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了。梁国兵败后局面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一日都有投靠的义军,每一日都有愿意共谋起兵的郡县,…凤朝阳的势力已在兵败之后大不如前。他龟缩在梁京中不出,除了京畿重地依然效忠他之外,大半的梁国已人心惶惶想要彻底的改变。
天灾、兵灾、官.匪一家…,这便是梁国如今的现状。而这也正是他大好的时机。只是每当夜深人静,当他回想起七零八落残破的故国惨相,总会从心底痛起来。
大破才能立。
这个国溃烂到了底,才是他最后的机会。而他的前方还有不少艰难的路要走…他沉思着,雨水滑落脸庞都不知擦去。
正在这时,身后有一骑飞速朝前面冲来。他勒住马回头。不一会那一骑士兵翻身下马跪在他的跟前,从怀中递过一个蜡丸。
“殿下,这是…从晋国来的密信!”士兵擦着脸上的雨水,喘息道。
他猛地僵住身子,士兵手中的蜡丸还捧在掌心。他定定看着,良久接过捏碎,展开…
一行行蝇头小字出现在薄如蚕丝的绢布上。他一目十行看完,忽然紧紧捏着手中的绢布,狠狠一打身下的马向来路疯狂疾驰而去。疾驰中雨水剧烈地打在他的脸上,如鞭子抽一样疼痛。
身后传来跟随士兵们的惊呼声,可是他仿佛都听不见了,不一会黑色的骏马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消失在了崎岖的山路尽头…
…
春雨绵绵,这几日晓拂山庄沉闷而忙碌。佃农们趁着雨水好又多播了几茬秧苗,皇庄上上下下的管事与奴仆们都在忙着各自的活计,唯有那一方清净的雅苑中琴声渺渺,如这纷扰尘世的世外桃源。
沉香捧着一碗温热的汤药悄悄走到了屋中。屋中敞亮,四面开窗,有细细的雨丝飘洒了进来。
她含笑看去,纱帘轻飘中,一袭素衣女子正抬头含笑看着对面抚琴的阴柔清俊的男子。她笑容无邪,纯净甜美。少了往昔眼眸中的,多了几分原有的空灵。
那蓝衫男子低头看着琴弦,薄唇边含着一抹浅笑,似万事万物都不能打扰他这一刻的安静。沉香都不忍走进来,故意在帘外多踌躇一刻,直到药香扑入帘中令那素衣女子回头皱了眉。
“阿晋,我不吃药!”她嘟着嘴道。
沉香捧了药碗走了进来,自然而然地放在了苏晋的手中。苏晋勺了一汤匙的药,对云罗道:“这药不会很苦,云罗吃了病才会好。”
云罗捂着嘴只是摇头,眼中有孩童才有的固执。
苏晋摇头,道:“云罗你若不吃药,以后我就不弹琴给你听了。”
云罗这才勉强地张开嘴,喝下一勺药汁。沉香欣慰看着两人,拿了托盘正转头要走,忽然她眼角掠过什么,猛地一惊手中的托盘掉在了地上。
“晋公子…你的手!”沉香惊得失声问道。苏晋猛地抬头看向她,眸光一沉,拂袖遽然离去。沉香急忙上前拉住他的长袖问道:“晋公子,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会…”
苏晋长袖一振,强劲的劲力顷刻将沉香的手震开。他冷冷道:“沉香医女看错眼了。我的手没什么。”
沉香不依不饶,上前抓住他的长袖,急忙道:“晋公子怎么会有…会有那种图案?!”
“这…这是符毒!传说中的符毒!”沉香急得额头上冷汗涔涔冒出,“这种毒猛烈霸道之极,以七张符纸为引,七张烧尽…人便会变成活死人,浑身腐朽而死…”
她话说到一半看着苏晋木然的脸色,猛地醒悟了什么似的颤声道:“原来…晋公子早就知道自己中了这种毒吗?所以晋公子才会对娘娘道自己要离开晋京,云游四方…”
苏晋淡淡垂下眼,道:“她不需要知道。”
沉香哽咽道:“娘娘若是知道晋公子身中剧毒一定不会让晋公子离去的。”
苏晋看着在房中喃喃自语的云罗,清冷的眼底掠过一抹柔光,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护不了她何必成了拖累呢。沉香医女,这毒我暂时还能制住,但是不知将来会如如何。所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沉香已不知怎么说。她上前拂起苏晋的长袖,入目是鼓起的墨蓝色纵横交错筋脉,犹如一张可怕的符咒。毒素已蔓延了他的整条手臂,即将侵蚀他的身体。
而他恐怕为了和这剧毒抗衡不得不运起魔功镇住。所以她才能时常看见他眼底一掠而过的红光。
她一边看一边落泪。这世间最痴情的男子莫过于苏晋。他身中剧毒却为了最心爱的女人又一次回来,固执地守在她的身边,哪怕多撑一刻便是一刻。
沉香猛地抬头,含泪一字一句道:“晋公子的大义,沉香感佩在心。沉香一定翻遍医书为晋公子找出解毒的法子!”
