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有什么用?妯娌们也许会同情她,怜惜她,然后转头就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
嫁入范家后,她怕范家人也和娘家人一样贪婪,借口忙于家务,不再作画。
她画怕了,看到画笔就恶心。
直到丈夫逝世,为了养家糊口,供儿子读书,她才再度拿起画笔。
没有娘家兄弟,没有夫家,她为自己画,为儿子画,她靠自己的双手养活一家人,这一次,她真正爱上自己的画。
赵善姐说完,范维屏已是泣不成声。
他站起身,跪倒在母亲膝前,哽咽道,“娘,儿子不孝,不知道您当年吃了那么苦头”
赵善姐眼圈也红了,抬起手,轻抚儿子的脸。
“我儿,娘这辈子养大你,让你做官,看你成家立业,娘很满足,可娘能做的远不止于此。以前三叔曾想让我收云哥当学生,我拒绝了,那时娘不知道她是小娘子,要是知道,娘早就收她为徒了。”
她长舒一口气,神色怅惘。
片刻后,她又笑了。
“索性现在还不算晚,傅云英能够以女子之身为官,杨玉娘能以女子之身驰骋沙场,娘虽然年纪大了,并不服老!不能输给两个后生。荆襄学堂收的女学生一大半是没人要的孤儿,娘想过去教她们画画,如果有好苗子,就收她当学生,把一身技艺传授给她。”
她站起身,望着书案上自己刚刚画好的兰花图。
“我是你的娘,我知道你孝顺,想让我颐养天年可我还是赵善姐,我是女画家,我这一生,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她是她自己,赵善姐。
范维屏泪眼朦胧,跪在地上,仰望自己的母亲。
他头一次看到母亲露出这样的神情。
骄傲,自豪,神采奕奕。
这天,王阁老做东,宴请六部官员。
为示清廉,宴席就摆在坊市间一家平平无奇的酒楼里。
官员们无精打采,傅云英被打入死牢,他们不得不接手她留下的公务,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事,但着实繁琐,皇上每天催促,他们不敢怠慢,忙得脚跟碰后脑勺。
酒过三巡,汪玫说了一个让大家心情更恶劣的坏消息。
“听宫里的太监说,册封傅云英为贵妃的圣旨已经拟好了,盖了大印,万安宫一切规格,比照坤宁宫皇后,甚至更奢华。”
王阁老觉得刚才喝下的酒好像有点发苦。
他们只是想把傅云英赶出朝堂,而这说不定正好合皇上的心意。
皇上年轻,贪爱美人,傅云英韶秀灵动,男装示人就美名远扬,若是穿上女装,精心装扮,必定千娇百媚,她又把皇上的性子给摸透了,这样的人如果当上贵妃,满朝文武都得一边站!
众人正苦恼,姚文达忽然道:“何必将军是丈夫,杨玉娘可以领兵打仗,傅云英未必不能当巡抚。”
满座皆惊。
姚阁老这是咋了?
是不是被刺激疯了?
旁边的范维屏撩起眼皮,看一眼姚文达,想起母亲不日就要南下去荆襄,长叹一口气,“姚老说得对,一个巡抚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
这时,酒楼下忽然传来骚动声。
护卫推门进屋,走到王阁老身侧,抱拳小声道:“老先生,您看外边。”
王阁老皱眉,起身走到窗边。
护卫把窗子支起来。
楼下一片喧哗。
老百姓站在两边店铺底下,对着什么人指指点点。
王阁老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城门方向,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来。
那些人都披麻戴孝,穿草鞋,束麻带,神色凝重。
外面的动静太大了,在座的官员们都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往外看。
穿孝服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沉默着走过长街,往皇城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忙活的事,走出家门,走到街边,围观这群人。
那些人面色黧黑,大手大脚,一看就知是底层老百姓,面容坚毅,神情坦然,就这么一排一排沉默着走过。
虽然寂静出声,却气势浩壮。
围观的百姓本来在指手画脚,时不时还窃笑一两句。到后来,不知不觉被他们的凝重给感染了,退到长街两边,目送这群人远去。
“怎么回事?”
