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将军不禁大喜:“行了,把人绑起来,这厮在朝里只怕还有别的同谋,押回去仔细审问。”
“是。”两名内卫一左一右将人牵制着从案前走了出来,就在路过高远身边的一瞬,他突然伸出手在“肖云和”的肩头上摁了下。
“慢着。”
高远一双杏眼含笑,慢悠悠地打量,“早听说,那姓肖的会个什么……‘易容术’,我是个粗人,对这个一窍不通。”他顿了顿,两道剑眉往上一掀,“不过就是不知,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来的胸呢?这我得试一试……”
说完,眸中精光一闪,抬手就要朝对方胸口袭去。
“肖云和”的脸色这才微不可见的一变,两臂陡然施力,挣开内军,险险地避开了高远的这一抓。
扑了个空的高远怅然地看着自己的手,颇有几分遗憾。
转瞬间,“肖云和”已经拍飞了挡路的侍卫,跳窗而出。
刑将军尚在惊异,这文弱书生几时被人“夺舍”了,身手竟这般矫健,一旁的高远不耐烦地拿手肘捅他。
“将军,还看呢?追啊!”
☆、【七七章】
京城内的风波尚未平息, 乱哄哄的大街小巷传来嘈杂的人声。
肖云和独自驾着车在长街上行驶。
那些人声清晰而又不甚清晰,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朦朦胧胧的飘入耳中。
如此情景, 如此画面,乍然将他拉回到十多年前。
皇城的禁军闯入公主府的时候, 他也是这样,在如潮如海的人流里逆向而行, 看到身后不断燃起的大火和不住呼喊的人群, 滚滚浓烟气势汹涌地朝天卷去。
自己从孤身一人白手起家, 找寻公主的旧部,拉拢权贵,收买刺客。
来时, 他的手边有晏寻,有尺素,有可以替他挡刀的心腹死士,一帮上赶着巴结他的朝臣。而今茫然四顾, 转瞬像是又回到了原点。
“阿希,你走吧。”
暗夜之中,孤灯不明, 他搂着那盆兰花,仅仅只能瞧清帐幔下那张苍白无色的嘴唇。
那是公主在世时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就是这样一句话,他足足记了一辈子。
想着想着, 不知为何,记忆里公主的容颜渐渐与尺素的脸重合。
而今,她也对他说:“你走吧。”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他这一生似乎都在不停的逃亡、奔波,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然如此。
原来那么久了,自己还是无能为力。
不多时行至前面的岔路口,发现那处正有几个锦衣卫在拦道盘查,无论是过路的还是出行的,一个一个都问得非常仔细,甚至还有搜身。
肖云和已换了套行头,将自己打扮成了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厮,毫无威胁性,车内装的也是临时从肖府内盘来的杂物。
这样一来,那盆兰花在其中便就不那么显眼了。
“站住——”
那锦衣卫一抬手,他二话不说便恭恭敬敬地勒马下车。
“干什么的?”对方例行公事地询问。
肖云和能屈能伸,赔笑道:“回官爷的话,小的只是出城给我家老爷送点东西。”
言语间已有两人跳上车翻看,果然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杂货,什么床单被褥,锅碗瓢盆,应有尽有,连尿壶都准备了。
那锦衣卫捏着鼻尖一脸嫌弃:“送东西还用马车?”
他对答如流:“顺便接夫人和小姐回来,自然是要的。”
“行吧。”对方又多看了他两眼,许是认为其太过寻常,看不出异样,索性抬手一摆,“没事了,赶紧走。”
回身时,那适才检查马车的锦衣卫已经下来了,立在旁边开始盘问后面排着队的其他百姓。
知道躲过一劫,可又像是在意料之中,肖云和也没觉得有多高兴,他此刻的心境犹如死水,装满了生老病死、物是人非的悲凉过往,整个皮囊麻木不仁。
扬鞭再度驾车往前行,身侧林立的店铺与摊位一寸寸往后退,他目光怔怔地注视着前路,似乎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穿过一条街,又是一条街。
转眼便回到了他让尺素调转回去的那个僻静的小巷子,偏门就在不远,只要从这里出去……
只要从这里出去……
很奇怪,明明生路触手可及,他仍没有多少欣喜。
此时肖云和才发觉,自己那颗心或许已经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活着又如何,死了又如何,他大概没什么经历再耗去十年的光阴……
然而这个时候,此前的种种细枝末节于脑海里闪过,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仿佛没有,仅仅只凭一种直觉。
他顾不得停车,飞快把帘子打起,杂物堆积成山,隐约有股陈旧发霉的气味,而那盆兰花不翼而飞!
