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头到尾,傅云章语气轻柔,傅容却胆战心惊,单单只是回想方才的情景就忍不住浑身发颤。

她擤擤鼻子,无声抽噎,重新跪回蒲团上。

窗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丫头们说说笑笑,簇拥着什么人往里走。

二哥哥爱静,谁敢在书房高声谈笑?

傅容心中既委屈害怕又彷徨无助,一种莫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急需什么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扭头看向门口,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踏进门槛,目光再往上,浅绿裙,月白丝绦,黄绸袄,乌黑油亮的双螺髻,修眉俊眼,肌肤白腻,已经能觑出是个美人胚子了。

看到来人,傅云章突然的狠厉带来的恐惧霎时不翼而飞,满心眼里只剩下愤恨,傅容盯着傅云英,双眼赤红,眼里似能喷出火来。

都是她害的!

丫头们察觉到傅容神色不善,眼神里甚至透出一丝阴狠,心下大惊,不敢和她对视,纷纷低下头,快步走开。

傅云英面色如常,迎着傅容频频扫向自己的眼刀子,径自走进里间。

“二哥。”她走到书架前,轻声道。

傅云章恍然回神,脸色缓和了些,垂目看她一眼,嘴角微翘。

他笑得苦涩。

父亲死后,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是遗腹子,嗷嗷待哺,不能为母亲分担什么。一个年轻貌美而且丈夫留下万贯家财的寡妇,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可想而知。等他三四岁时,为了保住母子俩的性命,母亲已经身无分文,靠邻里街坊的接济度日。他们饥一顿饱一顿,终日喝粥,偶尔母亲不得不厚着脸皮上门挨家挨户乞讨。而那些霸占他们家产的族人却顿顿大鱼大肉。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个个漫长的深夜,总有人在他们门外走动,发出猥琐森然的笑声。母亲一边哭一边摸索出藏在枕头底下的剪刀,靠坐在床前,哆嗦着手守一整夜,直到天亮才敢囫囵睡下。

为了保护母亲、夺回家产,他日以继夜刻苦读书,呕心沥血,焚膏继晷,耗费自己的全部精力,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帮母亲扬眉吐气。

捷报送到家门前的那一日,他曾对自己发誓,不管自己最后能爬得多高,绝不会和那些曾逼迫母亲的族人那样用威逼的法子去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内阁女子,她们被束缚在小小的宅院之中,承受了太多,柔弱孤苦,饱受欺凌,稍稍行差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

他是大男人,应该为家人撑起一片天,让她们可以无忧无虑,自在度日。

就在刚才,他却以家主的身份威胁傅容,虽然是傅容有错在先,但他仍然鄙视这样的自己。

原则一旦打破,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内里早已波涛汹涌。

就像姚文达再三叮嘱过他的,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底线,哪怕那个底线太过苛刻,因为一旦稍有松懈,随之而来的就是无数次自我宽容,直到慢慢麻木,终有一天,迟早会丢掉全部坚持。

※※

他怔怔出了会神,直到听见衣袖扫过书架的窸窸窣窣声,才恍然回神。

傅云英见他沉默不语,等了一会儿,默默帮他整理书册,这项差事她干得极为熟练,很快分门别类把他要带走的书一摞摞放好,顺手把他刚才弄乱的书堆也收拾整齐了。

“你看,我发脾气的时候也很凶的。”

他环顾一圈,干脆退出书架间的窄道,走到书桌前,微笑着道。

傅云英卷起衣袖,嗯一声,继续忙活。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容给吓哭了,确实凶。

他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忍不住道:“傅容一定会迁怒于你,害怕么?”

傅云英把一摞堆得高高的古籍送到书桌前,拍拍手,仰头扫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不怕。”傅云章不知道,她凶起来的时候才是真的凶。

说完,转身接着打扫。

傅云章鼻尖微微皱了一下,摇头失笑。

第49章 离别

傅云章特意把傅云英叫过来,当然不只是让她帮忙收拾书房而已。

他示意门口侍立的丫鬟把傅容叫进书房。

傅云英忙活完,洗净手,坐在南窗下一张圈椅上吃茶,听到磨磨蹭蹭进房的傅容暗暗磨牙的声音,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言。

“二哥哥。”傅容绞着衣袖,慢腾腾挪进书房,眼角偷偷打量傅云章的神情,见他脸色和缓,估摸着他可能消气了,声量略微拔高了一点,“我可以回去了?”

