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时候陈梅卿便在内监的伺候下换上了一身蟒服,登上彩舆,随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前往楚王府正殿承运殿,拜见楚王和王妃,行子婿之礼。
此刻陈梅卿浑身上下装饰一新,看上去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样貌很合楚王的眼缘。他对自己这位俊美的女婿,除了生辰八字上稍稍还有些介意,其他方面都是极为满意的。
于是楚王和王妃相视一笑,在赐酒之后,便令陈梅卿二次更衣,前往毓凤宫行花烛之礼。
与此同时,毓凤宫中的朱蕴娆也已换上了凤冠霞帔。
她站在大殿的朱漆门下,听着从远处传来的礼乐声,不禁惶惶地紧按着心口,觉得身上的嫁衣就像是一团朱红色的火焰,正熊熊灼烧着她的身体。
她浑身不断冒出冷汗,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她的夫君,终于就要真正成为她的夫君了。
天知道这一天她在心里盼了多少年,可是当这个日子真正来临,此刻在她内心翻腾的情绪却让朱蕴娆始料未及。
她想嫁给夫君,她从小就想嫁给夫君…像是为了安抚自己一般,朱蕴娆在心底不停地默念。
可是念着念着,泪珠就从她的眼角滑落了下来。透明的泪珠滑过艳妆的脸颊,染上了三分梨白、一点桃红,像混进了种种说不清的心事。
负责梳妆的宫女立刻走上前,惶恐地警告她:“小姐,眼看吉时将至,仪宾就要进宫,您可千万不能再掉眼泪了。”
“嗯。”朱蕴娆低低应了一声,乖乖地坐下不动,任宫女在自己脸上补妆。
这时陈梅卿肩披朱缎,鬓边簪两朵金花,新换了一套崭新的金龙冠、绣蟒服,配着白玉金腰带和南京绒宫花,将他烘托得犹如景星凤凰一般,越发姿容出众。
他更衣之后,走出来再次拜过楚王与王妃,这时几名内监已捧着红毡褥、碧玉碟、饮合卺酒用的白玉杯,以及香炉宝鼎、金樽美酒之类,在彩舆两旁雁字排开,等候着陈梅卿登车。
陈梅卿被众人簇拥着走下承运殿,登上彩舆,一路鼓乐喧天,浩浩荡荡地前往毓凤宫…
而此时此刻,齐雁锦的马车刚刚抵达武昌城下。
尽管心中洋溢着快要见到佳人的喜悦,齐雁锦却还没有被相思冲昏头脑。在过城门关卡的时候,他发现守城的士兵脸上满是喜气洋洋的笑容,城中的主街到处张灯结彩,门楼上披红挂绿,心中便起了疑窦:“这位官爷,敢问城中有何喜事?”
守城的士兵此刻刚领了赏钱,心里正乐呵,自然知无不言:“今天楚王嫁女儿呢!”
齐雁锦闻言心中一惊,原本明朗愉快的眉宇之间,忽然浮起一片阴霾。
“楚王嫁的是哪一个女儿?”他哑着嗓子低声问,音色里隐隐透出山雨欲来的戾气。
“就是那个刚从山西认来的女儿,听宫里的传言,新郎新娘是青梅竹马,比金童玉女还要般配…”守城的士兵兴致勃勃地唠叨着,却奇怪地发现这个道士一脸平静,竟然自顾自地赶着马车进了城,似乎一点也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这时牵着马的连棋却兴奋起来,因为压根不知道自己公子和朱蕴娆的奸-情,犹自一脸艳羡地冲着齐雁锦感叹:“公子您听啊,朱小姐她今天成婚了!啊…陈仪宾他实在是太有艳福了…”
所以说自作孽不可活,瞒得滴水不漏,也有滴水不漏的坏处。
倘若此刻连棋能够知道,自家公子已经被人始乱终弃,他一定会乖乖闭嘴,明哲保身的!
然而这时的齐雁锦始终面无表情,对书童的聒噪置若罔闻。只见他一脸从容地目视前方,缓缓走了几十步,下一刻却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飞快地动手将自己的马从车轭里解下来,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被远远落在城门口的连棋简直要疯了,捶胸顿足地望着那一骑红尘大喊道:“公子!没系鞍鞯的马不能骑啊!啊啊啊,您把马车丢在这里可要我怎么办啊!”
