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总督还在深山里围剿起义军,他手段狠辣,抓到俘虏,全部坑杀。
流民们肝胆俱裂,那些没有跟着流寇反抗的,为了求一个栖身之地,携家带口逃出大山,归附傅云英。
大山深处的人被曹总督逼得走投无路,全村全乡加入起义军。
形势越来越严峻,苗八斤派人送信给傅云英,约定月底带他部下的几万人来投靠她,要她答应保证他们的安全。
上次夜探营地惹恼傅云英,知道她脾气不像相貌那么温和,这一次苗八斤客客气气,正儿八经派两个手下拿着书信来营地拜见。
信物就是苗八斤那晚手里拿的短剑。
苗八斤怕官府设下埋伏暗杀他的部下,坚决要求归顺仪式在最近的鹿城县衙举行。
傅云英考虑之后,答应了。
由于双方都怕对方布置陷阱,约定好都不带人马,苗八斤只带二十个部下入城,其余人在城外林子里等候。
傅云英带着两千人守在县城里,绝不会趁苗八斤不在的时候偷偷出去围击流民。
苏桐莫名其妙,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样的安排。
“他就不怕我们来一个瓮中捉鳖,在县城里抓了他,然后派兵出去杀了他的部下?”
傅云英摇摇头,“苗八斤能以一当百,胆气过人,不怕这些。他最担心的是那些流民,只要确保那些流民在城外是安全的,他愿意以身涉险。”
现在有求于人的是苗八斤,他知道自己没有太多选择,基本没提要求,只反复强调不能伤他的部下。如果朝廷非要处置谁的话,他愿意赴死。
苏桐问:“那如果他假意投降,其实带着流民过来围攻我们,我们只有两千人,能不能守得住?”
傅云章在一旁道:“县城虽小,易守难攻,流民没有攻城经验,也没有攻城器械,打不进来。最近的卫所离这里不远,他们敢有异动,可以立刻调兵过来。到那时,曹总督的兵也会赶过来,他们插翅难飞。”
苏桐心里稍安。
到了约定好的那一天,官差沿街敲锣打鼓,要求不肯撤离的老百姓们关门闭户,无事不得外出。
大街上空无一人,城中气氛冷肃。
傅云英让县令带着几百人去路口守着,“看到曹总督的人,立刻回来禀报。”
曹总督不会放过这些归顺的流民,她必须防着曹总督的人坏事,要是曹总督中途派人截杀苗八斤,那就坏了。
官府再次失信,而且杀了他们的英雄,后果不堪设想。
县令应喏。
辰时,探子来报,说发现苗八斤一行人大摇大摆出现在城外官道上。
傅云英问:“他们有多少人?”
探子回答说:“苗八斤身边只有十几个人,在他们身后几十里的地方,隐约有流民队伍经过的痕迹。”
众人低声讨论。
傅云英环顾一圈,道:“如果今天归顺仪式顺利举行,民乱可平,如果出一点差错,那仗还要打下去,小心行事,不要和苗八斤的人起冲突。”
众人朗声答应。
等白长乐送的座钟的指针转到代表巳时的方位,傅云英率领官员们出城迎接苗八斤。
他们十几人骑马出城,剩下的官员步行跟在后面,手执长、枪的护卫们站在最外围。
不一会儿,只见南方烟尘滚滚,蹄声如闷雷滚过,十几乘马跃出山林,朝他们直扑了过来。
为首一人身姿矫健,目似寒星,右脸长长一道刀疤,正是把荆襄一带搅得天翻地覆的流民首领苗八斤。
快奔到近前处时,苗八斤朝傅云英抱拳,唇边含笑。
傅云英回了一礼,突然,瞳孔一缩。
两边人正等着汇合,苗八斤的人提防着官府的人,傅云英这边的人也提防着他们。
气氛微妙,双方都双目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对方,防备对方使诈。
精神高度紧张,护卫的手就按在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没有人能分神想其他事。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紧跟在苗八斤身边最近的两个流民忽然拔出长刀,手起刀落,刀刃向着苗八斤的方向,狠狠朝他身上砍去!