苏晋清冷的眼久久看着眼前淳朴的医女,忽地一笑,淡淡道:“沉香医女不必担心,若有一天我死了却能陪着她到了最后一刻,我会很快活。”
他看着房中迷失了心智的倾城女子,轻声一叹:“这样的结局比我在不知名的所在毒发而死好多了。”
沉香心中越发酸楚。此时房中的云罗等不到苏晋,拍着桌子唤道:“阿晋!阿晋!…”她的声音急切烦躁。
苏晋淡淡应了一声,走入了房中。
沉香听得他的声音温柔如水:“云罗,喝药。”
云罗摇着他的袖子低低说了什么。他一笑,端起药碗一勺一勺地喂。
沉香捂住嘴,怆然泪下。
…
云开天晴。雅苑的花架上缠着这几天刚抽出枝叶的紫花藤,粉绿一片一片远远看去犹如毛茸茸的绿毯。花架下,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坐在花架下自言自语。
此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沉重的,一点点向她走去。她低低地哼着歌,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长发,丝毫未察觉有人靠近。
终于,脚步声止住,沉重的呼吸声渐渐越发颤抖。
他眼中一阵恍惚,那一年,他自诩智谋无双,踌躇满志气而来,不过是一错眼,便看见这一辈子无法忘记的她。紫藤花架下那眉眼清媚的少女静静坐着,也是这般明媚的阳光细碎地洒在她白皙如玉的脸上。
他看见她眉眼含着笑,低着头手中编着什么。他看见风吹起她整齐的刘海,他看见她眼底那一抹清澈如泉水。
他看见自己情不自禁地朝她走去,他看见她眼中的讶异掠过,而后悄悄佯装无事地低了头。
那一年,是一辈子再也回不去的那一年那一天…
“昀儿…”他沙哑的呼唤从她身后响起。
云罗仿佛没听见只顾着哼着歌。
“昀儿…”那声音又轻唤了一声。
云罗回过神来,回头看去。
四目相对,她一怔呆呆看着走来的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那男人胡子拉渣,一身衣衫早就看不出什么颜色。他长发纠结凌乱,唯有能见到的是通红如血的双眼,还有原本犀利俊美的五官轮廓。
他支着剑,向前踉跄一步,向她伸出手,唤道:“昀儿,我是…朝歌!”
云罗呆呆看着他,忽然,她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蹦一跳地向他跑去,握住他的手,问道:“这位大哥,你看见我的宝宝了吗?!…你看见了他了吗?”
她比划着:“我宝宝…这么大,很可爱的!”她笑嘻嘻地盯着他,满怀希望地等着他回答。
他浑身一震,踉跄几步跌坐在了地上。肋下的伤剧痛无比,可是都比不得这一刻来得痛。
云罗见他跌倒了,呀地一声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却瑟缩不敢上前。
“她,认不得你了。”苏晋清冷的声音从院门旁传来。
他走到那已不成人样的男人跟前,淡淡的,冷漠地道:“她,疯了!”
凤朝歌抬头,刺目的三月阳光如刀刺入他的眼中。江山万里,他只看见一片血红。
他握着手中残破的剑,仿佛在撑着最后一点希冀。良久,他的声音零落颤抖,问:“孩子呢?”
苏晋静静地,怜悯地看着他。
“孩子呢?我和昀儿的孩子呢?!你快告诉我,孩子呢!我的孩子呢?…”他忽然疯了一样从地上弹起,一把死死抓住苏晋的领子。他目光如血。两行泪不知什么时候滑过满是血污的面上,纵横交错,像是他这一辈子无法抹去的伤痕。
“孩子一出世就被送走了。云罗,受不了刺激疯了。”苏晋淡淡垂下眼帘,“凤朝歌,你满意了?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你可知道她为了你做了什么?她为了你不顾性命从死人堆你把你救出来。她说就算你死了她也要亲手为你收殓!”