而此时毓凤宫前,云板当当响过三声,一队内监立刻从毓凤宫中鱼贯而出,接替了来自承运殿的仪仗。
陈梅卿仰头望着宫门,心中一刹那不自觉地生出怯意,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怎奈何贴身保护枣花的办法,只有这么一个。
枣花是被他背着长大的妹妹,所以今时今日,他就更不能在狼群里将她抛下。
想到此陈梅卿深吸了一口气,随着彩舆缓缓进入了宫门。
从此一入侯门深似海。
进了毓凤宫后,复有内殿寝宫,只听寝宫门前的金钟响过三声,最后一批内监从寝宫里小跑出来,替换了护驾的仪仗。
当彩舆最终停在毓凤宫的寝宫门前,陈梅卿缓步下车,一名内监在寝宫外敲了三声金钟,提醒寝宫里的宫女扶着朱蕴娆出宫升坐。
这时一直频频出神的朱蕴娆如梦方醒,无助地被宫女们扶上了大殿中的宝座,等候陈梅卿进宫向自己行君臣之礼。
一时四周笑靥如花、浮光似梦,她在等候夫君进殿的间隙,心神难免一阵恍惚。
换做半年前,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自己的婚礼会是这副模样。没有喷香的羊肉和醉人的烈酒,没有陈老爹和山头上的亲朋好友,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了出嫁的羞涩和喜悦。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缠着老爹,为自己打一套银鎏金首饰做嫁妆的枣花了。她变成了楚王府的朱蕴娆,竟然头顶着凤冠,端坐在宝座上,冷冷清清地接受夫君向自己行君臣之礼。
人生如寄、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这时宫外一名年长的宫女已将陈梅卿领到一架金钟之前,在接到宫中宫女报信后,恭敬地递了金槌给他,示意道:“请仪宾将架上金钟轻敲三声。”
陈梅卿依言接过金槌,轻轻敲响了金钟。当第一记钟声响起时,寝宫的左廊下开始奏乐;第二记钟声响起后,右廊下的乐工也开始弹唱;直到第三记钟声响起,宫中的宫女这才卷起珠帘,露出了端坐在宝座上的朱蕴娆。
陈梅卿缓步入宫,向朱蕴娆行礼拜谒,在抬起头望向宝座上的妹妹时,饶是平素无心风月,此刻也动了惊艳之念。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会嘲笑自己今日的浅薄,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要对自己说:他的妹妹,真是海内无双的美人。
明蓝色的点翠凤冠遮住了朱蕴娆的娟娟双眉,珍珠做成的垂绦压住她的双鬓,让她精致的脸庞看上去越发小巧。
她的剪水双瞳里似乎漾着轻愁,又像笼着一层淡淡的雾,让她比往日多了几分冷漠和疏离,就像把最美丽的花恰到好处地移上了高岭,让人只是远远看着,便生出可望而不可即的思慕来。
于是陈梅卿不觉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与朱蕴娆见过礼,接下来就到了夫妻交拜的时候。
朱蕴娆被宫女扶着走下宝座,缓缓走向陈梅卿。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这时陈梅卿的眼神里充满了鼓励,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传递着最能安慰人心的密语:别怕,不是还有我在吗?
朱蕴娆果然渐渐平静下来,顺利地与陈梅卿完成了夫妻交拜。
最后到了洞房花烛之前,又有宫女上来祝福,往二人掌心各放了一枚莲子和红枣,唱礼官便在一旁唱道:“北渚有莲,南山有枣。硕人其颀,君子偕老。”
宫女接着又往陈梅卿和朱蕴娆掌心各放了一枚榛子和柏子,唱礼官便又扬声唱道:“凤凰于飞,楚邦所瞻。榛楛济济,则百斯男。”
随着唱礼结束,繁冗的仪式终于大功告成。
宫女开始络绎送上酒菜为新人充饥,宫中原本紧张的气氛也已缓和了下来。朱蕴娆一直在陈梅卿面前垂着头,这时陈梅卿怕她疲累,便动手替她卸下了凤冠霞帔,而自己也脱掉了龙冠蟒服。
这时宫女又送上茶来,二人寂然饮毕,朱蕴娆便由宫女扶着,先去了后殿的卧房。
老宫女待到朱蕴娆走远,才对陈梅卿开口道:“一会儿小姐准备好了,便请仪宾进去安歇,进去之前还请先敲三声金钟。”
陈梅卿只得依言而行,三敲金钟之后,便缓缓走进了朱蕴娆的卧房。这时殿中的宫女都已悄然隐去,只有朱蕴娆独坐帐内,依旧低着头闷不吭声。
陈梅卿轻轻走到她身旁坐下,默然等待了片刻,在彼此的沉默中越来越尴尬,到最后只好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你累了吗?”
