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质疑的表情,葛明升乐呵呵的并不介意,耐心解释,“都是山路,车开不快,如果咱们现在出发,天黑前是到不了的,路面很窄,夜间行车太不安全。”

“你母亲真是个了不起的人。”陪她吃饭的时候,葛明升连声赞叹,“阿紫,我很感谢你们母女,真的,你们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这种影响,足以改变我今后几十年的生活方式。”

这话出自葛明升之口,依然让卫紫感到很不适应。以前虽然觉得他并没有太大的官架子,却总归是领导,该有的套话不会少,该有的威严也很足,这次他说话的口气,却完全是平等的,甚至感慨里还带着尊敬,她何德何能担得起他这样的夸奖?

“这个地区,因为干旱少雨且交通又特别不发达,即使在西部,也是数得上的贫困。”葛明升证据沉重,“你妈妈现在待的那个镇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文盲,全镇没有一个正规医生,人们生了病要么随便托人买点儿药,要么就忍着,直到自然痊愈,或者死去。”

卫紫睁大眼睛看着葛明升,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听他继续讲这里的事情,这顿饭,她一口也没有吃下。而这种震撼的感觉,在她第二天和葛明升一起翻山越岭去找母亲的路上,却越来越强烈了。

司机是当地人,对一切都视为平常,葛明升也因为往来过很多次,已经见惯不怪。而对卫紫来说,她的身心都在遭受着巨大的打击。

这是什么样的路呀!几乎没有平整的地方,到处都是沟沟坎坎,不时还会冒出一两个连吉普车也需要绕开的大坑,不多时,卫紫就把早上吃的那点儿饭吐了个一干二净。

这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走山路的时候,因为山是荒山,石头坚硬,所以开凿出来到路并不怎么宽敞,仅供一辆车能行,遇到会车,就要有一辆车紧靠边上停下让对方先行。到了拐弯的地方,除了拼命鸣笛试探对面是否有来车,那个号称开了近二十年山路的老司机也要小心翼翼,而这种车头在路面上,车尾悬空在万丈悬崖之上的情况,更是每一个乘客心中的噩梦。到最后,卫紫干脆老僧入定般地直视前方,不向窗外看,反正胃里也没什么东西可吐了。

葛明升见她脸色惨白的样子,几次提出打道回府,都被卫紫婉拒了——无论如何,她今天非要见到母亲不可!

清晨七点钟出发,到了夕阳西下,他们才赶到了那个小镇。这个据说是镇的地方,只有一条主路,沿街矮矮的几栋房子,司机说这就是小镇的行政和商业中心了。

“那个最大的房子是乡政府,每年都会来几个新人,然后很快就又调走,只有一个乡长是本地人,常年待在这里。”司机给他们介绍着。

“那间是商店,还有一个邮局,是全乡唯一能打电话的地方,不过电话线老是被偷,所以十次倒有八次打不通。”司机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卫紫这种大城市里来的姑娘,可能不会理解偷电话线的事情,于是解释道,“那个里面有铜,铜在这里是稀罕物。”

车停在了一间矮土房面前,这似乎是最热闹的地方,门口的男女老少还排起了队。

卫紫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果然听见司机说:“这就是何医生开的临时诊所了,因为不收钱,所以每天看病的人都排长龙,有的人要翻过几座山才能到这里。”

等不及司机熄火,卫紫就自己打开车门要下去,然而脚一沾地就打了个踉跄摔倒在地,葛明升赶紧从另一面车门下车扶起她。想是因为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卫紫有些头晕。

身体上的不适,跟马上就要见到母亲的喜悦相比,完全不值得一提,卫紫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黄土,在周围人看天外来客般的眼神中走进了屋。

屋子里简陋异常,只有一张床、一幅桌椅,还有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放着些药品,所有的家具都没有上漆,都是木头原色,又因为年代太久而变成了灰黑色。

桌子旁边,戴着中诊器给一个超级大国太太做检查的正是母亲何灵素,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当地人的年轻姑娘站在旁边帮忙,大概是充当护士的角色。

母亲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大褂,头发梳成髻挽在后面,上面隐隐地能看出打手势,没有了刘海的遮挡,额头显得比平常更宽一些,在脸颊外却忽然窄了下来,这么一来愈发显得消瘦。

