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想,点点头。
傅云章唔一声,没问什么,仰头看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如画的眉眼,雪光中愈显精致,“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先添件衣裳。”
虽然不知道大过年的少爷为什么要出门,王大郎还是立刻奔回房,取了暖耳、斗篷、手炉过来。
傅云章接过斗篷,给傅云英披上,修长的手指系好绸带,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最近不太平,多带几个人。”
她有些心不在焉,点头应下了。
乔嘉和另外两个护卫跟在她身后,簇拥着她走进漫天大雪中。
傅云章双手背在背后,站在台阶前,目送她走远。
莲壳走了过来,手揣在袖子里,一脸茫然:“爷,您交代的冬笋汤煨好了,用南边带来的老吊子熬了一整夜呢!少爷怎么出去了?他不和您一起守岁吗?”
笋是发物,傅云章并不爱吃,是专给傅云英备下的。
“放着罢。”他回首看着桌上摊开的升官图,叹了口气,唇边浮起淡淡的笑,语气却怅然,“在书房架一炉火,今晚我在书房睡。”
莲壳答应一声,明白少爷今夜又要看一晚上的书。
冬日天黑得早,天色越来越昏暗,傅云英冒雪骑马出城,城门口排了几支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都是等着进城团圆的人群。
大家都在往里走,只有她这个时候出城。
天色不早了,不一会儿就要关城门,如果出去了,今晚肯定只能在外面留宿。
她迟疑了一下,迎着风雪继续往南行。
霍明锦在城外的住处她去过一次,李昌很谨慎,带着她过去的时候特意绕了好几圈,但她以前常画图志,路上会下意识不断在脑海里辨别方向,还是记下大致的方位和路线了。
走了没几里路,路边密林里忽然蹿出几个人,拦住她们。
傅云英摘下霍明锦要她随身带着的那块鱼佩,“我有事求见霍大人。”
拦下她的人认得她,看到鱼佩,脸色微变,没敢接,拱手道:“山里恐有大虫,小的护送公子过去。”
她收起鱼佩,一行人继续往山里走。
到了地方,远远看到那座篱笆围起来的院子,她又犹豫起来。
她喜欢一切事情井井有条,就像书房架上那一摞摞垒起来的整齐书册一样,什么时候想看哪本书,照着银签子一层层往上找,条理清晰,清清楚楚。
在大理寺,她也是这么处理积压卷宗的。先将所有案子分门别类整理好,然后一个个去审理批示,遇到难办的案子,从地方初审的记录开始,从头到尾查,直到查清来龙去脉。没有什么技巧,就这么一桩桩复核,几个月下来,她把积压的案子全处理好了。
同僚们为之侧目,连赵弼也对她刮目相看,京城局势风云诡谲,也只有她还能静得下心处理公务。
编写书册繁冗琐碎,非常考验毅力和耐心,傅云英从九岁起就开始整理收集资料,这么多年下来,再枯燥的差事,她也能踏踏实实办好。
那些卷宗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任务,每一件案子背后都牵扯了一条条人命,她不会随便敷衍。
但感情上的事和她以往遇到的难题不同,理清头绪、整理出脉络,不代表就能处理好它。
尤其那个人是霍明锦,她更得慎重对待。
长靴踩过雪地咯吱咯吱响,随从前去通报。
来都来了,这时候后悔,回去也进不了城。傅云英翻身下马,拢紧斗篷。
走到院子里,看到雪中一地杂乱的脚印,她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房里点了灯,影影绰绰人影来回走动,不远处的马厩传来热闹的马嘶声。霍明锦正在接见他的部下,他们可能在商量什么要事,房里站了很多人,却没有说话声传出,院子周围都是戍守的锦衣卫,角落里时不时闪过一道寒芒,带刀护卫藏在阴影处。
气氛沉重。
她叫住随从,道:“霍大人在忙,你先带我去其他地方坐着等罢。”
随从犹豫了一下,将她领到厢房里,给她倒了杯茶,“公子稍等。”
厢房没有生火盆,冷飕飕的,她拍干净斗篷上的雪,坐在圈椅上发呆。
上辈子没察觉,只觉得他是一个体贴温和的好哥哥,出身门第高出魏家许多,却平易近人,会耐心陪她玩耍,听她说她的烦恼。
后来他去打仗了,短短几年,他接连失去祖母、父亲和堂兄,战场上九死一生。
再见时,两人已经疏远,她又将嫁为人妇,甚至没有安慰他一句。
每次她陪嫂子回定国公府,他刚好也在,是巧合,还是他故意的?