朱蕴娆咬着唇没有回答,乌漆般的青丝半遮住她紧张的面庞,直到许久之后,她才撑不住呜咽了一声,转身伏进锦被里大哭,秀美的肩背因为抽噎不停地颤动。
陈梅卿将她的委屈看在眼里,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慢慢抚摩着朱蕴娆的脊背,为她顺气:“别哭了,我什么都明白…”
第二十六章 伤心人
这一晚原本应是世间最旖旎的洞房花烛夜,陈梅卿却与朱蕴娆和衣而卧、一夜无眠。
二人在夜色中默默地同床共枕,对着帐顶的金香囊干瞪着眼。直到东方晨光熹微,帐外渐渐响起宫女的低语时,陈梅卿这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揭开被子起了床。
殿中的宫女立刻卷起珠帘,打开锦帐,伺候朱蕴娆和陈梅卿起身穿衣。
陈梅卿漱洗过后,很快便衣冠整齐地坐在殿中喝茶,看着宫女们为朱蕴娆理妆。待到宫女将朱蕴娆脸上的脂粉抹匀了之后,另一名宫女便托着一只放着眉笔的描金漆盒,跪在陈梅卿面前低声道:“请仪宾为夫人画眉。”
陈梅卿闻言目光一动,下一刻便和煦地望着宫女笑了一笑,照着规矩拈起眉笔,起身走到朱蕴娆面前,倾身在她微蹙的娥眉上淡淡扫了几笔。
只见顷刻之间,细腻的螺黛便将朱蕴娆的柳眉描得犹如远山一般妩媚,衬得她一双眼眸明如秋水。
一旁理妆的宫女见了,忍不住掩着嘴称赞道:“仪宾好秀笔。”
这时朱蕴娆望着妆镜里的自己,脸上却全无喜色。她借着镜子偷窥身后的陈梅卿,不料彼此的目光却在镜中蓦然相撞,小夫妻两个心中同时窜起一阵惊慌,让原本就冷淡的气氛一时更加尴尬。
待到朱蕴娆穿戴整齐,新婚燕尔的夫妻便相携前往存心殿,去向楚王和王妃请安。
整个请安过程中,陈梅卿有礼有节的表现让楚王夫妇颇为满意,只有朱蕴娆始终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加上眼底连脂粉都盖不住的两抹淡青,像极了洞房之夜纵欲过度。
于是楚王故意对陈梅卿露出一脸心照不宣的笑容,很是慈爱地与女儿女婿寒暄了一会儿,这时一名内监却忽然来到殿下叩首,恭敬地向楚王禀报道:“王爷,锦真人昨日已至王府,此刻正在承运殿外等王爷召见。”
这“锦真人”三个字,不啻一声闷雷,瞬间将陈梅卿和朱蕴娆二人炸得呆若木鸡。
这时楚王却没有发现小夫妻二人难看的脸色,他因为前阵子托付齐雁锦上京替自己办事,最近一直在等结果。此刻听说齐雁锦已经回到了王府,一颗心便全都系在他身上,哪里还有空记挂别的事:“锦真人他昨天就回来了?怎么不早告诉我!快,赶紧请他上承运殿等候,我这就过去。”
说罢他草草敷衍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了存心殿,殿上的王妃眼见楚王离开,便也由宫女伺候着返回了后宫。一时殿内只剩下脸色苍白的朱蕴娆和陈梅卿,好在陈梅卿还算反应快些,下一刻便恢复了神智,慌忙拉起朱蕴娆冰凉的小手捏了一下,在她耳边低语道:“枣花,这里人多眼杂,有什么话咱们回宫再说。”
朱蕴娆此刻魂不守舍,只能恍恍惚惚地被陈梅卿拉着手,梦游一般回到了毓凤宫。这时陈梅卿便假意要与朱蕴娆亲热,遣散了殿中宫人,躲进帐子里和朱蕴娆说起了悄悄话。
“枣花,乖,告诉哥哥,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道士?”陈梅卿凝视着失魂落魄的朱蕴娆,悄声问。
“不…我不想他。”朱蕴娆摇摇头,惊惶的双眼迅速浮上一层泪水,泫然欲泣地否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已经嫁给夫君了,我不想他…”
她期期艾艾地对陈梅卿申明心志,奈何不停颤抖的身体却出卖了她的心慌。朱蕴娆瞬间害怕起来,一想到自己的生活会再次被那个臭道士扰乱,一颗心便六神无主地发了慌。
一时之间,她无颜面对夫君关切的眼神,只能羞愧地发出一声啜泣,自欺欺人地闷头扑倒在床上,将脸深深地埋进了锦被里。
自己的妹妹明摆着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陈梅卿看在眼里,只能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独自起身走到殿外,将那名当初被他买通的小内监叫来问话:“早上往存心殿向王爷请安的时候,你也是跟着的。那个替锦真人传话的小内监,你可认得?”