检查完毕,何灵素因为要摘掉听诊器而侧过脸来,就正好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卫紫,因为背光,她看得不太清楚,微微眯起了眼睛,却因为来者的一声“妈”而惊得丢掉了手中的听诊器。

“阿、阿紫!你什么时候回来到?怎么来这里了!”因为过于激动,何灵素的声音有些颤抖。

卫紫抹去了腮边的泪水,强自抑制住放声大哭的欲望,侧过身给后面的葛明升让出了路,后者却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外挥挥手,似乎想马空间留给久别重逢的母女二人。

“乡亲们,不好意思,我女儿来看我,今天的门诊可能要先停一会儿,不着急的话大家先坐下来等等,小红,你先帮忙招呼一下大家好吗?”何灵素一边脱掉大褂,一边快速地交代着助手小红,让她先给急症患者做简单的处理。

看到排队的乡亲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何灵素带着歉意道:“我知道大家抽时间来这里很不容易,你们放心,今天的病人我会加班全部看完。”

这时,排在队伍中间的一个中年人操着深重的方言说道:“何大夫,你放心,别着急,我们等得!”

接着应声一片,大家都表示理解,有嘴快的大嫂没能忍住,问道:“何大夫这这是你女儿呀?怎么跟仙女似的!”

又有人回头,“那个好像是地区里的葛书记,他来看过何大夫,我记得他的!”

何灵素一一回应了大家,携着卫紫来到室外的阳光底下,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还好,还好,没瘦多少,就是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适应外面的生活?”

卫紫眼中含泪,笑着摇摇头道:“妈,你老了好多!”人瘦下来,脸上皱纹就多了,加上面色失去水分似的变得干黄,一下子就显现出了年纪。

何灵素笑了,“傻孩子,还是这么不会说话!”她唯一没变的,就是眼神仍然神采奕奕,此刻更加显得晶亮无比。

葛明升过来打过招呼之后,说要到乡政府坐坐,就带着司机离开了。

外面太次,何灵素把卫紫带到自己的住处,那是诊所后面的另一间小房子,里面放着一张床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

“坐了一天车,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我把剩下的病人看完再来陪你。”何灵素在屋子时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吃的。

“好,你忙你的,我把这面条热热吃了就行了。”在母亲到处乱翻的时候,她看到锅里还有剩面条,就立刻说道。

何灵素顿了一下,再抬头看她的时候眼睛里水汪汪的,深吸了一口气道:“随你吧,那我先去忙了。”

卫紫马炉子捅开,热了面条吃,发现那面条还真的只是面条,除了盐,没任何的调料,连一丝油花都看不到。

一碗面吃得卫紫鼻子发酸,浑身冒了热汗。反正也睡不着,她把碗洗了,又打扫了屋子,看到床底下母亲泡在盆里的衣服,就端出来洗了,又晾在门口的绳子上。

一切都忙完,又在床上发了好长时间的呆,等到天完全黑透,才看到何灵素和葛明升一起走进来。

“这傻丫头,天黑了也不知道点灯。”在葛明升手中电筒的帮助下,何灵素在屋角摸到了火柴,点亮了一盏煤油灯。

“这间屋子是一来临时建的,没有扯电线。”见卫紫看着闪烁火焰发呆,何灵素开口解释,接着又说,“走吧,咱们先吃饭,乡政府宴请葛书记,咱们也跟着沾光。”

到了吃饭的时候,卫紫才明白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为什么带着促狭的笑意。这个所谓的宴请就是四菜一汤,馍馍一筐——是乡长亲自下厨做的,何灵素还在旁边搭了把手。当然,这比起中午的清水煮挂面,已经是规格不低了。

晚饭过后,葛明升和司机留在乡政府住宿,卫紫则和母亲一起回到了她的小屋,夜深人静,卫紫捧着热水袋坐在床上,听母亲讲述这段时间的事情。

当初葛明升被调到西部这个地区任职,她听说这里医护人员极缺,想着自己反正没什么事,也要躲开马老头儿可能的报复,就也来到了这里。

到了之后,何灵素被震撼了,就像葛明升形容的那样,这里的人在疾病面前简直是束手无策,医生缺,药品缺,只有病人不缺。政府每年都组织大量的医护人员做志愿者来到这里,然而还是不够,并且这些志愿都也几乎都留在了人员相对密集的县城。实际情况是,住在这边远地区的农民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进城,他们不会,也没钱到城市里看病。

