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罗一怔,问道:“从何处断了。”
苏晋淡淡道:“从府中的周御医处就断了。我对他用了摄魂大法,他依然说不出是谁下毒。他开的方子我看了没有什么问题。”
“那采买药材的人呢?掌管膳食的人呢?”云罗问。
苏晋摇了摇头道:“也没有问题。”
云罗心顿时凉了。苏晋说没有问题,一定是细细查过了。
那是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眼皮子底下把毒下在了华元嗣的药中?
云罗沉默下来。两人伫立在月下,久久无言。
“回去吧。不然李天逍会疑心你的。”苏晋道。
云罗抬头,看着他,忽地问道:“阿晋现在为殿下做什么事?”
苏晋忽地皱起清冷悠远的眉,半晌才道:“你不需要知道。”他说罢转身就走。
“阿晋!”云罗唤住他。苏晋顿住脚步。她走到他跟前,一双明眸静静盯着他漆黑的深眸,低声道:“阿晋,我不希望你出事。”
苏晋忽地笑了笑。他鲜少笑,这一笑如春风万里拂遍,慑人心魄的魅无处不在。云罗见他笑了,心中的不安渐渐散去。
他忽地问道:“他待你好吗?”
云罗点了点头:“好。”她想了想,加了一句:“也许比凤朝歌好些。”
凤朝歌当初要娶她为的是她将军之女的身份,而李天逍娶她却是看中了她的美色。前者她已失去,后者兴许还能长久一点。她忽地又觉得萧索:这两者之间也许也没有什么不同。
“那就好。我发现这太子府水很深,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你要多加小心。”苏晋淡淡道。
云罗闻言,眸中暖意融融,点了点头。
苏晋深深看了她一眼,终究是道:“云罗,回去吧。以后不要轻易独自出来了。”
云罗遂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悄然离去。
明月光芒流转,苏晋站在月下久久不动,忽地冷笑一声,扬声道:“殿下信我,你们却依然不信吗?”
他话音刚落,原本黑漆漆的屋檐上忽地腾空掠过两道黑影,向外疾飞逃去。苏晋冷冷一笑,手扣上背上琴弦,两道琴弦更比闪电更快地射向半空中的两道黑影。
两声闷哼,方才两道黑影如断了线的风筝纷纷跌落在地上,筋骨俱折,一动不动,口中鲜血狂涌。他们睁大眼看着月下清冷立着的年轻男子,惊骇莫名。
“…太子殿下信晋公子,可是…可是晋公子却为的是华云罗…晋公子不怕…不怕殿下知道吗?”黑衣人断断续续地说。他们身上各自牢牢缠着一根柔韧的琴弦,琴弦的另一端则就握在苏晋那双比女子还美几分的一只手中。
苏晋清冷一笑,薄唇一勾,淡淡道:“殿下当然永远也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意,因为他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他要的不是美人而是天下。”
“可是,殿下若知你私会华云罗,你便命不久矣…”地上的两人不甘心地道。
苏晋墨瞳中一道红光掠过,一股阴冷的杀气陡然升起,他冷笑一声:“你们觉得我苏晋还能容得你们活着把今夜之事说出去吗?”
地上两人眼底掠过绝望,大喝一声,拼起最后一丝劲力举剑猛地刺向苏晋。他们也算是李天逍手中一等一的影卫,这舍弃性命的最后一搏雷霆万钧,两道剑光如虹光刺向月下如魅的男子。
苏晋淡淡看着两道必杀的杀招铺天盖地而来却一动不动,指间琴弦轻扣,只听得两声“崩”的脆响,如练的虹光化成一片片碎羽,鲜血喷薄上半空,一切归于寂静。
方才还活生生的两人已软软伏在地上,没了声息。
苏晋收回琴弦,垂下眼帘淡淡道:“我本能容你们活着。你们跟踪我再久都没有干系,可惜你们见到了云罗。”
他说罢不再看地上两具尸体一眼,身背古琴翩然离去…
…
云罗回到了房中,李天逍依然沉睡。她脱了衣衫靠在他身边。房中只有一盏烛,明明暗暗,一室的静谧她反而睡不着,起身拿了白日与凝香编的丝绦静静依在床边编起来。
李天逍翻了个身,睁开眼。只见灯下她低头不知在做什么,面色娴静,眉间轻愁不去,看起来格外楚楚可怜。
“睡不着?”他拥住她问道。
云罗回头明眸幽幽看着他。李天逍看着她手中的丝绦,问道:“做什么呢?怪好看的。”
云罗手指灵动翻飞,把最后一段打好,递给他,柔声道:“这是三生结。送给殿下。殿下一定要随身带好。”
李天逍揉了揉眼,仔细一看,果然这结做得极精致,里里外外三重心。
原来是这个意思,三重结,结三生。
他笑了,把三生结贴身放好,明眸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道:“云罗在担心什么吗?”
