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静了一静。
然后同时爆出一声附和:“对!”
第67章 催书
山长姜伯春很快从副讲吴同鹤口中得知学生们之间起了争执。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世人都道寒窗苦,我却觉得读书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读书能有多难?再笨的脑壳也有开窍的一天,读不成大儒,总能知晓些道理世事人情,治理一方,在官场上和同僚应酬交际,可比读书难多了”
放下写了一半的文章,姜伯春叹息几句,小心翼翼摘下用乌绫绑缚在双目前的叆叇,“把傅云叫过来,我有话问他。”
吴同鹤迟疑了一下,“山长,我问过那几名学生了,确实是他们有错在先,他们早就想打傅云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昨晚他们还偷偷溜进傅云的斋舍,还好他警醒,把人吓跑了。其实这也不是头一回,周谕如他们三番五次以武力逼迫学生听从他们,如果不加以惩罚,只怕他们以后会越来越大胆,迟早酿成祸患,这样的人不能轻纵,合该给他们一个教训。”
他说完,偷偷瞥一眼山长,嘀咕道,“傅云是受害的一方,您不惩罚周谕如,却要处罚傅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心里有数。”姜伯春平静道。
吴同鹤叹口气,转到外边回廊上,对等在栏杆前的傅云英道,“傅云,山长要见你,进去吧。”
傅云英收回凝望枝头缀满树冠的娇艳花朵,应了一声,举步往里走。
“山长仁厚,你进去以后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山长不会为难你的。”吴同鹤拦了她一下,小声叮嘱道,“要是山长生气了,你千万别和山长较劲,山长爱惜人才,见不得学生们争执扭打。他训斥你也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的缘故,你年纪小,以后就能明白山长的苦心。”
“多谢副讲。”
傅云英谢过他,转身进了左边厢房。
屋外是晴空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几面窗户支起来,光线如水般撒进里屋,窗前光线明亮。
姜伯春坐在一张雕花柳木大圈椅上,背对着窗户,肩上笼一层淡淡金光,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抿在绢布儒巾里,背着光,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没那么明显,“傅云,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语气冷淡而威严,和平时总挂着一脸笑的山长判若两人。
一进门就被质问,傅云英没有露出慌张或是委屈不忿之色,拱手行礼,垂目道:“学生明白,不过学生仍旧要这样做。”
姜伯春皱眉,“为什么?”
“山长,学生入院书读书锋芒太盛,势必遭人嫉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长久计,学生应当和苏桐那样玉韫珠藏,不露圭角,如此方是君子为人处世之道。睚眦必报,不仅树大招风,还流于轻浮”傅云英嘴角一勾,淡笑道,“然,古人有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书院并非勾心斗角的地方,学生们应当在此各抒已见,畅所欲言,学问才能更进一步,若学生需要做一个事事隐忍的‘隐士’,那这书院,和其他地方又有什么不同?”
听了这话,姜伯春低头沉思,书院和官场终究是不同的,学生们正值风华正茂,人人皆有少年时,谁少年的时候愿意被繁文缛节束缚住,不得施展天性?
在书院也要时刻防备他人的谋害,因而不得不低调行事,这就如同天下无道则隐,无道的书院才要求学生束缚自己的本性,向小人低头。
有道的书院,学子们齐头并进,最优秀的学子不会被其他人嫉妒甚至陷害,落后的学子亦不会害怕落人耻笑。
傅云的意思很直白:江城书院想做有道的书院,还是无道的书院?
如果要做无道的书院,那么他自然会和苏桐一样韬光养晦。但他认为江城书院应该是有道的书院,所以他不怕锋芒毕露。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青春年少,为何不能肆意飞扬?
“此其一。”
傅云英接着道。
姜伯春被逗笑了,皱纹密布的脸上盈满笑意,“喔?这还只是其一,你还有什么理由?”
“学生懒散,不想一而再再而三为周谕如那样的小人劳神,他们看我年纪小好欺负,这一次动手没占到便宜,难保以后不会再生恶意。学生将事情闹大,当着书院所有学生的面羞辱他们,害他们在书院再没有立足之地如此,他们才能明白学生并不是好惹的,其他暗中对学生抱有敌意的人也能从中受到警示,以后不敢轻易欺辱学生。”
傅云英一句句说完,道:“这其二嘛,就是想一劳永逸,以绝后患。学生无伤人之心,但也绝不至于对心怀不轨的人心慈手软。”
“至于第三,经过此事,以后书院的学生们再起口角纷争,想必不会轻易拳脚相加。”
她道出自己心里所想,抬起眼帘,目光坦然,等着姜伯春评判。
姜伯春捋须沉吟,眉头越皱越紧,一盏茶的工夫后,长叹一声,道:“按照书院院规,我必须罚你,你这般作弄周谕如,有失风度。”
傅云英垂下眼皮,道:“学生明白。”
姜伯春看她一眼,说:“就罚你每日抽一个时辰去藏经阁帮管干整理藏书,直到年末。”
“多谢山长。”傅云英郑重作揖,作势要退出去。
姜伯春想了想,犹豫片刻,叫住她,“嗯?我不处罚周谕如,却将你叫过来责骂,还惩罚你,你谢我什么?”
