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我让人守在外面。”
霍明锦哑声道,抬起头,轻吻她的唇。
这一次吻得轻而柔,不像前几次那样霸道激烈。
上辈子小时候的事,于傅云英来说,实在太久远了,她不可能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但她记得曾和明锦哥哥一起坐着荡秋千,絮絮叨叨朝他诉委屈。
那种被认真尊重对待的感觉,很熟悉。
坐在他腿上,让他搂着亲了一会儿,她垂眸,低语:“我要荡秋千。”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几个字随口就说了出来。
声音低低的,娇而软,有种吃饭吃得好好的突然被打乱的委屈,甚至带了点娇嗔。
太难得了。
霍明锦闷笑几声,放开她,看她坐回秋千上。
“好,不闹你了。”
说着话,眼睛却仍然望着她润泽的唇,目光锐利。
傅云英继续慢悠悠轻晃。
忙碌之中偷得浮生半日闲,她现在是放松的,柔软的,没有防备。
光线从密密麻麻的藤蔓间筛下来,罩在身上,带了一丝和煦的暖意。
她晃着晃着,打起瞌睡。
霍明锦说到做到,说不闹她,就真不闹她了。
秋千微微晃动,吱嘎吱嘎的细微响声此起彼伏,如水波荡漾。
他静静看着她,见她双颊微红,浓睫交错,眸光朦胧,似有睡意,轻轻唤她一声:“云英?”
“嗯?”
傅云英抬起眼帘,眼睛里漾起丝丝缕缕水润,像弥漫了一层雾气,湿漉漉的。
如海棠春睡,娇艳中透出点妩媚。
霍明锦刚才没有开玩笑。
看着她长大的,年长她太多,所以一面用层出不穷的手段让她属于自己,直接的,委婉的,光明正大的,卑鄙龌龊的,他都使过,只是不能让她知道而已。一面看她也有如长辈对后辈一般的怜爱忧虑,自然能和傅四老爷说到一起去。
求人不如求己,握在自己掌中,才能安心。
所以,即使知道自己或许不是最好的,他也不会放手。
霍明锦站起来,俯身抱起傅云英。
暖风吹着,秋千晃着,傅云英泛起迷糊,昏昏欲睡,一被他抱起,挨到他坚实的胸膛,立马清醒过来。
看她双眸恢复清明,霍明锦唇角一勾,立刻放她下地。
老实得很。
这里是傅家,他没想抱她回房,故意逗她而已。
他道:“我搬过来了。”
间壁宅子打理好了,他搬了过来,当然没有声张,今天拜访傅四老爷,特意绕了个大弯,从城外进来,再登门。
京师人口稠密,坊市院落集中,两边宅院中间只有一条窄窄的仅有一尺宽的间隙。
霍明锦送傅云英回房,示意随从在外面看守,领着她看博古架上一块藏在暗处的木板,轻轻一按,再分别往两边扭动几下。
机括声响,博古架从中间分开,露出一条通向院墙后的暗道。
这一处设计得很巧妙,从外面看,绝对看不出博古架后还藏有一方天地。
傅云英瞪大眼睛。
她只是要他买下宅子,什么时候让他修密道了?
等等,他什么时候修好的?傅家这么多人,竟然没有发现一点端倪么?
看出她惊骇多过于惊喜,霍明锦眼珠转了转,抬起手,果断把博古架合上了。
真可惜,本来打算带她去隔壁看看的。
傅云英还沉浸在震惊中,双眼直直盯着博古架看。
霍明锦暗道不好,还没讨好到她,先把人惹恼了!
她不好接近,可一旦真的愿意接受谁,就会全心全意待对方好。这一点他感触太深了,这些天被她温柔对待,他几乎可以说是神魂颠倒,如痴如醉,时时刻刻处于狂喜之中。
可不能得意忘形,把她给吓跑了。
“你今天去见了皇帝?”
他状似无意地问。
故意岔开话题。
傅云英看他一眼,决定先不和他计较,和他说了朱和昶的打算。
霍明锦点点头,“无妨,我心里有数,用不着担心我。”
口气平静,仿若天下尽在他手中,运筹帷幄,因为强大而淡然。
说完正事,知道该怎么和朱和昶回话,傅云英走到外间书房里坐下,因为气恼密道的事,没招呼霍明锦。
她喜欢阔朗,书房、卧房、侧间都是打通的,中间只以落地大屏风和槅扇做隔断,冰裂纹的槅扇,映着窗外清透的绿意,似一幅幅精美画卷。
窗前设供花,蜀葵、石榴和扁竹根,清新淡雅。
看她像是真恼了,霍明锦却又忍不住微笑,大概是太喜欢了,看她生气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斟了杯茶递到她手边,“不高兴了?”
