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个小官,又曾是太子身边的近人,越是如此,越方便她为朱和昶暗中联络人手。
傅云英一边写字,一边整理思绪。
全神贯注中,一道身影慢慢靠近她。
“工部右侍郎喜欢雅正含蓄,给他的字要写得收敛一点。”
清朗柔和的声线,一只手覆在她执笔的右手上,带着她在纸上划下一竖一横。
傅云英没动,等这个福字写好,放下笔,把纸放到一边晾着。回头看傅云章,他穿一身茶色圆领袍,素色中单,只戴了网巾,眼圈淡淡一层青色。
“二哥,你昨晚几时睡的?”
傅云章一笑,“不记得了,倒不是为了等你,看了本书,忘了时辰。”
“我出城去了,城门一关,只能在城外歇宿。忘了和二哥说一声,下次不会了。”
他这么说,傅云英还是觉得他可能等了一整夜,倒了杯热茶给他,认真道。
傅云章接过茶杯,轻轻拍她的发顶,看她面色红润,仿佛解决了心事之后的如释重负,喝口茶,茶盖轻撇茶沫,“是不是去见霍明锦了?”
她点了点头,重新铺纸,拈笔,继续书写。
雪后天光放晴,院墙上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澄澈的湛蓝,蔷薇花架上爬满虬曲的枝干,仆人已经把积雪掸干净了。
傅云章咳嗽了一声,放下茶杯,“霍大人其实也难得不过他要是为难你,你想说又不好开口的话,我去帮你回绝。”
她身份特别,在这种事上,始终处于弱势。
傅云英摇了摇头,“他没有为难我。”
她曾直接当面问他是不是有龙阳之好,这样的试探是冒了很大风险的,而他的反应也不过是一笑而已。
“如果不讨厌他的话,不妨试一试。”
傅云章按住傅云英写字的手,接过笔,换了张帖子,写下自己的署名。
虽然霍明锦年纪大了点,比他还年长可英姐少时早熟,和她一般年纪的人未必能懂她心里在想什么。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年长一点知道疼人,没有这个年纪,霍明锦也做不到像现在这样手握权势。他那样的人,愿意为英姐退让到这个地步,可见用情至深。
最重要的是,英姐虽然以男子身份示人,江城书院里爱慕她的人还是大有人在,从没见她对谁心软过,像对待周天禄一样,不假辞色,很不客气,让那些少年郎黯然神伤。
这些年,也就面对霍明锦的时候,她的态度和平时不一样。
傅云章不懂她为什么对霍明锦特别,他看得出来,她很信任霍明锦,和霍明锦在一起时,好像彼此很熟稔似的。
他偶然撞见过她和霍明锦相处时的情景,她神情放松,很自在,霍明锦低着头听她说话,眼神专注。
都是男人,他看得懂霍明锦的心思。
有花开时堪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这么好,值得被人温柔珍视。
听了傅云章的话,傅云英有些诧异,他以前很反对她和霍明锦走得近,今天居然劝她试着接受霍明锦。
“二哥你呢?”她挽起袖子,站在一边磨墨,“姚大人帮你说亲,挑了那么多好人家的小娘子,你没有一个相中的么?”
傅云章挑挑眉,写好一张拜帖,单独放到一边,笑着看她一眼,“好了,我不说你了,又扯到我身上。今年去老师家拜年,你和我一道去。”
傅云英点头应下。
然而没等他们去姚家拜年,姚文达自己上门来了。
一进傅家门,他立刻扣住傅云章的手,“你得小心,沈家看上你了!”
傅云英皱起眉,“先生从哪里听来的?”
姚文达喘了几口气,“我听王阁老说的,沈家赶着嫁女,这些天沈家的人都在打听京中还未成家或是没了老婆的年轻清要官。”
他指一指傅云章,“你小子是湖广人,生得又这么像模像样的”说到这一句他翻了个白眼,接着道,“沈家可不就相中你了!”
“太子刚办完丧事,沈家怎么能嫁娶?”
