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章手托在她脖颈上,慢慢靠近她。

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他看着她眼角溢出的泪水,眼神从沉痛慢慢变得坚定。

仿佛有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

看她许久后,他缓缓闭上眼睛,颤抖着将她按进自己怀里。

怎么忍心看她哭。

到傅家了。

吉祥还要回去复命,看着傅云章抱傅云英下来,关心几句,领着人回宫。

管家大惊,叫起门房,烧水的烧水,请郎中的请郎中,忙乱起来。

乔嘉的人早就带着犯禁的通行腰牌,把还在梦中熟睡的老太医揪了过来,等在傅家门前。

匆匆进屋,袁三、苏桐、傅四老爷、赵师爷都惊动了,披衣起身赶过来,抓着乔嘉问他出了什么事。

乔嘉也不清楚,一屋子人眼巴巴望着老太医。

十几道视线看过来,老太医心里苦,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家中大门被砸得震天响,差点吓得一命呜呼。一帮凶神恶煞的大老粗,就不知道客气一点吗?

他腹诽归腹诽,诊脉的态度还是很认真的。

片刻后,他皱了皱眉,目光扫视一圈。

乔嘉会意,使眼色让属下赶袁三等人出去,只留下傅云章一人。

傅四老爷几人一头雾水,被忽悠了一通,出去了。

傅云章坐在床榻边,不停给傅云英擦拭鬓边的汗水。她一直在出汗,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会不会虚脱。

老太医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她似乎吃了损伤神智的东西。”

傅云章和乔嘉都变了脸色,果然有人想害她。

老太医又道:“还好她是女子,而且吃下的也不多,所以毒性反而不强。若是男子,吃进这样的东西,很容易失手伤人。”

傅云章没有露出惊诧之色,张道长不知给了她什么法宝,其他人诊脉也诊不出男女。但老太医是霍明锦的人,应该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

他问:“可有解药?”

老太医回答说:“这毒没法解得给她催吐,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然后等药性慢慢过去。”

见傅云章脸色阴沉,他加了一句,“不妨事,醒来之后慢慢调理,不会伤及身体。”

听他这么说,傅云章的脸色依然没有缓和。

乔嘉办事周到,一转眼就让人将催吐的药送了进来。

傅云章扶傅云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喂她喝下催吐的汤药。

她眉头紧皱,很快,“哇”的一声,身体不停发抖,吐出秽物。

吐到最后,明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还佝偻成一团,时不时轻颤几下,手脚冰凉。

两个侍女跪在地上,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床前收拾得干干净净。

老太医在一旁叮嘱:“赶紧给她换一身干净衣裳,熬绿豆汤给她喝,多喝点。夜里也得有人守着,注意保暖,别让她受凉,要是发热,再派人来找我。”

乔嘉看他一眼,“太麻烦,已经准备好客房,你这几天就住在这里。”

老太医眼皮直跳,没敢吱声。

送走老太医,乔嘉转身,对床榻边的傅云章道:“二少爷,这两个侍女手脚勤快,由她们伺候公子。”

