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听过这个故事?”

“没有。”

温岭远就没有多说什么了,只是笑着说一句谢谢。

“小园说你感冒了。”宁樨探头往他的马克杯里看,似乎只是普通的白开水,而不是什么姜汤或是枇杷膏。

“可能因为吹太多冷气。”

“你天天运动。”

“疾病无差别攻击。”

“现在有好一些吗?”

温岭远看着她说:“好很多了。”

“那晚上,喊上小园一起出去吃饭?”

“好。”

沉默下来的时候,宁樨觉察到温岭远在看她。她想到他们有一通还未完成的对话,这种独处的气氛,会不会让温岭远觉得,这是旧事重提的好时机?

不管是不是,她要把它搅黄,唯一的好时机,是她决定要去听的时候。

于是直起身体,去看他的电脑屏幕,“感冒也要工作吗?”

“在看一些资料。”

“你纯粹是责任感作祟,我觉得,你应该趁着感冒的时候任性一下。”

“……比如?”

“比如,听一下歌,去沙发上躺着睡一个午觉。”说着,宁樨从口袋里掏出耳机。她没有用无线蓝牙耳机,因为掉过太多次,也扔进洗衣机里洗过太多次。线不免又缠在一起,她花了一点时间解开,接上手机。

温岭远还犹疑地坐在地毯上,直到宁樨过来拽他,将他赶上了沙发,又把扶手上叠好的空调毯展开,盖在他身上。

而后,她在他脑袋这一边的地板上坐下,调出自己手机里音乐软件上归类为“发呆和催眠”的歌单,分给他一只耳机。

起初,温岭远还会问她这是什么歌,后来思绪被轻柔旋律包裹,没有抗拒地往下沉,像沉入静谧的湖底。

宁樨轻轻碰一下他的肩膀,没有反应,他彻底睡着。

只是看着而什么都不做,是不可能的。她伸出食指,轻轻推一推他覆于眼睑上方的一排睫毛,长而柔软,甚至还有细微自然卷曲的弧度,使她觉得嫉妒。

感冒醒来,是一天之中最痛苦的时刻。

温岭远睁开眼,思绪恢复的时候,庆幸自己没有立即坐起来,因为多半要吵到此时此刻趴着沙发边缘睡着的宁樨。

他没有动,侧着头看着这一张睡颜,觉得,这个夏天,还没有结束。

——

小雪(01)

距离约定俗成的开学时间还有几天,温岭远原本以为,第二天宁樨也会来青杏堂,但是没有。

他感到疑惑,发微信问她,才知道她已经赶早回学校了。

“开学这么早吗?”

宁樨回复说:“我们这学期,要去北京业务实习,至少三个月,实习结果是要算学分的,所以,我需要提前回学校做一下准备。”

“自己找实习单位?”

“不是,学校安排的。我是在北京一个网站的视频部门工作,他们说是有露脸的机会,不过我估计多半是去打杂的。”

温岭考虑的是:“什么网站?”

宁樨:“不会告诉你的,我录了节目也不会告诉你。”

温岭远理解她担心自己不够好,因此不愿意让熟人关注的心情,没有勉强,只是嘱咐说:“如果你在北京遇到什么麻烦,也可以告诉我。我在那边认识一些朋友,或许能够帮上忙。”

宁樨回复一个“OK”的手势。

温岭远感到些微的头疼,有些话还没跟她说,而且一定要当面说。原本是打算,趁着她开学前这几天,留在南城的时候告诉她的,这下只能另找时机了。

不怀疑宁樨的独立能力,既然她一个人在崇城都能生活得很好。但是,北京还不太一样,一则更远,二则是更加典型的北方气候,饮食也和南方大相径庭。

温岭远有些许的放心不下,总会在微信上多问几句。

她很爽快的,将她的生活变化都同步给他:

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租了房,因为不愿意和人合租的执著,加之崇城的房子也没有退,承担两份价格都很不便宜的房租,让她略略感到生活质量有些下降,起码现在在生鲜超市看见新鲜的草莓,要纠结一下才敢买。

