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呤诵声中,没有悲伤,她只是极平静,极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一个再也客观不过的事实。

不知不觉中,大步离去的王弘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这个女郎。

月光如洗中,这个陈氏的小姑子,目光黑不见底,那虽然年幼青涩,却清艳妩媚的脸,那窈窕中见妖娆的身姿,正如她所说的那般,带着一种尘世间的树叶般的俗艳。

可是,这样一个俗艳的女郎,在这般明月当空的夜空,站在水波荡漾的湖边,以这种平静得近乎木然的姿态,告诉他,他与她之间的区别。赞许他有‘拈花一笑万山横’的逍遥和风姿,而她,不过只是一经风雨便辗落成泥的树叶。这种姿态,这种因为无力,所以看破的惘然,这种似乎经历过伤痛,所以不得不放开的超脱,却在刹那间,令得王弘的心脏,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王弘盯着她,背着月光的他的眼,于幽静中显得温柔,“阿容,休要如此说自己。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都是秋雨过后已成泥。这一点,你我并无区别。”

顿了顿,他以一种不自觉的温柔,低低地说道:“你并不是泥,我也不是那云。”

陈容低下头,轻轻应道:“是吗?”

“是!”

王弘站在十步开外,静静地望着她。半晌后,他苦笑了一声,喃喃说道:“你这女郎啊…”

当陈容抬起头时,对上的,是月光下,王弘那渐行渐远的身影。

便是隔了这么远,那身影也是如云如月,陈容摇了摇头,暗暗想道:这样的丈夫,也不知看得上谁家女儿?

她不想再费心神,脚步一提,向着大殿中走去。

远远的,还没有走近,里面便传来了一阵如泣如诉的琴声,伴随着琴音的,是那幽愤的歌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

听着听着,陈容摇了摇头,暗暗想道:这世间也许便是这样,便是那些大丈夫,也在忧虑着有才不能为世人知。便如他,他那么多年,都想着杀尽胡人,何尝不是满腔愤愤然?

寻思中,陈容踏入了殿中。

殿堂正中,一个歌伎正在弹琴高歌,殿下的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一个个闭着双眼摇头晃脑的。

陈容在塌几上坐下,把屏风重新挡好,便静静地倚着塌,抬起头,透过屏风看向四周,也,看向那个男人。

一直以来,她不想让人从自己的眼神中看到心思,看人时,都是一眼扫过,不多停留。

可这一刻,因为有屏风相挡,她可以尽情的观看着。

特别是,那个坐在前面的黑袍丈夫,她更可以毫无顾及地打量他,观察他:刚刚他居然说向陈府求娶于我?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陈容虽然嫁他多年,可两人呆在一起的时间,那是寥寥无几,对于这个男人的心思,她是永远也猜不透。

想到这里,陈容摇了摇头,忖道:都已再世为人了,还想这些干什么?不管如何,我这一世,都不会重蹈覆辙了!我不会再那么愚蠢地把所有的情,所有的痴狂,都放在一个男人的身上,然后万劫不复!

再也不会了。

就在陈容寻思时,殿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嚣声。这些喧嚣声中,最明显的是众女的笑闹。

陈容转头看去。

这一转头,她对上了一袭白袍,施施然步入殿中的王弘。

原来是他啊!这个男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随着他的走动,所有说笑着,私语着,静默着的女郎们,都把注意力转到了他的身上了。

第四十二章 算谈心吧

王弘一入殿,殿中便重新热闹起来。

瘐志远远看到,便把他一把扯过,叫道:“来,来,王友虚那小子刚才居然说什么‘养生之要,顺气为先。还说什么,我辈只知道恬淡虚无,却不知道真正养生,要如世之将军们一样,有怒则泄,有恨则杀,有怨则出,这样才是顺应了天地阴阳。’这家伙我辩不过他,七郎你来了,便助我一臂之力。”

王弘哈哈一笑,道:“好,便与他辩一辩。”

听着名士们传来地争论声,坐在陈容身后,一个王氏少女满足地说道:“我就说南阳这地方鄙陋,连丈夫们玄谈的声音都听不到。这次若不是琅琊王家来人了,哼,这地方还听不到这种高士之音呢。”

她的声音一落,另一个少年朝着冉闵一瞟,低低地附合道:“有冉将军这样的匹夫在,南阳还怎么清谈得起来?”

陈容正坐在屏风内,低眉敛目地想着心事,听到这些话,不由摇了摇头。

这时,后面众少年地议论声更加激烈起来,一句一句地说得很难听。更多的一些少年子弟,更是搬着塌围坐在众名士身侧,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争论。

陈容有点坐不住了,便推开屏风,走了出来。

她顺着侧殿门,走出了那灯火通明的所在。这时节,到外面出来走动的极少。月光下,她转头瞟去,也不过三五个稀疏人影。

陈容顺着碎石路,慢慢向前走去。

她低着头,望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一边走,一边寻思着。今天晚上的这个宴会,对她来说意义非凡,现在宴会都到了尾声了,陈容想起一晚上自己的言行,不知为什么有点失望。

这时,路已到尽头了,前方处,已是月光下潋滟的一池碧水。

陈容脚步一顿,抬头转身。

她堪堪抬头,刚刚转头,脚步便是一顿!

