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濂还未纳妃,她独领中宫,不容丝毫的撼动。

“皇太后,二殿下来了。”外殿的侍女进来小声禀告。

皇后吃了一惊,从榻上坐起身,示意两边的侍女出去。天清已经进来了,一见皇后,天清首先撩袍跪地,呼声连连。

“母后,楚大人要把京外的军队调进皇城,把皇城的各路新军调到各地,天下就是他的了。皇兄不在,情势紧急,您理当出面讲话。”

天清的心情急迫,继续道:“古人云,操刀必割,日中必慧。时机一过,就来不及了。请母后不要犹豫了!”

他恳切地等待着皇后作出最后的决断。

可是,皇后总闭着眼睛,既不点头也不开口。

一抹失望掠过天清的脸,他站了起来,忿忿说道:“咱们大胄国不能交到异性人手中!”

皇后睁开了眼睛,满脸矛盾之色:“楚士雄飞扬跋扈,手握重兵,怎奈何得了他?”

天清觉得自己的话已是多余,拱手告辞:“孩儿这就等皇兄回来,我绝不相信楚士雄!”

车外风声若断。

车内的天清满目寒气,清秀的脸上若说瑕疵,就是线条柔和失之于尖锐,而此时年轻气盛的他又有了另一种凛然气概。

“二殿下,前面有柳大人的马车在等候。”赶车的宫人突然禀道。

天清下了马车,柳南天恭立在路旁,行过礼后,柳南天开门见山问道:“二殿下可是在皇太后那里不开心?”

柳南天是芳菲的父亲,天清自然客气,眼底难耐的怒意暴露无遗:“本是请皇太后做个决定,没想到她如此态度!皇兄还是她亲生的,真搞不懂…”

柳南天皮笑肉不笑地做出为难的神色,道:“如今驻京城的都是姓楚的心腹旧将,皇太后、宫中的一些公公都与他十分相好,互相维护。满朝文武又有许多人是他的僚党或亲朋戚友,这般情势真是无奈啊。”

天清衣袖一甩:“本宫不怕!本宫去杀了那个姓楚的!”

柳南天闻言,连连摆手:“二殿下不要急躁,为臣岂不知楚士雄心怀叵测,桀骜不训?譬如养虎,必为后患。但方今新皇不在,主少国疑,诸事总以持重为宜,切切不可孟浪。”

“依柳大人之见,如何去办?”

“后天正是国丧之期,众臣扶先皇灵柩去皇陵,楚士雄就要进宫来,而且只能带一名侍卫。进玄直门时,还要把那名侍卫留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想在宫中捉杀楚士雄,学先人的故事,却是十分容易的。”

“本宫现今就去布置。”天清点头,“那日如不能割楚贼之首,以谢父皇之灵,誓不为人!”

“二殿下真是魄力!”柳南天赞叹着,“现今楚的下属活动猖獗,杀一楚士雄固然容易,但必激起各镇军队,万一内忧外患,同时并起,那事态岂不更加不好收拾了?您是皇子,自然无事,咱小小脑袋可就搬家了。”

天清皱眉,果断说道:“柳大人不必多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柳大人!本宫这就告辞!”

柳南天目送天清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纹隐在眼角边。

楚士雄要是夺了皇位,早晚也会对他动手。他清楚自己已经站在悬崖边缘,要是天清杀了楚士雄,皇位也许就是天清的了,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他的位置从此稳如泰山了。

“后天宫里热闹了。”他喜滋滋的自言自语着,挥手叫车夫,“回府。”

第四卷 第十章 旋开旋落旋成空7

这日天色虽晴好,春寒依然料峭,东方云层间,太阳半隐半现,惨白的光芒没有一丝暖气。皇后宫外前几天初吐芽的小草叶苞,都瑟缩着,仿佛被寒冷逼得又收敛了起来。

李总管从皇后那里出来,想着皇后一早便萧败的神色,不知怎的老感觉眼皮发跳。

“李总管,哀家是否活到头了?”皇后突然悲哀地问。

他惊惧得扑通双膝跪地。

他略为不安地抬眼望了望天,看周围宫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便抖擞起精神,背着手监督是否有宫人偷懒。

环视四周,见没有一个人的身影,便扯起尖嗓子喊道:“阿德!阿德!”

