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岭远转头的时候她已经落地,于是略感莫名,“……怎么了?”
她抿唇一笑,“没有呀。”
阿婆等很久,问她怎么今天学校放学这样迟。
“老师拖了一下堂。”宁樨摸摸鼻子,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线衣外套给阿婆穿上,圆形的扣子,一粒粒扣拢。秋天的晚上天气凉,今天又起了风,怕她受凉。
温岭远照例将两人送到路边,打上车才往回走。
宁樨同他挥手,“温叔叔,我们走啦。”
温岭远一步退回路牙上,点头,“嗯”了一声。
等车开出去,宁樨对阿婆说,“温叔叔希望您后面几天继续在医馆帮忙。”
阿婆很高兴,“帮到什么时候?只要不给小温添麻烦。”
“不添麻烦的,他说您很有耐心,又细致,比毛毛躁躁的年轻人干得更好。”避开了期限的问题没有回答,等宁治东回来再说吧。有一个瞬间,宁樨发现自己竟然不那么希望宁治东回来了,起码,不要回来得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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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闲下来,池小园就会温习她必做的功课,泡在药房里辨识药材。抽屉的位置都有讲究,并不是胡乱排列。
温岭远对她的要求是:不论他报出哪一味药,她都能脱口报出它的位置、入药部位、性味、归经、功效、主治、配伍和禁忌。
“细辛,横三竖六。马兜铃科,植物北细辛、汉城细辛或华细辛的干燥根和根茎;辛,温,有小毒;归心、肺、肾经;解表散寒,祛风止痛,通窍,温肺化饮……《本草经集注》有云……[注]”
正闷头低诵,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掀布帘一看,是宁樨和她阿婆。手里提着医院影像科的资料袋,应该是拿到核磁共振的结果了。
“还好吗?医生怎么说?”
“骨科的医生开了一个治疗方案,让我去找疼痛科的医生。”
池小园愣一下,笑了,“一般医院的疼痛科,都是……”
宁樨点点头,“嗯,针灸、拔罐、艾灸……”跟青杏堂有什么区别?
“大家有偏见,觉得中医的一切都是骗人的。”池小园耸耸肩,“但是现在NBA的球星都在用拔罐和针灸治疗伤病。”
宁樨承认自己过去也是持有偏见的一员,但是阿婆似乎很享受每天过来做针灸,说每做一次感觉脖子轻一分。她是实用主义者,如果阿婆觉得效果,她没有任何意见。
池小园把自己做的巴掌大的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揣进白大褂的口袋里,站起身来,“温叔叔今天没有来,我让别的医生给阿婆做针灸吧。”
宁樨愣一下,“他去哪儿了?”
“去参加一个交流会,原本是邀请的温爷爷,温爷爷不愿意去。”
“我好像没见过温叔叔的爷爷。”
“他周一上午会来坐诊,你千万不要挤那个时候来,排队能排到外面大路上去。”
今天给阿婆做针灸的另一位医生,四十来岁,宽额圆脸,笑容和蔼,是天生让人信赖的那种长相。
宁樨站在针灸室门口张望,好像阿婆没有任何不适,于是放心离开。
走到院子里,她停下脚步往那树紫红色的小花看一眼,怅然若失。
中医馆总是忙一阵闲一阵,池小园也跟着忙一阵闲一阵。
阿婆做完了针灸,就去茶室帮忙。她会绞湿一块软抹布,把茶室的桌子都擦一遍,再给书架上的绿萝浇水。储物间装零食的密封箱摆整齐,清点库存;检查昨天清洗过的茶壶,不够干净就再洗一遍。
都是很简单的工作,她做得很认真。
人其实不怕老,是怕其实还没老,却被人视作已经丧失劳动力的废人。
池小园有时候会去茶室休息,跟阿婆说话话。她很喜欢阿婆,因为会让她想到自己已经去世的外婆。