傅云章没有慌乱,问了一句。
姚文达叉着腰,说:“先把亲事定下,都是当官的人,谁敢悔亲?”
平民百姓悔亲是常有的事,或嫌对方家道中落,或哪一方突生疾病,或两家结仇。体面的官宦世家可不敢说悔亲就悔亲,轻则被人讥讽嫌贫爱富,重则被同僚怀疑排挤,于官途和子女姻亲之事都有影响。
沈家是世人瞩目的望族,谁和沈家女儿定亲之后再悔婚,会被世人耻笑的。
“二哥不答应,他们还能强迫我们和他们家定亲不成?我们不娶他们家姑娘!给我们做妾也不要。”
一旁的袁三嘀咕了几句。
姚文达瞪他一眼,这小子哪里钻出来的?
“不妨事,我有应对之法。”傅云章平静道。
“还有你!”
见傅云章神情淡然,姚文达知道他肯定有办法推掉这个亲事,别看他平时笑得比谁都好看,其实一肚子坏水。他喘口气,指头往傅云英脸上一点,差点要戳进她眼睛里去,“你虽然不是进士,大小也是个官,名声又好听,刚好也是湖广的,沈家有好几个没出嫁的庶孙女,你也得防着点。”
傅云英哭笑不得,沈家门第高,他们家的女儿不愁嫁,怎么突然就跟嫁不出去了一样非要从他们家挑女婿?
而且谁不知道她和霍明锦走得近,沈家再怎么急,也不会相中她吧?
姚文达也说不出所以然,压低声音说:“可能是沈阁老觉得自己不行了,急着安排后事。”
沈介溪现在进退两难,朝臣们都在等,看是皇上先朝他发难,还是他先施展手段压制皇上。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沈介溪骑虎难下。
送走姚文达,傅云章沉吟片刻,对傅云英道:“两种可能。一,沈阁老故意用这种办法掩人耳目,让世人以为他怕了。二,沈家要有大动作。”
这事应该不是沈介溪授意的,他当了一辈子的权臣,老年风光无限,舍不下面子服软。
因为一旦他服软,对他的报复将会越狠。
袁三出去打听,晚上回到家中,说:“这事好像是真的,听说阁老夫人病了,觉得自己熬不过今年,才急着给孙女们定亲。沈大公子不同意,拗不过阁老夫人,只能让人放出风声。”
傅云章和傅云英对望一眼。
难怪会把主意打到他们二人头上,阁老夫人赵氏是赵师爷的侄女和学生,算是他们俩的同门。赵氏是内宅妇,又年老,挑孙女婿的时候自然不会管朝堂上的纷争。
又或者,这也是一种迂回之法,嫁给沈党之外的人,才能保证孙女们的平安。
赵师爷那年和赵叔琬一家人一起上京,之后为了赵叔琬的亲事,他们又辗转去了山东。
傅云英常和赵师爷写信。他居无定所,行踪莫测,一会儿在南,一会儿在北。过年的时候给她写信,找她讨几张画,信上说他在浙江游历。
他从没提起昔日的学生赵氏。
“我的事好办,你得小心。”傅云章叮嘱傅云英,“如果沈家的人请内阁大臣说亲,你有什么法子推掉亲事?”
她唇角微翘,笑着道:“二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她刚到大理寺,评事们就纷纷打趣她,“最近看你红光满面的,果然要有喜事登门。”
在他们看来,沈家一时半会落败不了,因为太子妃肚子里还有个太孙。和沈家的孙女结亲,以后一定能平步青云。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不一会儿,赵弼身边的小吏过来找她,“少卿找你。”
她以为赵弼要问卷宗的事,收拾好文书,抱着匣子过去。
到了他办公的地方,还没进房,听见里头传出说话声。
其中一道声线低沉冰冷,有些熟悉。
快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反应过来,在里面说话的是霍明锦。
原来他平时说话是这样的口气,带了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第117章 春耕
傅云英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霍明锦和赵弼在谈公事,听二人说话的语气,像是很生疏似的,这里毕竟是大理寺,要防备隔墙有耳。
片刻后,赵弼的随从请傅云英进去。
她往里走,发现屋里只有赵弼一个人,霍明锦可能从侧门出去了。
赵弼坐在书案前,头也不抬,道:“锦衣卫要查以往所有和沈党有关的卷宗,那些卷宗是按各司存放的,得一个个找,这个你擅长,也只有你耐得住性子,你去办。”
她应喏。
赵弼想起一事,书写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听说你们家要和沈家结亲?”
