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玫却能敏锐地根据时局不同调整自己的处事方式。
难怪王阁老力保他入阁。
吃过茶,寒暄毕,汪玫开门见山,问:“吏部崔侍郎身负重伤,你是他的同乡,怎么没有前去探望?”
崔南轩六亲不认,这一点朝中大臣都知道,但他却是个好官,为官多年,未曾欺男霸女、残害忠良,而且很干了几件于国于民有益的大好事。可他同时也助纣为孽,掩盖沈党的罪行,帮沈介溪作恶,只是他为人谨慎,并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大臣们还挺佩服他的。
那天在千步廊发生的事情没有传出去,在场的吏部官员只知道傅云章为掩护崔南轩换上他的官服,之后的事只有锦衣卫晓得。
面对汪玫的试探,傅云英微微一笑,回:“实不相瞒,我和崔侍郎意见不和,还是不来往的好。”
汪玫眼珠转了转,喝口茶,含笑说:“原来如此,我原先还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想着倚老卖老,舍下这张老脸劝和你们。”
傅云英看他一眼,道:“汪先生放心,万马齐喑那种景象,不会发生在朝堂上。”
汪玫怕她因为私心杀了崔南轩,提醒她崔南轩并无过错。
也是在试探她的态度,若她今天下手杀崔南轩,以后肯定也能为了一己私欲朝王阁老的人下手。
那王阁老未必会老实和她合作。
她的承诺,无疑是一颗给王阁老的定心丸。
汪玫明白这句承诺背后的含义,笑了笑,他喜欢和傅云说话,有什么说什么,不用拐弯抹角。
明明傅云生得俊秀,面若好女,脾气也不坏,他的学生都挺喜欢傅云的,但傅云做起事来却一点都不柔和,真是怪哉。
夏夜燥热,院子离河近,入夜后村落陷入一片沉寂,山里却聒噪起来,蛙鸣如海,蝉鸣则震耳欲聋。
山下一座锦衣卫层层把守的院落,房里点了数盏灯,灯火熊熊燃烧。
霍明锦坐在灯下看舆图,灯光映在他线条深刻的脸上,幽黑的眸子,平静得近乎淡漠。
李昌和其他人站在一旁听他指令。
他双眉略皱,手指在舆图上划了几条线路,“徐鼎一直很安分,辽东无虞。”
李昌道:“二爷,徐鼎确实老实,接到内阁大臣手书后,不曾踏出海州卫城一步。”
辽东防御,实行卫所制度,以城堡为依托,以军队为防守,众多城池,依托长城,井然有序,层次分明,互相呼应,构成一套防御体系。
所有城堡,大致分为镇城、路城、卫城、所城和堡城五级。
其中,镇城是总兵和巡抚的驻地。
有些卫城地理位置特殊,会单独建立一套防御圈,徐鼎现在就驻守在海洲卫城。
霍明锦嗯一声,目光往西移,指尖在舆图上轻点。
“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延绥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九边重镇,每一个都盯准了。”
众人面面相觑,自从战场上军队几次大败于卫奴,朝廷增派大军驻守辽东,严防死守,前后花费数十年时间,建立起固若金汤的防御体系,虽然卫奴曾接连攻下抚城、清城,但他们无法突破辽东防线,不可能对国朝形成威胁。
二爷怎么如此重视辽东?而且要求整个九边重镇都得加强警戒?
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和辽东离得十万八千里的,辽东战事,和它们有什么关系?
众人摸不着头脑。
李昌想了想,道:“二爷,您当年扫平草原,延绥镇、宁夏镇以西太平已久,暂时不会再起战事。而辽东这边,气候寒冷,派去辽东的几路大军据说都是南方人,受不了北方严寒,又不熟悉辽东地形,仓促应战,才会接连吃败仗。只要军队守着卫城,不被卫奴带进密林峡谷里,应当没什么问题。”
从海岛归来后,他们跟随霍明锦,都没有再上过战场。其他人有的在塞外,有的在南边,这几年陆陆续续打了不少仗,从他们的信件中,京中的人能够知道一点战场上的事,但毕竟没有亲临其境,只能从战报推测大致情形。
他们对辽东不太熟悉。
霍明锦摇摇头,看着舆图,皱眉道:“海州卫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卫奴久攻不下,确实打不进来如果他们绕过防线呢?”
手指在舆图上轻轻一勾,绕了大半个圈,最后落在代表蓟州镇的点上。
众人目瞪口呆,无不骇然!
房里鸦雀无声,屋外蝉鸣蛙鸣此起彼伏。
李昌打了个哆嗦,“二爷,这不可能吧?”
如果卫奴果真绕过防线,从蒙古跨过长城,发动奇袭,那只要几天时间,他们就能打到京师脚下!
京卫都是一群混吃等死的软脚虾,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卫奴?
