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二爷每天这个时候在练拳”

李昌推开暗卫,径直往里冲。

暗卫没拉住,心里暗道不好。刚才夫人过来的时候他就退了出来,这时候李昌闯进去,要是撞见夫人怎么办?

李昌进了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因而,窗前男女情动的喘息声分外清晰。

李昌瞪大眼睛,呆住了。

二爷、二爷竟然抱着个美人,压在窗上轻薄!

暗卫跟进来,看到眼前情景,两腿直哆嗦,苦笑着拉走李昌,关上院门。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霍明锦还是注意到两个飞快闪过的人影。

他粗喘着放开傅云英,努力克制欲、念,轻抚她的发鬓,“我去解决。”

转身就要走。

傅云英一笑,拉住他的手,摇摇头。

“无事。”

她垫着脚,轻轻咬一下他的下巴。

霍明锦被她勾得浑身燥热,这会儿情、欲烧得正旺,根本没法分神去想其他的事,怕她生气,才会说要去解决李昌这个麻烦,听她说无事,自然舍不得放开怀里的人,再度俯身。

一直到天黑,李昌都没见到霍明锦。

他只得打道回府,第二天又上门,看到霍明锦从屋里走出来,忙迎上去,痛心疾首,“二爷,您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霍明锦淡淡扫他一眼。

李昌跺跺脚,压低声音说:“二爷,傅大人对您情深义重,为了您,到如今都没娶亲!他一个大男人,没名没分跟了您,您怎么能养外室呢?还堂而皇之把那个美人养在家里!傅大人那样的人品,京师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他都推拒了。二爷,您不能对不起傅大人啊!”

说着话,左看看右看看,“昨天那个美人呢?二爷,趁着傅大人没发现,赶紧把人送走!”

霍明锦昨晚抱着傅云英侍弄,心情很好,轻轻踹他一脚。

“滚。”

李昌眼圈微红,看来二爷真的被那个美人给迷住了,一句劝告都听不进去,傅云真是太可怜了

他揪住站在一旁的乔嘉,“你怎么不劝劝二爷!你就看着二爷养外室吗?!”

乔嘉扯开他的手,后退两步。

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李昌这么蠢。

这时,屋里传出一声轻笑。

“李大人,多谢了。”

门被从里面拉开,李昌回头,睁大眼睛,看着头戴纱帽、身穿官袍的傅云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目瞪口呆。

傅云英朝他笑了笑,走到霍明锦面前,示意他低头。

霍明锦望着她,顺从地弯下腰。

她靠过去,当着李昌和乔嘉的面,亲一下他的唇。

李昌嘴巴张大,两颗黑眼珠都要瞪出眼眶了。

李昌离开的时候,失魂落魄,晕头转向。

乔嘉送他出去,回到内院,问霍明锦,“二爷,要不要提醒李昌,免得他泄露大人的身份。”

霍明锦手里拿了朵浅碧色绢花把玩,这是昨晚作弄她的时候从她头上摘下来的,还有她身上的香气。

“不必了。”

他微笑,低头轻嗅绢花,指尖仍然残留着昨夜柔滑的触感。

朱和昶召见内阁大臣。

王阁老、姚文达、范维屏、汪玫、崔南轩悉数赶到。

召见的地方却不在乾清宫,而是在西苑。

因年老而上疏辞官的前任兵部尚书周国公也来了,京城被围时,周国公虽然致仕了,还是毅然披上甲衣,率领几千人马勤王,和徐鼎等人死守城门,浴血奋战,差点死在卫奴刀下,亏得甲胄厚重,险险捡回一条命。之后论功行赏,获封国公。

不多时,几个佛朗机人——白长乐等人也来了,他们这一次也立下大功,如今挂职工部,一边为朝廷效力,一边四处宣扬他们的宗教,很快就因为风趣幽默和见识广博迎得京师达官贵人的喜爱,朱和昶时常召他们问询海外的事情。

内官们请众位大人入座,临水而建的暖阁里摆了丰盛的宴席,积雪融化,春草还未冒头,满园梅花盛开,花香清芬。

几位阁老对望了一眼,不露声色。

皇上没来,他们自然不敢坐下,站在长廊里等。

不一会儿,水面传来哈哈笑声,几艘画舫飘然而至,朱和昶身着宝蓝色盘领窄袖常服,在内官们的簇拥中下船登上水榭。

众人忙拱手。

朱和昶摆摆手,请所有人入座。

暖阁很宽敞,众人推辞一番,归座。

今天的宴席是为了庆祝辽东大捷,众人免不了先奉承朱和昶,歌功颂德,极尽阿谀。

朱和昶含笑听着。

白长乐凑趣,说外面梅花开得好,意头也好,建议朱和昶折梅赏赐功臣。

朱和昶大笑,道:“善!”

