你的世界之外!我只不过是你好心收留的类似于阿狗阿猫一样的东西,将自己的世界毫无保留的交给你,毫无保留的哭或笑。而你呢?你居然对我隐藏了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

昨天,你是我的段青衣,今天,你又变成了大理国的太子,那,后天呢?后天你是不是就变成了天竺国的国王了呢?

你可以随时地变,防不胜防?我呢?我就是在你变动不了的时候的绊脚石,活该被你的剑给分筋错骨!

就在这时,刘师爷的羽扇射出了数根锦翎羽,直直的钉入我的眉心。

那时的我,情绪别样激动,根本无力防备那突来的锦翎羽——就在这短短的一下午,我突然被传说中的法丰大师无端大骂;又被传说中的淮北魏明川魏公子无端纠缠;更莫名其妙的是,我回到客栈找段青衣的时候,他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大理国前朝太子;就连平时和我勾肩搭背,痴痴傻傻的一斛珠都变成了大理国的御风女侍。

突然之间,人间不是人间,江南不是江南。

既然段青衣已不再是段青衣,那么,就让这毒辣的老臣射出的毒辣的暗器夺去我的小命吧。

十万两黄金,再见了。

段青衣,我恨你。

当这句话从我嘴中脱口而出时,段青衣的柔长的手已如盾牌,挡在我的眼前;而那数只锦翎羽,悉数射入了他的掌心。

鲜血淋漓,凄艳如歌。

一绺发丝从他明秀饱满的额际垂了下来,抚过他紧抿的唇;他温柔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痛苦的光芒,他一字一顿的说,小仙,青衣生就无大志,唯希望你一生宁静。你,可能懂?

第五章

很多人让我比较“龙门客栈”和“悦来客栈”的综合指标,哪个客栈比较高,适合行走江湖的人落脚。

其实,这只不过是名牌效应罢了。

就好比,你可以用五千两银子让段青衣偷棵白菜,也可以自己动手到地里去偷那棵白菜。

所以,我基本不推荐江湖朋友住这两家“五星级”客栈。

——丁小仙江湖语录五

二十 十五年前家国梦

那曾是我没有经历过的泣伤故事,更是我不曾接触过的帝王家子女的尊荣。

十五年前的大理皇宫。

风柔云和。

段青衣说,他一直记着那段日子,十一岁之前的那段日子,明净而温暖的日子,无关宫廷之中极尽华美的锦袍,无关御厨房端来的甘灃的玉食。

只关乎三个人。

一个是他的母后,那个心无城府的女子,虽然美貌如玉,专得父皇的宠爱,但是那深深的宫门,却不是这种心地纯良的女子的福地。

于是在一次次的邀宠夺幸之中,她尝尽了深宫的冷落;一次次勾心斗角,一次次的诬害,她失去了父兄亲人。于是,那个本来临水而歌的无所忧虑的白族女子,就这样萎缩在深深的宫禁之中,对着灰色的天空,抱着娇儿,时常垂泪,打湿了挂在两个儿子胸前的胭脂石。

段青衣一直想,他的父皇是专爱于母后的,否则,不可能在勃怒之时,只杀掉了她那被告发“企图谋反”的父兄,而独独留下了她,虽然,废去了她的后位,夺去了她的华服与凤冠。

他曾偷偷在母亲的寝宫外流连,看到长夜不眠在母亲宫室外叹息的父皇,那双迟疑的手,颤抖之后,始终不能推开寝宫的那扇隔断了恩情的门,转身离去的身影之中,掩不住的是一个男人深深的落寞。

于是,年少的段青衣疯跑进父皇的宫殿,幽森沉静的大殿之上,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誓言铮铮,将来若我长成,定不会像父王一样辜负自己心爱的女子!

那个端坐在宫殿之上的男人,看着殿前,自己那姿容俊逸的儿子,叹息——有朝一日,你坐上了这皇位,便知道了,自己的话怎样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