在那湖水左侧,离她不过十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高大轩昂的身影。此刻,那身影的主人,正回过头来,黑暗中,那双目光静静地盯着她~!

陈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转过身,远远地朝着那人便是一福,轻声道:“阿容见过冉将军。”

站在那里的,正是冉闵。也是奇怪,明明她出殿时,他还在那里,怎么这么一会功夫,他走到了她的前头?

咳,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黑暗中,冉闵的双眼亮得惊人,他盯着陈容,目光转向她那随时准备离开的步姿。唇角勾了勾,低沉地说道:“过来。”

“啊?”陈容惊叫出声。

冉闵眉头一皱,道:“叫你过来!”已是命令。

“是。”

几乎是下意识的,陈容果断地应了一声,提步向他走去。只是走着走着,她的脚步越来越慢。

不过这时,冉闵已转头看向天空的尽头,没有注意到她的挣扎。

他负着双手,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此时此刻,他薄唇紧抿,勾得侧面的轮廓越发的俊美立体。

在陈容磨磨蹭蹭走到他的身侧时,冉闵低沉雄厚的声音轻轻传来,“那些士族,便是我汉族的中流柢柱。哈——”他哧地一笑,声音中,竟有了些悲苦,“今天晚上,胡人的铁骑,已攻破了洛阳城了吧?那些还留恋故乡,不舍离去的人,已随着他们世代居住的房屋,化的化成灰烬,死的死尸满地。”

他说到这里,突然间转头看向陈容。

他对上的,是望着他,目光明亮中,隐隐带着温柔和尊敬的陈容。

这目光,显然大出他的意外。冉闵呵呵一笑,盯着她说道:“你这小姑子,也着香囊着华服的,竟不怕这些血腥之事?”

陈容摇了摇头,她低下头。

这时刻,她如果想表现,可有很多话说得他满意的。可是,她不想说。如是她前世,这个时候,她一定不会忘记展现自己,一定会不停地安慰他,赞美他。会努力地告诉他,自己对他有多知心,多尊敬。

哎,虽然每次看到这样的他,她的尊敬确实是发自内心的。

冉闵显然也不想等她的回答,他依然目光盯着北方,黑暗中,那黑不见底的双眸,燃烧的火焰在不停翻滚,翻滚。

半晌半晌,他低低说道:“我的族人啊…”

听到这句话,陈容的右手,竟是有了自主意识似的,向前一伸,差点抚在了他的大袖上。

幸好,她及时的反应过来,这个动作只做到一半。

就在陈容深吸了一口气,想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手时,冉闵低下头来,看向了它。

他盯着月光下,那只伸到一半的素白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抬头,盯向陈容。

他对上的,是陈容侧过脸,抿紧唇,面无表情地瞪着湖面的秀脸。此刻,这秀脸嘴唇微撅,显得有点郁怒。

冉闵哑然失笑。

他眉头一挑,道:“小姑子,我得罪你了?”

“无。”

陈容果断地摇着头。

冉闵哈哈大笑,道:“我肯定在某处得罪过你,看你这样子,得罪得还不轻。”

听到他这句话,陈容的唇抿成了一线,她匆匆转头,朝着冉闵便是一福,道:“将军勿罪,阿容还有点事,先告退了。”

她也不等冉闵回答,便这般衣袖一甩,急匆匆地向前冲去。

望着那转眼便冲到黑暗中的身影,冉闵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再次放声大笑起来。

这笑声,直到陈容走了老远,还在她的耳边传荡。

‘哼!’陈容狠狠的在地上跺了跺脚,可她的刚刚咬牙切齿的,忽然的,黑不见底的双眼眨了眨,慢慢的,她那绷得死紧的小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她挺直腰背,脚步一提,步履如风般向大殿走去。

第四十三章 姐妹

陈容刚刚踏入台阶,殿门便是一开,一阵香风扑鼻而来,士族们络绎走出,却是散宴了。

陈容一怔,她连忙避在角落处,站在那里,望着人影幢幢中王五郎的身影,她的眼中闪过一抹懊恼。整个晚上,她都没有再找到机会与王五郎单独处一处。

迟疑了一会,陈容便跟着人流,涌向停放马车的广场。

马车旁,平妪和尚叟都在。他们看到陈容走近,急急地围上来,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她。

尚叟呵呵笑道:“女郎女郎,见到了琅琊王氏的其他人吧?他们是不是与王七郎一样,也有神仙之姿?”