刚开始,每天只能做一些整理稿件、跟随团队打杂的工作。部门虽然是属于网站,但是层级分明,倘若喊错了职级,或者对同是播音员的同事没有称呼“XX姐”、“XX哥”,就会被委婉教育。如果不是实习关联学分,而学分影响毕业,她一定会撂挑子不干了。

北京入秋之后变得很干,她一个在南方长大的人十分痛苦,“混油皮”莫名其妙变成了“混干皮”,护肤品全部要重新置办。

当然,也不是没有开心的时候,和同在北京的同学,以及已经站稳脚跟的学长学姐聚餐,听他们聊天,感觉像在听十个开出租车的大爷一齐说相声。

时间一晃到了国庆。

宁樨国庆不放假,轮值“恰好”轮到她。

国庆之前,宁樨被她所在部门的领导,亦是带她的老师带去参加一个饭局。同去的还有另外两个今年刚刚入职的正式员工,且有男生也有女生,因此她并没有特别担心。

去过之后,宁樨才知道,部门要筹备一档自制节目,需要接洽广告商进行赞助。饭局是网站这边的市场部组织的,对接的也是有意向的赞助商那边的市场部的人。他们视频部,只是这顿饭的陪衬。

宁樨的老师,都沦为要在饭局上挑战60秒口播赞助商广告的陪笑角色,她和另外两个新人员工,待遇当然也没有多好。

尤其,这次吃饭的意向方,本身是一个白酒品牌。

虽然有不够圆满的家庭,但是在与社会接触这方面,宁樨被保护得很好。宁治东给她提供了很优渥的物质条件,使她不必要为了生计而委曲求全。

她不是没有见过成年人的酒局,只是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那个必须低声下气的“乙方”。

当对面暗示他们几个年轻人,应当有些眼色的时候,带他们的老师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不太强硬地维护了两句。

他们所在的栏目,从来只有烧钱,很少赚钱,常年要看市场部脸色,老师自然也没有办法硬气。

已经有人给她斟满酒,而她的心思已经飘到十万八千里,在想如果因此实习被给了差评,无法毕业的话,她是不是就干脆退学算了。这个时候,她有些感谢宁治东和奚纹玉,是他们给了她这样的底气。

于是她笑着说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感冒了,来之前刚刚吃了头孢,不能喝酒。”

“现在年轻人,也知道用吃了头孢这一招挡酒了?”对面朗声笑说,“少喝点,没啥事!”

“如果我出了人命,也没事吗?”

代教老师立即脸色一沉,“带你们过来,是希望你们跟着学点说话做事的方式!既然你们不想学,现在就滚回去加班!”

他们几个新人当然知道这是代教老师给的台阶,机灵地就坡下驴。

回去的路上,宁樨不免想到温岭远。

可能,他也没有想到吧,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交给她的,用来对付烦人酒局的这一招,已经不管用了。

她给温岭远拨了一个微信语音电话,准备嘲笑他。

他没有接,于是她转而给池小园发消息,扯了一堆有的没的,才扯到她最关心的,温岭远的行踪。

池小园回复说:“温叔叔现在不在青杏堂。我正想跟你八卦这个事呢!”

池小园继而绘声绘色地说道,今天下午,温岭远的兄嫂来了一趟青杏堂,与他碰面之后,一道去吃饭。温岭远在楼上换衣服的时候,池小园对等在楼下的温济深玩笑说,自己也想去。温济深就笑说:“国庆喊上南川北歌,一起吃顿饭。不过今天不行,今天你小温叔叔是去相亲的。”

宁樨愣一下,才慢慢打字问道:“他相亲去了?”

“对啊对啊!我在等他回来,问他结果呢!温叔叔也是该去相相亲,认识一下别的女人了。”

宁樨不知道回复什么,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干脆不回了。

然后,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她已经在家里,吃着自热小火锅看综艺的时候,小园又给她发来消息:“温叔叔回来了!不过心情看起来并没有很高兴,可能这次相亲的对象,他不是很满意吧。我很怂,我不敢问了。”

宁樨咬着叉子发愣的时候,温岭远给她发来消息:“有点事,所以没有接到你的语音电话,发生什么事?”