“回仪宾的话,小人认得。”小内监跪在地上乖乖地答话。
陈梅卿听了他的回答,便在他耳边低声吩咐道:“你去替我把那个人悄悄地找来,毋使他人知晓。”
小内监伶俐地应了一声,立即动身替陈梅卿跑了一趟腿,很快便把存心殿上替齐雁锦传话的那名内监找了来。
陈梅卿等那名内监跪在地上向自己请过安,才趁着四下无人,故意笑着审问他:“你倒殷勤,什么时候不能传话,偏偏趁我夫妻二人在殿上请安的时候搅局,你说,你可是收了那锦真人的好处?”
那名小内监见陈梅卿满脸笑容,便也嘻嘻笑了一声,乖乖地点了点头:“仪宾英明,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法眼。锦真人说他曾经和您同住在寅宾馆,交情不浅,所以他一回来就想知会您,却不放心找人往毓凤宫里带话,便命小人趁着您向王爷请安的时候,上殿替他传话,这样您就能知道他回来了。”
陈梅卿闻言点了点头,脸上虽不动声色,一张肚皮却差点被气破——那个老奸巨猾的道士,分明是在怀疑他骗娶了朱蕴娆,摆明了对他失去信任,因此才会故意找人将消息带上殿,让他的妹妹直接听到。偏偏为了她的清誉,还要拿自己做挡箭牌,搞得两个大男人之间倒好像有暧昧似的!
此刻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哭笑不得地敷衍了几句,才将那名小内监给打发走。
陈梅卿预料得丝毫没错——自从齐雁锦隔着重重宫墙的阻扰,巧妙地使出一招声东击西,将自己回来的消息传递给朱蕴娆之后,她的一颗心便已全然乱了方寸。
现在她已经知道他回来了,并且人就住在寅宾馆里——怎么办?她是不是应该去找他说个明白,告诉他自己已经嫁给了夫君,从此必须与他再无瓜葛?
整整一天,朱蕴娆从早到晚都在左右为难,心底有个声音正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该去找那个人,可是待到她回过神时,她整个人已经手脚冰凉地站在寅宾馆里了。
这一晚她将夫君抛在毓凤宫里,再次趁夜而来,行动的目的却第一次变得无比明确——她来这里只是为了那一个人,那个把她害得无比凄惨的臭道士!
朱蕴娆望着透光的窗棂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轻轻敲响了房门。
“谁在外面?”这时连棋的声音在房中响起,还没等到朱蕴娆回答,一阵东碰西撞的脚步声便已踉跄着朝门边走来。
朱蕴娆攥着衣襟后退了一步,紧张地盯着房门,直到屋子里的连棋吱呀一声将门打开,露出一张苦哈哈的大红脸。
“小姐,怎么会是你?”看见朱蕴娆的一瞬间,连棋简直快哭了。
“臭…真人他在吗?”朱蕴娆结结巴巴地问。
“在…”此刻连棋像见到救星一般,望着朱蕴娆哭诉道,“我快死了…嗝,公子他还在灌我酒呢…小姐,你是来看我最后一眼的么…”
朱蕴娆努力分辨着连棋语无伦次的醉话,过了好半天才听明白:“真人他在喝酒吗?”