苗八斤虽然是拔尖的高手,但他心里警惕着傅云英这边突然发难,根本没有防备和自己有过命交情的好兄弟,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只听噗嗤几声,刀刃划破夏日轻薄衣衫,划开古铜色肌肤,一瞬间皮开肉绽,甚至能看到里面的骨头。
苗八斤嘴角的笑容慢慢凝滞住,没有低头看自己的伤口,而是扭头去看跟随自己的好兄弟。
那两人狞笑,“大哥,我们好不容易才能扬眉吐气,为什么要归顺朝廷?官府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哥,枉你武艺高强,实在太没志气了!”
“大哥,你走了错路,为了大义,我们只能忍痛下手,别怪我们狠心!”
随着一声声狡辩落下的,是更多砍向苗八斤血肉之躯上的长刀和长、枪。
只是一眨眼,苗八斤就被五六个兄弟刺成窟窿一般。
众人猝不及防,都被这变故惊呆了。
“你们这些畜生!竟然敢害大哥!”
十几骑中,七八人眼见着苗八斤浑身都是血洞,栽倒下马,双眼赤红,挥舞着长、枪,朝那几个下毒手的人冲去。
可惜他们毫无防备,而那几个先下手的人早就计划好一切,挥挥手,剩下的人拨马挡住七八人,双方缠斗在一处。
刀枪相击声骤起,不一会儿,为苗八斤说话的人纷纷被斩落下马。
城门外,傅云英愣了一瞬,不假思索,立刻道:“驱赶那些人,抢回苗八斤,不能让他死了!”
苗八斤的部下打得一手好算盘,他们趁苗八斤赶来归顺时杀了他,必定打着陷害官府的主意,用苗八斤的死让更多流民仇恨官府,聚集到他们身边,哀兵必胜,他们所图不小!
乔嘉已经养好伤,此时就跟在傅云英身侧,他心有余悸,这些天几乎是寸步不离,见对面发生变故,马上护住傅云英回城,一面吩咐其他人去抢回苗八斤的尸首。
那个人敢伤大人,二爷会亲自处置他的!
张嘉贞等人没进过这样的事,吓得面色苍白,在护卫的簇拥中狼狈奔逃回城,手脚还微微发麻,满头大汗。
几百个兵士朝那些流民冲去。
喊杀声穿云裂石。
那些流民为了降低苗八斤的戒心,确实只有二十个人前来归顺,这其中苗八斤被斩下马,生死不知,其他八个人已经被杀,只剩下十一个人。
他们自知不是城中守将的对手,又见苗八斤已然气绝,果断策马离去。
等他们回到流民队伍,就说首领被官府杀了,连尸首也被官府凌、辱,他们带着人过来攻破这座县城,杀了那个和皇帝有总角之交的年轻监军,这一下,杀了朝廷命官,不反也得跟着他们一起反!
江山是打出来的,富贵险中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拼一把,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吃的苦?
十一人很快逃走。
傅云英等人立即回城,下令守军关闭城门,严防死守。
乔嘉曾跟着霍明锦学行军打仗,傅云英不懂军事,让他和守军一起指挥守城。
“那些人一定会带着起义军过来攻打县城,我们能守多久?”
乔嘉想了想,道:“攻城必须有数倍的兵力,流民虽然人数众多,但没有形成气候,又缺乏工具,不善攻城。而我们准备充足,城中物资齐备,城门坚固,守两个月不成问题。”
之前怕苗八斤使诈,城中早就做好相应的准备,本以为不会派上用场,没想到还是用上了。
乔嘉忙碌起来,派出几人分别去最近的卫所请求援军支援,吩咐守军加固城门,加强巡逻,防止城内有奸细。
县令此时已经赶回县城,感叹道:“幸好傅监军在这里,民心安定。否则和温阳城一样,那就糟了。”
傅云章皱眉问:“温阳城被攻破了?”
温阳城是曹总督驻扎的地方。
县令抹把汗,道:“可不是!刚刚快马来报,温阳城的百姓同情流民,深恨曹总督,和流民们里应外合,半夜打开城门,引流民入城。曹总督睡梦中差点被人摘了脑袋!如今据说带人退守咸州府去了。起义军原本有一百万人,曹总督杀了一批,傅大人劝退了几十万,只剩下三十多万了,不知怎么的,又突然蹦出几支起义军,人数足足有一百多万!曹总督也被打得节节后退。”
傅云章暗道不好,咸州府在西,而他们现在坐在的县城在东。曹总督被流民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肯定无暇派兵来增援,就算他派兵,那些人不熟悉山路,很难突破流民的包围圈。
难怪这些流民敢杀苗八斤,他们谋划已久,联合那之前隐藏起来的百万起义军,同时发动对曹总督和他们这边的袭击,这些人,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流民了,他们形成规模,往军队的方向发展,还有人在暗中出谋划策,他们要谋反!
