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未免对自己的水性过于有信心了。
这一入河中,冰冷的河水让苏眉儿的手脚都冻僵了,生怕岸边的人发现她的藏身之处,只能放任水流一点点令自己沉下去。
借着一点腿脚的移动,苏眉儿渐渐远离了岸边,顺着水流往下游而去。
岸边仆役紧张又惊慌的呼唤声断断续续地自远处传来,接着“扑通”几声,想必好几人不管不顾地跳了进来。
苏眉儿慢慢适应了河底的黑暗,细细观察,将娇小的身躯藏在水底一块大岩石的侧面。
水草挡住了光线,阴暗之处并没有让搜寻的仆役发现。
幸好这些仆役的水性都不怎么样,不到片刻就得上岸,苏眉儿几乎要憋不住,急急忙忙地靠在边上飞快地往前游去。
把仆役们远远抛离,毕竟他们没看见河面的水花,定是以为这位三少奶奶溺水了,只会在原地。
他们也便没有走得远,在那一片来来回回地搜索。
苏眉儿不敢探出头来,只能憋着一股气使劲向前。
直到实在憋不住了,想要浮出水面,腿上却被水草缠了几圈。
费劲力气,用力扯断水草后,苏眉儿的一股气早就用尽,几口河水立即灌了进来。
她只觉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苏眉儿这才后悔用了这样的险招,虽然摆脱了任府的人,她也没见得好到哪里去…
天色才微微擦亮,山头的小村庄依旧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一个瘦小的女子摸着黑,轻手轻脚地在炉灶前生起火,麻利地淘米,切好干菜,放入洗好的碟中。
片刻后,一身穿灰色布衣的妇人走入,看见女子给炉火熏得微红的脸,不禁心疼道:“怎么不多睡会?眉儿的身子这才刚好,不用急着下榻做事的。”
说罢,不由分说地抢去女子手上的菜刀,妇人插腰皱眉道:“剩下的我来做就行,眉儿只管洗脸后到桌边等着开饭就好。”
女子笑了笑,深知妇人的性子,用衣摆胡乱擦干手,并不急着离开:“婶子,我已经全好了,这点小事还做得来。”
“胡说,那天在河边把你捞回来,浑身冰凉,就只有一口气在了。幸好那赤脚大夫到村里落脚,要不然…”妇人话语一顿,“呸”了一声,低骂一句“晦气”,这才又道:“跟这炉火似的烧了两天,身子虚得紧,大夫不是让你多躺着休息?”
女子脸色仍有些苍白,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却明亮可人。
此人正是落入河中想要遁逃,却差点被水草害得丢了小命的苏眉儿。
也是她命不该绝,身子被河水冲到了下游,正好遇上洗衣服的李家婶子。
这婶子是村里出了名的热心肠,眼看苏眉儿面色发青,还是招呼人把她抬了回去。
赤脚大夫猛灌了两大碗黑糊糊的药,居然给救回来了。
连着两天高热,等退下的时候苏眉儿这才醒转过来。
看见李婶子关切的目光,不知怎的想起了爹娘,她双眼含泪,哑着嗓子哽咽,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只是这一身大红的衣裳,虽有些脏污与破烂,却不难看出是新娘子的衣裙。
一个新娘子狼狈地跌入河中被救起,实在很难不令人胡思乱想。
苏眉儿因为高烧的关系,喉咙又疼又干,说话吃力,没多久又由于身子虚,早早便昏睡了过去。
李家一致认为,苏眉儿是在成亲的路上遇到山贼或流寇之类的歹徒,为保清白这才跳入河中自救。
待苏眉儿真正醒来的时候,村中的父老乡亲早就将她定性了。
一出生娘亲就跟别人跑了,爹爹娶了后娘,于是她从小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一宅子的洗衣做饭,还伺候后娘跟她儿子。
好不容易遇上好儿郎,坐上花轿要离家,半途碰到觊觎美色的山贼。还没拜堂,这相公自己逃了,花轿不小心落入河中,新娘子也给冲到了下游…
苏眉儿听着李家婶子红了眼说了一通,她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这么详细的身世,就跟真的一样…
到后来,她才知道这么细致的身世历程,是村中好几拨的妇人七嘴八舌猜出来的。
显然这小村子离桃源镇隔着好几座大山,还是没能阻隔住村民的好奇心以及想象力…
苏眉儿扭过脸,她认,她认还不行么?