雪花一片片往下飘落,似撒了满天的鹅毛。
正房里,众人窃窃私语。
霍明锦坐在火盆前,火光映亮他五官深刻的脸,眸子漆黑,目光淡漠,平静道:“京卫军备废弛,不足为惧。辽东战事吃紧,徐鼎刚刚抽调走一批人,剩下的都是新兵,届时你们带着几百人守住北边宫门足矣。”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垂手听他吩咐。
等他说完,李昌和另外一个汉子站在地下,恭敬应喏。
他扫一眼另外几人,接着道:“沈家不会坐以待毙,继续盯着他们。”
一人上前半步,小声说:“二爷,萧竹送了封密信出来,他怂恿沈大公子买通司礼监的几个太监,沈大公子已经被他说动了。”
锦衣卫强势,东西厂太监便只能忍气吞声。眼看东西厂形同虚设,那帮太监不甘就此落魄,早就按捺不住想闹出点动静。
霍明锦唔了声,“密切注意诸地藩王,尤其是晋王和潭王。”
晋王有军权,潭王富可敌国,都不可小觑。
众人沉声应是。
说了些其他事情,差使一一分派下去,众人陆陆续续告退。
李昌走之前,收起肃穆之色,笑嘻嘻朝和幕僚说话的霍明锦作揖,道:“二爷,兄弟们前几天去林子里猎了些野物,今天年三十,大家要去庄里吃酒,兄弟们托我来请您,您能否赏脸?”
霍明锦抬起眼帘,看一眼窗外簌簌飘落的雪花,“警醒点,谁吃醉了误事,自己去领罚。”
说完,继续和两个幕僚交谈。
李昌嘿嘿笑,响亮地答应一声,二爷虽然不苟言笑,其实向来对部下宽容,因此他才敢当面说吃酒的事。
可惜二爷不肯赏脸,那帮小子必然失望,二爷这些年都是一个人过年,也不知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想什么,热热闹闹的不好么?
李昌心里嘀咕着,出了正房,看到等在外面的部下,“你不是守在山道那边吗?怎么回来了?”
部下低着头答:“傅公子来了,求见二爷,小的等着进去通报。”
李昌张大嘴巴,两手一拍,“人在哪儿?”
“就在厢房里坐着。”
李昌眼珠一转,傅云倒是乖巧,这么冷的天巴巴的过来陪二爷过年,不枉二爷对他那么好!
他急忙转身回去,进了正房,瞅着霍明锦和幕僚说完话,忙抱拳道:“二爷,傅公子在厢房等着求见。”
听了这话,霍明锦一愣,立即站了起来,“什么时候来的?”
李昌道:“这不晓得,来了有一会儿吧。我去把他叫过来?”
话还没说完,霍明锦已经大踏步走出去了,袍袖里鼓满了风,飒飒响。
剩下李昌和两个幕僚面面相觑,大眼对小眼地呆了半晌,幕僚问:“这位傅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我听赵弼提起过他,似乎还挺欣赏。”
从没见过二爷如此急切,竟主动出去迎接那个傅公子。
李昌干笑了几下,这可不好说。
厢房很冷,傅云英坐了一会儿,手脚都冻麻木了,干脆站起来在房里走动。
霍明锦的住处和他的人一样,干净利落,除了桌椅几案之类的器具,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陈设朴素简单。刚才她进来的时候路过一进院子,那边好像设了练武场,庭中设有兵器架,大雪中几只草靶子孤零零立在场院里。
她走到雕花镶嵌翠竹落地大屏风前,仔细端详翠竹上雕刻的耕织图。
吱嘎一声,房门应声开了,风卷着雪花往里扑,一个高大的身影踱进厢房,影子罩在屏风上,连带着把她整个人笼在其中。
有点像拥抱。
真能抱抱她就好了,抱得紧紧的,让她在自己怀里露出和平时不一样的表情。
从找到她以后,从没见她像以前那样笑。
霍明锦看着她高挑的背影,目光灼灼,眼里涌动着能将人灼伤的汹涌情绪,慢慢走到她背后,“怎么过来了?”
