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发现霍明锦上来了?

傅云英思忖着,稳住身形,答说:“有些水土不服。”

她咳嗽了几声。

霍明锦掀开车帘,对外面的人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护卫送来热茶。

他掀开茶盖看了一眼,把茶杯递到傅云英手边。

她谢了一句,接过茶杯,冰冷的手指让滚热的茶杯一烫,马上变得暖和,然后隐隐有点发痒。

外面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这茶水是从哪里弄来的。

她喝几口茶,胡乱想着心事。

见她做什么好像都比平时要迟钝一些,竟就这样在自己面前发起呆来,霍明锦沉默了一会儿,怕她烫着,拿走她手里的茶杯,轻声问:“你不准备考会试?”

她点了点头。

霍明锦唔一声,“朝中正好缺人不过外放出去做知县未必好,来我身边,如何?”

说话间的热气近在咫尺,几乎就在鬓边,傅云英怔了怔。

她垂下眼帘,静静思考。

现在朝中局势倒是分明,要么保持中立被其他人排挤,要么投靠沈党,要么和崔南轩那样在夹缝里壮大自己,再要么投向王阁老。霍明锦算是横空出世的一股新势力,根基并不稳,没有皇帝的支持,很可能落一个一败涂地。

可他要对付的人是沈介溪,而且曾救过她和傅四老爷,这就够了。

霍明锦没有催促她,视线落在她线条柔和的侧脸上,等着她回答。

片刻后,她答道:“霍大人于晚辈有救命之恩,自当效力。”

霍明锦唇角微翘,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抬手要扶她躺下,目光直视着她,声音依旧温和,“你既病了,先安心养病。打点的事无须你操心,在家等结果便是。”

他大马金刀坐在一边,她哪敢失礼,忙推辞不敢。

“不必和我见外,我刚从天津卫回来,回城后还要进宫,也需要休息。”

他说着话,掩唇打了个哈欠,难掩倦色,果真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起来。

傅云英不敢睡,坐得笔直端正。

车窗外风声呼啸,她坐着发了会儿呆。

霍明锦似乎真的累极了,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呼吸悠长平稳。

车厢狭窄,他生得高大,长腿微微蜷着。北风时不时扬起车帘一角,漏进来几点淡淡雪光,他轮廓分明的脸时暗时明,在明时剑眉醒目,在暗时线条仍旧分明,眉头轻皱,睡得很沉。

马车轧过一段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颠簸得厉害,傅云英摇得头晕目眩,他也没醒。

这是真累了。

傅云英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往后靠在车壁上,眼皮低垂,本来只是想打个盹,药性上来,不知不觉也倚着凭几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马车驶过山道,车帘被风高高扬起,凛冽寒风扑进车厢内,睡梦中的傅云英不禁往旁边躲了一下。

车厢内,应该在熟睡中的霍明锦突然睁开双眼,抬手合上车帘,眼神清亮犀利,没有一丝睡意朦胧之态。

他垂目望着入睡也努力保持坐姿的傅云英,轻轻感叹了一声,双手小心翼翼绕过凭几,扶着她的肩膀,让她挨着枕头躺下。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她不自觉嘤咛一声,似是要醒的样子。

他飞快收回手。

她却没醒。

他怔了怔,俯身为她拢紧快要从肩头滑落的潞绸斗篷,笑了笑,带了些自嘲的意味。

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她早晚会发现端倪的。

可现在她回来了,人就放在身边,他要如何才能忍得住?

她永远不会知道,在山道上遇见她的那一刻,他心里转了多少个念头。

瓢泼的大雨浇在身上,四肢百骸里奔腾的血液滚烫而灼热,狂喜几乎要抑制不住,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拨转马头,对着茫茫雨幕,微微笑了一下。

半生蹉跎,亲人当面惨死,所信仰的正义和信念顷刻间崩塌,万里山河,没有他的归处。

最终,上天终究给他留了一条生路。

因为太过恐惧,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怕他太得意了命运又把给予他的希望收回去,从始至终,他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