反正无法说出真正的缘由,免得连累到这些善良的村民,她也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坎坷的身世。
不过李婶子是真的对她好,总是费心思找些难得的吃食给她进补。
苏眉儿能下榻后,便每天早上起身替李家做点早饭,不愿白吃白住——这一点,令李家对苏眉儿的印象倍儿好,李婶子更是待她跟亲闺女一样。
一连半个月留在村里,出去集市回来的村民也没打听到什么,苏眉儿不禁有些焦躁。
不知任三公子是否找到了苏家,而后因为窝藏了炎柳的关系对爹娘不利?
又或者是炎柳安全跑出去了,临走时还不忘给任家折腾个鸡飞狗跳?
再就是,那两人会不会费尽心思来寻自己?
苏眉儿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心思,这样与世无争的小村庄,有着清澈的河水,朴实的乡民,还有时不时传来的孩童笑闹的欢声笑语。
这是她向往的生活,没有纷争,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欺压,有的只是淳朴与关切。
苏眉儿坐在河边整整一个下午,抓着边上的小石头心不在焉地往水里扔着——或许她在任家太久了,已经沾染了别样的心绪,所以才不适应这般平和的乡村生活?
有一股沉闷抑郁在胸,她咬咬唇,总归是放不下。
“苏…姑娘,娘亲让你回去,正煮好了一锅鸡汤,趁热喝了。”
苏眉儿转过头,望见李婶子的大儿子李强搓着手,一脸局促地站在几步开外。
因为长年劳作,脸颊被太阳晒的黝黑,壮实的身子,憨厚的笑容,正是她一直想要的如意郎君该有的模样。
可是,苏眉儿的脑海中却闪过任云如玉的面庞,以及炎柳妖媚是泪痣。
她轻轻叹了口气,拍去腿上的草屑:“李大哥,我这就回去。”
两人并肩而行,快到屋里的时候,李强却红着脸站在原地,结结巴巴地催促着苏眉儿进去。
她一脸疑惑,进门看见李婶子正跟村口的婆子笑眯眯地说着什么。
看见苏眉儿,李婶子笑着招手让她过去坐了,一大碗的鸡汤往前一送。
她原本一肚子的话,一时没法说出口,苏眉儿只好低着头,迅速把鸡汤给喝了,不忘夸道:“婶子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李婶子听了,满面笑容,佯装生气地瞪了她一眼:“眉儿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想要再喝一碗,尽管跟婶子说就是了。”
苏眉儿陪着笑,身旁的婆子看向她插嘴道:“李婶子好福气,以后成了一家人,还指不定怎么享福。”
李婶子笑了笑,眼角却使劲往苏眉儿这边瞅,见她脸色变了,婆子急忙寻了个由头,很快便起身便出了门。
留下屋内的两人面面相觑,苏眉儿皱着眉,语气有点无奈:“婶子,李大哥是个好人,可我已经是有夫之妇…”
“光拜堂还没洞房,算什么夫妻?”李婶子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袖口不着痕迹地往上扯了一下,一颗鲜红的守宫砂赫然在上,她低低劝道:“你这孩子心眼好,可就是倔强得紧,再找个好男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好么?”
苏眉儿咬咬牙抽回手,低下了头:“婶子,这事不成。我明早就回镇上去,这段时日打扰你们了。”
说罢,也没看脸色微变的李婶子,她抬脚就出了去。
瞅见李强忐忑不安地在屋前来回踱步,苏眉儿实在不忍心伤害这么好的人,直截了当地道:“李大哥,我明早就回娘家…村里的好姑娘很多…”
见李强的面色都白了,她没能说下去,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出了屋,天黑蒙蒙的,尚未光亮。
苏眉儿见李强拉着牛车站在屋前,低着头小声道:“这里去镇上太远,光走着估计天黑都到不了。你一个人,娘亲不放心,让我送送你。”
昨晚李婶子把自己反锁在屋内,愣是没出来,苏眉儿心下内疚,一夜未睡,不想婶子仍是这般关心她,不由湿了眼。
默默地爬上牛车,李强坐在身边,两人一路相对无言。
苏眉儿的是担心往后,他却更多的是不舍。
前后三个时辰才回到了桃源镇,苏眉儿直奔苏府,却又怕被认出来,到当铺把那身洗干净的嫁衣拿出来换了点银两,又到成衣铺换了一身。
蒙着脸,盘起长发,装作市井妇人,她站在苏府不远处停下,却震惊地瞪大眼。
李强不放心,跟着苏眉儿,眼看她蹙起眉,一副伤心的模样,愣是没能想到安慰的字眼,安静地陪在她身边不吭声。
苏眉儿双腿微软,硬是扶着身后的泥墙才站稳了。
她收拾心情环顾一周,原先漂漂亮亮的府邸,外墙隐约能见黑乎乎的被烧过的痕迹。大门上有几道深痕,细细一看,不难看出是刀剑留下的。
她的心一再揪紧,难道爹娘出事了?