这种八卦向来流传最快,连赵弼都听说了。
傅云英淡淡道:“不知大人从何处听来的传闻?下官倒是不知道这事。”
赵弼眼珠转了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沈家现在还没露出落败之相,要是傅云真的动心了,二爷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仅捞不着人,还得眼睁睁看他娶沈家的孙女,真是怄也要怄个半死。
他不娶,他那个堂兄娶也不行,二爷不能和沈家人做亲戚!
心思转了几转,赵弼忽然热情起来,道:“你那个在刑部任主事的二堂兄还未娶亲?他都快三十了吧?我倒是有几门好亲事,就看你二堂兄愿不愿意。”
为什么大家都热衷于做媒?
傅云英婉拒道:“劳少卿大人记挂,我二哥早年曾跟随张道长修道,张道长说他命理特殊,不宜早娶,得过了三十岁才行。”
张道长曾在宫中供奉,京师的达官贵人都认为他是得道高人,他说的话没人敢当众质疑。
果然,赵弼听她都把张道长抬出来了,只得打消立刻把傅云章给定下来的念头。
见他没其他吩咐,傅云英退了出来。去大理寺正那里讨来钥匙,去库房找卷宗。
石正和另外两个人帮她打下手,堆放卷宗的地方阴冷干燥,光线昏暗,空气里一股淡淡的腐败味道。
她找到卷宗,标上标记,递给身后的石正。
这么一列列找下去,房里很安静,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恍如春夜细雨。
“今天就这些,明天”
她转身,把手上刚翻出来的卷宗压到石正怀里那一摞堆得高高书卷上,一愣。
石正哪有这么高,手臂也没有这么壮实,也不会在手腕上套皮质臂鞲。
她抬起头,看到微带浅青胡茬的下巴,然后是笔挺的鼻梁,幽黑的双眸,剑眉星目,轮廓分明。
竟是霍明锦。
原来他刚才没走。
“你”
她飞快扫一眼左右,没看到石正他们的身影,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站在她面前,像一堵墙一样,光线都被他遮住了。
霍明锦嘴角微翘,晃了晃怀里一大摞卷宗,“过来取这个。”
这样的小事,哪里至于要他霍二爷亲自来办。
也不知他在屋里待了多久,她刚才专心翻找卷宗,根本没注意到身边的人换了一个。
傅云英垂目道:“这只是山东司的卷宗,全部找齐得半个月。”
霍明锦嗯了一声,看着她,说:“我得走了,明天李昌过来取其他的。”
嘴里说着要走的话,却站着一动不动。
傅云英疑惑地抬眼看他。
这一个抬眼的动作,和上辈子坐在秋千上抬眼看他时一模一样。
霍明锦一笑,这才转身大踏步出去。背影逆着光,当真是高大。
傅云英目送他出去,觉得他刚才似乎心情很好。
一直到下午放衙回家的路上,马车出了宫门,她才猛然醒悟,自己不知不觉称呼他为你,而不是以前的敬称您。
也就一个称呼而已,而且还是惊讶之下脱口而出的
马车刚拐到大街上,忽然晃荡了两下,停了下来。
傅云章皱眉,掀开车帘往外看。
乔嘉在外面道:“公子,是沈家的人。”
沈家管家等在路边,送上拜帖,请傅云章过府一叙,帖子是阁老夫人赵氏的。
傅云英要起来,傅云章按住她的手,淡然道:“无事,总要走一遭,我去沈家一趟,回家等我。”
他下了马车。
那边沈家的人倒也客气,请他上另一辆马车,又拱手请傅云英一道去。
傅云章道:“舍弟就不必了。”
沈家仆从没有强求,护送马车远去。
傅云英回到家中,让袁三和家中护卫去沈家外边等着,赵氏在宫门前请走傅云章,料想不会为难他,不过她还是不放心。
她没吃晚饭,坐在正堂一边看书一边等,天色昏暗,王大郎进屋点起蜡烛。
这时,门外传来车马响动,傅云英抛下书,迎了出去。
莲壳他们簇拥着傅云章往里走,他神色如常,一身宽大的圆领官袍,身姿仿佛比以前瘦削了些,看她迎出来,微笑道:“没事了,以后沈家不会想和我们家结亲的。”
进了正堂,看到桌旁倒扣的书和一盏残茶,转头问她:“还没消夜?”