傅云章心中忧虑,但脸上并不露出,找到傅云英,告诉她曹总督被人缠住了,没法分心来救他们。
傅云英冷静道:“已经派出快马请周总兵赶过来,按路程,他三日后就能到。”
周总兵是傅云英安排的后招,她怕曹总督挟私报复她,一早就打点好了,周总兵能和曹总督打个平手,对付流民,不成问题。
“得尽快让城中百姓撤走。”
之前为了迎接苗八斤,城中居民已经撤走了一批,但更多的人不愿离家,不肯走。现在流民真的要攻打这里,必须强制他们离开。
傅云章亲自去办这事。
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晕头转向。
直到傍晚,傅云英才找出空闲,问苏桐,“苗八斤死了?”
苏桐摇摇头,“还有口气在。”他吸了口气,啧啧道,“倒是个人物,骨头都露出来了,满身都是血,竟然还没死。”
傅云英点点头,“看好他,别让他死了。”
这会儿有口气在,不一定真能活下来。接下来他的伤口要是感染了,那就是神仙也救不回他。
流民的攻势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快。
翌日天还没大亮,就在最后一批老百姓撤走之后不久,南方烟尘遮天蔽日,马蹄声和流民们野兽般的嘶吼声汇集成一片巨响,沸腾翻滚,响彻云霄。
无数流民,就犹如灰褐色洪流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张嘉贞等人坐在县衙公堂里,看不到城外犹如蝗虫来袭一般的景象,也能感受到流民那毁天灭地的汹涌攻势,忍不住瑟瑟发抖。
傅云英没有去城头督战,而是在等着苗八斤苏醒。
之前还是一盘散沙的流民,突然变了个样,进攻整齐有序,甚至还有几套阵型,他们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从他口中问出。
苗八斤丢了半条命,全身都是窟窿,包了厚厚的纱布,还是渗出血丝。躺在床上,气息衰弱。
但当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他又变成那晚夜潜营地的苗八斤,气势迫人。
坐在县衙号房里,可以听到城外遥遥传来的厮杀声。
傅云英望着苗八斤,道:“我猜得没错的话,你之所以急于归顺,是不是因为流民内部有人劝你自立为王?”
苗八斤咧嘴笑了,笑容一如那晚,带了几分煞气。
他双眸闪动着凶狠暗色,沉声道:“不错。”
流民一开始只是活不下去的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反抗曹总督的滥杀,但当他们在苗八斤的带领下几次将官兵玩弄于鼓掌后,不免生出野心——既然他们可以战胜官府,为什么还要夹起尾巴做人?他们也可以当人上人!甚至他们也能封王拜相!
尤其在一伙不听苗八斤指挥的流民冲进县衙杀了县官以后,他敏锐地察觉到,流民队伍已经不知不觉变质了。
他们毫无顾忌地杀人,抢劫经过的市镇,甚至凌、辱妇人。
这一切和苗八斤一开始想要的不一样。
他苦笑着道,“傅监军,老实告诉你,从杀掉那个滥杀无辜的百户开始,我就没准备逃走。我之所以带领兄弟们起义,不过是想赶走曹总督,保住兄弟们的性命,逼迫朝廷派人来安抚我们,到那时,我把自己交出去,朝廷杀了我,平息众怒,我的兄弟们可以活下去”
所以当他确认傅监军会遵守诺言放过起义军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和对方击掌为誓,带着兄弟们前来归顺。
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却没想到,他的兄弟们野心膨胀,根本不满足于和以前那样在山林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苦日子,他们想要荣华富贵。
随着流民队伍扩大,也混进来不少投机者,还有深藏山中的土匪、流寇、盗贼,他们早就占山为王,混进这次流民起义,占一个大义,成功洗刷过去的恶名,摇身一变,成为起义军的领头人。
他们拉拢苗八斤,表示愿意追随他,共谋大事。
苗八斤不愿和这种人称兄道弟,断然拒绝。
