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的媛姐是傅三老爷和三夫人的掌上明珠,自幼娇宠,吃穿用度和官宦人家的小姐一样。傅媛和苏桐青梅竹马,傅家人都以为傅家和苏家要结亲。孰料傅三老爷和三夫人那么疼闺女,在得知媛姐心系苏桐时,一改平时慈父慈母之态,大发雷霆,怒斥媛姐女大不中留,狠心把她送到外祖家去,一年多了也不说派人去接女儿归家。
万一傅四老爷一生气,也把傅月送走,她们岂不是害了傅月?
“四叔不会怪月姐的”傅云英唇边浮起一丝笑,“我有把握。”
上辈子她的一位远房表姐待字闺中时,和在家中借住的一位穷书生互生情愫,暗中将自己的妆奁送出去变卖,拿换来的银两资助那书生。后来书生科举落第,回乡探母,一去不归。府中的婆子无意间拾到表姐写给书生的信,以此为把柄要挟表姐,表姐受她胁迫,将私房银子和贵重首饰全部交出,求她代为隐瞒。婆子犹不满足,数次催逼,表姐愧疚畏惧之下,竟至于一病不起,药石罔效。
要不是舅舅、舅母察觉不对问出实情,果断处置婆子,表姐可能就那样带着恐惧和羞愧悔恨香消玉殒。
后来表姐病愈,舅舅将她大骂一顿,表姐悔不当初,痛哭流涕,表示愿意落发出家,舅舅却流泪道:“我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送你出家?”
表姐泣不成声。
魏选廉得知此事后,告诉云英,若有什么委屈烦难,不要自己担惊受怕,一定要告诉爹娘,不管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爹娘不会弃她不顾。
傅月确实动心了,但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就害怕畏缩,苏桐也没有承她的情。以傅四老爷的性子,说不定根本不把这事放在心上。退后一万步说,就算傅月真的做了什么不被世人所容的丑事,傅四老爷绝不会像傅三老爷那样绝情。
“英姐,四叔疼你,你去和四叔说,如果四叔生气了,你帮帮月姐。”
傅桂咬着指甲发了半天呆,最后一挥手,诚恳道。
傅三叔和傅三婶都是老实庄稼人,傅桂嫌弃父母没见识,有事宁愿和丫头菖蒲商量,也不找父母求助。傅月精神恍惚,再这么下去确实不是事,但和四叔一五一十道出女儿家的心事,在她看来,还是不妥。
不过眼下也只能这么办,她自小在大吴氏身边养大,奶奶的脾气她知道,傅月的事不能让奶奶晓得。
傅云英拉开门出去,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问:“四姐姐,你很喜欢大姐姐,是不是?”
傅桂总喜欢挑傅月的不是,动不动和傅月闹脾气耍性子,横挑鼻子竖挑眼,三五不时讽刺几句,但出了这种事,原本应该幸灾乐祸的她却为傅月跑前跑后。
听了傅云英的话,傅桂一怔,脸上飞快掠过一缕薄红,不自在地轻咳两声,“不懂你在说什么。”
温暖的阳光透过竹帘照进长廊,如水一般缓缓流淌下来,晒得人晕晕乎乎的。
傅云英嘴角微翘,心道:年轻真好啊。
※
傅四老爷刚从外面收账回来,在房里看账本。婆子说五小姐过来了,他整了整衣裳,让丫头去切西瓜,准备酸甜剔透的凉粉。
傅云英前脚踏进门槛,傅四老爷捧着装凉粉的瓷碗和瓢羹逗她,“英姐,热不热?来,吃碗凉粉解暑。”
凉粉晶莹如雪,滑嫩爽口,是消暑佳品。
傅云英摇摇头,眼神示意婆子、小厮们出去。等房里只剩下她和傅四老爷,她走到罗汉床边,慢慢道出傅月的事。
傅四老爷果然如她猜到的那样,浑不在意,挥挥手道:“不就是多看了人家几眼嘛!没事,苏桐搬走了,叫月姐别沉心,我不生气。”
少年男女互生爱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苏桐年少俊秀,黄州县爱慕他的小娘子多不胜数,小姑娘哪分得清喜欢和好奇?过几天慢慢就淡了。他年轻的时候跟着族里的堂兄弟扒墙头偷看员外老爷家的千金小姐,心里发誓非人家小姐不娶,结果不到半个月就把人家小姐忘得一干二净。
傅云英叹口气。
傅四老爷时常出远门,儿女由卢氏教养,倒也不能说傅四老爷对一双儿女漠不关心,但他不懂女儿家七弯八拐的满腹心事,素来只会用一招讨好傅月——给钱。
闺女不高兴了,给钱。好久没见到闺女了,给钱。闺女长大了,给钱。闺女好孝顺,给钱。闺女最近好像瘦了,给钱。
对儿子傅云泰呢,那就是钱钞加棍棒,听话就多给点零花,不听话脱了裤子狠狠打。
“四叔,月姐这几天怕得不行,您亲口和她说,她就不怕了。”傅云英道。
