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也空荡起来,过去找不到座位的食堂,如今只开放四分之一不到。

摄影协会的人大多也都离校了,除了张博源。得知她也还在学校,张博源邀请她抽出一天时间去“扫街”。

天气冷,但是没有准备下雪。宁樨穿短款的面包服,锈橘色半身长裙,裹一圈羊毛围巾。嫌冷,不戴耳饰。只化淡妆。

宁樨和张博源约定在学校门口的咖啡馆碰头,她比约定早到,在寒风里站立片刻,被咖啡馆里暖黄灯光所诱惑,推门进去,点了一杯摩卡。

暂时没有找位置坐下,她被墙上一张黑白照片吸引目光,照片里一个灯下回头的短发女子,眼睛直直盯着镜头,看进人的灵魂。

在觉得自己似乎要被吸入照片中人的眼里之时,她同样感觉到另外一束凝视的视线,在她左边。

宁樨转头看,一个个子高高瘦瘦的男生,眉眼清晰,眼神明澈,额发柔软地搭在眉骨上。和她视线对上,他也没有躲闪,只是抬头碰了一下鼻子,仿佛有些许害羞。

宁樨直接地问:“你刚刚在看我?”

男生没有撒谎:“嗯。”

“有什么问题吗?”宁樨碰一下脸,她担心是不是面颊上沾到什么。

“没有……你很好看。”他说。

宁樨微微笑了一下。可能因为他的诚恳,使她对他没有恶感。再打量一眼,他穿中长款的棉服,里面是单薄一件毛衣,露出衬衫的衣领,肩膀上,还挂着一台尼康的单反相机。

咖啡做好,宁樨在靠着门口的位置坐下,方便使张博源看到她。

张博源晚到十分钟,推门就说“抱歉,临时被一点事情耽误了”。他婉拒了宁樨让他也点一杯咖啡的提议,说道:“我还有个朋友也准备去,等他到了我们就出发。应该是要到了……”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后方有人举起手说:“博哥,我已经到了。”

宁樨转头去看,愣一下,就是方才同他说过话的那个男生。

男生好像对现在这个状况也有一些意外,走过来先自我介绍说:“我叫周璟。”

“宁樨。”

周璟说:“我关注了你的微博,没有想到本人……”因为不再是陌生人,夸奖的话反倒不好坦率说出口。

张博源笑说:“要不你们留出点时间商业互吹?”

张博源和周璟都是本地人,张博源开家里的车过来的,载他们去老城区的一条老街。

车上,张博源夸奖周璟拍照很有风格,取景角度新颖刁钻。对照张博源对自己的评价,宁樨相信周璟的作品一定值得一看。

于是提出来,想看一下他相机里照片。

周璟表情有一些为难。

宁樨说:“不方便也没关系。”

“不是不方便,只是……”周璟笑一下,坦诚道:“刚刚在咖啡馆,我偷偷拍了一张你的照片。”

宁樨睁大眼睛。

“对不起,我现在就删掉。”

“如果你拍得还不错,也不是一定要删掉的。”宁樨朝他伸出手。

他将相机从肩膀上卸下来,因为看见宁樨用的是佳能,怕她不熟悉他这一台尼康的按键,偏过身体,帮她打开相机的照片浏览。

第一张就是宁樨。拍到她正在与墙上照片对视的三分之一侧脸,就构图和色调而言,好像没有张博源夸得那么神乎其神。

再往后翻,他拍的街景就完全不一样,没有一张是常规角度,也不注重画面第一眼的好看,剑走偏锋的取材,和不能看懂的表达意图,有三分森山大道的神韵。

周璟问:“我能看一看你的吗?”

“你不是关注了我的微博?我的风格就是那样,用会长的话说,一个不思进取的写真摄影师。”

张博源替自己申辩:“我原话有这么刻薄?”

周璟笑说:“博哥可能只是羡慕找你约拍的女生多。”

张博源说:“不要乱说话啊,我有女朋友的。”

一个上午过去,大家收获颇丰,当然,可能只有宁樨的收获是除了照片之外的其他——她逛了一路,每遇到小吃店都要尝一下。

中午在一家老字号餐厅吃饭,坐在二楼可将底下延伸一路的古旧建筑收入眼底。张博源当然不会放过,架起相机。

宁樨则和周璟坐下,倒茶,闲聊。

宁樨问周璟:“你是哪一个院的?”她对周璟印象不错,想要再多一些了解。

“事实上,我不是你们学校的,我是崇城医科大学的。”

偏偏,怎么是学医的?

有一个瞬间,宁樨不想和他继续接触了。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在阻止,天下学医的人那么多,每个你都要避开吗?

安静了好久,就在周璟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的时候,宁樨又问:“学医的是不是很忙?”

“所以出来拍照的机会不多。”

“但是你有天赋,不跟会长一样往职业方向发展吗?”