让人将各路勤王总兵的名单拿来,要给予封赏。

内官很快把名单送过来,他接过翻看,忽然发现名单里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扭头问王阁老,“这个叫杨玉娘的,是哪里人?”

王阁老放下筷子,答:“皇上,杨玉娘乃上任总兵杨泰长女,虽是女子之身,却肖其父,懂武艺,熟兵法,能领兵出征。杨泰患病,无力征战,本该由其子继任总兵之位,但其子羸弱,而杨玉娘行军治兵,号令严明,此次她代领其父的职位,领兵勤王,亲手斩杀卫奴兵数十人,胆魄过人。”

朱和昶抚掌而笑,“巾帼不让须眉!”

看向崔南轩,“崔阁老昔年曾高中探花,文采斐然,可否为杨总兵赋诗一首?”

内官忙捧着纸笔走到崔南轩案前。

崔南轩思索片刻,提笔一挥而就。

他写一句,旁边的范维屏就念一句:

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

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最后一句念完,席上众人齐声叫好。

紧接着,王阁老、姚文达、汪玫、范维屏也各自作诗称赞杨玉娘。

连白长乐也作了一首,他对儒学研究透彻,诗也写得像模像样。

朱和昶看过众人的诗,愈加开怀,朗声道:“一个乃治世能臣,一个是勇毅良将,一文一武,均不输于须眉,此乃社稷之福啊!”

众人笑着应和。

唯有崔南轩皱了皱眉。

一文一武,这“武”,自然就是杨玉娘了。

那”文“,指的是谁?

很快,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

众人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今天皇上设宴请他们,果然有目的!

见众人沉默,朱和昶并不着急,拍拍手,命教坊司排演歌舞。

歌舞助兴,众人暂且不动声色,一边吃酒,一边偷偷观察朱和昶的表情。

年轻的帝王擎着酒杯,笑看歌舞,似乎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的。

皇上看着温和,实则心里有成算,大臣们已经很难从他的表情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众人心思各异。

歌舞后,排演百戏杂耍。

百戏中有一种民间小调,是从南方传过来的,专门讲一些民间流传的传奇故事。

崔南轩忽然变色,袖子拂过案桌,打翻桌上的酒杯。

范维屏很少看到他失态,扭头看他一眼,笑着问:“崔大人醉了?”

崔南轩嘴角紧抿,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民间小调是湖广那边的风格,他们唱的故事他听到开头就能猜出曲目,他们唱的是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

杨玉娘,花木兰,一文一武

崔南轩双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平时的冷静淡漠此刻荡然无存,抬起头,双眼赤红,眼光四下里逡巡。

她一定在这儿!

席上众位大臣身居高位,都是聪明人。

他们也慢慢反应过来。

王阁老突然想起来,皇上早就知道杨玉娘是谁!

杨玉娘的父亲患病,她代领父亲职位的时候,杨总兵的部下不肯听命于一个女子,双方起了冲突,闹到朝廷。那时傅云建议考校杨玉娘的兵法和武艺,如果她能胜出,不妨破例一次,结果杨玉娘果然胜出,一众老兵心服口服,此后杨玉娘才能接管军队。

皇上既然知道杨玉娘,为什么刚才故意装作不知道,要问他?

这一切,都是为了引出那一句“一文一武”吧?

朝中还有一位杨玉娘,这个人是谁?

他们可从没听说哪个地方官是女子担任的啊?