傅四老爷撩起袍子,起身趿鞋,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好,我去看看她。”
到了傅月房里,院子里静悄悄的,麻雀躲在树丛间吱吱叫。
傅桂已经把丫头们支开了,告诉傅月傅四老爷马上要过来。
傅月双手发颤,躲进蚊帐里大哭:“英姐答应过我不会说出去的,呜呜”
傅桂扯开蚊帐,皱眉道:“别哭了!你天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算英姐不说出去,我也会说出去的!”
她心中暗暗想,怪不得四叔和四婶时常说傅月不能远嫁,只能嫁给本地人,以傅月的脾性,确实不能嫁得太远。如果自己能和傅月换过来那该多好,她一定跟着卢氏好好学怎么管家,日后嫁个书香门第或者官宦人家,让全家人跟着自己一起享福。可惜她爹不争气
走到长廊底下的时候,傅四老爷听到里头的哭泣声,眉头一皱,脚步加快。起初他没当一回事,等看到形容憔悴的傅月,心里一惊,坐在床沿边问:“怎么瘦了这么多?”
柔和的语气让傅月哭得更伤心,泪如雨下道:“爹我,我对不住你”
她肩膀一抖一抖的,趴伏在床上给傅四老爷磕头。
傅桂和傅云英对望一眼,退到外边守着不让人靠近。
屋里,傅四老爷劝慰之下,傅月终于止了哭声,低着头含愧问:“爹,您、您不生我的气?”
“你都怕成这样了,爹怎么生气?”傅四老爷嗤笑,粗糙的手指抹去傅月腮边的泪水,“好了,事情过去了,以后你要是看上谁家小官人,不要害羞,只管和爹说,若是两家门当户对,那小官人人品也端正,爹立刻登门帮你把事情定下来!”他顿了一下,笑了笑,“你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和英姐说也是一样的,让她告诉我。”
傅月呆了一呆,眼睛里还含着泪水,心里却一下子亮堂了,她提心吊胆,心惊胆战,觉得自己犯下大错,这辈子都要带着这个污点活下去可是爹却一点都不在意,轻描淡写把事情含混过去还说以后会顺着她的心意帮她挑夫婿
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恐惧,一瞬间化为乌有。
“爹”她鼻尖发酸,泪水纷纷掉落,扑进傅四老爷怀里大哭。
“傻丫头。”傅四老爷低叹一声,拍拍她的脑袋,“这事都怪爹,爹和娘以为是为你好,没有问过你的意思,之后也没看出来你喜欢苏桐。月姐,你是我的女儿,容姐只是亲戚,别说你只是犯了点小错,哪怕你真的想把苏桐抢过来,爹心里肯定还是偏心你的。”
说到这里,他刮刮傅月的鼻尖,正色道,“不过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我们不能做,害了人家还伤亲戚情分,不管苏桐和傅容的亲事能不能成,你以后不能再想着他。”
傅月此刻只有欢喜和劫后余生般的轻松,对苏桐的那点萌动早就烟消云散,点头道:“爹,我晓得,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就犯了糊涂”
“别怕了,爹真的不怪你。”傅四老爷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月姐,爹时常不在家,不晓得和你们怎么亲近,你有心事爹也不知道。爹心里疼你,和疼泰哥是一样的,以后有什么事不要闷在心里。”
傅月凄然抽噎,委屈和恐惧随着汹涌的泪水倾泻出来,忍不住道出盘踞心中已久的委屈:“爹,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你喜欢英姐我比不上英姐,比不上桂姐,娘说我不中用,说亲的人家看不上我”
傅四老爷一愣,叹了口气,女儿这些话在心里藏了多久?怪他粗心,只晓得挣钱,没想到这些。
“英姐从小没了爹,胆子大,她凡事都要靠自己,所以爹把她当成男伢子教养。你是爹头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闺女,爹没有养过闺女,不知道怎么教你。你胆子小,爹就把你留在身边,能时常照看你。你不用和别人比,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他轻拍傅月的背,冷哼一声道,“那些轻狂人家说的话都是放屁!他们看不上我们家,我还看不上他们呢!爹给你攒嫁妆,总能给你找到好人家,再不济,爹给你找一个上门女婿,就在爹眼皮子底下,看谁敢欺负你!”