大夏天里,众人汗出如浆。
他们身经百战,比其他人更明白战争的残酷。
霍明锦眼帘低垂,眼底依旧平静无波,“确实不可能,不过不得不防。”
李昌咽了一口口水,“那您要带着我们回战场吗?”
回战场?
霍明锦抬头,看着自己的部下。
从小就在军营里长大,他记得每一个人的姓名只剩下这些忠心耿耿的兄弟了,其他人虽然也是他这几年带出来的,但随他南下抗倭、九死一生回到中原的,只有这十几个。
部下们回望着他,神情坚毅。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可以奔赴战场。
“辽东暂时由徐鼎坐镇,不会起什么大乱子。”
霍明锦收回目光,轻描淡写道。
他们商谈很久。直到四更,部下们才陆续告退出去。
李昌最后一个走,霍明锦叫住他,扫他一眼,问:“你成亲了?”
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李昌挠挠脑袋,“二爷,我家小子都十岁啦!”
二爷不会是想送个美人给他吧?
“我家内人很贤惠,纳妾什么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李昌又哆嗦了一下,二爷看他的眼神好可怕!
他嘿嘿几声,嬉皮笑脸,上前几步,“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霍明锦嘴角轻勾,“有事交代你去办。”
李昌瞪大眼睛。
一盏茶的工夫后,李昌走出屋子。
他表情古怪,步子虚浮,眼睛挣得老大,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半晌后,他两手一拍:“我的妈呀!”
暗处守卫的锦衣卫听到他这么叫了一声,然后人一溜烟跑远了。
傅云英收到张道长的回信,他已经到了真定府,在驿站等朱和昶他们一行。
傅云章的伤还没养好,她决定过几天等他的伤口结痂了再出发。
翌日,她去了一趟大理寺,处理手头的公务。
因她要南下,其他事情暂且交给陆主簿。
众人都知道等她迎新君回来,势必要升官,而且是平步青云的那种,对她十分热情。
她请陆主簿帮忙,以良乡张氏一案为例,找出历年女子请人代为诉讼的卷宗,陆主簿虽然觉得没什么用,还是应下了。
下衙的时候,乔嘉驾车在宫门外等候。
她和身边不断找话题和她套近乎的同僚们拱手作别。
众人知道她平时只和堂兄傅云章同行,其他人不论关系疏远还是亲近,都不会同乘一辆马车。兵部尚书的孙子周天禄曾死乞白赖扒她的车,被她直接踢到车轮底下,差点轧伤腿。
这之后再没人敢和她同乘。
巴结的机会多的是,别和自己的腿过不去啊!傅家的马又高又壮,被踢一脚至少得躺一个月。
等其他人都散去了,傅云英掀帘上车。
先看到一角绣工精致的锦袍彩织襕边,男人腿太长,双脚勾着,还是占了很大空间。
霍明锦倚着车壁睡着了,大概是坐着睡不舒服,巾帽取下来了,只戴了玉冠,呼吸声绵长。昏暗中俊朗的脸依旧轮廓清晰,鼻梁挺拔,薄唇轻抿,线条透出点冷淡来。
傅云英没叫醒他,刚看到乔嘉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辆马车不是傅家的,拉车的壮马皮毛油光水滑。
她示意乔嘉出发。
外面很安静,长街空旷,车轮轱辘轱辘滚过石板地的声音在大街上回荡。
车厢里竟放了几本书,她随意拿起一本,往后一靠,就着车窗漏进来的光线翻开看。
看了几页,一双手伸过来,没碰书,直接揽住她纤瘦柔韧的腰,手上一拽,把她整个人抱在自己腿上坐着,低头吻她的眼睛,“回去再看吧,别伤了眼睛。”
湿热的吻落在眼皮上。
马车时不时颠簸几下,这么坐根本坐不稳,傅云英手上又拿着书,只能往他怀里靠,才不会跌下去。
霍明锦低笑几声,故意使坏,抱着她的手挪到她肩上,让她躺在自己臂弯里。
这回书是拿不住了,啪的一声跌了下去。
“想不想我,嗯?”
他低头,吻她的鼻尖。
好像没分开几天吧
傅云英暗暗道。
不过看他含笑看着自己,没忍心笑话他。抬起手,摸他的脸。
柔嫩的掌心贴在脸上,温柔抚摸。
霍明锦有些诧异,一动不动,看着她清亮的眼睛。
她迎着他的目光,慢慢在他怀里坐起身,凑上前,也亲一下他的鼻尖。
“不想。”
霍明锦笑了,捉住她抱紧。
“我想你。”
他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说话的气息拂过她耳廓。
麻麻的,还有点痒。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涉及到战争,说一句,文中的外族是虚构的,关于战争的地名也是虚构的
第127章 为难
马车快到高坡铺了,霍明锦才松开手,捡起刚才跌落的书放好。
“你也看东昌先生的书?”