“回李总管,您不是让阿德出宫办事去了?”有宫人回道。

“死阿德,这么久了还没回来,等我不杖毙了他!”李总管吩咐道,“手脚都给我利落点,今日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小心脑袋!”

说话间,远远的阿德跑了过来,满面笑容地朝他哈着腰。

“阿德,死到哪去了?看我不收拾你!”李总管呵斥道。

“李总管,您可先别打小人啊。”阿德来到李总管面前微微躬身,面上透出恭谨的笑容。

李总管心领神会,将身子微倾,阿德凑近李总管耳边低语:“有好买卖,宫外已有人等着您呢。”

李总管指着阿德,脸上的菊花又缓缓笑开了:“你这鬼家伙,到时有你一份。”

阿德神秘一笑,恭声道:“李总管请。”

李总管得意地跟着阿德出宫去了。

辰时一过,皇宫内磬音声声,烟香袅袅。长鼓响起,众文武嫔妃、皇亲国戚,白衣素缟,神情肃穆,在殿外齐伏绵延。

翎德殿内,皇后面色苍白,也是一身素白,由两个宫女扶着,看似悲戚甚重,摇摇欲坠。

天清走在最前列,随后是楚士雄等人。一阵祭奠礼拜后,天清站在楠木棺材一侧扶棺肃立,低垂的眼帘下,一对犀锐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楚士雄。

楚士雄慢条斯理地走到天清的对面,隔着楠木棺材,他淡淡地看了天清一眼,将手慢慢放到棺盖上。倏忽间,天清的手紧按在楚士雄的手背上,面色如罩霜雪:“扶棺的应是皇兄和我,你以为你真的可以代替皇兄吗?”

楚士雄冷声轻笑:“小孩子懂些什么,还是乖乖地朝你父皇哭几声吧。”

天清狞然道:“谋权篡位的贼子,恨不得灭尔族,杀无赦!”

楚士雄纵声大笑,声音穿透满殿惊慌,在殿外远远传开:“二殿下想的真是天真,楚某奉劝一句,识实务者为俊杰。”

天清的手陡然收紧,喝道:“来呀,拿下贼子!”

几道杀声起,四周几名宫人侍卫刀剑齐齐出鞘,很快地将棺材围住。

殿内刹那肃然之后,全场几乎同时惊呼:“不可——”

就在这一霎间,楚士雄一记长啸。殿外的宿卫纷纷亮出兵器,呼啦前后拥进百余人,将众人团团围住。枪戟刀剑,寒光在殿四周纵横如练。

天清大吃一惊,怒目以视:“楚贼——”

“你以为我是一个人?”楚士雄讥讽道,“年轻人就鲁莽,什么都不懂。”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殿内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嫔妃已经吓得当场晕倒。

“皇太后在此,不可妄动——”柳南天突然喊。

两边兵将已是刀剑对峙,闻听这一声,顿时各自等待主人的命令。万众目光齐齐投向皇后。

皇后心头一震,如横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的声音近乎呻吟:“楚士雄,你别乱了朝纲!”

楚士雄自然听不进去了,厉声道:“楚某乃辅政王,那是新皇亲笔御赐的,惹恼了楚某,别怪楚某动手!”

“如果朕不肯呢?”突然,百官群里传来天濂清朗的声音。

第四卷 第十一章 旋开旋落旋成空8

所有的人大惊失色,除了楚士雄,群官齐齐伏地,三呼万岁。

濂儿…皇后霍然起身,双手掀了头上的孝布望去。

伏地的群官中间站着一个人,一身素缟打扮,留须,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单看身板,确是天濂无疑。只见天濂缓步向着楚士雄走来,带着淡淡的冷笑。在楚士雄的面前止步,一手揭了脸上的胡须,依然是俊逸英武的面容。

皇后战栗不已,面色苍白,手指着底下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天濂站在惊愕的楚士雄面前,面沉如水:“朕得风疹了,怎么朕不知道?这懿旨是何时拟的,难道楚大人、柳大人又在朕的身上施蛊了不成?”