“嗯…”连棋哭丧着脸,醉醺醺地点了点头,“等我把公子灌醉…他就消停了。”
朱蕴娆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这时连棋却忽然脸色一青,直着眼睛跌跌撞撞地冲出门,抱着廊柱就是一阵狂吐。
“你还好吧?”朱蕴娆有些担心地望着连棋不停呕吐的背影,走上前替他拍了拍背。
此刻连棋已然醉晕,只觉得吐过之后心里舒畅了不少,于是一阵浓烈的睡意袭来,他抱着廊下的美人靠哼哼了两声,便陷入了一个美人在怀的春梦。
朱蕴娆见他忽然没了动静,只得伸手推了推,在听到鼾声响起之后,才知道他竟然已经睡熟了。
罢了,反正如今正是盛夏,也不用担心他会着凉。
这时朱蕴娆回过头去,目光落在那道虚掩的房门上,只觉得心尖一阵紧缩。她忽然好害怕看见臭道士此刻的模样,可是到了眼下这步田地,一切似乎都已经由不得她了。
于是朱蕴娆不由自主地轻移莲步,推开房门悄悄地闪身走了进去,又反手将门落了闩。
此刻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熏人的酒气,朱蕴娆往前走了两步,在看清楚桌边那个自斟自饮的人时,一刹那竟然失神到忘记了呼吸。
往日那个又耀眼又嚣张,几乎让她咬牙切齿的人,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朱蕴娆不觉皱起双眉,痴痴地凝视着眼前人,忍不住又往前靠近了几步。
他大概是真的喝醉了,这时候竟然没能听见她的脚步声,依旧不紧不慢地把酒一杯杯往嘴里送。可若说醉,他又与别的酒鬼截然不同——他的脸明明苍白不见醉色,只有眼皮略微低垂着,让长长的睫毛遮去了眸子里所有的光采。
此刻齐雁锦一只手自斟自饮,一只手懒懒支颐,因为解散了发髻,浓墨般的长发正随意地搭在肩头,黑发压着雪白的道袍,看上去有种触目惊心的鲜明。
自从朱蕴娆走进房中,他始终不曾抬头看她一眼,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于是朱蕴娆一路走到桌边,在原本属于连棋的那个位置上坐下,就这样看着他一个人迷失在酒乡之中,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你醉了吗?”
第二十七章 共枕眠
她轻柔的声音令齐雁锦挑了一下眉,低垂的眼眸仍旧盯着酒杯,喃喃道:“连棋,你再吊着嗓子说话,我真会送你去唱戏。”
朱蕴娆瞪着眼咳了一声,好像无意中发现了连棋不可告人的小秘密,略微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她在裙子上蹭了蹭自己手心里的汗,再次对着齐雁锦的耳朵说:“臭道士,是我。”
这一声“臭道士”,齐雁锦就算醉死了也不会听错,于是他的双眸蓦然一睁,侧过脸望向坐在自己身边的人,难以置信地嗫嚅了一声:“娆娆…”
一瞬间他郁结的心乱成一团,蕴着醉意的双目凝视着眼前单纯的美人,平生一贯我行我素的心,竟然第一次冒出了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是一个习惯报复的人——昨日得知朱蕴娆婚讯的一瞬间,他的心中立刻被怒意充斥,理所当然地认定是陈梅卿违背了约定,因此才会在今早故意指使内监上殿,将自己回来的消息直接透露给娆娆。
然而过后当他向内监打听到事情始末,弄清楚娆娆成婚的真相之后,他才如梦方醒——那个真正应该无颜面对她的人,原来竟是自己。
她因为与自己的这段私情受人欺辱、遭人非议,而那个时候他却远在北京,根本不知道也帮不了她!深深的负罪感让齐雁锦瞬间失去了斗志——她是他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可是他却把她伤得如此深,于是失去了她,自己又能找谁讨回公道呢?