傅云英翻开书案前堆叠的卷宗看,不理会他。
霍明锦环顾一圈,出去了。
她没管他,理好卷宗,铺了张纸,开始打草稿。
身边传来椅子拖地的刺耳摩擦声响,她余光扫过去。
霍明锦搬了张圈椅过来,放到她身边,挨着她并坐。
他身形高大,气势又足,大马金刀地这么一坐,即使不出一点声音,存在感也很强,实在难以忽视。
傅云英仍然不理他,心里斟酌用词遣句,一笔一笔写在纸上。
身旁呼吸声越来越近,霍明锦凑近,看她写了什么。
“妇人诉讼权?”
他皱了皱眉。
从理论上来说,不管是告诉、举告、以证人的身份接受讯问,整个代诉、申诉、参与诉讼的过程中,妇人和男人一样享有相同的权力,也会面临同样的罪责。但事实上,妇人一旦牵涉进案件中,要承担来自各方的压力和异样的眼光,往往下场凄惨。
而且,在有些地方,妇人若是作为证人接受询问,其供词必须由其父亲、丈夫或者同族兄弟一同画押才有效用。
还有一点,犯事被关押的妇人,若家中没钱打点,很可能会遭狱卒凌辱。
所以一般平民妇人轻易不会参与诉讼,大多数由亲属代为出面。
至于家长里短的纠纷,比如两家妇人为谁家偷吃了另一家的鸡闹到县衙门的,不在大理寺管辖范围之内。
傅云英让陆主簿他们翻出来的卷宗全是涉及性命的刑事大案。
她总结了近三十年内凶犯为妇人的全部案件,找出其中妇人请亲属为自己代诉而被陷害或被欺瞒的案子,以此为依据,建议修改妇人诉讼权。
不需要太大的改动,只要能确保妇人在整个诉讼过程中能够明确、直接表达她自己的诉求,不被人欺瞒。
霍明锦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这样的事,不是没人做过,但往往起不到什么效果。
伦理宗法是这个国朝治国的根本,不可能被轻易撼动。
说一句蚍蜉撼树都是夸大了。
傅云英现在做的这些,就好像拿着一只水瓢,站在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边,不停往外面舀水,什么时候才能将大海的水全部舀干净?
况且,就算她成功了,也没人会感激她。
那些妇人说不定还会骂她多管闲事,她们不喜欢打官司,认为抛头露面是伤风败俗,不在乎自己有没有诉讼权。
霍明锦没有出言打击她,但傅云英能从他紧皱的眉头看出他的担忧。
他怕她辛苦一场之后看不到希望,会灰心难过。
她写完一段话,搁下笔,轻声说:“明锦哥,隋朝之前,世家林立,想要做官,必须出身世家,否则就算才高八斗,也只能屈居人下,给世家当谋士。出身决定命运,心比天高,生于寒族,只能饮恨而终。从科举取士到如今,历经多少个朝代,寒门之子才真正能凭自己的才学做官?”
隋朝的科举制还不够完善,而且很快被世家反扑了,唐朝算得上十分开明,世家仍然占据高位。
几百年朝代更替,持续近百年的割据纷乱,敢和帝王叫板的世家方慢慢消融没落。
从此,开启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国的崭新局面。
科举制历经百年,才真正走入平民百姓家。
傅云英今天推动妇人诉讼权的修改,短时间内看不出影响,一百年内可能也没有影响,但两百年,三百年呢?
说不定能起一点作用。
哪怕到头来只有一两个妇人因此受益,就不算白费功夫。
不去做的话,一点改变都没有。
努力一把,就算没有改变,至少不留遗憾。
她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默默地,尽自己所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霍明锦心头震动。
他双目炯炯,看着傅云英。
她低着头,双唇轻抿,细看刚刚拟好的草稿,逐字逐句反复默读,看还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拉起她的手,拢在掌心里。
她侧过头,眉微微蹙起,怪他打扰自己的思路。
霍明锦唇角微翘,一字字道:“云英,你不愿整日守在内宅,想更进一步,甚至想攀爬到最高峰,都可以,我做你的后盾。什么时候你累了,想过平静的日子,我也早就准备好退路。你无须顾虑我和皇帝的关系,进还是退,你都不用怕,我在这儿。”
说完,他低头吻她的指尖。
十指连心,仿佛要通过缠绵的轻吻将承诺印刻进她的心底。
傅云英咬了咬唇。
朱和昶登基后,王阁老提心吊胆。
他怕新君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种天真到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事实告诉他,新君没那么傻。
放心之余,他又生出另一层恐惧,要是这位年轻的君王和先帝一样仇视群臣,所有的心眼全用来和大臣作对,该如何是好?