“小园呀,”阿婆擦拭绿萝着叶片,见池小园走进来,冲她招一下手,笑眯眯说道,“阿婆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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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樨到学校的时候,正在上数学课。
老师对她迟到这件事仿佛已经见怪不怪,都已经高三了,想学的自然会学,不想学的按着头也没用。
宁樨刚在自己位上坐下没多久,坐在她后排的苏雨浓伸出一支笔戳她后背。
宁樨手往后伸去,苏雨浓却低声说:“下面,下面。”
手臂越过椅子,伸到苏雨浓的桌子下方去,接到的是一个纸盒。
宁樨动作缓慢地收回手臂,拿进抽屉一看,标志性的Tiffany蓝,盒子里有张小纸条。
苏雨浓从来不会好好写字,画两个Q版小人,一个长发一个中长发,小人一起举着横幅,上面写着花体的“HAPPY BIRTHDAY”,旁边飘彩带和气球。
宁樨撑着额头就笑了,原来自己今天过生日,都要过忘了。
苏雨浓父母是双职工,很典型的小康家庭,一次性拿出几千块买礼物这件事,对她而言,不算难,但也不算太轻易。
宁樨知道苏雨浓在微博上粉丝还挺多,会参与一些同人本的绘制,偶尔接稿,挣点零花。但毕竟是学生,时间有限。
她对她,是舍得花钱的。
宁樨从本子上扯一张纸,给苏雨浓写小纸条。其实发微信就可以,但是她忘了。古老的“通讯方式”有别样的情趣。
宁樨写:“你是富婆吗,买这么贵的礼物?你送什么我都会喜欢啊。”叠一叠,丢到后方。
苏雨浓回给她:“我送个屁给你你也喜欢?”
宁樨:“还真没有人送屁给我诶,你作为第一个不好吗,我会记一辈子。”
丢纸条的动作有点大,讲台上数学老师瞪一眼,宁樨竖起课本,身体一缩,减少存在感。
苏雨浓只回三个字:好恶心。
旁边画个嫌弃脸的Q版小人。
下课,宁樨让苏雨浓给她戴项链,她偏着头,将头发顺到一边按抓住,“今天下晚自习了,你跟我去接阿婆,我把她送回家之后,我们去吃夜宵吧。”
宁樨知道苏雨浓空有一颗叛逆的心,多数时候还是要做个乖宝宝的,所以并没有提议干脆一道翘掉晚自习。
苏雨浓第一次来青杏堂,自步入竹径之后就啧啧称赞,“环境好好。”
宁樨莫名的与有荣焉,“里面环境更好。”
依然开了半扇门,宁樨领着苏雨浓,轻车熟路经过大堂。走廊第二间是茶室,平常一直开着,此刻却关着门。
宁樨有点儿疑惑,唤一声:“阿婆?”
旋把手,打开门,“嘭”的一声,她反射性眨一下眼,觉得什么喷了自己一头一脸,下一秒反应过来,是花炮里的彩纸和彩带。
——
[注]:摘自百度百科“细辛”词条。
作者有话要说:悄咪咪改了文案一个字……
算错时间,故事开始应该是在霜降左右才对……改章节标题麻烦,就这样吧。
☆、秋分(07)
茶室里没有开灯,拉花炮的是池小园。温岭远手里端着蛋糕,烛火摇曳,他头顶上戴着一顶三角纸帽。不知道为什么,宁樨觉得他戴上这帽子一定不是出于自愿。
唱生日快乐歌,这样简单几句,池小园居然也走调,格外突出,引得大家边唱边笑。
然而,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她明明是一个害怕惊喜,也害怕一切俗气场合的人。
宁樨抱住阿婆,闻到她身上衣服阳光晒过的味道。
“樨樨哭了哦?”阿婆笑眯眯拍她肩膀。
“我没有。”
“吹蜡烛吹蜡烛!”池小园垂涎这个黑森林蛋糕许久,拍着手催促。
蛋糕放到桌上。宁樨被摁在凳子上坐下,和苏雨浓一起戴上了跟温岭远一样的纸帽,只是颜色不同。
“为什么你不戴?”宁樨指着池小园。
“因为蛋糕是我和阿婆去买的!”池小园义正辞严。
宁樨双手合十闭上眼,其实什么愿望都没许,她不信这个,因为十二岁以后许的愿望,一次也没再实现过。
蛋糕很小,一人一角就堪堪分完,留不出更多给人糟蹋。宁樨分到的那一角是带有白巧克力祝福牌的,上面拿黑巧克力酱写着:Cici,生日快乐!