说着脸色早呈怒意,走几步,猛然回身叱道:“奸贼做贼心虚,胆大包天,假造圣旨,谋权夺利,不怕灭族吗?”

缄默无异于默认,楚士雄额头上的一层细汗,还有一些狰狞的表情,脸色变得极为可怕,眼睛死盯着天濂。

突然他仰天哈哈大笑,接过宿卫递过的长剑,直逼天濂的胸前。惊呼声中,群官被一瞬间的变化搞得手足无措,即便是楚士雄的党羽,一见天濂出现,马上意识到事态并不是自己想的简单,他们知道楚士雄试图达到的那个目的,但是谁也不能确定谁胜谁负,为保全自己,既不反抗也不协作,惟有任其事态发展。

天濂一见楚士雄这架势,大声喝道:“怎么,想谋反?”挺剑逼去,眼光灼灼,“来啊,冲着朕来啊!”

楚士雄笑得森然:“你以为我不敢?告诉你,皇宫城门等均在楚某的掌控之中,都尉府六万将士戒备森严,随时听候楚某的调谴,天下即将要姓楚啦!”

“是么?”天濂的唇角挑起冰冷的笑,“父皇殡天,尸骨未寒,谁敢在此时擅自行动,冒犯天威?”

楚士雄目光如炬,声音里透着阴狠:“你已自投罗网,怪不得谁了。楚某的兵马已将皇宫围作铁桶,只待楚某一声号令,便将血洗天阙!”

“楚士雄!”皇后惨然叫着。

这时,宫门外鼓角大作,喊声震天。

楚士雄一愣,两耳细听外面的声音。从殿外匆匆跑进来一侍卫,在他耳边低语几声,楚士雄脸色突变。

天濂冷笑,趁机夺过一宿卫手中的剑,奋力独舞,宿卫或伤或死倒下几个,那些簇拥的兵器只不过是一种摆设,他们不敢伤这位新皇,拉出抵抗的姿势不敢回手。众人趁乱涌向殿外,天濂一边拿剑逼视着楚士雄,一边喊话示意天清带众人撤退。

“楚士雄,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呢。”他嘲笑着。

双方拔剑对峙,一触即发。

一名侍卫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向楚士雄禀报:“大人,崔广带了一批人马从东门杀入,杨远守军临阵倒戈,崔广的人正一路杀向皇宫。”楚士雄顿时着了慌,命令手下传话下去拼死抵御。

天濂闻言笑起来:“崔老将军干得好!楚士雄,你的末日到了!”

楚士雄笑得愈加惨烈:“要我死?你也不想想自己是谁。哈哈,老天爷真会开玩笑,儿子杀老子…”

天濂迅速地收起笑容,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楚士雄的剑,寒光凛冽,一剑穿心。

抽出这一剑的人,傲然而寒薄,惊断皇后的尖叫。

皇后扑了过去。

“楚士雄,你住嘴!”

二十一年之前,碧叶花海中,她独坐船舫头,像一朵艳红的花,在簇簇的水浪里飘来荡去。他带着迷梦般的神色,洒脱地将扇子展开,唇间含着满满的邪笑…那些回忆原来如金属铁片轻颤颤,俱凝在这瞬时的恩怨情仇间。

谁都可以死,只要她的濂儿是皇帝。

她也可以死,她不会让他杀了她的濂儿。

眼前忽然一道锦色的人影,楚士雄、天濂突然屏息。皇后已经飞奔到他们的中间,不顾一切挡住了楚士雄手中的剑,剑身深深地插入了皇后的胸膛。

花雨旋落散尽飞灰。

“母后!”天濂惊叫,双手接住了缓缓倒下的身躯。

春华渐冷,宫杀的白光清寒如冰,盈盈洒在皇后慢慢微弱的生命。她伸出手,碧血染红了前胸。望着惘然而哀痛的儿子,她在最后的一抹微笑时,终于领会到,老天爷惩罚她的时候到了,如同一个决断的手势,干净而纯粹。