傅云英淡笑道:“山长惩罚我,全是为我着想,学生手段过激,其他人未必个个服气。山长故意罚我,却放过周谕如几人,同窗们必定为学生打抱不平,学生表面上虽然受到处罚,实则却是受到山长的维护。山长用心良苦,学生怎能不谢?”
山长哭笑不得,目送他恭恭敬敬退出去,心中最后一丝对他年纪幼小行事却太过暴躁刚烈的不满和忧虑顷刻间荡然无存,对别人的善意心存感激,这样的后生,怎么可能变成心思歹毒之人?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赵师爷为人放荡不羁,他的学生亦暴烈果敢,敢作敢当,还真是一对天生的师徒。
“老大,怎么样?”
傅云英刚回到南斋,倚着长廊栏杆窃窃私语的傅云启、袁三、陈葵等人立马站起身,朝她围过来,“山长怎么说?”
袁三冲在最前面,笑眯眯问:“老大,山长是不是要把周谕如他们赶出去?”
这个“老大”的称呼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傅云英飞快扫袁三一眼,这厮古里古怪,穿得体体面面,但随口骂人吐唾沫,完全不懂怎么和别人打交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养出来的读书人?
几百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学子中,他独树一帜,别领风骚。
袁三见她不回答,急得跺脚,“山长是不是偏袒周谕如?”
周围等消息的学子忍不住低声咒骂,他们自傅云英被吴同鹤带走后就一直站在院子里等着,这会儿再也忍耐不住了,揎拳掳袖,直往北斋的方向冲,嘴中喝道:“不公平!我们去找山长讨个说法!”
眼见众人马上就要冲出回廊了,傅云英眼神示意袁三和傅云启拦住他们,温声道:“多谢诸君为我抱不平,此事我也有错,山长处罚我每日去藏经阁整理藏书,登记藏书目录,这项差事轻省得很,我倒是求之不得呢!正好有一事要托付诸君。”
众人忙道:“云哥,你只管说,只要是我们能做的,一定不会推辞!”
“是不是要揍周谕如他们几个?算我一个!”
“还有我,还有我,谁欺负云哥,谁就是和我们甲堂过不去!”
众人说什么的都有,傅云英淡淡一笑,目光投向长廊另一头正努力劝说众人稍安勿躁却无人理会的陈葵,道:“这事学长比我更清楚,大家听学长分派便是。”
陈葵愣了一下。
众人不约而同扭头去看他,“学长,有什么事要我们去办?”
陈葵眼睛望着傅云英,沉默了几息,忽然一笑,向众人道:“藏经阁靠近山谷,阁内潮湿,许多藏书被虫蛀了,有的还发霉,管干想趁着天气晴朗将藏书搬到广场上晾晒,藏经阁人手不够,需要我们帮忙。”
他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应声道:“这是我们该做的,但听学长吩咐!”
陈葵看一眼傅云英,见他隐在众人之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目光一闪,缓缓将甲、乙、丙、丁各堂学生分作四组,按照经、史、子、集的分类,每一堂负责一部书籍的详细规划说了出来。
末了,道:“此事经过山长允许,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可以开始。”
学子们正是年轻好动的年纪,彼此喜欢暗暗较劲,如果只让他们去搬书,他们可能一窝蜂涌进藏经阁搬完所有书籍,然后鸟兽散,哪管其他?
但每一堂学生负责一部,甲堂时经部,乙堂是史部,丙堂是子部,丁堂是集部,有了明确的分工,哪一堂最后完成差事的话,岂不是会被其他三堂笑话到明年?
不行,坚决不能输给其他三堂!
这一刻,四堂学生无比的默契。不等陈葵一声令下,他们赶紧找到各自的堂主,紧跟在堂主身后,撒腿就往藏经阁的方向跑。
“快,谁落在最后,下次蹴鞠比赛不抽签了,由落后的人上场当球队球头!”