背后忽然传来低沉暗哑的说话声,沉思中的傅云英吓了一跳,忙转身,侧过头,发现他就在自己身后。
霍明锦弯腰俯身,她转过来时,戴的暖耳刚好擦过他的下巴,毛茸茸的触感,被碰到的地方陡然腾起一股热意,立刻窜满全身,一团火渐渐烧起来。
她仰头看着他,肌肤似新雪,双唇嫣红,因为来不及反应,乌黑发亮的眸子眨了两下,浓睫微颤。
他有些情不自禁,想把她捧到跟前好好亲一会儿,感受肌肤是不是和看上去的一样细滑,喉结动了一下。
隔得这么近,傅云英能清晰听见他吞咽的声音,脸上烧起来,眼帘低垂,往后退了一步。
霍明锦一笑,拉起她的手,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指,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扫一眼阴冷的厢房,拉着她出去。
李昌和刚才的部下跟了过来,远远看到二爷阴沉着脸往正房去,平时拿刀的大手拉着人家傅公子的小手紧紧不放,对望一眼,躲开了。
不仅躲开,还给其他人使眼色,除了暗处的护卫,其他锦衣卫都知趣地退到走廊里。
傅云英被霍明锦拉着进了正房,里头烧了火盆,锦帐低垂,温暖如春。
霍明锦拉着她坐在火盆前,搓她的手,“冷吗?”
她在南方长大,受不了北方严寒。
房里的幕僚还没走,等着霍明锦回来继续向他请示,等来等去,好不容易把二爷盼回来了,结果二爷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知道低头和那个传说中“貌若好女”的傅公子说话。
声音温和,和平时对待部下的宽和不一样,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柔和珍视。
哎,英雄难过美人关,只要美人够美,管他是男是女,都能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两个幕僚摇头失笑,悄悄退出去,把门带上。
两手被霍明锦宽厚的大手握在掌心里焐着,怎么挣都挣不开。
傅云英觉得自己要起鸡皮疙瘩了。
他是不是故意的?
自从捅破窗户纸以后,他没有顾忌,越来越强势。
那一开始认出她的时候,他为什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呢?
傅四老爷在铜山遇险,她带着人去铜山,锦衣卫已经赶到了绝不是巧合,他是为她去的。
在她还不知道傅四老爷出事的时候,他已经南下赶往铜山。
李寒石是她的人,她身边一有风吹草动,他都会知道。
那几年,他一直都在默默关注她?
火盆就在面前,他紧靠在自己身边,锦袍底下劲瘦而强壮的身体似乎比炭火还要热,他身上有一种陌生的说不出来的味道,淡淡的,像山里的青松,微苦而涩。
傅云英都要热冒汗了。
要问的话堵在嗓子眼,怎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在意被他认出的事但也没有做好和故人畅聊上辈子那些沉痛过往的准备。
霍明锦先开口了,“天黑了,留下来陪我吃饺子罢。”
傅云英望向窗户的方向,门窗紧闭,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不过窗前暗沉沉的,只有火盆周围能看清地面青砖上的纹路,这么晚,自然进不了城。
“我一个人过年。”霍明锦又说了一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顺着他的话小声道:“以前我都是初一早上吃饺子。”
几声低笑,霍明锦还握着她已经暖起来的手,半跪在她面前,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今年陪我,为我破一次例,嗯?”
询问的语气,最后几个字又轻又柔,近似呢喃,让人没法拒绝。
见她只是沉默,没有直接开口拒绝,霍明锦嘴角扬起,眼底浮起几丝笑。
他松开她的手,起身出去。
傅云英听到他站在走廊里吩咐李昌他们去准备晚饭,要南方的菜蔬。
李昌有些为难,这时候去哪里捣腾南方过年的菜?不过二爷吩咐,他就是去人家抢也得抢几盘南方菜回来!
湖广,武昌府。
腊月初落了几场雪,到月底,接连的大日头早就把雪晒化了。只有城外青山还披着一层雪被子,山巅白雪皑皑,山腰苍松翠竹如绿浪,山脚下泥土湿润,河边仍有青青草色。
楚王府坐落在城中风景最秀丽的山谷畔,园子里还有未化尽的雪,溪中流水潺潺,清澈透明,能看到河底堆叠的乱石。
这天日头正好,朱和昶躺在庭间晒太阳,头枕里头晒了香花瓣的软枕,长腿高高翘起,优哉游哉。
侍女跪在一边剥葡萄,葱根般的手指托着晶莹的葡萄粒,往他嘴边送。
他一口咬住葡萄,顺便吻一下那纤长的手指。
侍女脸颊通红。
这时,吉祥手里拿着一封信,穿过长廊,一路飞跑进庭院,“爷,傅公子来信啦!”