见她摇头,立刻吩咐莲壳去灶房传饭。
袁三跟在后面踱进正堂,拍拍肚子,“正好饿了!”
傅云英筛了两杯茶递给二人,问起阁老夫人赵氏。
傅云章神色平淡,“也没什么,不过是当面见见我,知道我无意娶妻,便罢了。”
阁老夫人亲自下帖子请,可不是那么好推拒的,而且赵氏是个温婉贤淑的妇人,名声极好,这样的贵夫人当面恳求,以情动人,傅云章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傅云英觉得他肯定隐瞒了自己什么,但他不想说,她便也不问。
吃过饭,各自歇下。
傅云英靠坐在床栏前看了会儿案卷,方解衣睡下。
刚沉入梦乡,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
王大郎在门外道:“少爷,九少爷回来了!”
傅云启南下湖广,回武昌府帮忙传递消息,他回来,一定带了楚王的口信。
傅云英立刻披衣起身,光脚趿拉着鞋迎出去。
傅云启风尘仆仆,唇边有毛茸茸的胡茬,穿直身,戴笠帽,刚下马,连鞋子也来不及换,直奔进傅云英的院子,看到她,脚步加快,附耳道:“楚王薨了。”
夜色凉如水,长廊里挂了十几盏灯笼,灯光暗黄。
傅云英先是惊愕,然后慢慢冷静下来。
要想说动朝臣支持朱和昶,楚王确实非死不可。他那么精明,肯定已经安排好所有丧葬事宜。这本来就在他们的计划之内,楚王那么惜命,不会真的寻短见。
她领着傅云启走进这自己的房间,细细问他在武昌府见了哪些人,分别说了什么。
傅云启一样一样仔细回忆,在哪儿落脚的,和哪些人见过面,一五一十告诉她,最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这是楚王亲手交给我的,说只能给你看。”
傅云英把烛台挪到外间,拆开信细看。
上面是一份名单,记录楚王府分派各处的人手和联络方式。
楚王把他的心腹交给她了。
她越看越心惊肉跳,嘴角不由抽搐了两下。
楚王当真大胆,竟然私底下养了一批卫士,难怪他怕霍明锦怕得要死,霍明锦要是抓到他的把柄,整个楚王府都得陪他遭殃。
她几乎能过目不忘,记下纸上的内容,将信凑到烛台前烧了。
楚王在信中告诉她,武昌府当地的世家中,只有杨家和钟家能够信任,另外几家其实是朝廷派到地方监视藩王的,而之前的武昌府知府范维屏居然也是他的人。
范维屏从武昌府升任户部右侍郎后,不怎么和傅云章、傅云英往来,他们还以为范维屏升官之后翻脸不认人,现在看来,是他们错怪范维屏了。
他回京以后尽量低调,应该是奉了楚王的命令,如此他才能为楚王办事。
“李寒石帮忙料理楚王的丧事,那边的事都是他主持。”
傅云启口干舌燥,不嫌茶壶里的凉茶冷,连灌了好几杯后,道。
“世子呢?”
朱和昶没经过大事,不知道会不会露出破绽。
傅云启摇摇头,“我见过楚王和李寒石就返程了,没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