傅云章瞥她一眼,转向傅云英,宽大的绉纱道袍衣袖扫过桌角,“向英姐道歉。”

傅云英纹丝不动。

傅容先呆了一呆,然后才反应过来,心口发凉,一张芙蓉面先由白转红,然后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眸子瞪得溜圆,眼珠几乎要掉出眼眶了。

“二哥哥,你”

傅云章一口剪断她可能脱口而出的怨望之语,重复一遍:“道歉。”

砰地一声,脑袋里炸起一片嗡嗡响,傅容只觉脑袋里一阵眩晕,刚刚又跪了许久,双腿早就麻了,气愤之下抖如筛糠,几欲栽倒。

“我不!我拿的不是英姐的文章,我听丫头们说了,赵家拿去的册子是什么丹映公子写的,和英姐没干系!”她尖着嗓子道。

傅容不知道,她拿给赵叔琬的那叠稿纸除了字迹以外,没有任何和傅云英有关的标记,只留有丹映公子的署名,虽然不明显,但细看可以在其中一篇札记里看到作者自白。这本在傅云英的计划之内,傅容和赵叔琬私底下的举动,不过是阴差阳错让丹映公子这个名字提前为人所知而已。早在武昌府时,傅云章散播消息出去,让赵家人以为赵叔琬带走的并不是傅家小娘子的功课,而是一位小少爷的。赵琪等人深信不疑,一来他们不会随便怀疑傅云章说的话,二来他们根本不相信一个八九岁的小娘子能够在短短一年之内就写出辞藻华丽、对仗工整的骈文。

为此赵叔琬暴跳如雷,在家中和姐妹们抱怨说傅容不仅坏还蠢,信誓旦旦说会帮她拿到东西,结果竟然从未得到长辈们的许可,还把东西拿错了!

傅云章微微蹙眉,“容姐,你无意间拿错了东西,不代表你就能蒙混过去。不告而取,谓之窃,拿堂妹的闺阁文字讨好外人,目光短浅,自私自利。你虽然没上过学堂,也是正正经经跟着先生背过先贤故事的,年纪越长,本应更加懂事明理,你却反而连礼义廉耻都忘了么?”

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滴水成冰的冬日里忽然一大盆雪水兜头教过来,傅容横眉怒目,牙关咬得咯咯响,又是羞恼又是委屈又是惧怕,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当着傅云英的面这么对她,此番羞辱,她永世不忘!

“道歉。”

傅云章再一次提醒她,语气仍然温和,但目光却越来越冰冷。

傅容咬咬牙,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极力掩下心中怨怼,眼帘低垂,飞快扫傅云英一眼,瓮声道:“英姐,对不住。”

一个在南窗下,一个站在门口,中间隔了数尺远,傅云英却仿佛能清晰地听到傅容胸膛内满腔怒火熊熊燃烧。她嘴角轻翘,朝傅容微微颔首。

傅容愣了一下,眼圈发红,以袖掩面,呜咽着跑出去。

“等等。”傅云章出声叫住她,目光越过庭院耸立的灵璧石,抬手指一下远处半敞的院门,一字字道,“记住了,我的书房不是你随随便便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以后不许再踏进山房一步。”

傅容驻足,直接用衣袖抹去眼角泪珠,冷笑几声,仓皇离开。

※※

这回算是和傅容彻底结仇了,她离去前的那道眼神阴恻恻的,恨不能把自己和傅云章大卸八块,剜肉挖骨。傅云英面无表情,暗暗想,二哥果然样样精通,连得罪人的本事也如此出类拔萃。

“二哥,你不希望我和容姐和睦相处么?”她放下空了的茶杯,问道。

傅云章显然是故意的,以他的心思之深沉,完全用不着这么粗暴地羞辱傅容。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连容姐你都应付不来,等你真正以丹映公子的身份示人,要怎么和外面的男人打交道?”