何灵素忽然觉得,自己用半生所学为了有钱人解决一些头痛脑热的小毛病,是那么没有意义,这里多的是她举手之劳就能保住命的人。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买了药品,何灵素开始翻山越岭地去乡村义诊,中医西医一把抓,医生护士都是她。

开始的时候,这些从没走出去过的人们并不相信这个瘦瘦小小的女人,等到她医好了几个生命垂危的患者,大家就一下子沸腾了。

在葛明升的帮助下,她来到交通是不发达的一个小镇上,让乡里帮她准备了两间小房子,诊所就此开张,并且从此门庭惹市。

“我从葛书记那里知道了北京发生的事情,正想你什么时候能回国呢,没想到你就跑到这里了!”看着显得成熟稳重很多的女儿,何灵素满眼都是欣慰。

“那,妈妈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卫紫想起白天那些在门外排队等候的患者。

何灵素低头思索了一下,抬头看着女儿说:“我不准备跟你回北京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卫紫急道:“妈!”

“在这个地区,还有不少类似的小镇,还有无数生病没钱医的病人。”何灵素伸手抚着她的头发,眼睛里饱含慈爱和不舍,“你已经长大了,完全能照顾自己了,而他们需要我,我从没像今天这么感到自己那么被人需要过。”

卫紫定定地看着母亲,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开口说话,“那我跟你一起留下来。”

Chapter19男子汉的理想

[何灵素再给人看病的时候,开始有意无意地聊起知识的好处。]

何灵素对卫紫要留下来的提议坚决反对,理由是她不懂得看病,这里并不需要她。惹得卫紫急道:“我是不会看病,可是刚才乡长不是说了吗?这里还需要教师,需要办希望小学!”

何灵素叹了口气,“这个镇上重症患者已经不多,我过段时间可能就要换个地方待,你准备在哪儿办希望小学?”

卫紫张了张口,心一横,赌气道:“都办!”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卫紫反正还有两个月的假期,就先待在这里帮忙,以后再商量去留。

何灵素的想法是,卫紫虽然从小就听话,自己对她管教也很严格,但在生活上,其实并没吃过什么苦头,过段时间,她熬不住了,自然就会回去的。

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女儿早已不同往日。这一年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让卫紫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有时会想,人到底分为几等呢?有人在京城呼风唤雨、一手遮天,如马主任;有人到处奔波只为寻个饭碗,像一年前的她和许许多多

刚毕业的普通学生;有人在赌城一掷千金,有人流浪街头无家可归;有人锦衣玉食、衣香鬓影,受万人瞩目,满世界地飞来飞去;有人从生到死都被迫待在同一个地方,目不识丁、昏昏度日,饭吃不饱,衣穿不暖,生病无钱医治。

从北京官场的险恶,到美国赌城的繁华,再到澳洲的闲适和富足,又忽然来到这么一个地方,极端强烈的对比让卫紫开始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反思。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看到葛明升,看到母亲,觉得他们似乎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并将坚定地走下去,而她则还在迷茫。既然在前面那些地方没有找到答案,为了摆脱这种迷茫,她决定留下来,自己寻找。

葛明升对于卫紫的决定没有置评,只是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她,确定她不随自己回城后,就跟着司机上车了,走之前把后备箱里带来的药品留给了何灵素。

就像卫紫看到的,那个叫小红的姑娘,因为上过几年小学,被何灵素选中留下帮忙,她聪明机灵,手脚也十分麻利,几个月来已经跟着何灵素学到了不少东西。

“我走之后,她能代替我在这里处理一些简单的病症了,”何灵素跟女儿念叨,“可惜的是这里识字的人不多,就算有,也因为怕耽误农活儿,不给放出来,小红的父母是难得的开明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何灵素打算在她所到达的地方,将一些医学知识尽量地教给当地人。即便这些人不可能去获取医师执照,但三村五寨有那么几个赤脚医生,也能解决不少问题。

“现在最难解决的问题是药品问题,葛书记已经帮忙拨了一些款子,不过地区的财政也紧张,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何灵素忍不住地皱着眉头看向远方,让卫紫心里一紧,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段奢侈生活是那么的罪恶。