这个威胁比山长的训斥还管用,埋头飞奔的学生们同时抖了抖,迈开腿争先恐后往前挤,转眼就跑了个七七八八。
袁三目瞪口呆,推推旁边人的胳膊,“欸,当球头不是很威风吗?为什么大家怕成这样?”
蹴鞠比赛有各种花样,既有单人表演、双人表演、三人表演,也有两队全场对抗,蹴鞠踢中对方球门次数多者得胜。球头是两支球队的领头人,即队长,在比赛中担任指挥全队、发动进攻的职责。能当球头的人一定身手敏捷,反应快,有大局观,意志坚定,能服众而且球技出类拔萃。
旁边的人回过神,脸上的神情饱含痛苦,他刚才出神了,忘了跑,自然落在最后,“等你看过我们书院的蹴鞠比赛,就明白了。”
“英姐,藏经阁的事明明是你提出来的建议,为什么要把功劳让给陈葵?”看着众人跟在陈葵身后离去,傅云启满脸不甘,“是不是山长让你这么做的?”
傅云英摇摇头,“九哥,得罪人的事做多了,总得给自己结点善缘,书院终归只是书院,又不是金山银海,犯不着什么都霸着不放。”
服众要恩威并施,双管齐下,光靠吓唬人只能赢得表面上的顺从。大家都是学生,没有利益之争,一点点面子上的风光,不值得太在意,让出去一点,以后得到的回报只多不少。
傅云启若有所悟地点头唔一声,抓着她的肩膀轻轻摇晃两下,“你刚才没受委屈吧?”
“没有。”
傅云英轻描淡写道。
“老大,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袁三没有跟着其他人离开,见傅云英站在原地不动,转身走到她身边,搔搔脑袋,笑得阴险,“是不是趁着其他人去藏经阁了,我们把周谕如抓过来揍一顿?”
“诶,你!”
一双手推开袁三,傅云启转过身,张开双臂挡在傅云英面前,老母鸡护仔似的,皱眉斥道:“谁是你老大啊?满口江湖气,我们家云哥是读书人,你别一口一个老大的!”
袁三从鼻子里哼一声,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松松推开娇花傅云启,铁杵一样杵在傅云英跟前,“你们这种公子哥我见多了,你那次借文具给我用,后来我恩将仇报,不仅不还你的文具,还对你恶声恶气的,你也不生气,有什么好吃的肉汤都分给我,我的文具用完了,去找你讨,你二话不说让书童给我送一整套的”
他回忆完这段时间的事,砸吧砸吧嘴,哼哼唧唧道:“我知道你耍的是什么手段,书上的公子哥们想收服谁的时候就用这一招‘礼贤下士’,刘备三顾茅庐,曹操光脚迎接许攸,燕昭延郭槐,遂筑黄金台,你这么忍气吞声,不就是看上我人品出众,想收服我吗?”
他撩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傅云英几眼,带着点纡尊降贵的傲慢强调说:“看在你有几分本事,下手干脆,而且这么诚心诚意欣赏我的份上,你以后就是我老大了!”
听完他的话,傅云英难得被噎了一下,无语了一阵。
她知道袁三的种种粗鲁之举是故意为之的,一直让着他,并不是如他所说的想收服他,而是因为他行事没有顾忌,让她印象深刻,而且他和周大郎不对付。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周家和傅家是世仇,她早就猜到周大郎会给自己使绊子。昨晚她发觉周大郎动手了,立刻找到同窗中对她最为信服的几个新生,请他们出手相助,他们想也不想就应下。一开始她没打算找袁三帮忙,其他人说他一身是胆,硬把他拉过来的。
她迟迟不说话,袁三脸色微沉,捏紧拳头,昂着下巴道:“是不是觉得受宠若惊?我告诉你,我这人通情达理,向来有恩报恩,绝不欠别人一分一毫!说了认你当老大,就不会反悔!”
他嘴上说着硬气的话,眼底浮动的羞窘别扭却明明白白道出他此刻心中的不安。
傅云英想了想,道:“大家同在书院读书,也是缘分,本就该互相照顾。”
袁兄,我没看上你,你自作多情了。
袁三没听出她的话外之音,挥挥手,“好了,你用不着不好意思,我领你的情!以后谁欺负老大,就是欺负我!”
少年人的骄傲就如同流光溢彩的琉璃一样,光芒万丈,同时极为脆弱。稍有不慎就可能四分五裂,化为齑粉,被风一吹,烟消云散,什么都不剩下。
傅云英怔怔出神。
沉默中,傅云启忽然蹦到两人中间,手指着袁三,“我看明明是你看上我们家的肉汤了!”