傅云英抬眸,神情严肃。

“是和身边的人妥协,还是站到高处把其他人踏在脚下,你自己选。”傅云章一笑,负手踱步至窗前,凝望日光下波光粼粼的碧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英姐,永远不要掉以轻心。”

玉不琢不成器,傅云章这是在磨砺自己?

傅云英出了片刻神,微笑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二哥,你不必为我忧心,我没有担负什么,比二哥当年轻松多了。”

傅云章怔了怔,眼帘微垂,回眸看她。

她一摊手,做了个满不在乎的表情,笑着道:“或许这就是身为女子的唯一好处了,四叔和我娘对我没有什么要求,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想做的。”

傅云章从记事起就不得不扛起重振家业的重任,十几岁的少年,终日伏案苦读,终于考取功名,又要为夺回祖产周旋奔波,也许这就是他身上种种矛盾之处的由来:他明明天性散漫,不拘小节,本应该是个知足常乐之人,不该这么沉稳厚重,清高冷淡,举手投足常常流露出超脱人世的疏离感,没有人间烟火气。

“是我想岔了。”听了她的话,傅云章沉默一瞬,叹息道,“你做得很好。”

事情哪有她说的这么简单。就连傅四老爷和韩氏,如果不是她能一直坚持下来并且不断证明自己的过人之处,他们可能早就出手阻止她了。不过她不会在乎,她目标清晰,磕磕绊绊摸索着往前走,谁都不能打扰她一点点变得强大。

赵师爷的醉话不能当真,有一句话却说对了,等他从京师回来,英姐的名声兴许比当年他少年举人的名头还要响亮。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他无声微笑,转身朝傅云英做了个跟上自己的手势,“老师这会儿应该醒酒了,你随我来。”

※※

赵师爷大醉一场,醒来之后什么都忘了,唯独记得傅云章答应把傅云英交给他照顾。

“你不能耍赖!”他揪着傅云章的衣襟,恶狠狠道,“我虽然醉了,脑子没糊涂!”

傅云章退后两步,躲开张牙舞爪的赵师爷,“我只是英姐的堂兄,并非她的嫡亲长辈,怎么能擅自把她交托给您?”

赵师爷脸色骤变,呆愣片刻,气呼呼道:“你又哄我玩!”

“老师,稍安勿躁。”傅云章从容道,“四叔向来仰慕您的为人,您若主动登门收英姐为徒,四叔必定欣喜若狂,岂有拒绝之理?”

赵师爷闻言一僵,咳嗽几声,捋须道:“要我过去上赶着收学生,有失我一方名士的格调。”

也不知道是谁一次两次暗示英姐拜他为师,那时候怎么不讲究格调了?

傅云章脸色不变,慢慢道:“既然如此,那学生只能求姚学台帮忙了。上次四叔在武昌府见过姚学台后,对姚学台赞不绝口”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师爷急得直跺脚,挥挥手,狠狠瞪他一眼,哼哼唧唧道:“算了算了,你这个臭小子,明明知道我喜欢英姐,还故意吊我胃口!带我去见你那个四叔吧!”

等两人离去,莲壳飞快跑进房,走到地上一架湘竹镶嵌玻璃山水画大屏风后面,垂手道:“五小姐,少爷让小的带您从抄近道回去。”

傅云英嗯一声,站起身,叫上丫头婆子,从直接通往外院的夹道那条路出了傅家大宅。

傅云章真可谓煞费苦心,得知她改了主意时,并没有立即给赵师爷去信,而是迂回婉转,逼迫赵师爷主动前来收徒。赵师爷放荡一生,是个脾气怪异、说风就是雨的老小孩,多让他费些周折,他以后对她这个学生会越上心。

她只是隔房的堂妹,傅云章不必对她这么关怀,事事费心,面面俱到。

“五小姐,到了。”

仆妇的声音唤醒沉思中的傅云英,她定定神,抬脚步入灶房单独开的一道小门。

※※

傅四老爷几乎要喜极而泣。

黄州县的人恨透赵师爷了,但如果哪天赵师爷说要收学生,黄州县的官宦人家和富户绝对会为争抢这个机会打破头!