平妪在一旁捅了他一下,问道:“女郎,你刚才在宴中,有没有借到王府中人的助力?他们与我们都是来自平城,这一路上又多得你的帮助。所谓远亲还不如近邻的,你可以求王公帮你劝一劝你族伯。最好,是那王五郎答应娶了你。”

陈容听到这里,苦笑了起来,她摇了摇头,对平妪说道:“妪,你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

说罢,她越过两人,爬上了马车。

陈容上了马车后,并没有马上驶动。

这一广场中的人,论身份,她可以说是最低的。她可不想与那些大有来头的人抢道。

直过了半个时辰,广场才是一空,陈容的马车,才慢慢驶出王府。

这个时候,南阳街道中,已是漆黑的一片。只有那些朱门华第的屋檐下,还飘荡着暗红的灯笼。

刚才出来时还好好的,走了不过几步,天空中突然飘起了细雨。

陈容坐在马车中,透过车帘,回头望着那细雨笼罩下的王府。王府大门洞开,里面人声隐隐,大门两侧,八个镶着金箔的灯笼,在细雨中不断飘摇。暗红的灯火,在雨中摇曳出一股寂寥。

陈容望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从王府到陈府并不远,半个时辰后,她的马车便无声无息地驶入了陈府大院,驶进了她的院落中。

陈容刚刚走下马车,便听到隔壁陈微的院落里,传来了一阵嘻笑声。她还没有在意,还在继续向前走去时,一个少女的声音从她的院门外传来,“阿容回来了?我说你这奴才,快点把门打开!”

这少女一喝,院落门便‘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转眼间,五六个华服少女一涌而入,叽叽喳喳声充满了整个院落。

陈容抬起头,望着乌云尽去,明月重出的天空,暗暗想道:怎么那雨就停了?如果还下着雨,这些女郎们断断不会冒雨前来,哎,可惜。

众女郎一进来,平妪等人连忙忙活起来。不一会,她的书房处已是灯火通明,酒肉飘香。

陈茜抬起头,望着满房的竹简,哧笑道:“我听平城来的人说,阿容你并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既然如此,你在这书房中摆这么多书干嘛?附庸风雅么?”

坐在主塌上的陈容,闻言低眉敛目地一笑,轻声回道:“谁说我不读书?”

陈茜一怔。

她歪着头打量着陈容,有心想反讽两句,突然想到她这阵子的表现,还真不是一个不读书的人能有的。便扁了扁嘴,道:“可能是我听错了。”

这时,坐在角落里,一直沉默着的陈微突然叫道:“阿容,是你说冉将军不要我了?是你说我欺负你了?”

声音越到后面,越有点失控的尖利。

陈容抬起头来。

她瞪大眼,错愕地望着陈微,不知不觉中,她伸手捂着自己曾被她掌击的左颊,诧异地说道:“我什么时候说了冉将军不要你?又是什么时候说了你欺负我?”

陈微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她颤抖地用中指指着陈容的鼻尖,喝道:“要不是你说了,大伙怎么都这么笑我?你,你还捂着脸,你是不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我打了你那么一掌?”

陈容急急地松开手,她半垂着眉眼,认真地,严肃地说道:“阿微,我敢发誓,我从不曾说出冉将军不要你的话。也从来没有说过你欺负我。”

蜡烛光中,陈容的双眼黑得渗人,她望着陈微,有点不解地说道:“这个婚娶之事,自有父母安排。既是父母之命,冉将军又怎么会不要你?”

这话一出,陈微沉默起来。

慢慢的,她那脸上露出了一缕笑容。

这时刻,陈茜在一侧不耐烦地叫道:“好了,别扯这些没劲的话了。”

她是南阳嫡系的嫡女,排行第二,身份比在座的少女都要高,她一开口,陈容和陈微都低头应道:“是。”

“阿容,你快说说,刚才在王府,你都看到谁了?”

陈茜刚说到这里,抬头看到灯火下,陈容那清艳妩媚的脸,突然声音一提,打断正要回答的她,“好了,这事暂且不提。你告诉我们,你可遇到王七郎了?他对上你时,说了什么话?”

陈茜话音一落,七八张小脸都转过来,饶有兴趣地盯着陈容,只等着她的回答。

望着这一双双迫不及待的目光,陈容嘴张了张,她很想告诉她们,王七郎一点也没有责怪她唾弃她,反而,他还温柔地安慰了她。

可是这些话不能这样说,处理不好的话,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她垂着双眸,小脸上露出一抹疲惫之色。

陈容这样的表情,大大地取乐了众女。陈茜格格一笑,道:“我就说嘛。被你这种身份的人当众表白,还直言说要做他正妻。这对高贵无双的王七来说,可真真是侮辱呢。别说是你,连我,也是不配做他正妻的。”

陈微也似是出了一把火,她捂着嘴,双眼笑得弯成了一线。

就在众女笑得很欢快时,陈容却是唇角一勾,露出一个极隐密的,似是愉悦似是满足的窃笑来。

这表情,令得看到了的陈微等女都是一怔,就在她们盯着陈容细细打量时,陈容站了起来,她朝着众女一福,疲惫地说道:“姐姐们,我实是累了。”

“哼,谁耐烦在你这里呆着?”

陈茜云袖一甩,带着众女转身离去。

望着越行越远的女郎们,平妪走上前来,低声说道:“哎,女郎少时,总是在男孩堆里厮混,府里又只有你一女,连个与女孩子相处的经验也没有。刚才,你实是应该等她们厌烦了,想走了,还要热情地留一留,这样才合姐妹相处之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