王阁老皱眉。
随从道:“老先生,这些人是从荆襄赶过来的,他们得知傅大人入狱,徒步进京,为傅大人披麻戴孝,据说后面还有更多的人赶过来如果不想办法遏制,可能造成民乱。”
王阁老脸色微沉。
“还有广东、浙江那边,海商们联合起来,从水路北上,进京为傅大人喊冤,被卫所的人拦住了。”
“流寇首领苗八斤被傅大人招抚,此次勤王有功,获封千户,他愿代傅大人赴死,荆襄地区的百姓只相信苗八斤和傅大人,必须由傅大人亲自出面,才能劝回这批进京的百姓。”
酒楼里,官员们都沉默下来。
为民请命,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实在太难了。
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曾为老百姓的感激而兴奋激动,但官做得越大,心就越冷漠,老百姓在他们眼里,从子民,慢慢变成一堆代表着赋税的数字。
但如今,眼见着无数老百姓自发前来为傅云英求情,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他们竟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动容。
汪玫进宫,求见朱和昶。
朱和昶正和内官们打捶丸,穿打球衣,戴纱帽,笑容满面,乐呵呵招手让汪玫走到自己近前。
汪玫走过去,“皇上,荆襄流民进京,献上万民书,为傅云英求情,此人不能杀啊!”
朱和昶手执球杖,轻轻一拨,圆球慢慢滚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颗圆球一动。
咚的一声,圆球落入球穴。
内官们齐声叫好,一番恭维。
朱和昶哈哈大笑,撒开球杖,对一直等在一边的汪玫道:“那就不杀了。”
汪玫无语了一会儿,眼珠一转,趁朱和昶高兴,含笑问:“皇上最近龙颜大悦,可是喜事近了?”
朱和昶点点头,笑出一口白牙,“不错,朕已拟旨,要于月底纳妃。”
汪玫心一横,“皇上,您要册封的妃子,难道就是傅云英?”
朱和昶没说话,接过内官奉的熟水,喝了两口。
汪玫汗如雨下。
半晌后,朱和昶笑了笑,“这是朕的家事。”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这个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不止暗示,还有警告和威胁,虽然傅云英获罪,但皇上想娶她,即使文武百官反对,皇上也不会动摇!
皇上果然要册封傅云英为贵妃!
曾经的藩王,如今已经是真正的天子了,没有人能阻止天子娶他要娶的女人。
汪玫忧心忡忡,出宫以后,直奔王阁老府上,告知他这个消息。
众人心急如焚,他们已经得罪傅云英,如果傅云英当上贵妃,朝堂绝无宁日!
有人小声骂了一句,“还不如让傅云英当巡抚呢!”
众人对望一眼,沉默下来。
地牢。
因为处于地下,地牢常年阴暗潮湿,即使同时燃上十几支蜡烛,照得恍如白昼,这白昼也是惨淡的。
狱卒在前面带路。
穿赤红罗袍的俊秀男人一步一步往里走。
狱卒点头哈腰,“阁老,您慢些走,小心脚下。”
男人面无表情,烛光映照下,如画的眉目平添几分柔和,走动间,袍袖轻扬。
很快到了最里面一间,狱卒停下来,打开锁链,“傅大人就在里面。”
听到说话声,里面的人转过头。
看到来人,她怔了怔。
崔南轩望着她,脸上多了几分克制的隐忍,打发走谄媚的狱卒,抬脚跨进牢房。
第167章 结局(六)(崔)
昏黄的烛光摇曳。
崔南轩看着淡黄的光线笼在傅云英白净皎洁的脸上,想起那一个个夜晚,她坐在灯下缝补衣裳,或是编网巾,一把青丝梳一个小巧的垂髻,簪几枝金玉梅花,淡施脂粉,戴一对丁香耳坠子。浅碧色对襟云纱衫,白素绢细褶裙。天气热,她不爱戴小髻,但其他妇人都要戴的,她想偷懒,又不想坏了规矩,就干脆不出门,在家里可以随意一些。
一针针,一线线,她做得很认真。
他读书到很晚,不论什么时候抬起头,她都静静地坐在那里陪他。
夏夜燥热,蚊虫嗡鸣,长廊底下燃了驱蚊的线香,隔着缭绕在窗前的淡青色轻烟,她的身影看起来模糊而遥远。
坐着做针线脖子酸疼,她偶尔会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一走,捶捶腰,捏捏肩膀。
看到他隔着窗自己,朝他微微一笑,筛杯茶送到他房里。
“表哥,吃茶。”
她一直叫他表哥,生气或者想撒娇的时候才叫相公,最后那几天,看都不想看他,冷漠地直呼他的全名。
他一开始没听出来差别。
后来午夜梦回,想起迎娶她的那一天,她穿一身真红大袖衫,坐在架子床前,抬起眼帘悄悄打量他,目光看似怯怯的,实则灵动而明亮。
“表哥。”
她轻轻唤他,脸颊晕红,盛装的新娘子,明媚袅娜,即使是暮春时节枝头怒放的妩媚桃杏,也比不过她脸上那一抹含羞带怯的轻笑。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一句话没说,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吻她。
她瑟缩了一下,双手紧紧攥着帕子。
那时候她真的很害怕,他解开她里衣系带的时候,她浑身都在发抖。
他当时没发现。
又或者说,他心里其实明白,可他一点都不在意。
他们小时候曾在一起玩耍,但之后阔别多年未见,成亲之前并未相处过,忽然就要做一对夫妻,她叫他表哥,带了点俏皮和试探,只是想和他拉近距离而已。
似乎“表哥”“表哥”这么叫他,就不会那么怕了。
他那时叫她什么?