然而赵师爷却独独瞧上了英姐,虽然他先后被英姐拒绝了两次,却一点都不恼,如今竟然纡尊降贵,亲自登门,再次主动提起收学生的事!

对傅四老爷来说,如果傅云章是文曲星下凡,那赵师爷就是文曲星他师父再世。而且赵师爷出自名门世家,是当朝沈阁老发妻的启蒙老师,他不需要教英姐什么,只要口头承认英姐是他的学生,他还用为英姐的特立独行发愁么?

不出一年,傅家门槛就得被求亲的媒人踩低一大截。

傅四老爷欢喜傻了,忘了感谢傅云章,一叠声催促下人,“快去叫英姐过来,置办酒席,要最好的酒,最好的菜,不能怠慢赵大官人!”

傅云英这时候已经回到丹映山馆换好衣裳了,听见下人来请,迆迆然来到正堂,朝端坐堂前板着脸孔装深沉的赵师爷款款下拜。

几个月不见,她长高了好些,年纪虽小,面容也还稚嫩,怎么看都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但身上那种明显迥于寻常孩童的独特气质实在惹眼,往傅家堂屋一站,随随便便一个动作,立刻显出她的不同,规矩举止自然而然,又处处透着不同,简直鹤立鸡群。

随着她一日日长大,犹如春风轻柔拂去珠玉表面上蒙的一层灰尘,渐渐露出耀眼光华。

这丫头不像傅家这样的人家能养出来的闺女。

赵师爷立马绷不住了,招手示意傅云英上前,喜滋滋道:“过来,丫头,以后你得叫我老师了,哈哈!”

※※

傅家人仰马翻,忙成一团。

灶房几口大灶全烧起来,婆子们磨刀霍霍,杀鸡宰鹅,卢氏、傅三婶和韩氏一人看两口锅,山珍海味,八珍玉食,能想到的全炖上,傅四老爷大手一挥,让婆子先把家里为中秋节备下的几道大菜送到摆起席面的花厅去,卢氏犹豫了一下,点头让婆子去搬蒸笼。

后来连从来不搭理傅云英的大吴氏都惊动了,拄着拐棍亲自出来奉承赵师爷,借机把傅云启和傅云泰提溜到饭桌上给赵师爷斟酒。

家里乱糟糟的,傅云英这个主角之一却撇下忙乱的众人,穿过长廊,出了垂花门,一直找到照壁前,叫住那道高挑清瘦的背影,“二哥,你要走了?”

傅云章推说家中有事,辞别傅四老爷,趁乱悄然离开,原以为一时半会没人注意到。

他脚步微顿,脸上浮起几丝笑容,徐徐转身,“老师看似放荡不羁,爱争风,心眼小,其实心胸宽广,从不记仇。他在京师为官的时候主张女子也应该和男子一样上学读书,遭同僚耻笑,仕途夭折。他厌恶官场,虽然有个闲职在身,其实公务全是赵家人打理,他平生所愿就是多教授几个杰出的女弟子,让昔日嘲笑他的同僚刮目相看。你不用刻意讨好老师,只需安心读书,老师自会护你周全。”

这几句话听来只是寻常的叮嘱,可每一个字却像闷雷轰轰炸响,带着万钧之势,铺天盖地而来,叫傅云英一时说不出话来。

傅云章第一次带她拜见赵师爷时,就想到了这么多,可那时他什么都没说。

她鼻尖微酸,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端午龙舟竞渡,我想也不想就拒绝赵师爷,让二哥的苦心白费,那时二哥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傅云章挑眉,她反应还真快。

他轻笑出声,手指微曲,敲敲她的前额,“老师是好心,可他会不知不觉把自己的期望投诸自己的学生身上。他曾对阁老夫人赵氏寄予厚望,后来赵氏和他决裂,他愤恨至今。英姐,你刚才说过,你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担负别人的意愿这就是我期望的自由,你拒绝老师,亦或答应拜师,都是你自己选的,只有你自己想明白了,你以后才能继续保持这份清醒。”

他心中怅然,默默道,而我不行。

傅云英来回咀嚼傅云章说的话,似有所觉,半晌后,她抬起头,问道:“二哥,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傅云章面露笑容,认真皱眉思考片刻,摊手道:“我还没想好,以后再告诉你。”