云罗垂首不语,心中却生出一股荒谬感。假戏做多了便当了真,现在的她当真在期待什么吗?可是分明不信了,却固执地要得到什么。这样起起落落的心思,无人能解。
李天逍叹了一口气,搂她入怀,道:“你放心,我不是凤朝歌。”
云罗笑了笑,依在了他的怀中,柔柔道:“臣妾明白,殿下定不会负了云罗。”
“睡了。”李天逍搂住她,安稳放在床上,拥着她沉沉睡去。云罗靠在他温热的胸膛前,闭上眼也终于坠入梦乡中。
…
第二日,太子妃派人前来相请,前往别苑消夏。云罗从偏门出,上了马车,依然是见不到别的姬妾。唯见府中热热闹闹,结成了车队浩浩荡荡向着别苑而去。
别院苑的确很近,就在太子府的后山,背阴,隔绝了京城的喧嚣,山清水秀,的确是乘凉消夏的好地方。云罗的马车到了别苑,一下车就觉得山间一股凉风习习吹来,吹去一身燥热。
凝香扶着她进了苑门。她才进去绕过一道影壁,就觉得眼前突然开阔。只见眼前一面湖水映着蓝天,澄澈明净,湖边荷花开得极盛,粉红粉白荷香阵阵扑鼻而来,荷花池上还有精致的画舫。
凝香得意一笑:“华奉仪觉得如何?”
云罗一笑:“原来这别苑不是院子,是花园呢。”
专门辟出一处地方专门作为园子玩赏,也就只有如李天逍这般王储贵胄才能做到的吧。
凝香扶着她上了画舫,忽的身后有人呼唤等等。云罗回头,只见一队侍女逶迤而来,当先一人面容熟悉。她细细一看,原来是从前遇见过的薛昭训。
薛昭训走到近前,见是云罗,眉心皱起,口气不善:“怎么是你?”
云罗上前见礼,薛昭训冷淡道:“罢了,既然华奉仪先到了就先乘吧。”
云罗正想说话,一旁的凝香便道:“无妨的,薛昭训与我家奉仪同乘也是使得的。”
她本无恶意,薛昭训一旁一位侍女出声讥讽道:“这话怎么说的呢?我家昭训娘娘是什么身份,怎么的能和这种女子同乘一艘画舫?”
凝香一听,脸顿时涨得通红。她正要争辩,云罗按住了她的手,上前躬身道:“薛昭训娘娘请上船,云罗等一会不碍事。”
薛昭训看了她一眼,举步就上前。云罗避身让过。正在这时,身后有人喊道:“哎呦,等等!等等!还有我呢!”
云罗与薛昭训回头,只见一位黄裙女子挥汗如雨地疾步上前来。
她到了近前,抓着薛昭训的手,娇喘吁吁地道:“总算赶上了,要是错过了可要在日头底下晒上一刻。我可最是受不了。”
她不停用香扇扇着自己通红的脸。因她面生,云罗不由得打量她上下。只见这位黄裙女子长得十分标致,五官精致,秀美娟丽,可惜就是有点胖,不过唐中女子多以胖为美,虽在晋国中唐风不是这么浓,但是从长安那边传来这等风气世族中便也纷纷效仿。
那黄裙女子抓着薛昭训,叽里呱啦说着话。薛昭训面上掠过不耐烦却也不好打断。那黄裙女子说完一回头看见云罗,眸中一亮,上前握住云罗的手,笑问道:“这位妹妹眼生得很,怎么长得这么美?”
云罗被她一双胖乎乎的嫩手抓住,挣脱不得。于是柔声道:“妾身是华奉仪。”
那黄裙女子一听欢喜对薛昭训道:“薛姐姐,她就是华奉仪呢!最近太子殿下最喜欢的人呢!”
薛昭训闻言脸色一沉,挣开她的手,不悦道:“周昭训也算是府中的老人了,怎么说话做事还是这般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她说完径直上了画舫。
黄裙女子也不介意,笑嘻嘻地看着她吩咐侍从开船。
她扭头对云罗道:“华奉仪不要理会她。薛姐姐就是这般无趣!”