侍女不仅干活麻利,力气也大,还会功夫,抬来几桶热水,预备给傅云英沐浴换衣。

她必然是不舒服的,傅云章握着她的肩膀,能感觉到她全身冰凉,一直在发抖。

得赶紧让她换上干爽的衣裳。

他双眉紧拧,把她放回枕上,出了卧房。

回想她方才吐得浑身发抖的样子,闭一闭眼睛,袖中双拳紧握。

次日早上,朱和昶派人过来探视傅云英。

傅云章回说傅云英醉酒得厉害,害头疼,要告假。

到中午的时候,朱和昶又遣太监送来几大盒珍贵药材和补品。

太监宣读口谕,傅云英不用去当值,一并傅云章也不用去,留在家照顾弟弟。

还明确表示不许其他人上门探望,免得打扰傅云英。

朱和昶觉得云哥一定是前段时间太忙了,所以才会醉酒病倒,应该卧床休息。

皇帝都下令了,其他人不敢抗旨,虽然心里很想到傅家走一趟,斟酌再三后,只能支使下人跑腿。

傅云英始终没清醒,吃什么都吐,到后来,连喝下去的水也全吐了。

老太医开了一副温补的药方,奈何她连药也吃不进去。

一家人束手无策。

崔府。

庭中一株柿子树,枝叶繁茂,树冠庞大,盖住半边院子,枝头果实累累,挂满红彤彤的柿果。往年这个时候叶片将要落尽,今年下人看护得好,叶片仍然肥阔碧绿。

熟透的柿子散发出阵阵甜香,一看嫣红的颜色就知道已经软烂了,但没人敢摘一枚尝一尝,由着它被鸟群啄食。

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崔南轩做了个梦。

数九寒天,大雪纷飞。

他披一身青色漳绒鹤氅,站在光秃秃的柿子树下,瘦削枝干上厚厚一层雪。

脚步声由远及近,绣鞋踩在雪地上,窸窸窣窣响。

她穿得单薄,松花色撒花绸面圆领褙子,交领中衣,细褶裙,鬓发梳得光光的,纤细袅娜,眼波流转间透着一抹温婉,但因为此刻神情冷淡,温婉也是冰冷的。

“崔南轩。”

她轻声道。

嫁给他后,她从来不会直呼他的名字,要么叫他表哥,要么唤官人。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写好的休书,递给他。

休书是她写的,字迹清秀。

岳母不许她读书写字,但她实在喜欢,有时候闲暇时,从他书房顺走他用完废弃的纸笔,一个人在那儿自得其乐。

他后来便偶尔买一些适合她用的文具放在那儿,等她来拿。

她应该是喜欢他的,嫁给他以后,操持家务,服侍他起居,吃苦受累,没有一句怨言。

现在知道他不会对娘家施以援手,她也没有大哭大闹。

只是求他放她离开。

他接过休书,想也不想,就将那张薄薄的纸揉碎了。

她是他的妻子,他要她。

碎片混进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随风飘走。

她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没有动怒,望着那些飘远的碎纸,朱唇轻抿,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下午,管家来报,说她带着丫头冒雪出府,被吴家人拦了下来。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写了一半的信,带人追了过去。

看到她站在大雪中,斗篷底下的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不走,其他人不敢碰她,只能围在一边,为她撑伞挡雪。

看到他来了,下人们不敢出声,跪在地上。

崔南轩一言不发,朝她走过去。

她仰头看着他,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在激烈碰撞。

失望和痛苦交织。

因为真的敬重他,把他当成可以全然依赖的丈夫,所以此时也就更失望。

他看得懂她的心灰意冷,但他只能如此。

她踉跄了几下,还要走。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打横抱起她,攥着她的手腕不放,送她上马车。

下人簇拥着马车往回走,外面风声呼啸。

车厢内,她被迫躺在他膝上,斗篷上的雪打湿他的衣袍,幽黑眸子望着他看了许久,疲惫地闭上眼睛。

“崔南轩,放我走吧。”

他不语,低头吻她眉心,手臂用力,将她抱得更紧。

都说他冷情冷性,确实如此,他就是铁石心肠,薄情寡义。

他见过太多凉薄世情,心早就冷了。

不想当好人,也无意做坏人,他只是他而已。

若是一直这么狠心倒也罢了,世人眼光,史书评说,他都不放在眼里。

偏偏非要留这么一分柔软。

魏翰林告诉他,想要达成夙愿,必须先舍弃些东西。

哪一处是软肋,就得由他自己亲手剜掉。

剥皮抽骨,鲜血淋漓,痛彻骨髓,也得狠心剜去。

窗外传来柿果落地的声音,啪嗒一声,惊起枝头鸟雀。

偷食的鸟儿扑扇着翅膀飞向高空。

崔南轩从梦中惊醒,坐起身,眼睫颤动,狭长双眸渐渐变得清明。

他凝望着窗外被果实压弯低垂到窗前的树枝,眉头轻皱。

门外响起脚步声,吴同鹤的声音透过门扇传进屋中:“阁老。”

当年曾想过,若他为内阁大臣

真的做到了,发现其实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他拿起一本书,淡淡道:“进来。”

吴同鹤推开房门,跨进屋中,小声道:“阁老,皇上又派太医去傅家了。”

崔南轩目光停留在手中书册上,“傅云到底是什么病?”

吴同鹤低着头答:“据说是醉酒之后吹风,风寒感冒。”

“傅云章也没去刑部?”