十数个衙差守在门前,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苏眉儿踌躇着不敢上前。
李强自告奋勇地在附近走了一圈,凭着一张老实的脸很快便打听到不少事。
据说七日前苏府突然起火,宅子里死了不少人,衙门早早便封锁了这处府邸,加紧寻获凶手云云…
闻言,苏眉儿身子一晃,只觉天旋地转。
难道,爹娘还是没能逃过那一劫?
那她从十年前回来,不惜逆天改变命数,又有何意义…
打探
苏眉儿四处奔走,跟着李强把身上揣着的碎银花得差不多,这才敲开衙门一个老差役的嘴。
她声称是苏府一个仆役的远房亲戚,原想过来投亲,不料居然发生这样的事。
这番话合情合理,毕竟苏家突然富了,鸡犬升天,不知多少下人叫上自家的远亲过来投奔,好一起分一杯羹。
老差役收了钱银,对穿着朴素的苏眉儿跟老实巴交的李强没有生疑,爽快地在半夜领着两人进了义庄的后院。
“这里面躺着的都是苏家的人,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有持刀的歹徒闯入府邸,从大门到里屋,一片的殷红,看得我这见惯了世面的也忍不住心凉。”老差役一面唏嘘,一面将油灯往李强手里一塞。
“我在外头守着,有人来了我就学三声狗叫,记得立刻从后门出去。”他往最里的一面破旧的木门一指,转身就到门口蹲着抽起了大烟。
李强白着脸,手抖了抖。义庄阴森森的,只觉后背凉飕飕。满屋子的死人,他心里戚戚然,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苏眉儿的身后。
苏眉儿不是不怕,可是她更怕看见这躺着的里面有熟悉的爹娘。
咬着唇暗暗壮胆,她从最左边开始,低下头借着微弱的一点油灯的光芒,一个一个辨认。
这些凶徒下手精准,显然不会是什么乌合之众。
苏眉儿瞅见这些人不是被一剑穿心,就是被一刀割了脖子,倒没有太大的痛苦便去了。
可是看得越久,那些人的面目也开始被人剐上几刀,相貌渐渐模糊。到了最后的三四个人,男女各半,已经完全分辨不出真实的面容。
李强看得毛骨悚然,僵硬地扭头道:“这些人真是丧尽天良,杀人就罢了,居然毁去他们的容貌!”
苏眉儿见着那些血肉模糊的脸,也有了退却的意思。只是歹徒刻意毁掉他们的脸,难不成是怕别人认出?
于是乎,她愣是掀开草席,细细看了几人的手脚。
记得爹爹小时候种地,不小心被锄头刮伤了小腿,因为太笨被人取笑了好一段时间。
娘亲的手腕上有一道红色的胎记,相当显眼。
仔细查看后,没有发现这两种特征的男女,苏眉儿终于是松了口气。
只要爹娘没事,那便足够了。
可是府中的人都被杀尽,爹娘是被人救走,还是恰好出府了?
她狐疑地走出去,老差役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苏眉儿连忙赔笑,又塞去一块小碎银,偷偷摸摸地把老差役拉到一边,小声问起:“差大爷在桃源镇呆得久了,自是消息灵通…听说苏家老爷不知做了什么营生,突然一夜暴富…我家那口子老吵闹着来桃源镇碰碰运气,奴家不得已只好先来打听打听。”
说罢,她叹了口气:“没想到才刚来,那远亲就这么没了,这世道啊…”
老差役向来在衙门被奚落,领着一点小钱勉强果日,又是老光棍一条,时常被人轻视,哪受得住这样的吹捧,当下就得意地笑了。
“你就真是问对人了,除了我李老二,桃源镇上谁敢叫嚷着百事通?”
他见左右无人,这才低声答道:“苏家老爷还真厉害,居然勾搭到张老大。这人是盗匪出身,有胆识,也不吝啬银子,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谁也不敢动他的货。”
李老二又四处张望,声线一再压低,继续道:“张老大妄图抢任府的生意,也不是第一回了。估计这次是在阴沟里翻船,连累了苏家…”
苏眉儿诧异地瞪大眼:“差大爷的意思,这苏家的人一夜被杀,是任家做的?”
李老二连连摆手,就差捂住她的嘴,拼命让苏眉儿小声点:“胡说什么…刚才的话听过就算了,出了义庄的门,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也从来没见过,明白了?”