袁三咽了口口水,舌头舔舔嘴唇,“我都认云哥当老大了,老大家的肉汤也是我的肉汤,老大吃肉我喝汤,天经地义!”
傅云英回过神,瞥一眼袁三,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顾虑可能完全没必要。
袁三可能只是想蹭饭吃才厚着脸皮给她当喽啰。
几人落后几步,赶到藏经阁的时候,众人正在管干、正办、副办和陈葵的带领下一摞摞往外搬书,忙得热火朝天。
拍书、纸张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
因为一堂专职一事,每一堂又细分为小组,小组底下还往下细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差事是什么,人虽多,事情繁杂,但大家各司其职,忙中不乱。
广场上人声鼎沸,学生们一面抱着书来回奔忙于方桌春凳间,一面大声读书书目所属的分类,由专门负责登记的学生一项项书写在一面木牌上,一切按照先前的安排进行,不慌不忙,有条不紊。
傅云英和袁三属于甲堂,被杜嘉贞指派去藏经阁第二层整理经籍。傅云启是乙堂学生,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几个熟人拉去搭木架子晾书。
藏经楼四周柏木森森,浓荫蔽日,因着地势的原因,虽是大白天,第二层却光线暗沉,黑魆魆的。
踏上吱嘎作响的楼梯,登上二楼,还没来得及适应眼前的黯淡,傅云英听到书架后几个丁部附课生小声埋怨:“凭什么我们就得负责集部?这些书科举考试用不着,从来没人看的。”
“对,就因为我们是附课生,什么都排在最末尾,他们就不把我们当回事,欺负我们。”
袁三跟在傅云英身后,也听到几个学子的嘀咕了,冷哼一声,“经部的藏书比集部多,我倒愿意和丁部的换一换。”
附课生们说话的声音陡然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几个面红耳赤的学子从书架后钻了出来,低着头从他们身边飞快跑过去。
“经、史、子、集,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甲、乙、丙、丁,也不一定有高下的区别。这一次甲堂负责甲部,乙堂负责乙部,丙堂负责丙部,丁堂负责丁部,不过是为了顺口,这样四堂的学生容易分得清,不会导致忙中出错。”
傅云英侧过身让出地方,方便附课生下楼,“东南西北,前后左右,甲乙丙丁,都是代称而已。”
附课生们怔了一怔,抬头看她。
傅云英已经领着袁三往堆放经部书籍的角落走去。
“他是谁?”
一人问道。
“他是傅云啊!刚才把周大郎吓得屁滚尿流的,你竟然不认识他?”
旁边的人答。
“原来是他,这样的人都是甲堂的,轮不着我们丁堂。”
常言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学生们忙了一整天,从刚开始的群情振奋、热火朝天,到饭前的懒懒散散、敷衍了事,再到傍晚时的精疲力尽,哀嚎阵阵,也才不过两个时辰。
陈葵给众人加油鼓劲:“乙堂已经完成一大半了!”
一语惊醒其他三堂,乙堂这个千年老二一直躲在甲堂背后,不显山不露水,低调得没有存在感,关键时刻突然发力,不仅要把丙堂和丁堂甩在身后,还想把甲堂给拉下马!
真是阴险啊!
甲、丙、丁三堂同仇敌忾,学生们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一般,精神暴涨,卖力忙活,说什么都不能让乙堂赢!
前来看望学生们的山长姜伯春和其他教授见状,眉开眼笑,学生们如此郑重对待晒书之事,可见他们十分重视书本上记载的知识。
管干陪在一旁,笑得僵硬。
这帮臭小子,一个个都是娇滴滴的公子哥,干了一天的活,就骂骂咧咧了一整天,晒书而已,又不是要他们扛起锄头去田里锄草!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霞光给漫山遍野染了一层朦胧的胭脂色。
众人暂时放下手上忙活的事,将曝晒了一整天的书搬回藏经阁。
这晚,斋堂平时无人问津的汤水被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学生们抢了个精光。
真的饿极了,谁也顾不上斯文,一人捧一只大海碗,就着肉馅馒头,一口汤羹一口馒头。连平时胃口最小、最刁的学生也放开肚皮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几百个学生风卷残云,如蝗虫过境,将斋堂供的饭食吃了个干干净净。
斋堂的杂役目瞪口呆。
这帮小相公们咋饿成这样了?
众人吃饱喝足,看身边的人一身狼狈,指着对方哈哈大笑,对方反唇相讥:“看看你自己,比我好多少?”