“没去,傅家这两天没人出门。”

如果傅云只是风寒感冒,傅云章不会丢下差事不管的。

崔南轩皱眉沉思。

那晚宫中喜宴,傅云中途离席,之后不曾公开露面。皇帝大婚,还惦记着他的身体,每天几次派太监上门探视。

这病来得蹊跷。

崔南轩想起自己当年遭反对改革的大臣反扑时的情景。

沈介溪终究还是疑心他了,他便借机和沈家闹翻,目的已经达到,无须再同他们虚与委蛇。

之后他被罢官,一路南下,想杀他的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

那些人一直缀在后面,寻找时机杀他。

他很警觉,一路不断更改南归路线,时而往东,时而往西,时而掉头往北,总能在对方追杀过来之前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不过还是出了点意外,崔二姐赌气,带着吴琴独自走,差点被拐子拐卖。

也是巧,让傅云给救了。

皇帝对傅云种种优待,他又一人身兼数个职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知下手的是哪一方。

崔南轩还在翰林院的时候,就有一个同僚因为在宫里吃坏肚子,出了大丑,冲撞圣驾,被贬到南京去了,之后一蹶不振。

再往前,还有一位长宁侯世子,中了别人的圈套,竟然在宫中和宫女私通,苟合的时候还刚好被景宗给撞到了。景宗性情宽和,哈哈大笑,并未降罪于长宁侯世子,夸他年少风流,索性将宫女送给世子为妾。长宁侯府一家却吓得不轻,半个月后长宁侯爷就把儿子送到卫所去磨练。

傅云能熬过去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崔南轩不禁想起她生病的时候,皱眉喝药的样子。

药很苦,但吃了药才能好。

她挨在他怀里,一边苦恼着,一边把他手中药碗里的药喝完,长舒一口气。

不爱吃蜜饯,嫌酸。吃了药也不用蜜饯去苦味,宁愿吃茶。

秋天的时候剥柿子给她吃。柿子半熟的时候就摘下来,放在米缸里闷着等变软,能吃很久。一株柿子树,能摘好几箩筐柿子,她留一筐自己吃,一筐送亲戚,剩下的送给左邻右坊,间壁家的孩子一到秋天就盼着吃他们家的柿子。

柿子又软又甜,就是吃起来麻烦,汁水淋漓的,他托着柔软的柿子皮喂她,一不小心就蹭满手的汁液。

她生病的时候爱吃,因为凉凉的,甜丝丝,比蜜饯好吃。

直觉傅云有古怪,但到底哪里古怪,细究起来,却又难以让人相信。

或许只是巧合。

叫人心惊肉跳的巧合。

崔南轩放下手里的书,“备车,去傅家。”

吴同鹤迟疑了一下,道:“阁老,皇上下令,不许大臣去傅家探病。”

口谕罢了,真去了,皇帝也不过说两句,还能如何?

崔南轩看一眼窗外的柿子树,起身往外走,“柿子全摘了。”

吴同鹤愣了一下,吃惊地抬起头。

据说病逝的夫人爱吃柿子,院子里这株柿子树,不管结多少柿子,阁老从不许人摘。以前吴琴住在府里的时候,看柿子长得好,摘了几枚,阁老没有动怒,可当时的脸色当真是吓人,之后阁老不许任何外人踏进院子一步。崔二姐还抱怨说阁老小气,几个柿子罢了,用得着朝外甥女发脾气?

今天阁老怎么舍得让全摘了?!

不仅摘了,崔南轩还吩咐人把柿子装在抬盒里,送到傅家去。

吴同鹤嘴角抽搐了两下,阁老这是打算拿柿子探病?

柿子送到傅家。

听说崔南轩亲自登门,正为傅云英擦汗的傅云章怔了怔。

他没想到崔南轩会亲自过来,因朱和昶吩咐过,其他大臣只遣亲信过来探望,免得惊扰傅云英。

崔南轩现在是堂堂阁老,湖广人,又年长十几岁,长辈亲自来探望后辈,傅四老爷不胜惶恐,预备出去迎。

傅云章叫住傅四老爷,打发袁三出去敷衍客人,“不必留崔阁老吃茶。”

他敬佩崔南轩,但是私底下往来就不必了。

尤其在这个时候。

袁三会意。

傅四老爷眨眨眼睛,没有多问,他不懂朝堂上的事,什么都听傅云章和傅云英的。

不过崔南轩可没有那么好打发。

不好打发也得打发,袁三脸皮厚,就是不让进。

正僵持,院墙外遥遥传来惊雷般的马蹄声。

惊呼声四起。

一人一骑如离弦的箭,飞驰至府门前。

好在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几个路人听到雷鸣声响,忙往路边墙角下躲避,并未发生马蹄踩踏伤人事件。

都到巷子里了,快马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所过之处,烟尘滚滚,扬起漫天沙尘。

护卫们面面相觑,忙拔出佩刀,上前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