甚至连欣喜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觉醒来,全都是自己的梦。

从斩断兄长手指的那一刻起,他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大肆报复仇人,手上沾满血腥,以前不屑做的事情,他全都做了,他早已不是过去的侯府二爷,他冷漠无情,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只剩下报仇二字。

没想到他竟然能克制住。

从小身边的人都说他戾气重,这一生仅有的一点温柔和不忍全都给了她。

她还是个孩子,稚气未脱,而他年长她十几岁

他有很多顾虑,患得患失。

但这一次他不会顾忌了,让她起疑罢,反正他不会给她拒绝的机会。

他耐心等了这么多年,是时候了。

等傅云英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进了北京城。

车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车窗外传来热闹的市井杂乱人声,霍明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她揉揉眉心,出了会儿神。

外面的喧闹声渐渐远去,马车驶入一条里弄,在一间三进宅院前停了下来。

她听到傅云章和人说话的声音,门房开门应答,宅院里头的人迎出来,一道熟悉的声线响起:“二哥,你们来了!”

是傅云启。

车帘被人掀开,傅云章巾帽上落了几片雪,朝傅云英伸出手,“到家了,过来。”

她就着他的搀扶下车。

傅云章给她戴上兜帽挡雪,道:“进城以后李千户和我们分开走了,你先回房睡一会儿,我叫莲壳拿帖子去请大夫。”

看来没人知道霍明锦中途上了马车然后又下去了。

傅云英嗯了一声。

那头傅云启和袁三阔别已久,俗话说远香近臭,他乡遇故旧,再见都觉得对方好像一下子变得顺眼了,拍拍对方的肩膀,大声说笑。

目光落到傅云英身上,看她神思不属,傅云启一惊,快步走过来搀她,“怎么病了?”

先不提接风洗尘的话,送她回房。

傅云章让莲壳取出名帖,正要去请大夫,管家进来通报:“柳条巷的许太医来了。”

柳条巷的许太医原来是太医院的院判,因年纪大了,上书致仕,他医术高明,皇上舍不得放他归家,许了他的请求,但不许他归乡,仍让他在京居住。免得宫里有其他太医瞧不准的疑难杂症,要找他时找不到人。

“许太医是李千户请来的。”管家道。

傅云章嗯了一声,亲自迎出去。

许太医保养得宜,虽头发花白,但精神灼烁,和傅云章谈笑几句,进房给傅云英诊脉。

隔着床帐,他看不清里头情形,诊过脉案后,挪到隔间写了张方子,笑着对傅云章道:“不碍事,这是水土不服的缘故。”

傅云章知道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仍然免不了忧心,听许太医说无事,方长长舒了口气。

灶房那边预备了席面,他留许太医吃饭,问了些平时如何保养的事。

许太医一一答了。

送走许太医,傅云启赖在房里不走,坐在床边和傅云英说话,叽里呱啦说了许多他和傅四老爷北上途中看到的稀奇事。

傅云章过来送药,把他赶走了,“让英姐吃了药睡下,有什么话等她好了再说。”

傅云启挠挠脑袋,讪讪一笑。

傅云英乖乖吃药,然后才吃饭,冬天菜蔬少,她小口喝着萝卜汤,道:“二哥,你安心预备考试罢,我这是小毛病,躺两天就好了。”

傅云章看着她小口抿汤,“就别操心我了,这几天我要拜访姚老师和以前认识的师长,你留在家里养病。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游访房山古刹。”

第二天,傅云章果然带着礼物去看望姚文达,然后拜望王阁老和其他几位翰林院大臣。

姚文达很看重他,也不管别人会不会说闲话,亲自领着他往各处同僚家去赴宴,介绍他给其他人认识。

他的几位同年有的在翰林院熬资历,有的分到六部任职,一晃眼又是一届殿试在即,听说他上京补考,趁着休沐来找他叙旧,纷纷朝他吐苦水。

在京中应酬太多了,俸禄根本不够用,有的同年无力奉养家眷,只能把家人送回家乡去。

有些无意仕途的清要官干脆请旨去南京做官,那边远离京城,应酬少,日子比在京师过得逍遥多了。

但他们才刚入仕不久,都还有抱负有野心,不甘心就这么躲到南京去,只能硬熬着。

傅云章是不缺钱的,闻言立刻慷慨解囊,几位同年和他相交已久,没有多推辞,笑言:“你来了,我们终于能下一回馆子啦!”