病人少的日子,何灵素就带着卫紫走访一些村庄,调查那里的教育现状。她们发现,其中有几个较大的村庄还是有小学的,虽然只是破烂的几间茅草房。

“唉,穷山恶水出刁民。”一个叫李庄的地方,那里唯一的教师兼校长接待了她们,听说他们的来意之后,居然以这样的一句话做开场白。

看着母女两人不赞同的表情,头发已然花白的老校长叹了口气,“这周围有三个比较大的村庄,将近两千人,就这么一所小学,我们每年的学生都不超过三十人。开始还找了两个民办教师帮忙,后来学生越来越少,又出了一些事情,就都走了,只

剩下我一个。”老校长的语气里满是痛惜,“这里的农民没文化,也体会不到有文化的好处,改革的春风吹遍全国,这里却永远被严冬笼罩。我曾经向上级教育部门反映过,要求强制执行义务教育。”

“那后来呢?”卫紫忍不住插嘴,她无法想象,二十一世纪的新中国,居然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

“家长不让学生上学,你上门请都没用,上级部门也没办法,最后不知是哪个提议,说谁家有适龄儿童不让上学的,就罚款。”

“那这样做应该可以了吧?”农村人没什么钱,要是再因为不让孩子上学而受损失,肯定不乐意。

老校长一脸痛苦地摇头,“可以什么呀,风声一放出来,我和另外两个民办教师就都被打了,腿都差点儿被打断,头被麻袋罩上,连打我们的人是谁都没看清楚。”

看着两人惊讶的表情,老校长接着道:“后来那两个民办教师就辞职了,而我因为端的是公家饭碗,不得不继续留在这里。他们看逼不走我,还想出了很多坏主意。我吃住都在学校,经常一推门就一手黏糊糊的,门把手上被糊的都是大便,有时回

屋掀开被窝,里面会赫然盘着一条蛇,打开锅盖要做饭,发现锅里装了一锅脏土……”

老校长说这些话的语气已经很平静,卫紫却听得嘴巴张成了“O”型,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是何大夫,众人眼中的活菩萨。”老校长看着何灵素道,“他们乐意找你看病,你知道为什么吗?”顿了顿后,他接着说:“因为你不收钱!以前这里也不是没人开诊所,都因为收费而无人问津,后来有人病得很重过来了,大夫给看好

了,但是没钱给,就先赊账,赊着赊着就把诊所给赊垮了。那些大夫没办法,就想出先交钱后看病的办法,后来有急症患者来看病,因为没钱交被耽误了,病人的家属就不干了,大夫差点儿被打死,还险些吃了官司。”

看着呆呆的母女俩,老校长接着说:“这两年已经没有大夫敢来了,而让孩子上学不仅要花钱买书本,还得耽误农活儿,他们才不干。七八岁的孩子在城里什么都干不了,在这里放牛放羊捡柴火,顶上半个劳力呢。”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无知导致愚昧,愚昧又导致更加的无知,由此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卫紫忽然想起了中学课本里学过的鲁迅杂文,母亲的医术能医好那些人的身体,却无法医好他们的心灵,政府救济不会是长久之计,也不会一直都有何灵素这种免费义诊的人,就算有,也帮不了那么多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这些人摆脱愚昧,通过知识,发财致富,进而改变他们的生活状态。

这句话说说可以,做起来谈何容易!

何灵素再给人看病的时候,开始有意无意地聊起知识的好处。

“我女儿从澳大利亚回来,那是地球另一端的一个国家。咱们这里是冬天,人家那里可是夏天呢,到处都是海。那里的人很富裕,天天吃饱了就在海边晒太阳。人家那里讲英语,跟咱们的话不一样,不过我女儿在学校里学过,所以能听得懂。”

“哎呀,大爷,瞧您这腿上的青筋,肯定年轻的时候出大力气了吧!”何灵素看着一个满腿疙瘩的老汉,惊叹道。

“我家五个丫头,没儿子,重活儿都我一个人干呀。还受气,人家看我绝户,尽欺负我们。”老大爷叹了口气,一脸的忍辱负重。

“哎呀,您有五个女儿呢!这在城里可就享福喽!我就阿紫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国家部委工作,又听话又孝顺,我都靠她养活呢!”