傅云英好奇问,很少见他看兵书之外的书,而且是几本内容平淡的游记。
霍明锦一笑,拍拍那一摞书,说:“给你预备的好把你骗上来。”
以前的小云英很好哄,送她一朵绒花她也会高兴很久,现在想哄她高兴得费点心思。他特意找幕僚们讨教,搜罗了许多市面上没有的书。
傅云英有点哭笑不得。
目光落在他鬓边那几根刺眼的银丝上,心里微微一动。
抬起手,手指轻抚他发鬓。
霍明锦低头看她,目光灼灼。
她稍稍用力,将白发一根根扯了。
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不过以前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亲近。
这点疼对霍明锦来说就跟挠痒痒一样,他眉头皱都没皱一下,握住她的手,含笑低语:“委屈你了。”
她或许根本没有考虑过婚事,这样年轻,朝气蓬勃,青春正好。
而他已经年过三十,年龄的增长让他强大成熟,也在他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
傅云英扬了扬眉,看着他俊朗的脸,浓眉,黑眸,眼底刻满风霜,因为经历过风雨,行事有种独有的沉稳从容和坚定果决。
宫变之中,他大开杀戒,毫不手软,之后并没有趁机大肆株连、耀武扬威,也没有滥杀无辜,而是迅速蛰伏,却又牢牢控制局势。
高山一样雄伟,湖海一样宽广。
温柔和强势同时出现在他身上,一点都不矛盾。
“二爷正当盛年。”
叫他二爷,打趣似的调笑语气,甚至有点轻佻的意味,像调戏。
霍明锦失笑,凑近吻她。
他喜欢她私底下慢慢朝自己展露和平时不一样的一面,鲜活,明朗。
她本就该如此恣意放达,像她笔下的画一样,气韵生动,直抒性灵。
为此,他可以倾其所有。
吻着吻着不免要失控,把她压在车壁上吻,欲、念烧得炽热,还记得先用双手托着她,怕她撞到车壁上会疼。
车厢逼仄,气息交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不知是不是空间狭小的缘故,缠吻的声音特别响亮清晰,唇舌纠缠搅动,铺天盖地都是他身上的味道,还有他喘气的声音,沙哑暗沉。
感觉到他紧绷结实的身体里奔腾汹涌的情、欲,傅云英心口砰砰跳,身体渐渐发热。
果然正当盛年。
天气热,转眼就出了一身汗。
他知道分寸,吻得激烈而克制。
分开的时候,依然衣衫整齐,不过都有些气喘吁吁。
外面没有声音,马车停下来了。
等她平复下来,霍明锦压抑着烧起来的欲、望,手指轻轻拂过她柔软的唇,道:“我不进去了,明天再来。”
傅云英嗯一声,下了马车。
第二天霍明锦没来接她,因为当晚她就收到袁三让人送回京师的密信。
之前她送傅云启和袁三回湖广,一个回乡参加乡试,一个负责接应朱和昶。
朱和昶病了,出了点麻烦事。
袁三要她即刻启程,他应付不过来。
麻烦应该不小,袁三信里再三强调:老大你快来吧!再不来爷爷到不了京城!
爷爷说的是朱和昶。
行礼早就收拾好了,各处人手也都布置好,随时可以走。
傅云英等不及天亮,叫乔嘉去兵马司讨连夜出城的手书,叫起傅云章,告诉她自己先走,过两日等他伤口好了再出发,他们可以路上碰头。
傅云章披衣起来,看了袁三的信,皱眉道:“不碍事,一起走罢。我不是玻璃人。”
他坚决起来不会轻易动摇。
匆匆收拾,赵师爷和苏桐听到正院的动静,也都醒了,打发小厮过来询问。听小厮说二人立刻就要出城,亲自过来送。
傅云英叮嘱苏桐,他满口应承,道:“这里有我,你放心。”
小半个时辰后,乔嘉拿回来通行文书,犹豫着道:“公子,二爷不在城里,文书是李千户办妥的,您看要不要等一等?”
傅云英想了想,问:“二爷去哪儿了?”
乔嘉老实答:“这个小的不清楚。”
霍明锦说明天还会在宫门外等她,那肯定不会走得太远,等他知道自己要走赶过来,应该要不了多久。
傅云英看一眼铜漏,催促仆人继续收拾,道:“等半个时辰罢。”
半个时辰后,霍明锦仍然没现身,也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夜色浓稠,今晚没有星星,伸手不见五指。
傅云英接过王大郎递过来的鞭子,几步下了台阶,跨鞍上马,对其他人道:“不等了,出发。”
之前她和霍明锦说过会南下,其他事情都交代清楚了,还留了封信给苏桐,不一定非要等到他过来送她。
兄妹俩打点好,骑马出城,有手书和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巡查的卫兵没有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