没想到少年天子心性淳厚,体恤群臣,虽然即位之后在心腹的帮助、霍明锦的支持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撤掉三位内阁大臣,手段也是柔和的。
王阁老欣慰不已,帝王有悲悯之心,朝臣之福,也是百姓之福啊!
当然,好人不一定能当好皇帝。
王阁老下定决心,一定要认真教导新君,不求新君文韬武略、光耀千古,至少要做个守成之君!
最好是后者,因为前者往往代表着新君不安分,新君不安分,就可能劳民伤财,引来朝堂动荡。
王阁老认为,安安分分就好了,老百姓经不起折腾。
首辅大人摩拳擦掌,预备了一项之后让朱和昶生不如死的授课计划。
这期间,姚文达、范维屏和汪玫三人分别兼文渊阁、东阁大学士,加上礼部尚书马尚儒,吏部侍郎崔南轩,入阁办事。
司礼监太监宣读旨意的时候,崔南轩心中并没有太大波澜。
得偿所愿,本应该兴奋鼓舞才对,他却面色平静,周围同僚的恭贺之语,一句都没听进耳朵里。
他想起姚文达说过的话: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他不后悔。
只是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回望身后,一片荒芜。
没有人真心为他高兴。
那一盏夜幕中昏黄的灯,早就灭了。
尤其当他看到已经升任员外郎的傅云章和大理丞的傅云说说笑笑,从抄手游廊走过的时候,他的心冷到极点。
他迫切需要确认什么。
他看着兄弟俩,兄弟俩亦察觉到他的目光,看也未看他一眼,并肩走远。
在傅云眼里,他全然是个陌生人。
傅云读书,长大,入仕,辅佐新君,一步步壮大实力,他自顾自成长,喜、怒、哀、乐,全都和自己无关。
面对他,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无力感。
崔南轩袖中的双手握紧。
三天后,傅云英就把建议修改妇人诉讼权的折子递上去了。
新朝新气象。
朱和昶御下柔和,而以王阁老为首的老臣也都不是爱惹是生非的主——野心大的都被霍明锦在处置沈党时一并除掉了,几个桀骜不驯的暂时没敢冒头,其他大臣偏于软弱,君臣都是想干实事的踏实人,一时之间,政通人和,君臣融洽。
颇有兴旺之相。
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根基不稳,朱和昶暂时没有大刀阔斧地改革,先大赦天下,减轻租银,治理水灾,整顿兵防。
朝野上下,继续歌功颂德。
老百姓们也逐渐接受这位新君,甭管是藩王即位还是皇子登基,只要对老百姓好就行。
前些天傅云英授意工部侍郎上疏,建议朱和昶一步步废除匠籍制度。
匠户世代都得受到上级层层盘剥,大量逃亡不说,消极怠工,敷衍了事,工作效率极低。
江南经济发展繁荣,浙江、福建、广东、南直隶商贸繁华,拿扬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一带举例,民间涌现出大量手工作坊,货品不仅畅销全国,还通过海路,远销海外。
海外贸易已呈现磅礴浩荡之势,繁荣至极。
但朝廷内部却还在为是否解除海禁扯皮。
海禁的事涉及各方利益,傅云英暂时不会碰,但可以先想办法废除匠籍制度。
上京途中,她和傅云章在南方待过一段时日。兄妹俩一路绘制图志,游访名胜古迹,同时也细心观察运河沿岸市镇的经济民生,对当地经贸发达、全民参与生产、积极蓬勃的风气印象深刻。
苏杭一带的女子,和内陆的女子比起来,也稍微要自由一些,因为她们光是养蚕织布就能挣钱养活几口人。
小小一座市镇,其中巨贾豪富之家,就比武昌府一座府城还要多。
仓廪足而知礼,大家都富裕了,风气才会逐渐开放。
前提是给老百姓挣钱的机会。
先从匠户开始。
工部侍郎的折子递上去,引来朝臣争议。
傅云英事前派人详细调查过匠户受到压迫的现状,一条条,从匠户每个月需要多少花费,承担多少工役,能拿多少报酬,一家几口一年的吃穿用度,吃多少石米,扯多少尺布,柴米油盐,事无巨细,全部都写在折子上,并针对可能出现的难题一一给出建议的对策。
让朝臣们挑不出错来。
谁反对,朱和昶便问:“爱卿有何良策?”
那些大臣自然给不出建议,他们根本不关心匠户的生活,只会打太极,说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总之怎么改都不行。
那怎么才能行呢?
就得维持现在的样子。
可现在匠籍制度出现太多问题了,该怎么办?
大臣们支支吾吾。
朱和昶装傻,继续问:“爱卿可有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