一连忙了半个月,他才有工夫读几本书。

年底人人都忙,他们是外乡人,反而清闲下来。外面风雪连天,出门不便,他们整天窝在家中,围炉读书,联诗对句,好不惬意。

袁三疯起来的时候很野,认真的时候也是真认真,每天闭门读书,饿了打开房门喊一嗓子,让人送饭进去。

傅云启也被傅云英拘着在家温书。

新皇后和太子妃的册封典礼过后,离年越来越近。

这天,傅云章被朋友拉出去赏雪。傅云英和傅云启、袁三在正厅抱厦里烤鹿肉吃,忽然有几个太监上门,说是太子有请,要傅云英立刻去东宫一趟。

一家人都措手不及,打点选官的事还没有消息,傅云英现在的身份是举人,无官无职,太子从哪里听说她的?

而且太子新婚燕尔,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召见她?

莫非是霍明锦的安排?

乔嘉道:“小的跟着公子一起去。”

傅云英回房换了件圆领青袍,戴黑纱帽,系蓝丝绦,底下皂靴,跟着太监出了门。

一辆马车停在外面,傅云英上车的时候,赶车的人小声道:“傅公子无须紧张,二爷照看着呢。”

还真是霍明锦?他不是要她去北镇抚司吗?怎么又和太子扯上关系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上了马车。

大明门前设坊市,百货云集,商贸繁荣。皇城周围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市场主要集中在西部,那边为此特意修建了廊房。中城也设场贸易,每月有固定的开市日期,所卖大多是珠宝药材之类的珍奇,供内城皇亲贵族购物。

领对牌,验明身份,太监被告知太子去了西苑,于是他们又转去太液池。

宫闱深深,殿宇巍峨,红墙绿瓦,金碧辉煌,琉璃瓦在冬日阴冷的日光下折射着如水波一般的粼粼光芒。

马车停在一座五彩琉璃照壁前,太监让傅云英下车等候,他进去通报。

照壁上雕刻有腾云驾雾的金龙,淡淡的光线照耀下,巨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能破墙而出,鳞爪鲜明,透出冷冷的俯视众生的霸道威严。

这里是权势的巅峰。

傅云英不由得握紧双拳,屏气凝神。

等了半天,一名肤色白皙的小太监从照壁后面转了出来,打量她几眼,道:“跟过来吧。”

小太监领着她走过长长的回廊,然后到了一座园子里,宫婢们在廊下扫雪,扫把刷过地面,刷刷响。这种严寒天气,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空气里暗香浮动。

最后到了一座建在高处的八角亭子前,傅云英一直低着头,看不清亭子里的情形,但隐隐听到人声笑语和男人们高谈阔论的声音,猜测太子应该是在此处设宴请人赏梅。她刚过来的时候,看到太监领着宫婢往树上挂彩灯。

说笑声还在继续,她低头站着,望着脚底厚厚的积雪,纹丝不动。

过了片刻,又有两个年轻男子被太监领了进来,站在她身边,余光扫她几眼,彼此都一脸茫然。

傅云英暗暗吃了一惊,因为其中一个男子凑巧就是那天在码头遇到的兵部尚书之孙周天禄。

周天禄也认出她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两人大眼对大眼中,只听一道清亮的声音含笑道:“白日赏梅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还是夜里赏梅更有情调。”

周围一片附和之声。

“殿下说的极是,月色下梅花更有出尘之意。”

“月下赏梅,方不辜负梅花君子之称。”

热闹了一阵,刚才那道声音又响起,“不知霍指挥使觉得如何?”