“她爱你爱了这么久!不然你以为她当初明知大难将临为何还要留在将军府?!因为她喜欢你!你以为她为什么要跟着你从晋国到梁国!因为她想嫁给你!你以为她为什么要去太子府当那什么李天逍的姬妾!因为她知道你要报仇要复位!”
“她心里怨你却从不曾恨你!”“她苦苦等了你这么久,你又去了哪里?!你说好的要带她回去,原来到最后你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地抛下她和她辛辛苦苦为你怀的孩子!!”
他呆了。
院中,那素衣长发的女子疯疯癫癫地笑。她睁着清澈的眼睛,追寻着花架下的蝴蝶。
他听见她口中喃喃自语:“我的宝宝多可爱啊。你看他的鼻子,他的眼睛…像不像朝歌…朝歌说要来接我们娘俩,他要接我们回去…”
“孩子…孩子…”
她咯咯地笑,翩翩从他身边轻盈而过,银铃般的笑声如破碎的阳光摇落一地。
“啊——”他痛得伏地长嚎。凄厉的痛嚎声划破了宁静的雅苑。
第二百六十章 帝王心
2014-9-2 11:12:08 5112
院中顿时沉入了一片死寂中,所有的人唯有看见那伏在地上悲痛欲绝的男人死命地捶着地。云罗吓得一哆嗦,紧紧抱着廊柱偷偷看着他。
“昀儿…”他朝她伸出手。
云罗看着他脏污的泪颜,忽然噗嗤笑道:“你看见朝歌了吗?阿晋说,朝歌出远门了…”她说完,笑嘻嘻地走了,眼中无风无雨,更没有一丝留恋。
“昀儿!别走!”他心痛如绞,追上前去。
可是一道蓝影冷冷地立在他的面前榛。
“昀儿!昀儿!”凤朝歌疯了一样向她追去。可是下一刻,他脸上重重挨了一记。一口血喷薄而出,再抬头时只见苏晋的脸色已阴沉如暴雨前夕那么阴郁晦暗。
“凤朝歌,你配不上云罗!你和李天逍一样都该死!”他冷冷道,一脚重重踢在了凤朝歌的腹部。
凤朝歌痛哼一声如虾子一样蜷缩成一团。院中所有的人都被苏晋这突如其来的愤怒惊得呆了。他赤手空拳地一下下狠狠揍着那不远千里而来的男人也。
刘陵与沉香赶来都吓得不知所措。
“你还敢来找她!当初要不是我看在云罗面上早就把你大卸八块…”苏晋冷冷地一边打一边道。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从他在寻华元嗣的半路上惊闻云罗要嫁入太子府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恨不得亲手杀了这忘恩负义的男人!
凤朝歌挨了他好几下,浑身已软绵绵地伏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他痛苦地喘息两下,忽然哈哈一笑,喃喃道:“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苏晋一把抓起他的领子,提起拳头冷笑道:“杀了你不但脏了我的手,更岂不是便宜了你!我有一千种法子可以让你生不如死!你想死,没这么容易!”
他的拳头落下,凤朝歌彻底昏死了过去。
院中安静下来,阳光耀眼得令人心慌。苏晋冷冷看着地上已昏死过去的凤朝歌,丢下一句话道:“把他丢出庄子!是生是死不用再管他!”
刘陵一听惊了,急忙跪下道:“晋公子万万不可。凤将军为了赶回来,路遇凤朝阳半路派来的刺客时已经身受重伤。而这皇庄四周到处是皇上的眼线,他好不容易混进来了,若是丢出去就是死路一条啊!”