积压傅月心头多年的自卑和委屈,因为傅四老爷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如齑粉一般随风而散。她破涕为笑,抓着傅四老爷的衣襟,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往下淌,唇边却扬起欢快明亮的笑容。
有爹这几句话,她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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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病一去,傅月精神大振。晚上吃饭的时候,连吃三碗绿豆粥,吃完一小碟笋肉馒头。
卢氏目瞪口呆。
是夜临睡前,卢氏在枕上翻来覆去,推推傅四老爷的胳膊:“月姐这几天神神道道的”
傅四老爷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慢悠悠道:“月姐还是个孩子,兴许是和桂姐闹别扭了。”
傅月和傅桂就是一对冤家,好的时候密不可分,一块蟹壳黄烧饼一人吃一口,吵起架来你不理我我不睬你,把对方当空气。家里人早就见怪不怪。
卢氏还是疑惑,“桂姐也怪怪的。”
啪嗒一声,傅四老爷扣下大蒲扇,挠挠头皮,“你别瞎想了,月姐的事我心里有数。你别把孩子管得太紧,她还小呢,让她松快几年,等出了阁,天天操持家务,孝顺公婆,哪能像在娘家这么清闲?”
“好了,知道你心疼闺女,我难道是后娘不成?月姐是从我肚皮里爬出来的,我都是为她好。”
卢氏不满地哼一声,翻身合目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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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傅云英起来洗漱,吃了一碗荷包鸡蛋醪糟,听到房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傅月捧着一只螺钿匣子跑进房,小脸红扑扑的,“英姐,给你。”
韩氏一大早去照顾傅云启了,房里只有傅云英和丫头芳岁。
傅云英给芳岁使了个眼色。芳岁上前接过匣子打开,啊了一声,差点失手打翻匣子。
一匣子金银首饰,宝钗、发钗、挖耳簪子、珠花、灯笼簪、葫芦丁香、金事件、玉手镯,应有尽有。
“爹给我买的,英姐,你挑几样吧,桂姐也有。”
经过苏桐的事,傅月觉得好像和两个妹妹都亲近了不少,凑到傅云英身边朝她撒娇,“别和我客气,你不挑的话,我就自作主张帮你选。”
傅云英扶额,不用猜,一定是傅四老爷故技重施,用撒钱这一招来安抚女儿。
傅月一脸赤诚,眼巴巴地望着她,她想了想,不和姐姐客气,随手挑了几枝葡萄纹的银簪子和一副累丝手镯,“多谢姐姐。”
“是我谢你才对。”傅月脸颊微热,小声道。
傅云英一笑。
傅月在丹映山馆逗留了一会儿,回房收拾绷子绣架,到大吴氏院子里做针线。
傅桂昨晚收了她的礼物,和她正亲热,问她今天怎么来迟了。
傅月道:“我刚才去英姐的院子让她挑几样首饰,她待会儿要去二少爷那儿,我怕去晚了找不到她。”
傅桂啧啧几声,低头飞针走线,啐道:“你果真是糊涂了。”
傅月一头雾水,“我怎么了?”