“我也同样喜欢医学,”周璟笑说,“比较起来,还是只能将摄影作为爱好。”

周璟读大二,只比她大一岁而已,可以将他划分到同龄人的范畴。但是,他有一种其他同龄人不具备的静定与自信。

这天分别,宁樨与周璟交换了微信号。

张博源是先将宁樨送到学校,再送周璟回家。宁樨跳下车,周璟微微躬着身体朝外看,笑说:“如果你有空的话,过几天要不要一起去看展?”

“我明天下午回家,”宁樨笑说,“如果那个展不会马上结束的话,开学以后或许可以去。”

一到晚上,天气更冷。

宁樨把围巾往上拉,盖住半张脸,加快脚步往宿舍走。

不喜欢冬天,虽然真正寒冷的时间不长,却要拉上一整个深秋和一整个早春,作为它出场和离场的伏笔与尾声。

宿舍里没有人,打开空调之后,要过好长时间,空气才会渐渐升温。

她在桌前坐一会儿,体会一种平静的孤独。她不排斥社交活动,不排斥任何热闹的场合,但是也并不留恋,可以迅速抽离。

可能,交际的需求已经被苏雨浓和苏昱清满足,就没有再去结交其他亲近朋友的动力。

宁樨打开手机听歌软件,调出自己的歌单,随机播放,然后从衣柜搬出行李箱,收拾回家要用的东西。

打开行李箱,没想到里面还有一只纸袋。宁樨有一瞬间的怔忡,想起来纸袋里是什么——

今年的生日前后,池小园给她寄来生日礼物。除池小园送的一支香水,还附带一个二十厘米左右的小画框。画框里是一副毛笔所绘的静物画,寥寥几笔勾勒一棵树,树后有月,树上有花,树下有石,石上卧一只姜黄色的小猫。题词: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不看落款,也知道是温岭远的手笔。

当然不会把它拿出来,摆在时时都能看见的位置,于是一收到就尘封。

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又看见它。现在,宁樨没有那么拧巴了。抽出纸巾,将画框玻璃上落的一些灰尘擦干净,摆在桌面上。

很有趣的一副小画,不应该使它蒙尘,毕竟,这有可能是她从温岭远哪里收到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了。

-

宁樨回南城没有停留多久,初四就回了学校。

回去的这几天,宁樨一直在和周璟断断续续聊微信。

宁樨考虑要搬出去住,因为学校晚上十一点断电断网,有时她需要加班加点给照片做后期,就很不方便。

周璟是本地人,自告奋勇要带她去找房子。

初五,他们在上回的咖啡馆碰面,然后去附近小区找房子。

在打过几个房东的电话,都被告知不在家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现在,还在过年。

宁樨这么说了之后,两个人相视哈哈大笑。

宁樨问道:“那你,是不是也还要过年走亲戚?”

“其实今天是要去拜访一个远房的姑妈,不过我找借口没去。”

是专门为了她而来的意思。

宁樨不迟钝,虽然像在过家家,但读高中的时候,也谈过好几场恋爱,一个男生对她是不是有好感,她很容易分辨得出。

她现在有一些挣扎,不知道该不该在看出周璟的意图之后,继续和他接触,她自己都不知道,事情会不会朝着周璟期待的方向发展。

她沉默得太久,周璟伸手在她面前挥了一下。

她忍不住笑,“你知不知道,这个动作有点搞笑?”

“这吗?”他故意又挥一下。

这下两个人都笑起来。

那天他们一起吃过中饭,又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

等到初十,学生基本返校,年也过完的时候,她又和周璟出去一次。预算充足,所以房子找起来很快。

离学校十五分钟的一个商业小区里,宁樨组下了一个两室一厅的小户型。

此后,她又花很多精力进行布置,直到基本兼具美观和舒适。这个过程中,周璟出了很多力,帮她搬运和组装家具。

搬进去之后的第一个周末,宁樨邀请了苏雨浓他们,以及周璟过来吃饭。

苏雨浓最先到的,在屋里转一圈,痛斥宁樨的奢靡,然后往她的床上一躺,“我能不能也搬来跟你住?”

“我是不在乎,只要你上课不会迟到。”

苏昱清也赶到,按照宁樨的吩咐带了一些啤酒和可乐。

宁樨斥巨资买了一张十分舒服的深棕色皮沙发,苏昱清一躺下就不想动,“我们晚上吃什么?你开火?”

“我敢做,你敢吃吗?”

苏昱清笑说:“兄弟不就得两肋插刀?”

“我点了达美乐的披萨。”

苏昱清和苏雨浓一齐抗议,“……就吃披萨?”

“不可以吗?不觉得很有气氛吗?”