先笑的人低头看看自己,可不是,自己也满身汗水,衣襟袖子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张脸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儒巾下的网巾也汗湿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后,摇头失笑。
如此忙活了几天,晒书之事终于大功告成。
教授们本来对学生动手整理藏书之事略有微词,但他们发现学生们嘴上虽然喊累,可眼睛里却闪烁着亮晶晶的笑意。
书院的气氛却为之一新,课堂上主动发言的人越来越多,平时胆小羞涩的学生终于鼓起勇气当众发表自己的看法,几个曾有口角彼此不相往来的学生和好如初,勾肩搭背好得跟亲兄弟一样。甲堂、乙堂、丙堂、丁堂四堂的学生比以前更团结。
第一个完成任务的乙堂学生改变最为明显,竟然敢于和甲堂叫板!虽然很快被甲堂学生给反击回去了。
吴同鹤笑言:“早知晒书有这样的效果,应该让他们一个月晒一次!”
温雪石嗤笑,“年轻人嘛,说风就是雨,过几天就偃旗息鼓了。”
然而这股蓬勃朝气并没有随着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而慢慢消失,反而更强烈了,四堂之间气氛僵持,剑拔弩张——他们即将迎来全院考课。
考课分为生员考课和文童考课,排名前三的生员奖赏花红两贯钱,第五到第十奖一贯五百钱,第十一到二十奖赏一贯钱。文童的奖赏和生员类似,只是数额上略少。
临近考试,学生们开始沉下心备考。
别人都忙着应对考课,傅云英却为藏经阁奔忙。
藏经阁晒书的事是管干主持的,学长陈葵和四堂堂长管理各堂学生,看似和傅云英无关,但管干经常把她叫到身边,之后还让她参与撰写《江城书院书籍总目录》。
要撰写目录,她自然得出面指挥众人整理书籍,一来二往的,学生们渐渐习惯听她指挥。
正办嫌管理借阅之事繁琐无趣,被指派去钻研书目,他求之不得,收拾了东西搬到藏经阁后面一座僻静的院子住,一心一意写文章。
傅云英接替他负责学生借阅的事。
她先把之前的登记册重新整理一遍,找到有借阅书籍记录但没有归还记录的学生催书。
学生的书她直接一个个找到本人催,教授和本地举人们借书不还,她先一人写一份单子送过去,提醒他们还书,五日后没有回音的,打发书院的差役上门讨要。
生员们成天被她冷着脸追着催书,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下意识先低头赔礼。外边的举人也在她隔几天一份单子的压力下不得不掏钱把三倍赔偿给补上,现在不止江城书院的人知道傅云这个名字,武昌府的文人们也听说他了。
几个被催书的举子在诗会上提起他,笑道:“此子的字倒是写得不错,我前些时日出远门了,家中有十几本从藏经阁借的书未按时归还,他锲而不舍往我家送单子,一连送了八天,第一天客客气气,到最后一天,我刚好回家,拿到单子一看,上面却没有写字,只画了一幅画,我百思不得其解,问了许多人,后来还是家中仆人告诉我,傅云画的是‘当归’,哈哈,实在有趣!”
经过催书一事,傅云英算是和书院所有学生都打了个照面。她手上有所有学生的借阅名单,学生专攻哪一经,喜欢钻研哪一家学派,平时有什么古怪的兴趣爱好,她比山长和教授还清楚。
她一边催讨外借的藏书,一边将库房堆积的新书登记造册。藏经阁门前多出一块牌子,上面每天标示藏经阁又新添了多少书目,哪些书目还有多少本可以借阅,哪些书目被其他人借走,暂时不能提供借阅一项项写得分明,学生们只需要站在牌子底下,按着书籍分类看过去,就能知道自己想借的书是不是在藏经阁中。
再有人逾期不还书,傅云英直接将那人的名姓和所借书目写在纸上往照壁上一贴,提醒其尽早还书。
每天在藏经阁为学生登记借阅记录,不用到处结交生员,她只需拿着纸笔往抱厦里一坐,月余下来,书院的学子全都认识她了。
沈介溪年轻时曾任国子监司业,官职不高,但就是凭借在国子监期间积累的人脉,等他进入内阁时,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内外,为他挤走其他几位阁臣打下坚实基础。
傅云英手拿借阅登记册,忍不住想,不知道名单上的这些名字有哪些能出现在将来的杏榜上。
考试越来越近,来找傅云英求教的学子越来越多。
她每天要抽出时间去藏经阁整理书目册,又要帮傅云启和硬是赖着不走的袁三辅导功课,还得准备考试的事,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的,忙得连给傅云章写信的时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