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苏长越顾不上他们的乱翻乱动了,先冲总旗道:“大人,这不是我家的财物,乃是别人托付我家保管的,大人抄我家罢了,没有连别家东西一起抄的道理,还请大人归还!”
他说着伸出手来。
总旗恍若未见,道:“哦,别人家的?谁家把这么大笔银票给你家保管啊?就是至亲也不太可能吧?依本官看,怎么更像是你父贪污的凭证呢?”
苏长越毫不示弱:“确是至亲,这银票来自我未婚妻家,我未婚妻的父亲,大人身为锦衣卫,耳目灵通,想必也是听过的——就是三年前河南怀庆府殉职的那位叶县官,圣上都曾下了旨意褒奖过。叶家与我家是通家之好,他家长辈不幸尽皆离世之后,便把一部分财产托付与我家保管,待叶家独子成年后,再归还于他,此中详情有见证有凭据,清清楚楚,再做不得假的!”
总旗的眸尖缩了缩——叶安和还真不是无名之辈,除了他本身的功绩外,他殉职后岳家遭遇的灭门惨案也是一项重要因素,当时消息查实传回来,堪称举朝震动,恐怕不止他有印象,京里对此有印象的人多了,连深宫里那位至高无上的陛下应当都还没有忘掉。
这就有些难办了,锦衣卫是皇帝鹰犬,最清楚圣意,皇帝虽然支持叶阁老,但还没有支持到能让他指鹿为马的地步,想整人,可以,把事情办得漂亮点,这么明着颠倒黑白,皇帝总还是要脸的,不会如此寒尽天下百官的心。
余下的锦衣卫们陆陆续续又从另几处隐秘地方搜出银票来,如溪流归海般汇总到总旗手里,总旗一一点过,共计五万余两。
这要是能拿来指证苏向良,足够把他证死了。
可惜从开票钱庄上能看出来,大半都是叶家家财。
——当年叶家家产一分为二,一半向南,一半往北,向南道路已通,往北却仍有洪水拦路,无法携带多少行李,于是属于珠华的这一部分就尽量分了现银,现银不够就把能折现的都折了现,因叶家人丁稀薄,无力分人打点,处理灾后事宜,便连田庄这些都没留下。
叶阁老要是看见这些银票,一定很扼腕。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点也不可惜。
总旗面色不变地把一摞银票揣入怀中,苏长越怒极,不顾力量悬殊扑上来要抢,总旗随意伸手一搡,便把他搡去一边。
“少公子,你是不是眼神也不大好,没看清刚才我们千户的手令?上面写得清楚——查苏宅物,凡有字者悉数带回。”总旗收获颇丰,神色轻松地道,“本官不过听令行事而已。”
银票上当然是有字的,可这如何能一概而论——这□□贼!
总旗已不再理他,见屋里搜得差不多了,挥一挥手:“我们走!”
苏长越没说是珠华的嫁妆,而只笼统概括为叶家之物,已是尽力在掩护,未料这也拦不住这帮鹰犬的贪婪,心知跟他们已毫无道理可讲,咬牙追上去,直接去抓那总旗的肩膀,明知不敌,也不能就此放他们走。
刚沾到衣料,总旗霍然转身,架住他胳膊一拧,同时一脚踹出,他这回没再留劲,苏长越瞬间被踹出了门槛,跌仰下台阶,摔得全身剧痛。
苏母大惊失色,从墙角处忙奔出来:“长越!”
总旗步下台阶,抬起脚踩在苏长越心口上,用力,压制住他的挣扎:“少公子,听说你年方十五,已经中了案首?你是个聪明人,可不要做傻事。你父现在诏狱中,如今的天气可是一天比一天冷了,狱里每天都要抬出去一两个熬不住寒的人,你不想你父也成为其中一个吧?”