宁樨笑说:“这个蛋糕师傅也太懒了。”
池小园说:“ 谁让你名字这么复杂,根本写不下。”
吃着蛋糕,大家奉上生日礼物。阿婆准备的是一双粉红色兔绒手套,池小园的是一个电镀玫瑰金的兔子钥匙扣。
池小园说:“白天我带阿婆去商场买的。这个钥匙扣很便宜,你别嫌弃,我工资很低的。”说着看温岭远一眼,正大光明的同老板抱怨待遇问题。
温岭远笑了笑。
宁樨说:“不嫌弃,我正好缺一个钥匙扣。”把钥匙扣的纸盒放进书包,当场戴上那双手套,举到阿婆跟前,“好看吗?”
“好看好看。”阿婆笑得见牙不见眼。
现场唯一还没送礼物的就是温岭远了,宁樨看他一眼,其实是以为他也准备了,并不是质疑他为什么不送。
温岭远显然误会了,笑说:“抱歉,我晚上回来小园才告诉我今天是你生日,没来得及给你准备礼物。你想要什么?我给你补起来。”
“那你送我一副字。”
“换别的吧,很长时间没练习过,不好献丑。”
“我只想要这个。”
“那要拖一阵了。”
“只要你不忘记。”
池小园跟着起哄凑热闹,“我也要我也要!”
“等你过生日再说。”
“我生日八月份才过,还要等那——么——久!”
吃完蛋糕,宁樨主动收拾,提上装空蛋糕、纸餐盘、塑料刀叉的塑料袋去扔垃圾,在门口院子里撞上温岭远,他正坐在石凳上打电话。
听池小园说,他今天是去参加交流会了,所以才穿得这样正式,衬衫西裤,不同于平常的白大褂或是休闲的穿搭,更显得清贵,只是……
宁樨笑一声。
没有偷听电话的癖好,提着袋子飞快地走了。等回来的时候,温岭远正好打完电话站起身。
“温叔叔。”宁樨三步并作两步蹦到他面前。
温岭远等着她一起进去,她却忽然伸手,往他头顶探去。蛋糕吃到一半被电话打断,他这时候还戴着那顶幼稚的纸帽。
温岭远往她手里看一眼,笑说,“小园一定要我戴的。”
“小园是你的亲戚吗?”
“是我妈那边一个比较远的亲戚,父母离婚了,她原本跟着她外婆过的,去年她外婆也去世。我妈把她带来南城,放在青杏堂当学徒。”
宁樨手上把纸帽压扁,对齐,对折,沉默地听他说完,才笑说:“……现在能在青杏堂生活,也蛮好了。”背着手,两步跳上台阶。
茶室里阿婆泡了茶,清苦解腻。
大家坐着说一会儿话,宁樨手机响起来,是好几天没有音信的宁治东打来的。
宁樨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气,起身去大堂接。
大堂里光线不算明亮,人站在空荡荡的正中央,说话都仿佛会有回声,于是她走去右边,掀开布帘,在通往二楼的木楼梯上坐下。
宁治东解释说,这两天有事出了一趟海,把私人用的那支手机落在酒店了,所以没接到电话。
宁樨是不信的,电话接不到,微信也不能回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
宁治东呵呵笑说:“怎么?过生日想爸爸回来了?不是爸爸不想马上回来,主要这边有点儿事绊住了。阿婆好一些了吗?”