云罗被她爽直的话所动,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周昭训怕热,拼命打着扇,对云罗道:“走吧,我知道有条道儿阴凉去那边躲一躲。”
她说着不容分说拉着云罗绕着湖边而走。终于到了一处绿荫遍地的亭子前。云罗初入别苑,身边还带着不少东西。凝香一人伴着几个粗使丫头气喘吁吁地跟着在身后。
周昭训见状立刻对身边的侍女道:“你们去帮帮华奉仪的人,帮她们把东西都搬进去安置妥了再来。”
周昭训的侍女们只好听命行事,带着凝香等先行回去。云罗坐在周昭训身边,见她香汗淋漓,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为她扇风。
有风吹来,周昭训大呼凉快。
她一转头看云罗手中的扇子,不由惊讶道:“这不是殿下随身的扇子吗?”
云罗微微一笑,道:“殿下扇子好几把,这一把是落在了云罗处。”
周昭训接过一看,一双杏眼眯起,眼中掠过狡黠,道:“华奉仪当真会说话。这分明是殿下赐给你的。”
云罗只笑不语,算是默认了。她赠李天逍一个三生结,他便赠她随身带着的金边折扇。这折扇上可是他亲笔所画的丹青,还盖有随身玉鉴。见扇如见人,可不是随意能落在什么地方的物件。
她含笑看着胖乎乎的周昭训,眸光微动,看来眼前这个仿佛没心眼的周昭训也是个极聪明之人。
周昭训把扇子还给云罗,笑道:“华奉仪当真是个玲珑剔透的美人儿,难怪得太子殿下喜欢,若是换了我定也是欢喜放在心上的。”
云罗一笑,道:“昭训娘娘言重了。”
她不卑不亢,举止形容恰到好处。周昭训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两人正在说话,忽地前面走来一队侍女。周昭训一见“哎呦”一声,对云罗道:“厉害之极的人来了,我且去躲一躲。”
她说罢飞快下了亭子,拉着随身侍女急匆匆地走下亭子。云罗心中奇怪,定睛再看时候不由哭笑不得。难为了周昭训这么胖的人躲一个人的时候竟然这么疾如风。
她收起折扇放入袖中。那一队人已走到了近前。
当先一女子长得甚是美貌,大约十八|九岁的模样。一身红衣如火,皮肤白腻如雪,五官甚是俊俏,眉眼间有几分女子少有的英气。她看了一眼云罗,不由怔了怔,许是不知此地能见如云罗这般女子。
她皱了皱眉,问道:“你过来!我且问你,你可见了方才那胖妇?”
云罗见她身上衣饰华贵,却不似太子府中的姬妾。而且她头上也未曾梳妇人发髻。
她听得红衣女子不客气称周昭训为胖妇,心中暗笑,上前道:“妾身不知。”
红衣女子冷哼一声,狠狠剜了她一眼,恼道:“方才我明明看见你与那姓周的在一起,你怎么的骗我?”
云罗见她口气不善,淡淡垂下眼帘,道:“周昭训方才是在,现在却不知去了哪。”
红衣女子一听皱眉,上下打量云罗,忽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云罗道:“妾身是太子府中的华奉仪。”
红衣女子“咦”了一声,眼中掠过好奇的目光围着云罗打量起来。她笑道:“原来你就是让太子哥哥连早朝都迟了的女人啊!”
她话音刚落,随身侍女们便捂着嘴窃窃笑了起来。她们眼中有明显的鄙夷与轻蔑。
云罗环视了一圈,微微一笑,泰然自若道:“正是妾身。”
红衣女子没料到她如此从容,眼中掠过嫉色,冷笑一声:“不知耻的贱妇竟然敢承认!太子哥哥怎么净捡这些乱七八糟,奇奇怪怪的女人入府!”
她说得十分不客气。云罗不知她身份,但是听见她口口声声“太子哥哥”想必是皇亲国戚,要么是公主要么就是郡主。
她一笑置之,正打算找什么借口离开。红衣女子已对她失去兴趣,昂着头对侍女们道:“走吧!看见这种女人无端地污了本郡主的眼睛!”