“在城里工作,干五天歇两天,逢年过节的还另有假期,工资一分不少,过节加班还给几倍的工资。不过就算只是进城打工也要识字的,否则指示牌都看不清楚。城里的路错综复杂,会迷路的!”

如此这般,卫紫也到处跟着母亲现身说“法”,宣扬有文化的好处。

聊得多了,村民们的想法她们也知道了个大概,原来他们也并非完全不知道读书的好处,说来说去还是一个字——“穷”。

“你们城里人有工资,供孩子上学没问题,我们哪来的钱哦。”不止一个人这么说。

这里土地贫瘠,干旱少雨,也没有可以依靠的自然资源,又因为交通不便,更不会有什么人来这里投资。村民们土里刨食,辛辛苦苦劳作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还要买种子,买化肥,想办法抗旱。平日里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都还只能勉强度日,养的鸡鸭牛羊,都要换成钱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什么的。而这里的计划生育又显然做得很不到位,家家户户都是几个孩子,让这些孩子都上学,无异于天方夜谭。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的教学水平非常落后,师资力量严重不足,连桌椅板凳都凑不齐,更别谈什么硬件设施了。学生上学也很少有考出去的,读完之后基本还是回家种地,这就让村民们愈发地觉得投在教育上的资金是打了水漂。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何灵素看到女儿跟着自己跑前跑后,没喊过一声累,也没有丝毫嫌弃这里生活不便的样子,隐隐地觉得有些担心。卫紫的大眼睛里不再仅仅是懵懂单纯,而是是不是发呆般地在思索着什么,等到她去询问,又展开个灿烂的微笑告诉她没什么。

生平第一次,女儿有了让她看不懂的表情,有了连她也不能分享的心事,她的心情很复杂,关于女儿成长带来的喜悦,还有一些别的无法形容的东西,让她感觉怅怅的。

一阵汽车的马达声响起,让屋里的人都忍不住抬头张望,平常这里的机动车很少,多半是城里来人了。

在母亲的示意下,卫紫跑了出去,见到了她上次坐过的那辆吉普车,竟然是葛明升又过来了。这次,葛明升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有位不知名的人士捐了笔巨款给这个地区,指定要成立一个专项基金,用在该地区的医疗和教育事业上,专款专用。

母女俩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这笔款项的数目,然后得到了一个让何灵素也严重失态的数字。

卫紫没有母亲那么吃惊,她只是感到由衷的喜悦,有了钱,办事就容易多了。

“这笔钱的使用有什么限制吗?由谁来管理?”激动和兴奋过后,何灵素最先想到了现实的问题。

葛明升微笑道:“捐款的人说这笔钱由我来指定管理人,不过我手头也没什么人选,大家都很忙,就交给你们母女如何?”

何灵素比刚才的惊讶更甚,她不是听错了吧?葛明升不是爱开玩笑的人,至少在她面前从不,他怎么会儿戏般地说出这么不着边际的话呢,而且涉及的还是这么重大的事情!

看她一脸不信的样子,葛明升再次确认事情的真实性,瞥了眼若有所思的卫紫,笑呵呵地说:“灵素,我们都老了,接受事物的能力也差了,你看阿紫就没你那么吃惊。”

何灵素这才注意到了女儿的表情,什么时候,年过半百的她还没有女儿镇定?如果不是,那就可能另有原因。

何灵素灵机一动,“阿紫,你知道捐款的人是谁?”

看看葛明升,他笑眯眯地不动声色,再看向对自己质疑的母亲,卫紫还是不习惯说谎,“我大概知道,不过还没有确定。”

不管捐款的人是谁,钱却是实实在在地到了。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几人都领会到了金钱的巨大魔力。

有了钱,一切都好办起来。何灵素的诊所马上鸟枪换炮,房子扩建了,设备购买了,药品配全了,连专业的医生护士也请来了——像这种规模的诊所,在周围地区,以他们得到的捐助,目前还能开上很多家。

村里的小学也是一样,按照规划,很多所希望小学要在该地区建起来,尽量保证让孩子们上学路程在三公里之内,聘请教师的工资,也由专项基金里出。

这里的村庄,每天都有人去宣传学校里的新规定:学生上学书本免费,杂费全免,还有奖学金制度,成绩优秀乃至良好的学生,基金会给予补贴。

村民们交头接耳,一下子都不敢相信了,这段时间,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情。自古以来,谁也没听说过上学堂不交钱还能领钱的说法,不过这是村里干部亲自说的,还有地区里的大官葛书记做担保,应该不会有假,回家跟自己婆娘商量去,大不了要交钱咱再退学呗!