傅云英忍不住白他一眼,这敷衍的语气实在太假了。

“好了,不用送我了,明天我就坐船去武昌府,和朋友一起北上。”傅云章笑了一会儿,拍拍傅云英的脑袋,“我不喜欢送行,明早天不亮直接走。不许荒废学业,记得给我写信,遇到什么难事去找孔四。”

离别之际,可两人却没有什么伤感离愁。

他们知道各自的目标是什么,他为母亲的期望奔赴考场,她为自己的独立默默积蓄力量。

有时候,并肩而行的同伴并不需要咫尺相对,天各一方,也能齐头并进。

傅云英没有和其他人那样说一些祝福傅云章高中的吉祥话,只朝他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第50章 第 50 章

傅家家仆半夜叩响门扉,惊起一阵狗吠,孔秀才披衣起身,一手执灯,一手放在灯前护着颤颤巍巍的灯火,迎了出来,却见门外黑压压一群人,十数个短打衣着的仆从簇拥着傅云章站在门阶前,一大群人,却只点了两只灯笼,暗处传来马嘶和车轮轱辘轧响坑洼地面的声响,隐隐可以看清街角拐弯处两辆马车的轮廓。

昏黄的灯光映出傅云章清秀端正的脸孔,他身着一件宝蓝色黑缘大袖道袍,头戴儒巾,腰系丝绦,脚踏高筒毡靴,迎风而立,听到开门的吱嘎声,撩起眼帘扫他一眼,微微颔首致意。身后书童背上背了只大书箱,一副即将远行的样子。

孔秀才哭笑不得,扯紧敞开的领口,哆嗦着道:“据说你会出席此次中秋灯会,县里的娇美小娘子们为此把铺子里时兴的头面首饰、稀罕的布料都买光了,你倒好,一声不吭,就这么走了?”

傅云章淡淡道:“我这一去,少则两年,多则三年才能回来,家里的事劳你多费心。”

秋风萧瑟,又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孔秀才刚从热被窝中钻出来,冷得瑟瑟发抖,退后一步请傅云章进屋详谈,笑着道:“什么费心不费心的,你信得过我,我高兴还来不及。等你哪一天发达了,我也好厚着脸皮找你讨报酬。届时你可别不认账,我跟定你了!”

傅云章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进屋了,眼光往两边轻轻一扫,书童和其他仆人躬身退后,直到街角处才停下。

他慢慢道:“账上的事我已经交给妥帖的人照管,铺子、田地、庄子分别由不同的人料理,后天他们会带着今年的账本过来见你。都是老实人,我走了以后,他们可能会吃亏,你不必苛责他们,守住东西就好。”

他说一句,孔秀才应一声。

一一交代完毕,傅云章轻声道:“我母亲和我妹妹烦你照应。我昨天训斥过傅容,她是个窝里横,依她的性子,至少半年内不敢惹是生非。若她再胡闹,不用和她讲情面,罚她禁闭,直到我回来。在那之前,不管谁上门求亲,尽力拖延,没有我的准许,傅容不能订亲。”

孔秀才点头道:“你放心,我晓得轻重。”

傅容是傅云章的妹妹,如果有人趁傅云章不在的时候哄骗陈老太太和傅容应下亲事,给傅云章找一门不靠谱的姻亲,哪怕傅云章考中状元了,也只能忍气认下妹夫。最好的办法是等傅云章回来后再为傅容选婿。

“还有我母亲”傅云章停顿了许久,道,“我娘近年来喜怒不定,性情不似以往平和”

陈老太太和傅云章母子之间忽好忽坏、忽亲忽远的关系一直是傅云章最大的心病,孔秀才和他认识多年,自然知道一二,听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心里轻叹一声。

还记得小的时候,他们每天一起去学堂念书。傅云章住得远,每天要坐船来回,坐一次渡船一文钱,长年累月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陈老太太为了供养傅云章上学,天天早起织布,忙到半夜才能歇下。那时傅云章曾说,等他出人头地了,一定要好好孝顺母亲,让母亲过上老封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丫头奴仆成群拥簇的富贵日子。