苏长越双目通红:“我有叶家凭据,你抢不走的——”
“是有字的吧?”总旗笑了,“那就不用少公子多操心了,本官会作为证物,一并带走。”
叶家已败,苏向良在牢里嘴那么硬,非但不肯指证程文,还倒打了叶阁老一耙,把已经查出的不法事都推翻了,叶阁老根本不可能再放过他,苏家的败落,也就是个时间问题,而且一定会比叶家败得还惨,连个好名声都别想留下来。
总旗毫无顾忌,说罢抬脚便走,苏长越勉强撑起身体,伸出手去还不肯罢休,苏母合身扑上去拦住他:“长越,没用的算了,你别赌气,你要有个好歹,你叫娘怎么——”
苏母的哀求嘎然而止,她忽然蹙紧眉头,伸手捂住了肚子。
在她身下,一道鲜血缓缓流出来,浸入了土地……
☆、第58章
差不多的情形同时在程、蔡、卢、李家上演……
李家格外惨一些,要是万阁老愿意看在他告密的份上保他,锦衣卫们还不至于太过分,可万阁老既没这个意思,那就不需多虑了。
叛徒人人得而白眼之,锦衣卫同时身兼武职与特务性质于一体,对反骨货尤其看不惯,抄起他家来也格外心狠手黑,不但搜刮了字纸财物,连桌椅门窗等拿不走的都没放过,乱踹乱砸,毁损得一塌糊涂,待这一帮大爷离开,李家的人几乎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却也不敢啰嗦什么,只能抱头痛哭而已。
成箱成箱的所谓“证物”搬进了镇抚司衙门,八个刑侦老手一齐开工,日夜轮转,要从这些“证物”里找出五人组的不法事。
万阁老尤嫌不够,还要催促。因为先前出师不利,代写签名的事被推翻,五人组目前身上是没有罪名的,无罪而把言官关押在诏狱里,这是皇帝才有的权利,万阁老还差了点。
事实上,在五人组被抓走三天而万阁老还拿不出一个像样的罪名后,各大衙门的言官们就已经气势汹汹地闹起来了,尤以都察院为最,毕竟人家一下被抓走两个,其中一个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头头。
一封封折子雪片一般往御案上飞,要求放人,皇帝很快被烦得受不了了,丢下一句“此案皆由万阁老负责”,便缩回深宫专心修道去了。
这是皇帝怠政之后的处事风格,言官们也算习惯了,于是自然地调转枪口,瞄准了万阁老,叫着让他放人。
——你万阁老是什么意思,知道你权重后台硬,可嚣张狂妄也要有个底限,以后是不是大家都不能说你一句坏话了?说一个就抓一个?
——就算这天下改姓了万,可也有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呢,皇帝都没这么不讲道理的!
万阁老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他手底下也很有一批言官,当即对喷回去,两边都是靠笔杆子和嘴皮子吃饭,掐起架来一点不逊于真战场,直掐得昏天暗地,心理素质不好的都不敢参与,怕厥过去。
万阁老虽然不用纡尊亲自下场参与,也不怕那些光会在嘴上嚷嚷的言官们,但天天让人这么抗议着,饶是他被弹劾惯了,也还是有那么点不舒服,感觉到了一点压力。
让他更不舒服的是,五人组里除了李永义被查出曾收受吏部某官贿赂替他掩下失职事件不报外,剩下四人竟是清清白白,挖不出一点儿黑料。
这李永义要是都察院的人还罢了,可以把这“某官”移花接木到程文身上,就算接不过去,也能扣程文一顶领导连带责任的帽子,可这两人名义上同属言官,实则都不是一个衙门的,这要如何牵扯得上?
再令查。
还是查不出来。
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亲来与万阁老说明:“我劝阁老别耗着了,言官找别人麻烦容易,想从他们身上挑错,那可难,费上老劲也多半白搭。阁老有什么手段能栽给他们的,直接栽得了。”
可栽一个好栽,连着栽四个也同样不容易——李永义不算,他有切实罪证,随便再添点枝叶,就够收拾掉他了。
万阁老微微有些后悔:早知道一个一个来了,那要好办得多。现在人抓都抓进来了,是万万不能再放的,这一放,他要杀鸡儆猴的效果非但得不到,反而要损耗自己的威信。
他面上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神色不动地问道:“今天的天气似乎又冷了点,案犯们在狱里还好吧?”