朱和昶滕地一下跳起来,推开围在矮榻边的几个侍女,“快拿来,快拿来!”
等吉祥跑到跟前,他一把抢过信封,拆开来,抽出信纸细看。
一边看,一边抓葡萄吃,右手手指汁水淋漓。
“哎,云哥走了几年了?我怎么觉得好久好久没看到他了,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看我?”
朱和昶看完信,高兴了一会儿,又有些失落。江城书院的学生都没有云哥讲义气,不会猜灯谜,更没有云哥好看。
吉祥跪在地上,拿帕子为他擦拭弄脏的手指,口中道:“爷,傅公子现在是官老爷啦,不能说回来就回来的。小的听人说他断案分明,经他复核的几百件案子,没有一个冤枉了人,老百姓都夸他是青天老爷呢!”
朱和昶挺起胸脯,一脸与有荣焉,“我们家云哥最厉害了!”
可惜他看不到云哥穿官服的样子,一定很威风!
离得不远的内书房里,楚王也在看信。
他也是闲着没事做,不能出去逍遥,只得专心守着宝贝儿子在家预备过年的事。按他的吩咐,傅云英和朱和昶的书信往来都得经过府中文吏的仔细检查,才能送到朱和昶手里。他手里有一封手抄的副本。
傅云英的信很普通,就是一些在京师的琐碎见闻。
但楚王很快发现其中的古怪之处,手指轻叩金丝楠木架子,对旁边的长史道:“把世子书房里的那本灯谜手册拿来。”
傅云英这些年一直不断以丹映公子的名字刊印书册,大多是和八股制艺有关的辅导书籍,或是天文地理农学之类的专业书目,总之,预备科举考试的学生,案头肯定有她撰写的书。唯有那本灯谜手册是她手写的,只给了朱和昶一个人。
长史很快把手册拿过来,楚王对着信上的提示,找到灯谜手册对应的字,最后得出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消息。
他立刻把信焚毁了,“等世子看完信,把他手里那封信烧了。”
长史应喏。
楚王又道:“算了,不烧,免得宝儿起疑。”
长史有些惊讶,傅云的这封信,到底有什么古怪?王爷怎么会反应这么大?
楚王来回踱步,眼底暗流涌动,“双辉,王府账上拢共有多少银两?”
长史诧异了一下,垂首答:“王爷,眼下能动用的活钱大约有八十万两左右。”
当然,这些和楚王府真正的财富比起来,只是小数目。
“本王问的是全部。”楚王眯了眯眼睛,嘴角微勾,浓眉高高挑起,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长史眼皮直跳,王爷不会又想一出来一出吧?当年他偷偷带着人想离开湖广,被巡按御史给抓到了,王府花了十万两银子上下打点才把事情压下来,不然上头一个意图不轨的帽子往下一扣,楚王早就换人了。
这一回王爷又想干啥?
长史心里叫苦。
楚王不知道自家长史已经在谋划怎么善后,对着明亮的日光,粲然一笑,宝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你爹我就是赔上性命,也得把你送到那个位子上去。
富贵险中求,这一次不主动,等潭王世子进京,宝儿生死难料,不如索性豁出去,都是皇室血脉,凭什么他们永远只能蜗居一方?
“你亲自去杨家、钟家,让他们带着账本来见本王。”他沉声吩咐。
长史应是。
京城,郊外。
雪还在下,屋瓦早就被盖住了,房檐前挂了几只红灯笼,像夜色中一朵朵盛开的花朵。
饺子煮好了,送到正房。
霍明锦没让人进来,在门口接下竹丝大提盒,放到侧间屏风后面的月牙桌上,揭开保温的盖子。
一大盘滚圆的饺子,几碗蘸酱,一碟酱羊肉,一大碗水晶蹄髈,糯米八宝鸭,苏州的烧鹅,糟猪蹄尾,全是脂多肉嫩的大菜,色泽浓郁,浓香扑鼻。
打开第二格,腊鸭焖藕,竹筒排骨,粉蒸肉、藕,豆油皮菇卷,桂花茭白夹全是湖广人常吃的菜。
还有傅云英喜欢的冬笋烧肉和珍珠豆腐丸子。
厨下的人大概知道傅云英是南方人,特意备了两大碗红彤彤的米饭,米粒饱满圆润,胭脂一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