凤朝歌秘密叛出晋国一事只有李天逍与充王府知道。因为他没带走一兵一卒又是回梁国搅乱梁国局势,说到底还对晋国有利,所以在这件事上李天逍只当做不知。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袖手不管。
只要有机会活捉凤朝歌,李天逍一定不会手软。
苏晋脚步一顿,冷冷道:“那就把他丢入柴房里面!”他说完冷冷拂袖离去。
刘陵与沉香看着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凤朝歌。沉香上前看着他,除了那胸口微微的起伏外,几乎看不出身上有哪里有活的气息。
她长长一叹,对刘陵道:“但愿他可以让娘娘恢复神智。”
…
沉沉的黑夜过去,春光明媚的白天悄然又降临。他在迷糊中辗转不安,几次试图从噩梦中醒来都没有办法。
“朝歌,我不走。”她的泪眼就在他的眼前晃动,一字一句像是烧红的铁烙印在他的心的每一处。
“昀儿…昀儿…”他喃喃地道:“别走…是我错了…昀儿…”
一只微凉的手仿佛在轻抚他额上的滚烫。他好像听见有个声音低低的,悲伤地呼唤:“朝歌,醒来…快点醒来…”
是她。
就是她!
不是别的女人,更不会是殷寐。
他怎么这么傻,那昏昏沉沉的绝境中是她一遍遍为他擦去额头的冷汗,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呼唤他的神智。他怎么会认不出她的声音呢?
“昀儿…”他在梦中大声地喊,可是她却含着泪慢慢走了。
不,他不可以让她离开!
不可以!
他已经失去了她一次,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昀儿!”他猛地睁开眼。
刺眼的阳光射入眼中,他听到一声轻轻的低呼。下意识地,他伸手一抓,抓住了一只熟悉的手。
他看着眼前熟悉得刻在心中的面容,声音沙哑却是含着狂喜:“昀儿,是你!”
他面前真的是云罗。
她今日一头乌发梳成长长的辫子,只发尾缠着一根发带。她身上的裙裾朴素整齐,一切看起来都是从前模样。除了她那一双迷茫的双眼定定看着他。
“你…你弄痛我了。”云罗往后缩,眼底有惊悸不安。
凤朝歌不顾身上的剧痛,一把抱紧她,沙哑道:“昀儿,昀儿,我是朝歌,你认不出我了吗?”
云罗被他扣在怀中挣扎不开,她呜呜地说:“你放开我…我要阿晋,我要阿晋…”
她怯弱的声音犹如孩童般无助。
凤朝歌心中越痛。他抱着她,急急对上她的眼睛道:“你看看,我真的是朝歌!我带你回梁国去!昀儿,你看看,你摸摸看,我真的是朝歌!”
云罗呆呆看着他青肿的脸颊,忽然伸手轻抚他的脸颊。他热切地看着她,搜寻着她眼底哪怕一分的熟悉感。
云罗看了他良久,忽然噗嗤一笑,问:“你看你的脸像是大花猫…痛吗?我给你呼呼好不好?”
她说着当着对着他的脸吹起了气。
凤朝歌一怔。云罗吹完,对他道:“我走啦。我要去找我的宝宝,这里没有我的宝宝…”她说完挣开他的手,毫不留恋地走出了屋子。
凤朝歌呆呆看着她离去,半晌,痛哼一声缩在了床上。
她,真的疯了。
她一点都认不出他来了。
房门口传来轻叹声,凤朝歌抬头看去,只见不知什么时候沉香在门口看了很久。
“没有用吗?”她问。
凤朝歌痛苦捂住脸,良久才沙哑道:“她…真的认不出我了。”
沉香端着饭食和药膏进了房中。她坐在床边,黯然道:“我和刘公公都以为只要凤将军来了,娘娘就会好起来了。”
她今日还费尽心思把云罗引到了这里来,可是结果还是令人失望。
凤朝歌静静伏在床上,忽然冷冷咬牙道:“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麻烦沉香医女告诉我!”沉香一怔对上了他那一双充满了恨意的双眸,心中一寒。
这是怎么样一双眼睛啊!
斜挑深邃的眸子中戾气深重,一片云起风涌令人以为定又是一番天翻地覆,却偏偏最后风雨却渐渐收起沉暗下来,成了漆黑眼底深处那一颗坚硬的核。
沉香略一犹豫,便将事情来龙去脉都说了,只是她不敢挑厉害的说,只云淡风轻说了云罗被李天逍发现有孕之后一直到了产下孩子如何如何。
三言两语说得简单,可是再怎么样都略不过那撕心裂肺的一夜。
凤朝歌一声不吭地听完,忽然轻笑:“血书吗?…”
沉香问道:“是啊,凤将军没收到吗?”
凤朝歌只是一个劲地冷笑。沉香初时疑惑,再看他眼中的刻骨恨意时顷刻间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