指挥使听得出万阁老的潜台词,犹豫了一下,道:“狱里什么条件,阁老也是看过的,能好到哪里去,凑合着死不了罢了。”
万阁老眼里划过一丝失望——这意思就是不肯直接由锦衣卫方下手弄死人了。
指挥使并不想得罪万阁老,跟着就解释:“我等自然是愿意配合阁老的,只是总得有个理由不是?况且,‘病’死一个罢了,一死死四个,那些言官们别的本事没有,聒噪是一等一,到时候他们天天去吵皇上,皇上被吵烦了,来责问我等,我等也不好交代啊。”
这事要是皇帝交代下来的,那没得说,身为天子家奴,别说四个,就是四十个锦衣卫也敢下手,可是是万阁老,锦衣卫同阁老大人的交情虽然好,可再好,也没有为了他惹皇帝不快的道理罢。
——死一个有多大意义?万阁老可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他要的是一网打尽。
锦衣卫既不敢出这个头,万阁老只有继续自己想办法了。
想来想去,发现最有效的法子,还是从签名事件入手。
只有这件事,可以把五人组全部拖下水,程文和苏向良固然跑不掉,蔡卢两个当事而知情不报也是同犯,由此撬开一道口子,下面的事才好办。
要证实此事的最核心人物在苏向良,打开他的嘴本来也该最容易——因为程文代他签名的那一刻他是唯一的不在场不知情者,完全可以甩锅程文,即便事后盖章,程文是他的直属上司,他也可以咬死为受上司胁迫,论投诚的话,他的条件其实比李永义要好多了。
但,重复一遍,软骨头只有李永义一个。
至于苏向良,上刑,不招。
上大刑,仍旧不招。
俗语云,术业有专攻,行刑的锦衣卫校尉也是如此,哪些人是能治服的,哪些人是治不服的,几回下来就有数了,回报上官:“没用,这是个不怕整的,掏不出话来。”
不怕整的不只这一个,四个都是。
在另外三人处的逼供同样一无所获。
一时间竟如狗咬刺猬,无从下手。
这不是万阁老无能,有负“奸相”名头,而是就算罗织的话,总得有个线头,才好抽出一根线来,进而编织成网,把这些嘴硬的言官统统网进去吧?
领头的程文是正四品的高官,万阁老一个切实罪名都没有就能把他关起来,甚而上刑拷打,加起来快十天了不放人,已经是非常牛了。
而程文不但位高,他本身还出自苏州大族,族中为官者甚众——他只比苏向良大一点,今年也还没到四十,苏向良不过七品,他则足足高出三阶,没有关系背景,纯凭个人能耐是不可能的。
有他在是幸也是不幸,幸的是万阁老所以一定要弄个和实际情况沾边的罪名出来,而不是随便往各人家里丢点银票栽赃,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来头不小;不幸的是,事起源头正是他,要是他谨慎一点,不代签那个名字,那万阁老都不会有机会把他们抓进来。
——当然这是程文自己内心的懊悔与歉疚,实际上在万阁老那里是没有多大差别的,没有抓人的借口,那就制造借口嘛。
比如现在,外界闹腾声一天比一天大,万阁老的耐心终于耗尽,他决定,没有线头就自己造这个线头,无非是事情的过程没办法办得那么漂亮了而已,他给五人组设定的结局不会变,都一样,殊途同归。
**
但人算不如天算,万阁老这么牛的人也有失手的时候。
他刚把造线头的任务布置下去,一名披麻戴孝的少年来到了他家门前。
他的装束与表情一看便是来意不善,不是寻常友眷来报丧,门口守门的小厮当然不肯放他进去。
少年并不硬闯,也不要求一定面见万阁老,只是手捧一条孝布,请小厮把孝布交给万阁老,再请万阁老转交到诏狱里去。
——笑话,给万阁老送礼的人多了,送条孝布的真是见所未见,还转交,你算哪根葱,敢指使阁老做事,小心阁老让你全家都戴孝!
小厮跳起来把少年骂了个狗血淋头。
少年不急不躁,待他骂完,才眼神幽冷地报了自家名号:“家父姓苏,讳向良,这条孝布正要请阁老转呈家父。”
他说完在门口放下孝布,不等小厮再说什么,转身干脆利落就走。
往万阁老家送孝布的行为不但阁老家的小厮没见过,满朝文武也同样都没见过。
稀奇事就要打听,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原来就在锦衣卫上门的当日,苏家主母受到惊吓推搡,再加上眼见儿子遭到锦衣卫狠毒殴打,受激过甚,当即小产,她是三十五岁的人了,这个年纪有孕本就危险,丈夫又被抓走,再遇锦衣卫上门荼毒,几番叠加,竟至一病不起,没几日就过世了。
这孝布,是夫为妻孝的孝。
举朝哗然,站在万阁老对立面的言官们尤其要暴跳:好么,一个罪名没有,把朝廷命官抓进诏狱关押至今不放不说,连家眷都不放过,不但抄家,还害死了人命!