众人面面相觑,彼此用眼神询问对方。

所有人都轻轻摇头,他们真的猜不出那个人是谁。

众人心里浮想联翩,一时之间,脑子里起码闪过七八十个名字,都是偏远地区的地方官。

台下,开始唱花木兰归家的一场戏。

众人心痒难耐,恨不能跳起来问皇上那个文臣到底是谁,却得按捺住好奇,老老实实坐着听戏。

好不容易等花木兰唱完,鼓声想起,那些民间艺人又接着唱杨家将。

铿锵激昂的曲目一折折唱下去,大臣们也越来越心焦。

直到下午,日头转到西边,这戏才唱完。

酒菜早就冷了。

当然,席上众人根本没心思品尝席间的菜肴。

看时机差不多了,朱和昶环视一圈。

大臣们都抬头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带她们进来。”

吉祥应喏,走出暖阁,高声传唱。

暖阁外。

傅云英负手站在长廊的透花窗前,长身玉立,透过雕花,凝望院子里的几株老梅树。

旁边走过来一个穿甲胄、扎红巾的女子。

女子好奇地打量她几眼,“你就是荆襄巡抚傅云?”

傅云英转身,和杨玉娘见礼。

朱和昶刚登基不久的时候,杨玉娘父亲患病,她自幼习武,愿为父接管父亲治下的杨家军,却遭到反对。后来事情闹到京师,傅云英听说杨玉娘文武双全,建议为她破格一次。杨玉娘也很争气,在比武中胜过其他人,成功夺得代领总兵之位。

杨玉娘抱拳回礼,笑着道:“我父亲患病,不能上战场,我代领父亲职位,朝中大臣都坚决反对,当时你力排众议,为我说话,我还没有谢过大人。”

傅云英一笑,“杨总兵才智过人,才能让部下心悦诚服。”

杨玉娘本来就因为上次的事对她心存好感,又见她态度温和,不像其他文官那样看到自己是个女人就频频侧目,更是喜欢,笑着道:“此次我进京勤王,皇上下诏封赏,不负大人栽培。”

两人正说笑,内官走过来催促二人进去。

杨玉娘整整衣襟。

傅云英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目光平静而坚毅,一步一步踏进暖阁中。

两人并肩走进内殿。

门口响起脚步声。

殿中所有人立刻扭头,无数道目光汇集到进来的那两个人身上。

暖阁里安静下来。

乐声停下来了,说笑声停下来了,连呼吸都屏住了。

空气凝结,死一般的寂静,连一根针掉落在地面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压抑的沉寂中,傅云英和杨玉娘并肩跨进门槛。

惊呼声四起。

众人瞠目结舌,瞪大眼睛。

满脸雷劈了一样的表情。

杯盘碗碟落地声次第响起。

姚文达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手指傅云英,脸上皱纹挤成一团,眼里能喷出火来!

内官忙上前,将怒发冲冠的姚文达按回坐席前。

所有人都明白了。

一文一武。

武是杨玉娘。

文,竟然是傅云!

断案分明的大理寺官员,招抚流民、平息民乱,获万民推崇敬爱的荆襄巡抚,扶持皇上即位、力推解除海禁、在卫奴兵攻城时随皇上登上城头观战,被百官称为治世能臣的傅云,竟然是个女子!

这不可能!

看到傅云走进来的时候,这个念头同时闪过所有人的心头。

可皇上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傅云就是女子!

内阁大臣汪玫双眼微眯。

皇上刚才要赏赐勤王功臣,命他们所有人为杨玉娘写诗,他们自然不会拒绝,想方设法夸杨玉娘英武过人,比如崔南轩那一句“何必将军是丈夫”。

这些夸杨玉娘的诗句是他们亲笔写的,代表他们认可杨玉娘以女子之身领兵打仗。

他们没法抵赖,文人看重名声,何况他们还是位高权重的大臣。

既然他们认可杨玉娘,不就说明他们也认可傅云以女子之身为官吗?

皇上让他们写诗,目的在这儿!

汪玫和王阁老交换了一个眼色。

皇上这是明摆着要保傅云。

他们不同意。

女子就应该本本分分,老实待在内宅中相夫教子,怎么能入朝为官呢?

可皇上的态度摆在这儿,他们如果头一个反对,肯定会触怒皇上,官位不保。

没人出声。

有的是太过震惊了还没反应过来,有的是心思太多,不想贸然开口。

在众人无声的注目中,傅云英和杨玉娘走到御桌前,行礼。

朱和昶举起酒杯,笑着道:“杨总兵和傅巡抚虽是女子,也能领兵退敌、经略一方,足愧须眉!朕敬你们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