归结到底,错的人是他。
光是这样想着,映着佳人容颜的双眼便渐渐浮上一层薄泪,齐雁锦慌忙垂下双眼,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既然无颜见她,不如就彻底醉了吧…
这时朱蕴娆默默地看着齐雁锦,因为从来没被他如此冷待,满肚子的话一时竟也无从开口,便索性拿起一只酒杯替自己斟满,当着他的面一饮而尽:“既然现在你只想喝酒,我就陪你喝。”
论起酒量,没人是朱蕴娆的对手,尤其是在她生闷气的时候。
于是朱蕴娆顺理成章地接替了连棋,继续进行将齐雁锦灌醉的大任。她喝了几杯之后,瞥了一眼桌上的下酒菜,发现竟然只有一碟青杏,不由抱怨道:“臭道士,你真当自己是神仙啊?连个像样的下酒菜都没有!”
她却不知这臭道士平生最喜欢自虐,又酸又苦,正适合他此刻的心境。
哪知齐雁锦醉到深处,平日比鬼还精明的一个人就会变得极老实——否则连棋也不会豁出一条命,拼死都要灌醉他。此刻他听见朱蕴娆的抱怨,竟然立刻惶恐地放下酒杯,带着歉意和一颗讨好的心,起身摇摇晃晃地向房里走去:“我拿不出什么招待你…对了,我有一个果盒子…”
朱蕴娆见他步履踉跄,连忙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后,一路陪他走进了最里间的厢房。
里间厢房正是齐雁锦的卧室,朱蕴娆第一次踏足此地,一张脸不知不觉便羞得通红,双眼根本不敢往床榻的方向看。
好在齐雁锦此刻也已脱胎换骨,被一斗醇酒陶冶得心灵纯净,并没有往床榻的方向走。朱蕴娆刚刚松下一口气,这时齐雁锦却被房里的太师椅给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倒。
朱蕴娆吓得赶紧扶住他,扶住了却又觉得没面子,于是恼羞成怒地将他往太师椅上一推:“臭道士,醉成这样还不安生,摔死你算了!”
她的本意是想把齐雁锦推在椅子上,让他好好坐稳。哪知齐雁锦被她这么一推,后脑刚好不轻不重地磕在椅背上,触动了这把合欢春凳的致命机关——于是齐雁锦刚坐上椅子的一瞬间,整个人便仰面朝天地往后倒,好像那把椅子根本就没用钉子固定似的,被他稍稍一坐就散了架。
朱蕴娆以为齐雁锦会摔个后脑着地,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立刻伸出两只手抓住了座椅的扶手,试图挽狂澜于既倒,减缓一下椅子散架的速度。哪知说时迟那时快,木质的扶手受到十指的压力,竟然喀喇一声弹出机关,像捕兽夹一样箍住了朱蕴娆的手腕。
猝不及防的变数让朱蕴娆目瞪口呆,忘记了挣扎。一瞬间她的身体只能随着那张椅子一起变化,就像被一只恐怖的活物操纵着,直到那令人恐惧的动作戛然而止,她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姿势有多邪恶!
可恶啊,这臭道士的屋子里,竟然连张纯洁的椅子都没有!他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吗?!
这个姿势、就现在这个姿势,这要是被人发现,直接抬去浸猪笼都不冤啊!
朱蕴娆气急败坏地挣扎了一会儿,最后却不得不放弃,只能怨念地瞪住身下的齐雁锦。此刻她被扼具牢牢固定的双手已经落在了齐雁锦的头顶上方,这个位置极其尴尬,让她一低头就能吻到齐雁锦的嘴唇,于是她只好悲惨地转过脸,任由齐雁锦湿润的双唇在她戴着珍珠的耳垂上磨蹭着,像极了在听悄悄话。
“娆娆,对不起…”
这时她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句模糊的梦呓,音量极低极低,几乎让人怀疑这一切只是错觉。
可就是这么一丝蚊呐般的低语,却让朱蕴娆瞬间放弃了挣扎——她只能无力地压在齐雁锦的身上,泪眼朦胧地咬着牙骂:“臭道士,你到底醉没醉啊!”
然而身下那个人的确是醉得很深,此刻整个人倦懒地躺倒在春凳上,又被软玉温香压个正着,却只是怡然地紧闭双眼,不但某个该抬头的地方没有动静,就连呼吸都越来越均匀——他竟然真的睡着了!
朱蕴娆微微一愣,随后无可奈何地伏在齐雁锦身上,一瞬间强撑的心也软了下来,眼角的泪水无声滴落,顺着齐雁锦的鼻梁淌进他的眼窝,倒变成了他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