云罗松了一口气,目送她离开。至始至终,她都不知这红衣女子是谁,不过,她也没有这个兴趣知道这种脾气大如天的皇家宗眷。
她辨认了下去路正要走。忽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声。
“昀儿…”
这一声淡淡的,柔柔的,带着千回百转,仿佛从隔世传来的情话切切地就在耳边。
云罗僵住身子,一动不能动。天光灼热,眼前翠色浓郁,她恍惚了下,却看成了那一天那漫天的的碧血如幕。
“昀儿…”他走来,就在她的身后。
云罗慢慢回头。七月的天光下,凤朝歌就站在一株柳树旁,绿枝条条,翠色如碧衬得他一身白衣似雪。
他眉眼如昔,俊美得如画中的人。一双深眸映着天光,熠熠生辉,看久了就忍不住沉溺其中。
他当真是个美好的男子。一举一动,无一不贵气内敛,无可挑剔。
云罗忽地一笑,转身面对他,淡淡道:“原来是凤公子。”
殿下两字对他来说已不合适。
凤朝歌走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她,眼中带着她看不明白的神色,轻声道:“昀儿,你瘦了。”
昀儿?云罗心中失笑。她竟有些忘了,她其实不叫华云罗。她叫做华昀。
华昀,这个名字他当真念念不忘。只是不知,到底他是当真在怀念曾经些许的情意,还是提醒她曾经的身份?
云罗摸了摸脸颊,含笑道:“多谢凤公子关心,云罗挺好的。”
凤朝歌一双漆黑的眸盯着她笑意轻松的面上,忽地叹了一口气:“昀儿,你心中还是恨着我,是吗?”
云罗闻言嗤笑,一双似水明眸对上他探究的眼,慢慢道:“云罗怎么会责怪凤公子呢?太子殿下的确是云罗最好的归宿。凤公子没有听过一句俗话吗?宁为王侯妾,不为走卒妻。”
她说得轻松,凤朝歌脸色已渐渐变了。
云罗轻叹一声,明眸中带着一丝怜悯,看向他,柔声道:“凤公子多多保重。云罗回去了。”
她走了几步,又转头柔柔道:“忘了告诉凤公子,殿下喜欢唤我为云罗,从前的名字就忘了吧。”她说罢便走了。
“云罗。”凤朝歌忽地又唤住她,轻笑:“我有没有说过,你当真是倔强的女子。明明过得不好为何还要骗我?”
云罗回头,秀眉微挑,等着他的话。
“方才那红衣女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凤朝歌上前,似笑非笑问道:“你可知她是谁?”
云罗摇了摇头,笑道:“她是谁与我有何干系?”
凤朝歌眸微眯,慢慢道:“她是充王膝下的明敏郡主。她若不喜你,恐怕晋国中不少世族中都是如此看法。长此以往,太子殿下对你的观感也定会有所偏颇。”
云罗仔细看了他一眼,忽地咯咯一笑。她笑得眉眼弯弯,面上的笑意这么刺眼,刺得凤朝歌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连接下来要说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云罗笑了好一会才停住。她忽地靠近他,近得凤朝歌忍不住后退一步。
云罗看着他漆黑的眼瞳,一字一句地道:“凤公子不会无缘无故注意一个女子的。只是不知,当日的华昀与她相比,到底是哪个贵点,哪个更贱一些。”
她说罢一边走一边笑,摇曳一身夏日艳光翩翩离去。
凤朝歌完美无缺的面上终于裂开一条表情裂缝,咬牙一字一句阴冷地道:“华——云——罗!”
…
别苑中果然不单单只有湖水花草,还有一处处消夏的凉阁,亭台楼阁,无一不精美。不知情的还以为这便是小小的行宫,只是这别苑虽修建得十分精美,但规制不如皇宫中大气。不过这正是其中的趣味所在。
云罗住的地方是望月阁,白日里有水车咕噜咕噜打着从山上引下的泉水浇在屋顶上,这样一来屋中不用放置冰盆就十分凉快。地板铺了上好的细细的竹篾席子,人坐在上面,舒适又方便。
云罗住的望月阁临水,到了晚间还能看见一弯月儿静静在水中。
眼前的一切如画中仙境。她不过是小小的一介奉仪却已窥见了所谓的天家气派,若是有朝一日李天逍隆登大宝,还不知是什么样的风光无限。
她轻笑,细细白嫩的手臂上翠玉轻磕,发出悦耳的声音。
曾经的乱世流离,青楼卖笑,还有那家亡人散的悲苦流离,仿佛被眼前这锦绣美景统统埋葬,再也无人能记起,提起。
“华奉仪,太子妃娘娘有请。”她正出神,便有侍女前来。
云罗问道:“太子妃娘娘相请所为何事呢?”
侍女道:“奴婢不知。华奉仪前去便知晓了。”
云罗想了想,微微一笑道:“好,容我更衣梳洗下,才好拜见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