这回不是上折子就能解忿的事了,都察院与六科总共纠集了五十多个科道言官,直接上宫门口静坐去了,要求放人。
皇帝被打搅了清修,十分不开心。
秦桧能给岳飞栽个“莫须有”是因为符合宋宗偏安的心意,可在如今皇帝来说,他还真没什么必须要搞倒五人组的理由——虽然看他们心烦,但没烦到宁愿被骂“昏君”也要整死他们的地步。你万阁老想整,行,给朕个过得去的理由,朕可以睁只眼闭只眼顺你的心意。
拿不出这个理由,还惹出事来,让人把皇帝家门口都给堵了,那皇帝就不乐意了。
——联名弹章骂的是你又不是朕,朕凭什么一起给你背这个锅?
虽然万阁老过往给皇帝不知背了多少锅,但君臣之间是没有礼尚往来这一回事的,让皇帝倒背一回,皇帝都不答应。
就下了口谕问万阁老:查出证据了没有?没有就别折腾了,把人放了罢。
万阁老先让人往门前丢了一回孝布,已经晦气得不行了,还不好找苏长越算账——人家没闹没骂,娘死了,给爹捎一条孝布也不行?他无官无职,进不去镇抚司,来找你万阁老很正常啊,谁让是你把人爹关进去的。
这下还被皇帝拖了后腿,更加郁闷,却更没法说话,也不敢不听——哪怕在群臣那里失去一百分威信,也不能在皇帝那里失去一分圣宠,这笔账,万阁老很能算得明白。
于是,言官们欢欣鼓舞地迎出了程文等四人。
但这却不能算倒万党的胜利,因为程文和苏向良回去后不出几天,因为受刑过重,医治无效,相继病逝。
五人组五去其三,万阁老杀鸡儆猴的目的仍是达成了大半。
——李永义因有罪证没被放出来,不多久被充军流放去了西北,他也没少受拷打,如何经得起这个路途颠簸,半途就熬不住去了。
只是与程苏两人不同的是,他除了送了自己这条命,还因为是犯官,连累到子孙三代不得科举,九泉之下,也不知他有无后悔。
**
初冬的第一场细雪中,一名少年乘一辆马车,扶两具灵柩出了城门。
马车里有女童细弱的声音传出:“哥哥,下雪了,你进来坐罢。”
“不用。”
少年回道。他坐在辕座上,有细雪飘在他的颊边,冰澈入骨,他的目光也如雪花一般冰冷漠然,面目瘦削冷硬,再也寻不见一丝曾经的笑闹模样。
☆、第59章
金陵。
声声炮竹响中,珠华度过了在异世的第一个新年。
年味比她以前过的那些都要充足得多,打腊月二十三开始,扫尘祭灶吃灶糖,守岁接神饮屠苏,作为还在换牙期的小孩子,她这几天应该尤其开心自在,因为一般人家过年期间都会变得宽容,除非顽皮到闯祸,不然大人们都只会含笑放任,不会捡在这几天训斥小辈。
——但珠华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因为她知道了苏家的事。
苏家没出事前,张推官瞒着未说,是不欲她添乱;但已经出了事,还出的是那么大的事,她作为苏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张推官是万万不能再瞒她的,在多方打听,确认前因后果之后,便语气沉重地告知了她。
虽然距离知道的那天已有一段时间了,但珠华想起来,心情仍旧郁郁。
她没想到苏家会那么惨。
明明张推官先前跟她说按常理不过“贬官乃至罢职”,谁知不出一月,苏家会直接家破人亡。
简直一下从普通模式进入地狱模式。
即便跟苏家夫妻素未谋面的珠华听到的时候心都抽抽了一下,她不敢想她那个小“未婚夫”的感受。
珠华自己亲缘淡漠,但不表示她理解不了亲情,以及不向往亲情,只是亲妈早死,亲爹路人,该着她缺这一块,既得不到,只好也不要罢了。
随便爹还是娘,给他留一个也好啊。珠华默默想,怎么一下子就全没了呢,他年纪也不大,正经还是个未成年人,这一下打击受的,怎么是好。
而在同情苏长越的同时,她冷静又微微有点纠结地知道,这门亲事定了。
她在拒绝沈少夫人的时候只是单纯不能接受她的小儿子,但不表示她就拿定主意要嫁给苏长越,假使苏家安然无恙,那她的态度仍在摇摆中,她保留自己重新选择的权利。