宁樨不接他的茬,“我准备开除掉张阿姨了。”
“一个保姆,开除就开除了,爸爸再给你安排一个?”
“你确定不回来吗?”
“这个,樨樨,你理解爸爸……爸爸给你打点钱,你过生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好吧?”
“确定不回来?”宁樨追问。
宁治东好像给她问得面上有点挂不住,“我尽快,尽快,好吧?”
“你不回来的话,我就准备把阿婆送回老家了。”
前几年阿公去世,宁治东回去治丧,被人指指点点,说他赚了那么多钱,却一点不顾父母死活,自己住大别墅,还让老人住老屋,修修补补的,连间新房也舍不得盖。
这当然是误会,是阿公阿婆坚持觉得住老屋更自在。宁治东劝不过,给老屋做了现代化电气改造,尽量让他们住得方便舒服。
宁治东最大的毛病就是好面子,忍不得这样的议论,阿公一下葬,他就把阿婆接到城里来。
宁樨说要送阿婆回老家,简直在戳他的逆鳞。
“阿婆住得好好的,你送回去干什么?”
“你可以试试,三天内你不回来,我就把阿婆送回去。”
“宁樨,你少给我自作主张!”
宁樨挂断电话,把宁治东的号码暂时拖进拒接名单里。抱着膝盖,坐一会儿,看着对面一整堵墙的抽屉。
最顶上的那几排,确实看起来费力,所以那天温岭远才戴眼镜吗?
手机振动打断思绪,一个视频电话,不是宁治东打来的,是宁樨的妈妈,奚纹玉。
视频里,奚纹玉戴一副黑超,躺在椅子上,背后是湛蓝的游泳池。那边是白天,宁樨算不过来时差,无法判定大概在哪个国家。
奚纹玉笑说:“樨樨在哪儿呢?过生日吃过蛋糕了吗?”
宁樨闷声说:“吃过,跟阿婆吃的。”
“妈妈没法赶回来给你过生日,你想要什么礼物,妈妈让人买了给你送去好不好?”
宁樨摇头,“……不用,我爸给我打钱了。”
“宁治东的钱,和我的钱又不一样。”
宁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您过年回来吗?”
“这才十月份,说不好。要是没什么安排,我一定回来。要不你来我这儿过年?”
宁樨摇头。她知道奚纹玉多半只是说说而已,奚纹玉大堆的约会、聚餐、派对,她要是去了,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拖油瓶。
视频里有个男声在唤奚纹玉的英文名,奚纹玉凑近镜头,送给她一个飞吻,“想要什么发微信跟说我,我还有事,先挂了,生日快乐啊。”
宁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起码,他们还记得自己生日呢?
她揉一下眼睛,低头的时候,却瞧见半长的布帘外,有人站在那里。
“温叔叔?”
温岭远掀开了帘子,笑说:“无意偷听,我只是想上楼拿一下外套。”
宁樨“嗯”一声,却并不打算让路,仍旧坐在台阶上,只往旁边挪了挪,留出他上楼梯的空间。
温岭远在原地站了片刻,走到她身旁,没有走上去,挨着她坐下。
宁樨嗅到很清淡的香味,仿佛被雨洗过的青空,药房浓重的药材气味裹挟着,似有若无,是温岭远身上的味道。
宁樨抱着膝盖,下巴抵上去,“……我过去认为,他们给我起这个名字,至少是相爱的——你知道我妈妈姓什么吗?”
“我知道。”温岭远手指扣在一起,手臂搭在自己膝盖上,声音沉缓地说,“人生下来是一杯清水,但杯子没有密封。长大就是杂质、灰尘不断落入杯中的过程。大人总是污浊的。”
“……所以要原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