宁樨只好说:“没事,按错了。”

坏心情毁了这一顿小火锅,并且使她第二天假期加班也变得出奇的难熬。她原本是想问温岭远长假是不是有什么安排,如果没有的话,想不想来北京,如今也不想问了。

晚上,她没有忍住给苏雨浓打了一个电话,倾诉这件事。

苏雨浓还是尽量理性替她分析:“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你还是应该问一下温岭远,我觉得这不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宁樨说:“为什么,我反而觉得温岭远去相亲是一件很合理的事?他是很理性的人。”

“那你们之间那些暧昧的小火苗算什么?”

“不是……”宁樨很奇怪自己只觉得难过,不觉得气愤,“我并不觉得,和他的关系,已经到了必须排他的阶段。”

她说着,自己愣住了,突然想到,难道之前温岭远想要同她说的,就是要去相亲这件事?

自己对于坏消息的直觉,是不是有点太准了。

苏雨浓有一些恨铁不成钢,“哇,你怎么喜欢他都到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程度了?我真的觉得,你应该问一下。”

“我不想问。”

“不要任性。”

“我就想任性一下。”

听见哭腔,苏雨浓怔住,她只好安慰道:“那先晾着他吧,等他主动和你解释。或者,你开不了口的话,我可以帮你去问一下?”

“不要。”

苏雨浓叹着气说:“在温岭远这件事上,你一直这么克制,这么懂事,真的没有必要。”

“我没有懂事,我只是胆小鬼。钓鱼最难过的不是钓不到,而是鱼都咬钩了,却让它跑掉。我现在都不敢收杆看结果,我很害怕。等我觉得可以接受了,我会去找温岭远问的。”

-

温岭远能够感觉到,一夕之间,宁樨对他的态度变得有一些疏离,从微信消息的回复频率和回复语气开始。

他原本计划,国庆要抽时间去一趟北京的,问她哪几天有空,她说都没有空,每天都要加班。

不能判断,是不是实习太累,使她无暇顾及私事。

于是到十月下旬,她生日之前,他再度提出要去北京见她一面,又被她以工作很忙拒绝。

结果,第二天,他就在她朋友圈里,刷到她和在北京的一些朋友生日聚餐的动态。

十一月,医馆章医生妻子怀的二胎临盆,因此请了一个月的假。医馆的主治医生少了一个,多出的工作量其余人分摊,这使得温岭远的日程,一下排得没有任何空档。他虽然是医馆的所有人,也无法在这种时候例外。

这一段时间,小园似乎都能觉察到他的情绪,时常带着一种想问而又不敢问的表情,每天惊弓之鸟一样在他面前晃悠,让他无法再继续忽略,自己变得焦躁不安这件事。

于是,他最终决定在繁忙的行程之中,替自己争取一个晚上的时间:周末他要去张仲景国医大学参加一个学术讲坛,如果周五晚上飞往北京,见宁樨一面,再搭乘红眼航班去南阳的话,时间上是来得及的。

倘若,在北京的生活使她有了别的故事……

在飞机上等候起飞的时候,温岭远突然想到。

他会选择祝福吗?按照他的性格和他的身份,这是笃定无疑的,然而想象这个可能性,还是让他胸闷不已,因而变得不再笃定。

落地之后,温岭远才得知北京降温的消息。

他只穿着一件风衣,不大能够抵御北国的寒潮。没有心情临时购置御寒衣物,落地后的第一时间,是给宁樨打电话,问她在哪里。

宁樨声音是轻松的,“在忙。”

“我现在在北京,想见你一面。”

沉默一下之后,宁樨才说:“我没空。”

“我来找你,只用给我十分钟时间。”

这个时候,宁樨才说:“我和朋友在酒吧,你是想现在过来,还是等我回家?”

温岭远说:“微信发给我定位。”

寒冷天气,使温岭远选择出租车作为自己离开机场后的代步工具,司机不免调侃他:“穿这么薄,广东来的?”