经年过去,傅云章实现了他的誓言,可陈老太太却忽然和他疏远了,母子俩同坐一张桌子吃饭时相对无言,见面就要起争执。

傅云章以为母亲怪他考中举人以后忙于重振家业荒废了学问才会发怒,身为局外人的孔秀才却知道根由不在这里。

陈老太太吃了半辈子的苦,一朝扬眉吐气,不仅生活上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并连性情也变了。傅云章虽然待人冷淡,其实天性温良,和中年以后脾气古怪、暴躁刻薄的母亲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母子俩不可能再和以前相依为命时那样互为倚靠。

曾几何时,陈老太太也曾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妇人,孔秀才少年时曾多次留宿傅家,虽然那时吃的是粗茶淡饭,但陈老太太待他很和气。现在的陈老太太天天板着一张脸,不用开口说话,光是那张迅速苍老的脸就透露出几分刻薄相。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老太太看着我长大,舍不得难为我,你尽管放心。”孔秀才打断傅云章的话,嘿然道,“我读书的本事不及你,哄人却比你强多了,只怕等你回来的时候,老太太视我如亲子,到时候你可别吃醋。”

傅云章一笑,沉吟片刻,其他事情之前已经叮嘱过了,孔秀才和他认识多年,用不着一再重复。

“还有英姐。”他最后道,“她幼年丧父,性子内敛沉静,不大合群,实在过于孤僻了,我让她有烦难之事时来找你”

说到这里,他抬手揉揉眉心,笑着摇头,“假若她果真碰到麻烦,八成不会来找你求助。”

孔秀才抚掌轻笑,险些打翻油灯,“她不来,我主动过去求她让我帮忙,不就行了?我脸皮厚,她赶我我也不走。”

傅云章轻轻嗯一声。

说了些其他琐碎杂事,夜透轻寒,天边渐渐浮起朦胧亮光。

两人相视一笑,拱手拜别。

孔秀才抱紧双臂,目送傅云章一行人远去。

马车驶过的声音再次惊动不知谁家豢养的忠犬,狗吠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响亮,巷子里的鸡、鸭、鹅全都被叫醒了,雄鸡打鸣、鸭子呱呱、大鹅嘎嘎,早起的妇人站在院子里咒骂丈夫,婴孩啼哭,嘈杂的声音汇集在一处,终于催出一轮滚圆的红日。

朝霞喷薄,璀璨霞光迸射而出,光辉照亮半边天空。沉睡了一夜的小城沐浴在蓬勃朝阳下,翘起的屋檐闪闪发光。

孔秀才呆立良久,喃喃道:不错,是个好兆头。

※※

等傅家人知道二少爷傅云章天不亮悄悄离开黄州县时,已经是中午了。

傅云英能猜出县里其他人的反应,无非是震惊失望,而其中最为黯然神伤的,当属那些特地为他裁衣、打首饰,盛装打扮的小娘子们。

“陈姐姐哭得好伤心。”

吃过午饭,傅桂手里抓着满满一大把瓜子,找到丹映山馆和傅云英说话,一边呸呸吐瓜子皮,一边八卦道。

陈知县的女儿爱慕傅云章已久,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意。陈小姐倒也没打算强求,不过傅云章一直不订亲,她心里难免存一分侥幸,盼着哪天守得云开见月明,能等到傅云章开窍的那一天。傅云章常常去武昌府参加各种文会、诗会,在家的日子不多,前几次中秋灯会他是在武昌府过的,今年他在黄州县待的时日最长,眼看马上就到中秋灯会了,陈小姐和其他闺阁小姐们一样以为他会留在家中过节,欣喜若狂。小姐们暗中较劲,都想让傅云章眼前一亮,最好再来个一见倾心。中秋当日,小姐们一大早傅粉抹胭脂熏香搽口脂,打扮得百媚千娇,还没和其他人比个高低呢,就从家人或者丫鬟口中得知傅云章已经走了!

陈小姐当场大哭,把费了一个多时辰才捣腾好的妆容哭花了。

这些事是梳头娘子刚才告诉卢氏的,梳头娘子不仅会梳复杂别致的发髻,也能帮妇人们妆扮,常在内院行走,熟知本地七大姑八大姨们最为热衷的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