记不清了,可能他根本没有叫她的名字。
从嫁给他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努力做一个好妻子,认真地敬他、爱他,虽然有时候很笨拙,但始终真挚赤诚。
他呢?
他冷眼看她一次次气馁,又一次次打起精神继续。
他用冷淡和无视逼迫她将嫁妆归还魏家。
他想,她是他的妻子,就应该完完全全属于他。
至于她快不快乐,他无暇多想。
后来他高中探花,做官,得到先帝的赏识,平步青云。
不需要她做针线了,家里多了丫鬟仆役,她依旧会点着灯等他。
有时候她偷偷从他书房找几本书看,以为他不知道,用米汤糊的纸签子塞在里头当记号,看完了再悄悄放回去。
却不知他博览群书,书房有哪些书,每一本书放在哪里,心里记得分明。
她动了哪里,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看在眼里,没有说破,慢慢发现她看的书很杂,游记、志怪她都爱看,史书也看。
于是在书肆闲逛的时候,不自觉会买一些适合她看的书带回家。第二天看到那几本被她动过了,脸上没什么反应,心里也没有波澜,再下一次去书肆的时候,却会买更多。
她还看他写的文章,每一篇都看,还偷偷收集,装订成册。
甚至会像模像样写点评。
他并不以自己的才学为傲,即使是最年少轻狂时,也不会因为少年才子这个名头飘飘然,在他看来,读书只不过是鱼跃龙门、入朝为官的手段而已。
读书就是为了做官、为了出人头地,他一直明白这一点,清醒而理智。
但她爱看他的文章还在评语中说他写得好
看到她偷偷藏起来的册子的那一刻,他面无表情,随手把册子放回去。
心里却像是被什么给击中了,力道很轻、很柔,以至于他没有察觉。
看似没有什么改变。
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崔南轩才终于明白,那一瞬间铺天盖地而来、让自己忍不住想微笑的感觉是什么。
地牢里静谧无声,烛泪顺着烛台慢慢往下淌,凝结成一道胭脂色瀑布。
崔南轩弯腰坐在蒲团上,凝望着傅云英。
她眼眸低垂,似乎懒得理会他。
他低头抚一抚袍袖。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可笑,给了他凉薄冷淡的天性,偏偏又要让他遇到她。
那一段过去,如梦亦如幻。
她曾想爱他的,但他只顾埋头走自己的路,把她所有的包容和退让都当做是理所当然。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失去她了。
一切,开始在结束之后。
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他只管将来的事,不愿去想以前。
可人总是有软弱的时候,即使心冷如刀,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一丝柔情还是会时不时突然跳出来,提醒他失去的东西有多么宝贵。
崔南轩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把带来的攒盒往傅云英面前轻轻一推,打开盖子,“你爱吃的。”
她眼帘微抬。
攒盒里琳琅满目,一槅柳叶糖,一槅金华酥饼,一槅香茶桂花饼,一槅水晶蟹肉馒头,一槅蒸鱼饺,一槅凉拌煨笋,并一盅桂花米酒。
咸甜都有,确实是她爱吃的。
她笑了笑,觉得眼前这场景有些滑稽。
自己不日就要处斩,而崔南轩竟然带着她爱吃的东西来探望她。
崔南轩没有笑,直视着她的眼睛。
他早就该发现的,但他不想承认,一面怀疑她是,又一面反驳自己,非要她亲口承认,才肯相信。
到现在,不需要逼她承认了,她就是他的妻子。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在湖广,姚文达家中,他就那么走过去了。
她站在那里,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再后来,姚文达和他谈起她,她就坐在博古架后面,应该都听到了。
他曾试图招揽她,被她拒绝。他觉得她不识时务,看到她陷于困境中,冷眼旁观,讽刺她,挖苦她,伤害她
若早知道湖广那个小小的少年就是她
崔南轩目光晦暗,克制心底翻涌的沉痛,平静地道:“我带你出去。”
傅云英扫他一眼,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