若天下间有什么能让他现在的表情产生变化,那大约只有此物了。
前一瞬还在伤春悲秋的肖云和,这一刻又立马暴走,几乎想都没想就拉住马往回赶,他还来不及是思索前因后果,或许可以说他早在这刻就已经明白——花是在刚才搜车时不见的。
马车拐过街角的那一瞬,无数锋利的刀尖准确无误地指了过来。
受惊的枣红马在风中高高扬起了蹄子。
嘶鸣声,车轮声,交织成一缕。
肖云和在一片刀光里看见了站在巷内的晏寻,有那么一瞬让他回想起几年前在京城的街头初见时的情景。
半大的少年,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神情,看什么都是新鲜的,无所畏惧的模样。
仗着有一技傍身,谈笑间眉宇轻扬。
那是一张与公主极为相似的脸,一举一动皆使他无法挪开视线。
他曾拎着包袱,三言两语就被自己骗走了。
“你说话算话么?”
“跟着你,我真的能治好病?”
偶尔肖云和自己也在想,要是当时晏寻遇到的不是他,眼下还不知道被谁卖到那儿哭去呢。
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现在已经都这么大了……
书辞冷着面容从晏寻的身后款步走出来。
她人虽娇小,手里却拖了把大长刀,杀气腾腾的,显得格格不入。旁边的沈怿目光平静,与她对视后,竟还带了些鼓励的神色。
两名锦衣卫把肖云和的双臂架着押到了这边,抬脚冲他小腿上猛地一踹,人就听话地跪了下去。
沈怿扬了扬下巴,简短道:“把他面具摘下来。”
锦衣卫当即左右开弓,待把他贴在脸上的那块皮撕下时,书辞和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是同一个想法:原来这肖云和的本来面目竟是这般。
他瞧着已快到不惑的年纪了,多年来皮肤不见天日,比那张面具还要白上几分。若说他俊朗呢,书辞自认为是不及沈怿的,可若说他丑呢,倒也谈不上,至少五官端正,挑不出毛病。
许是知道自己气数将尽,肖云和此刻倒还有心思笑,他这么一笑,书辞心里的火气登时就往上窜。
“有什么可笑的?”
他鼻中冒出不咸不淡地轻哼,挑衅地望向沈怿,“我是笑……这一大帮人,处心积虑,大费周章把我引到此处,居然是为了让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杀来我?”
“杀鸡焉用宰牛刀。”沈怿慢条斯理道,“你死在她手里,不算冤。”
肖云和笑着垂下了头,轻蔑道:“你沈怿也会为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当心如我这般,自掘坟墓。”
沈怿不以为然:“可你掘坟墓,不是掘得心甘情愿么?”
说完便走了两步,手在书辞肩头轻轻一搭,眸子里满是对她的迁就和对肖云和的不屑。
“对不住你了,我这几日呢,也好好教过了,可我家这丫头手劲不足,一两刀之内可能是没法给你个痛快。”他笑得温和,“还请多多担待。”
听到此处,咂摸出点意思来,肖云和的脸色终于起了些变化。
毕竟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动手的会是一个女人。
将这种事交到她的手中,虽荒诞儿戏,可又的确像是沈怿的作风。
书辞也不同他废话,拔/出刀来,随手丢了鞘。她眸色冷凝,连个起势也没有,嚯的将刀一举,由于动作生疏,弧度偏大,倒是把一旁的晏寻吓了一跳。
刀身映出她凌厉的双目,满心的恨与愤怒汇聚在掌中。
就在那带着杀意的白刃即将劈上肖云和脑门儿的刹那,他嘴皮上下翻动,以最快的速度吐词说道:
“言书辞,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亲究竟为何而死吗?!”
一小股风激起发丝,刀锋停在他额头,距离肌肤不过半寸,冷兵器的寒意缓慢渗透。
肖云和无所畏惧地抬起眼皮与书辞对视。
她神情里有微小的迟疑,很快又恢复如初,“多谢提醒,才想起来我爹是被你所杀。”
肖云和冷笑:“我指的,是你那位十多年前丧命的爹。”后半句他只用口型无声的说了三个字——“梁秋危”。
书辞清清楚楚地瞧懂了他的意思,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看样子他一早就知道了?