但现在不用考虑了。
她父母双亡,成为孤女的时候苏家没有另选良配放弃她,而今苏家蒙难,她要提出退婚那不仅是不讲信用,而直接是道义的问题了。
无论她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一旦她做出这件事,对于苏长越来说就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是撒在他伤口的一把盐,情况再坏一点,更有可能变成压垮他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总之,她不能这么干。
人曾投之以木瓜,她就算报不了琼瑶,也不能扔一闷棍回去。
——但一个多月后,一记飞来闷棍差点把她打晕。
**
二月末,春生大地,草长莺飞。
小跨院西南角上的海棠树抽出鲜嫩枝叶,花开满枝,远望如一片粉云,给整个小跨院都带来了春意。
月朗来说苏长越到来,请她去见的时候,珠华正在树下试图剪一枝合适的海棠花回去插瓶,听到险些疑心自己听错:“什么?”
他这个时间难道不是应该在老家守孝?当时听说他是扶了父母灵柩回老家安葬的,两边隔太远,张推官和珠华没办法亲身前去,但张推官有写信并附白包过去,珠华也在里面捎了一张纸,写着劝他节哀之类的,如今回信未至,他怎么倒本人来了?
“是苏家少爷。”月朗看出她的疑问,肯定地道,神色里还有点同情之意,“人瘦了不少,看样子很吃了苦。”
苏长越上回虽是来去匆匆,但他形貌出色,下人们都对他记忆深刻。
经此大变,怎么能不吃苦。珠华下意识想了一句,方反应过来,放开花枝,把剪刀递与玉兰,往月洞门那边跑。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及至走到廊下,真的见到苏长越的时候,她仍是吓了一跳。
少年背对着她立在屋里,她先只能看见背影,这个背影瘦得快能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了,此时天气还有些倒春寒,人们都还穿着双层的夹衣,他也不例外,但这夹衣在他身上都显得宽旷旷的,倒如大袍一般。
再等少年听到动静转过脸来,一双眼睛冰冷无波,寒潭深寂,珠华被一冻,脚步都迈不开了。
这、这谁呀?
如果没见过他遭逢剧变前的模样,珠华也许不会有什么特别感触,挨这么个冷眼,她指不定还要还个白眼回去,但此刻她心里却在惊讶之后,冒上了说不出的淡淡的酸楚。
她想起了上回苏长越临走时偷偷冲她眨眼的那个笑容。
他曾那么意气明朗。
但现在一点那时候的影子都寻不见了。
曾经的那个少年好像被打碎了,掺入磨难,再硬生生重新捏合,捏成如今这个陌生模样。
珠华形容不好自己的确切感受,她只觉得很不舒服,甚至有点伤心,当然不是被他一个冷眼打击的,而是——这大概仿佛某位大师曾说过的那句“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了给人看”?
她一点都不想看。
她还在发怔的时候,苏长越已经又转回去:“伯母,我有些话想先和叶姑娘说。”
这意思就是想私谈了,钟氏心下也很怜悯他,自无不允,于是珠华还未进门,又稀里糊涂地领着人回了跨院。
这边屋里叶明光坐在书案后,正像模像样地擦着一个定窑白瓷梅瓶,见着姐姐似乎领着个生人进来,他记性好,认一认很快认出来了,只是有点害怕苏长越的变化,站起来,声音小小地道:“苏哥哥好。”
反是苏长越不大认得出他来——叶明光又瘦了一圈,脸上虽仍有些肉鼓鼓的,但眉眼全出来了,是个清秀的小孩子了,与先前他见过的那一张大胖脸比,堪称大变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