尽管安排了专门的干事帮忙,卫紫和母亲仍旧忙得脚不沾地——到处都在破土动工,短短一个月,很多地方的建筑都已能看出雏形,春天一开学,学生们就能用上新的教室了。

冬天的太阳并不怎么猛烈,但由于这里植被稀少,没有遮挡的地方,卫紫白皙无瑕的皮肤还是淡淡地染上了一层蜜色,仍旧是透明般的质地,不觉变丑,倒是更健康了一般,人也清瘦了许多。

“阿紫,这边的事情已经步入正轨,其实你也不是非得在这里待着不可,过几天假期结束,你还是回北京吧。”何灵素一有空就开始游说女儿。

大多数的时候,卫紫都不予回答,继续忙手头的事情,不说走也不说留。听母亲说得多了,卫紫有时会调皮道:“妈,你是不是想赶紧赶我走,独揽财政大权呀!”

何灵素气结,不过下次有空的时候,还是要再提起。

“妈,我不是非要留在这里,我只是觉得最近这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充实的日子,我甚至想,干脆留下来做个乡村教师得了。”卫紫表情凝重,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何灵素强忍住要爆发的脾气,“这里教中小学的教师还用不着X大的毕业生,还是出国培训过的。”

“那乡村赤脚医生,也没有您这种大医院都抢着要的主任医师呀!”曾几何时,卫紫也伶牙俐齿起来。

“你!”不习惯于女儿的叛逆,何灵素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看到她坚定的小脸,又叹了口气道,“妈妈老了,在哪里都一样,你不同,你还有很好的前程。”

“妈,我不喜欢S部的工作,在外联办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即使是翻译室,我也觉得自己是在做很没有意义的事情,还不如教小学生英语更有用呢。”卫紫的大眼睛黯淡了下,回想起自己短短几个月的工作内容,似乎并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那婚姻呢?你留在这里能嫁给谁?!”何灵素几乎是在吼,她终于道出了自己最担心的事情。

这下卫紫没有了声音,低下头去,很久之后才讷讷地道:“我还没有想过。”

何灵素还要再接再厉地继续训斥,一个干事匆匆跑来,“何大夫,何大夫,城里来人了,是葛书记的司机,说要带卫小姐去县里,见见新上任的副县长。”

两母女停止争吵,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是一肚子的疑惑,除了葛明升,她们两人在本地也没什么熟人呀,难道是副县长因为她们劳苦功高要接见她们?那也没必要劳动更高级别的葛明升陪同吧,这县长好大牌!

然而不管怎样,父母官的命令还是不能不听,县官又是现管,在这里办诊所办教育,以后打交道的时候可多着呢。

“既然是葛明升安排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人生地不熟的,你还是要注意安全,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再次接上了电线,邮电局里的电话终于能保持畅通了。

“好的,我知道了。”看着刚才还横眉怒目的母亲转眼又是一副依依不舍的慈爱模样,卫紫心中感动,顺从地点了点头。

卫紫上车后问司机,司机说他也不清楚,只知道这副县长是新调来的,葛书记已经先陪他上任去了。

“你是说葛书记也在县里?”还要上司陪着上任,天底下还有这等事!

“对呀,我觉得可能这人来头不小。”司机显然也觉得奇怪,只是刚刚出口说了这句话,忽然就意识到什么似的,紧紧闭住嘴巴再不开口。身为领导的司机,嘴巴严那是必须的,他这点一向做得很好,却因为卫紫而大意了,此刻正深深地懊恼着。

卫紫哪里明白这些,不过此刻她也满腹心事,两人一路无话来到县城。

穿过县政府的大门,来到后院一所房子前,司机先去敲门,隔着木门她就能听见葛明升熟悉的声音,“差不多了,应该是卫紫到了!”

门被打开了,司机则圆满地完成任务离去,葛明升笑着把她请进门去,自己居然跟着司机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