亭子里安静下来,酒杯碗箸磕碰的声音也一并消失了,似乎所有人都在等霍明锦回答。

看来霍明锦也在亭子里,傅云英松了口气,心里觉得踏实了点。

八角亭里,迎着席上所有官员的注目,霍明锦捏紧手中酒杯,视线落到亭子外面,淡淡道:“微臣是个武夫,不懂梅花好在哪里。”

太子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在傅云英身上停留片刻,淡笑,“那今天霍指挥使不如留下和孤一道赏梅。”

霍明锦微微颔首。

在场的官员都悄悄舒口气,彼此对望一眼,争相给霍明锦敬酒。

少倾,有人请傅云英、周天禄和另外一个青年入席。

他们踏上石阶,走进八角亭。

亭子里坐满了人,栏杆上挂满绸彩花,地上摆了几十盆造型各异的兰花,凛冬季节,花朵开得俏丽幽艳,将宴席装饰得花团锦簇,桌案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太子坐主席,而他左手边坐着的赫然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霍明锦。

小太监直接把傅云英领导霍明锦的席位旁。

“殿下,此子便是傅云。”

太子非常年轻,穿宝蓝色常服,嘴角带笑,平易近人,看样子就像一个普通的白面书生,含笑看着傅云英,问:“听说《制艺手册》是你主持编写的?”

傅云英先朝太子行礼,太子拦着道:“你和孤年纪差不多大,孤见着你便喜欢,不必如此。”

瞬间有无数道视线朝傅云英看了过来,她面不改色,还是一丝不苟给太子行礼。

等她行礼毕,霍明锦代她回了一句:“她年纪虽小,倒是沉得住气,那几本书确实是她编写的。”

太子含笑细细打量傅云英几眼,道:“那便让他在詹事府领一个闲职,孤读书寂寞,想找几个年纪差不多的侍读一起讨论学问。”

傅云英听懂这一句的话外之音,心跳骤然加快了不少。

霍明锦看她一眼,温和道:“谢殿下赏识。”

傅云英会意,朝太子谢恩。

太子摆摆手,让她入席,又把周天禄叫到跟前,问他平时读什么书。

席中一位老者马上站了起来,道:“他哪里知道读书,整天无所事事,到如今连四书都背不全!”

太子哈哈笑了几声,“我听人说周尚书的孙子最会打双陆,蹴鞠、捶丸、围棋,无一不精,闲时让孤见识见识你的本领。”

周天禄这会儿乖巧无比,谦虚道:“小子哪里谈得上会!不过是哄外面的人罢了。”

席间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气氛很融洽。

傅云英抬起眼帘,悄悄扫一眼左右,席上的朝臣们穿的都是家常服侍,没有着官服,有的人甚至穿着打补丁的衣裳,看来今天的赏梅是一场私宴。

小太监在霍明锦身侧添了一席,傅云英不敢真的坐下,站到霍明锦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听太子一个接一个拉拢霍明锦、周尚书和另外一个大员。

不知站了多久,天渐渐黑了下来,外边太监道:“殿下,可以赏梅了。”

太子站起身,众人忙跟上,移步去梅园赏梅。

霍明锦也站了起来,回头看一眼傅云英,小声说:“跟着我。”

她点点头,亦步亦趋跟着他。

众人出了亭子,沿着宫婢清扫出来的甬道走进梅园。眼前几座低矮山坡绵延起伏,其中种了上百株梅树,夜色下,千朵万朵梅花怒放,美得凛冽,枝条上挂了成百上千盏彩灯,傍晚的时候开始落雪,这会儿雪下得更大了,天色暗下来后立刻仿佛成了深夜,四周黑魆魆的,梅枝上的彩灯放出星星点点灿烂光芒,流光闪耀,宛若无数颗涌动的星辰。灯光映照之下,梅花仍然不失冰肌玉骨的清冷。

众人连声赞叹,当场赋起诗来。

太子先吟了一首,大家纷纷喝彩,夸太子的诗写得好。

傅云英不由捏把汗,她素来不喜作诗。

正低头琢磨,霍明锦回头看她,道:“随便敷衍几句就罢了。”

她一笑,“大人将我推荐给太子殿下,这么多人看着,怎能给大人丢脸。”

虽然她不擅长写诗,但这种场合还是能唬唬人的。

继续苦思冥想。

霍明锦看着她,目光落在她认真思考时紧抿的唇角上,喉头滚动了几下。

不一会儿太子果然想起傅云英,问她可有所得,她念出自己的诗句。

她的诗不算太差,至少比太子的好,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狠夸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