没过多久,披萨就送到,附带一堆小吃,铺满茶几,也很壮观。

宁樨说:“还差一个人,到齐了就吃。”

“还有谁?你的同学?”

“……一个朋友。”宁樨没有多说。

等人的时候,苏雨浓看见宁樨放在置物架上的一副小画框,“那个,是不是温岭远送的?”

“嗯。”

“你和他一直有联系?那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温岭远和钟映取消婚约的事啊。”

宁樨睁大眼睛。

苏雨浓比她更震惊,“你……不知道?”

“小园,温岭远还有钟映的朋友圈我都屏蔽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他们也没有在朋友圈发过就是了。过年我妈扭伤脚,我带她去青杏堂去治疗,小园告诉我的。说是去年十月领证之前就分了,但是一直没有张扬出去,好像是因为,钟映那边有点麻烦,所以花了很长时间让她去消化和处理。”

“那现在……”宁樨觉得自己脑子已经不会转。

“既然小园能告诉我了,肯定是因为已经彻底了结了吧?”

苏雨浓看着宁樨,不是很能从她此刻呆滞的神情判断她的想法,“樨樨,那你要不要,联系他……”

宁樨没有说话,这个时候,电话响起来,是周璟打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让温叔叔在线下再待一小会儿,先领爱的号码牌。

☆、寒露(04)

周璟说:“我已经到小区门口了, 还缺什么吗?我可以在便利店买了带上来。”

“不用……我朋友都在了,你直接上来吧。”

挂断电话之后,宁樨还把手机捏在手里, 如果这时候有一面镜子, 她一定能欣赏到自己这辈子最呆头呆脑的时刻。

苏雨浓有些不忍心,恐怕她是相关人物之中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樨樨?”

宁樨突然地站起来, 去方寸大的厨房, 给自己倒一杯水, 咕噜咕噜灌下去。她都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drama queen,但确确实实感觉到一些委屈。

好像一个死刑犯,等待行刑日的过程中,遗书都写好了,也想好到了地底怎么去跟撒旦,或是阎罗——什么都好——打招呼。转生之后,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结果突然被告知,哦, 改判了,你不用死了。

固然被劫后余生的喜悦砸懵, 但是委屈也是真的委屈。

三分钟左右,响起敲门声。

周璟觉得空手上门不好,提了好几袋乐事薯片。他习惯性往鞋架上去找拖鞋,没有看见,然后发现那双鞋被穿在坐在客厅的一个男生脚上。

苏昱清急忙站起来, “鞋给你穿……”

“不用不用,”周璟笑说,“我赤脚就行。”转头看向宁樨,问道,“地板,应该拖过的吧?”

宁樨笑说:“我自己没有拖,亲眼看着保洁阿姨拖了两遍。”

坐到沙发上,宁樨将他们互相做了介绍。

在说到周璟是崇城医科大学的学生时,苏雨浓若有所悟,又似漫不经心地感叹一句:“学医的啊……”她声音很小,只有宁樨听到,转头来看了她一眼。

高热量的食物,罪恶感和满足感呈正比。

吃饱喝足,苏昱清变魔术一样从他的背包里掏出一台switch,接上宁樨家的电视机,问大家要不要一起玩马里奥赛车。

宁樨说:“我怀疑你是有预谋的。”

“不然电视你会看?放着也是浪费。”

苏昱清把手柄递给苏雨浓,苏雨浓不接,“我不玩,我要跟樨樨说一下话。”

男生有一种本事,第一次见面也能随随便便玩到一起去,苏雨浓看一眼在客厅地毯上坐下玩游戏的苏昱清和周璟,把宁樨拽进卧室,关上门。

直接就摆出了严刑拷打的架势:“也不是不希望你走出温岭远的影响,可是找一个和他这么像的人,不是背道而驰吗?”

“有……很像吗?”宁樨知道是有一些想的,但是“很”应该不至于?

“不像吗?温岭远要是年轻十岁恐怕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没有跟他在一起,只是还在接触。”

“意思就是有这个打算?”

“也不是……我很难跟你形容。”

苏雨浓很严肃,“你是很拧得清的人……”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我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

苏雨浓认识宁樨这么久,知道她只是外表看起来“渣”,离她想要塑造的那种六亲不认的形象,差了不知道多远。终归是个外刚内柔的人。

晚上九点半,苏昱清和苏雨浓离开,宁樨将周璟留下来,以需要他帮忙收拾一下房间为理由。

垃圾都让苏昱清带走了,屋里并不乱,所以他们也只是象征性地收拾了一下。

宁樨在茶几旁边的地毯上坐下,把还剩的几罐啤酒归拢到一起,拍一拍对面,让周璟也过来坐。

周璟坐下之后,她又爬起来,把刚刚买回来还没有开封的diptyque的香薰蜡烛找出来。然而,她忘记了自己没有买打火机。

周璟说:“我下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