但他的兄弟却不这么想,屡次劝他和那些盗贼合作,他始终没点头。
如今想来,他的兄弟应该早就和那些躲在暗处的投机者沆瀣一气了。
苗八斤微笑着道:“我练就一身武艺,惩凶除恶,打抱不平,潇洒三十多年到头来,既保护不了家人,也救不了兄弟”
他是笑着说出这几句话的,笑容却苦涩。
似有千钧重。
他伸手抹把脸,“倒不如被他们砍死,倒也痛快。”
傅云英看他一眼,他唇色发青,眼神空洞麻木。
东南方,红日从远处绵延起伏的翠微山谷中缓缓升起,光芒万丈,笼下一道道灿烂光辉,山谷、草原、稻田、河面都被染上一层淡淡的胭脂色。
在守城将士无声的注目中,傅云英面色平静,一步一步登上城头。
她穿一身挺括官服,屹立于箭垛之上,凝视远方汹涌而来的流民队伍。
风吹衣袍猎猎,她脸上毫无畏色,霞光中面庞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泽,眉目如画,清丽高洁。
昨晚流民队伍趁夜色深沉,企图攻城。他们没什么像样的攻城器械,但人数众多,同时发动攻击,着实让城中守军头疼。
傅云英和县令在城头上守了一晚上,看着守将一次次将攀上墙头的流民砍下去。
直到凌晨,对方才偃旗息鼓。
他们抓紧时间休息了半个时辰,听到号角声响,赶紧爬上来,果然,对方排出阵势,又要开始攻城了。
傅云英望着城下那些前仆后继的流民,手按在御剑上。
她自然不知道该怎么杀敌,但她身为监军,站在城头,将士们就欢欣鼓舞,志气昂扬。
所以她大多数时间会待在这里。
她没有经历过战争,到如今,才知战场有多可怕。
到处都是飞溅的浓稠鲜血,随时可能有人惨叫着倒下,人就像动物一样,忘却所有道德廉耻,只知道凭着本能厮杀,活着的人才是勇者。
乔嘉他们已经做好对方将要攻城的准备。
作为守城的一方,他们仍然占据优势,起义军虽然壮大了,但仍然不能和正规军队相提并论,只要他们不掉以轻心,再守上两个月都不成问题。
当然,周总兵已经在增援他们的路上了,他们用不着守那么久。
流民队伍却突然停了下来,迟迟没有前进。
乔嘉和旁边几个兵士对望一眼,心生不安。
不久后,起义军派出几人,站在城墙下,高声骂阵。
声音洪亮,城墙下的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傅云英依稀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皮跳了两下。
流民队伍停在远处,没有靠前,中间让出一条道路。
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被驱赶出来。
傅云英脸色微变。
那些流民和起义军不同,形容畏缩,身材瘦小,而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显然是平民。
乔嘉走到傅云英身边,斟酌着道:“大人,那些人是劝起义军莫要起事的百姓,起义军要当着我们的面射杀他们。”
傅监军仁慈之名流传整个荆襄,得知她被围困在县城内,老百姓们自发赶来规劝起义军。
起义军一开始置之不理,但赶来为傅监军说话的流民越来越多,他们从不同方向赶来,找到起义军,劝他们放下屠刀,“傅监军是好人,他是来帮我们的,你们不能害了傅监军啊!”
渐渐的,起义军内部反对围攻县城的人也越来越多,竟然导致军心不稳。
而且不断有流民偷偷往城里运送食物清水,知道他们要攻城,就敲锣打鼓提醒守城的人,公然给城里的守军通风报信!
起义军拿流民没办法,因为流民是他们的亲朋好友。
起义军现在的首领怕再这么下去自己好不容易收拢的队伍要分崩离析,和部下商量后,心生毒计。
他命人将流民驱赶至阵前,当着傅监军的面射杀。
傅监军不是爱民如子吗?看着自己治下的子民被杀,他会不会开城门救人?
不救的话,那流民中口耳相传的什么傅监军菩萨心肠都是假的!
救的话,起义军就找更多的流民来,一次次逼傅监军开城门,就不信找不到他们的破绽!
城墙下骂阵的人停了下来。
起义军拉弓搭箭,摆出架势。
死亡的阴影蒙上心头,流民们吓得魂飞魄散,只能往城门的方向跑,哭声四起。
城头上,傅云英握紧双拳。
四周士兵也双眼发红,目眦尽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