难怪那日安青挽在殿上大放厥词,想必就是他把消息泄露出去的。
肖云和观察了她的反应之后,偏头轻哼道:“言则是怎么对你说的?外头是怎么传的?说梁秋危是平阳公主结交的近臣?被她牵连所以赐死了?”讲到此处他嘴角一牵,笑得颇讽刺,“这种谎也就只能骗骗你们这些人罢了。”
死到临头扯出这一通话,任谁听了也会认为他是在拖延时间,瞎编乱造。
但且不说是真是假,平心而论,他的陈述的确很有吸引力。
书辞将放在他头顶上的刀慢慢地撤了回来。
知晓她年纪尚轻,心志还不坚定,多少会受些影响,沈怿对此倒也可以理解,所以并未说什么。
肖云和被两人死死的束着双手,只能微偏了头看她,“我在公主府待了那么久,哪些人和平阳公主走得近,我最清楚。梁秋危算什么东西?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有参与到这件事里来。”
她闻言,表情淡淡的。
“你的两个爹,这样拼了命的护你这条命。你难道就不想知晓他的死因,知晓他的过去么?”他在循循善诱,“杀了我,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原以为书辞大约会为他这话所迷惑而投鼠忌器,沈怿刚想开口让他闭嘴,就见那把刀毫无征兆地,猛地扎进他肩胛。
这一幕来得极快,刚才还见她对肖云和所言之事产生了动摇,眼下一刀子往下捅连眼睛都没眨。
沈怿和晏寻也是惊呆了。
“你……”骤来的疼痛令肖云和咬了咬牙,“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而是信与不信,他们都已经死了。”书辞语气平静,“就算知道真相,也不会活过来。”
她对秘密并没有很深的执着,比起那种已经成了定局无法改变的东西,她看重的还是未来和当下。
“所以这一刀,便是替我枉死的养父讨回公道。”
书辞面不改色地把刀抽出,在肖云和还没来得及抽搐的同时,又快又准地在另一个地方戳了一刀。
“这一刀,是替我还没醒过来的姐姐报仇雪恨。”
她力道不大,拔刀却稍显吃力。
“还有一刀……”
原地里,肖云和正捂着伤处,大口大口的喘气。
她突然停了下来,手指一松,没再往下继续捅。
沈怿和晏寻一直在边上默默的看。
其实对于书辞说要亲手杀了肖云和,他们本就以为是一时气话,等事到临头多半会害怕退却。而今见她手起刀落,毫无惧色,禁不住想起她平时乖巧温顺的模样,各自心中都不同程度地默了默。
眼见书辞转过身似乎要走,晏寻回过神迟疑着提醒:“他……还没死。”
“我知道。”她摇摇头,“就这样杀了他,未免太便宜他了。我的仇已报,最后一刀,留着刽子手砍吧。”
说完,便把带血的刀哐当扔在地上,头也没回就走了。
两个人神情复杂地盯着她的背影看,再齐刷刷转眸瞧见满身是血的肖云和,不知为何生出些许畏惧来。
这世上的女子果然皆不可招惹……
☆、【七八章】
正所谓“人无千日好, 花无百日红”,曾经不可一世的京城一霸肖云和就在这场闹剧般的谋反中被捕入狱了。
城外的一干反贼很快被内军镇压,经过一番严刑拷打之后隆安皇帝才终于知晓了其中内情, 他大约怎么都想不到, 自己一手养大的这条勤勤恳恳的忠犬也会防不胜防地反咬一口。
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此人居然还是平阳长公主——自己亲姑姑的心腹手下。
这个女人, 在先帝时便挑起了一场腥风血雨,谁能料到十几年后, 同样的情景竟再度上演。两代皇帝为此吃不少苦头, 无数人因她流离失所甚至于丢掉性命, 不得不说这着实是个古今难遇的奇女子了。
肖云和失势后,朝里依附他的大官小员紧跟着被抄家查办,参与这次谋逆的更是入狱的入狱, 发配的发配,短短几日,整个皇城的气氛瞬间变了,六部九卿几乎倒了一半, 尸位素餐的大臣们挨个倒台,新的面孔如雨后春笋出现在早朝之上,简直可以称为是大换血。
而在此次平定叛乱中有功的庄、肃两位亲王则重新得到隆安皇帝的重用, 沈冽顶替了肖云和的位子,沈怿重掌兵权,连晏寻都沾光破格提为北镇抚司指挥使。
满朝上下还处在对新格局的适应当中,沈怿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连王府都很少去,自然与书辞见面的次数也少了。
好在她成天忙着照顾言书月,也无暇顾及其他。
肖云和虽被判七天后斩首,看上去她算是大仇得报,大快人心,但是言书月的病情却并不会因此有所好转。
她还是整日整日的昏睡,虽然有呼吸有脉搏,可长久只能吃些稀粥汤羹之类的,身体必然会消瘦下去。
书辞坐在床边做些针线打发时间,想到这里,忍不住托腮叹了口气。
“你也真傻,肖府是什么地方都敢孤身去闯……”
不知怎样才能让她醒过来,这段时间大小偏方试了七八个,什么喊魂,招魂,金针刺穴……结果压根没用。
现下已经入夜了,陈氏和温明守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吃饭休息,怕他们俩累坏身体,书辞用过了饭就便过来换他们的班。
这一坐就得坐好几个时辰,紫玉闲得无聊,适才被高远叫一声就跑了,书辞也不想拘着她,索性一个人在屋中给沈怿做荷包。
小院子里静悄悄的,有种令人舒心的安宁与静谧。
她垂眸在花绷子上下针,丝线长长的拉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