温岭远没有回应,司机郁闷地调高了广播音量。

宁樨在酒吧最为出名的那一片区域,温岭远从前在北京出差、旅游的时候,跟朋友去喝过酒。如今,导航软件已经可以把人带到任何一个难找的犄角旮旯,因此,没有花费太多精力,温岭远找到宁樨所在的那间酒吧。

并不吵闹,台上有人唱爵士,稍显昏暗的灯光里,台下一张一张桌子,顾客聚首喝酒聊天。

宁樨坐在靠着窗户的那一桌,她穿一条黑色修身的长裙,白色羽绒服挂在后方椅背上。和她一桌的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

对于所见场景丝毫不离经叛道,温岭远一点不感到意外,恐怕宁樨都不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离经叛道,她内心是个很乖、很守序的人。

温岭远没有过去打扰她,在吧台坐下。

充足暖气使他脱下风衣,挂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没多久,有一位妆容精致的女士过来,想请他喝一杯酒,被他婉拒。

半小时过去,大约宁樨觉得,按照时间,他应该已经赶过来了,于是似乎坐不住的,频频开始看手机。

有一个瞬间,她拿着手机顿了很久。温岭远感觉她可能是要给自己发消息的,但是他的手机没有动静,应该是她还是选择不发。

最终,他被她发现,是她站起身准备去洗手间的时候。

她一下站在原地,有些怔忡的样子,而温岭远这时候选择买单,拿上外套和行李箱,一边朝外面走,一边给她发消息:“ 出来一下,耽误你十分钟。”

是可以选择不出去的,宁樨这样想,然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拿上了外套,放下自己应付的那一份钱,跟朋友告辞,而后朝酒吧外走去。

温岭远站在路边,他衣服很单薄,应当是很冷的,却站得很直。

赶在温岭远开口之前,宁樨径直说道:“我好冷,你送我回家。”是觉得他冷,不想让他继续站在寒风里。

出租车上,温岭远陪着宁樨坐在后排。

前排,北京热情的出租车司机表演着他的单口相声,这种略带滑稽的气氛,使他们都没有说话。

沉默的时候,温岭远终于确认,这一段时间,宁樨突然的态度转变,是她故意。

他从头开始梳理症结,想不通哪一环自己做错什么。但或许,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先行坦白自己的想法。

出租车开到小区门口,温岭远提下自己的行李箱。

宁樨穿一件羽绒服,却没有扣上拉链,因此跺着脚,急忙要往里面跑。

“等一下。”

宁樨顿下脚步,两手都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略微缩着肩膀,对他说道:“如果我说,不管你想说什么,我都不想听,你会强迫我吗?”

温岭远沉默。

宁樨笑一笑,“你要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她后退一步,“有时候真羡慕你,永远这样理智。”

说完,她迎着风就往小区里面跑去,温岭远在喊她的名字,她就跑得更快,把他的声音,远远地甩开。

一口气跑上楼,脱掉羽绒服,在餐桌旁坐下。

把手机调成静音之后,她先点了一份外卖,然后去卸妆洗澡。浴室很快热气腾腾,镜子染上雾气,使她看不清楚自己的脸。

她难以形容此时,以及这段时间冷落着温岭远的心情。

她承认自己有些许的心灰意冷,当然,也许是因为北京的秋天太冷?所以她有些失去动力,想要自己单独,且鸵鸟心态地待一会儿。

等调整好失衡的心情,再继续克制地、懂事地、谨小慎微地、不疾不徐地去爱他。

就像背单词,一个一个词地积累,积累越多,也许,分数也会越理想吧?在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之前,她并不想提前进考场。

越想赢,越不能洒脱,大家都是这样,还是唯独她自己呢?

洗过澡,外卖也到了。

宁樨吹干头发,在布艺沙发里吃着热腾腾的外卖,看了一部不用带脑子看的电影。

快要看到结尾处,她发现自己手机屏幕无声亮起来。拿过来看,是温岭远打来的。

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

温岭远声音很干脆,且难得带有一点不容拒绝的强硬:“我在小区门口,你下来一下。”

宁樨一愣:“你没有走?”

“你问我,如果这些话你不想听,我会不会强迫你听,我的答案是会。所以,请你给我十分钟,我想当面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