见他畏畏缩缩的样子,生怕得罪人,苏眉儿心底“咯噔”一下,有种被人掐住脖子的窒息感觉。
浑浑噩噩地离开了义庄,苏眉儿漫无目的地在昏暗的大街中游荡,李强默默地跟在后头。将近小半个时辰,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赶紧上前提醒道:“苏姑娘,咱们先去找处地方凑合着过一晚。”
苏眉儿回过神,朝他歉意一笑:“对不住李大哥了,我光想事,倒把这事给忘记了。”
琢磨一会,她皱眉道:“这时候客栈都关门了,估计敲破门也没人搭理。郊外有一处破庙,我们勉强呆一晚,明天再作打算。”
李强没有异议,穷苦人家,只要有瓦遮头,哪里不能睡?
听着他呼噜睡得香的声音传来,苏眉儿靠着墙,缩在角落,丝毫没有睡意。
照那老差役的话,爹娘失踪,苏家被夜袭的事跟任云脱不了干系。
只是在那些人之中,也没看见炎柳的踪影。
那么,她能不能想,是炎柳救走了爹娘。如今的爹娘,却是安然无恙的?
苏眉儿合上有些干涩的双眼,叹了口气。
显然之前被她一掺和,爹娘的命运已经改变了。她也琢磨不透,两人能不能平平安安地继续过活。
可是苏慕居然跟着那张老大做生意,那人又是盗匪出身,看怕那生意也不见得正经到哪里去。
任云曾提醒自己,苏慕掺和了不该掺和的,她也曾想着去提点一番,最后却只能作罢。
一笔笔收入颇丰的生意,在爹娘眼中无疑是能解决温饱,甚至能摆脱贫穷的跳板,又如何舍得丢弃?
想到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住入新府邸后,娘亲光鲜的衣着,春风得意的神色。爹爹也越发白净的面容,一套干净整洁的锦衣穿得像模像样…
苏眉儿只想让爹娘过得更好,可惜如今的她没有这样的能力,又怎能逼着他们抛弃这样的生活,重新回到饥一顿饱一顿,且每天愁着钱银的日子去?
苏眉儿抱着膝头想了一晚,待天色渐亮,这才下定了决心。
该来的总会来,想躲也躲不了。
这两天她拽着李强七拐八拐地到处钻,恐怕也难逃任家的眼线。不出几天,任云必然会发现自己的行踪。
若是如此,倒不如她上门质问,或许还能问出爹娘的行踪。
再不行,好歹苏眉儿还能借着任家在桃源镇的势力,把爹娘找出来…
“李大哥出来久了,婶子怕是要担心的,你赶紧回去罢。”苏眉儿等李强醒来,把早早去集市买来的包子往他手里一塞,闷闷地说道。
李强一愣,明白她是铁了心要留下,木然地三两下吃完包子,小声道:“…苏姑娘如果在这里呆不下去,咱家的门一直替你开着的,欢迎随时回去。”
“好,”苏眉儿这两天第一回笑了,双眼亮晶晶的,只觉胸口温暖。
李家待她是真的好,等事情一了结,如果自己能摆脱这里的所有事,那山中小村还真是极好的隐居之地。
李强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走了。
苏眉儿双掌拍拍自己的脸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大步走向任家。
任府跟之前丝毫不变,唯一的不同,便是门口除了两座石狮子,还多了两个板着脸的家丁守着。
苏眉儿瑟缩了一下,想着大户人家规矩多,下人一瞧自己这身衣裳,估计得用手里的棍子把自己赶出去。
不想才探出一点身子,往大门瞅了瞅,其中一人发现了她,连忙上前道:“三少奶奶,任三少等你许久了。”
竟然有人会认得自己,苏眉儿摸摸脸蛋,一声不吭地跟在这人后头进了府。
前厅里,任云一身青衣华服,垂着眼眸细细品茶。
桌上摆着一套茶具,满屋的茶香,不知这人在此处到底泡了多久的茶。
任云大手一挥,下人躬身退去,苏眉儿站在门口,皱着脸不吱声。
他叹了口气,这才抬起头来:“在外面玩够了,终于舍得回来?”
苏眉儿摸摸鼻子,委屈道:“我不小心掉河里了,躺了半个月才好的。”
任云一怔,起身快步走近。这才发现她脸色苍白,整个人也瘦了一圈:“怎么这般不小心?那些家丁去接你,怎地把人给丢河里了?”
“也就不留神,崴了脚,所以…”苏眉儿被他牵着手,慢吞吞地往里屋走去。
数日不见,两人像是毫无芥蒂,亲近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