别恨你母后,濂儿。

她慢慢合上了眼,合上她悲凄而哀怨的人生。

此时,皇宫内外已是喊声震天。

第四卷 第十二章 今夜故人来不来1

东边的光辉,像战场殷红的底色,在青阳微寒的春风里,血腥飘满了城门上空。

东城门的杨远守将听从了明雨的劝告,无心应战,待崔广率兵总攻,打开城门投诚,几十里方圆的皇城顿时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厮杀声中。崔广率领一支骑队乘胜追击,与进驻在京城的御林军会合,往复冲杀,勇猛异常。不到一个时辰,楚士雄手下的兵虽奋勇搏杀,终无力控制局面,潮水似的向宫内退去。

崔广趁了楚士雄的兵马溃败,迅速掩杀到了宫门外。

“有仗可打,有趣有趣。”崔广骑在马上,豪爽大笑,“楚士雄的梦醒了没有?兵临城下才仓促应战,又摆什么气势汹汹的架势,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其实人心早散了。皇上英明,早料到你有阴谋,这叫欲擒故纵。哈哈,你这狗屁都尉等着送死吧。”

同时令属下负责对城外楚士雄援兵的阻击,只要战前的计划周密,结果完全在意料之中。自己率领几千步骑将宫城团团包围。

皇宫里。

楚士雄持剑已经跑出了翎德殿,听得宫外杀气震天,左右无一党羽跟随,不由得大声咒骂了几声。他大步跨下台阶,方看见柳南天像懵头转向的苍蝇,慌乱地东张西望着,便大声喝斥道:“柳大人,紧急关头,何必惊慌成这样?”

柳南天指着他就骂开了:“你还有意思说我?你不是布置得天衣无缝吗?如今新皇派兵过来,即将血染宫城,如若你败了,柳某罪孽深重,也怕自身难保了。”

接着仰天长叹:“悔不该听你这厮的话,即便想请女儿去求情,也是无颜见她了,搞不好家破人亡,柳家灭族灭宗啊。”

“哼,你这家伙休得说泄气的话,想楚某手下几万兵马,各部都有自己人,孰胜孰负还难预料。”楚士雄自负道。

柳南天冷笑:“那是自然。柳某今日才算明白,即便你楚士雄败了,这天下还是姓楚的不是?谅新皇不敢对你怎样。”

楚士雄恼怒地将手中的剑指向柳南天,这时,又听震耳欲聋的声响,玄直门被撞开了,千军万马犹如抵挡不住的洪水汹涌而入。二人惊慌地互相对视一眼,柳南天随即仓皇而逃。

楚士雄疾步在白玉栏杆迂回行走,走了一回依然是翎德殿,他一脚踹开了虚掩的殿门,大步迈了进去。

外面喧嚣的声音刹那消失了,殿内寂静无人,地面上残留有滴滴血迹。层层厚重的幔帐低垂,四处烛光纵横摇曳,氤氲的空气中香烟缭绕,建武皇帝的灵柩静静地安放在殿的中央,原本阴暗的空间漫流着一种鬼魅阴森的气息。

雕窗外透射进来的暗淡阳光将楚士雄的身影拉得很长,楚士雄在灵柩前止步,举剑猛然戳向棺盖,金属的碰击声夹杂着他的狂笑声,在空阔的殿梁上萦绕回荡。

“狗皇帝,你终归是死在楚某的手里!你以为这天下还是你的?哈哈,你错啦,这天下是我姓楚的!有本事你出来啊,跟我较量较量?哈哈…”他肆意地笑着,笑得愈发张狂。

“楚爱卿,近来无恙啊?”

突然,建武皇帝沉闷的声音在层层叠叠的幔帐间穿透而过。楚士雄惶恐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去,建武皇帝正从幔帐间步出,虽是闲装打扮,腰板笔直,眉宇间透着凛然不可抗拒之气,两边站着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宫廷侍卫,手持兵器,越聚越多。

楚士雄的魂灵层层片片被剥开,他双目睚眦,似是难以相信:“你…没死?”

“你以为躺在里面的是朕?”建武皇帝笑得爽朗,“楚爱卿,朕正等着这一天呢,你这条大鱼终于落网了!”

楚士雄仰声大喊:“想不到我楚士雄自负一生,却还是输在你的手里!”

“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皇帝往前踏了一步,深深看住他,“你还是承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