“大伯去得早,英姐可怜见的,你以为她为什么这么听话懂事?还不是怕四叔、四婶嫌弃她是累赘。你总在她面前炫耀有个好爹,英姐心里肯定不好受。”傅桂冷哼一声,瞥傅月一眼,慢悠悠道。
傅月张大嘴巴,手里的绣针差点戳到手指头,急道:“我不是成心的,我没有想到”
“行了,你就是榆木脑袋,英姐知道你的为人,你下次注意点就好。”傅桂一脸嫌弃,说完,顿了顿,又抬手打傅月,“坐到窗子底下,别躲在角落里,小心把眼睛熬坏了!”
傅月噢一声,挪了个位子,坐到窗户底下,光线果然充足,用不着眯起眼睛看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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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云英准备好招文袋,和往常一样出门。养娘、芳岁紧紧跟在她身后,为她撑伞。
走到大照壁前,被一个脸色焦黄的丫头拦下了。
丫头跪在地上道:“求五小姐去看看九少爷吧!”
傅云英眉头轻皱。
傅云启的病一直没好,一开始郎中以为是出痘,吓得大吴氏一迭声催促卢氏赶紧把几个孩子挪出去。后来郎中看傅云启没有发痒、发热的症状,改口说可能是风疹,不会传染身边的人,大吴氏虚惊一场,大骂郎中是骗钱的庸医。
风疹不能出去吹风,也不能在毒日头底下暴晒,傅云启一直待在房里养病,韩氏每天过去照应他。
“我不是郎中,九哥为什么要我过去?”
傅云英脚步没停,接着往前走。风疹而已,不是什么大毛病,傅云启那边又有人照顾,她吩咐养娘代自己过去探望几次,礼数尽到了便没继续留意那边了。傅云启和她相见两厌,用不着装兄妹情深。
丫头爬起来,亦步亦趋跟着她,“五小姐,九少爷是您的哥哥,他病了,您都没去看一眼”
傅云英抬头看看天色,“我要去上课,迟到会被二哥罚的,等我中午回来,再去瞧瞧九哥。”
丫头松口气,“奴这就去告诉九少爷。”转身飞快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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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山房今天罕见的热闹,里屋一片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躲在草丛里的灰羽飞鸟扑簌而起,展翅飞向碧蓝晴空。
莲壳请傅云英到侧间里稍坐片刻,道:“今天诸位相公都过来了,像下帖子一样齐。”
“来了哪些人?”
“今年的童生都来了,孔秀才也来了,还有几位相公。”
傅云英坐在窗下展开书本看,听到隔壁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群情激昂,原来是为了赵师爷那篇端午见闻的事,县里的文人想请傅云章写一篇驳斥赵师爷的文章。赵师爷名声响亮,黄州县没人能和他抗衡,也就傅云章出面众人才会服气。
傅云章婉拒,孔秀才等人不肯,你一言我一语,拿大道理劝说他,他笑着和众人周旋。
声音里带着笑意,但傅云英听得出来,他大概是不耐烦了。
他向来温文,即使心中不高兴,别人也看不出来。
暑天烦闷,她脑袋昏昏沉沉的,呆坐了半晌,心中不大痛快。
喊莲壳进来磨墨铺纸,翻出赵师爷的那篇文章,仿照他的格式和语体,一句一句反驳。骈文追求辞藻华丽和对仗工整,多用典故,堆砌辞藻,真正有意义的句子很少,一个意思反反复复用不同的典故和雅致的说辞来描绘,为的就是让句子听起来铿锵有气势。自己写一篇骈文不容易,但是完全仿照一篇写好的骈文再写一篇差不多的,并不算难。
可能是醪糟吃多了,醉意一点点浮上来,她双颊发热,脚步虚浮,写好江陵府见闻后,身形晃了几下。
身后传来吱嘎声,有人推开房门,从外面走进来。
“在写什么?”一道柔和清亮的嗓音响起,傅云章走到她身边,视线落到墨迹未干的竹纸上,脸上忍不住浮出一丝笑,看到一半,浓眉微微上扬,“你写的?”
傅云英点点头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写黄州县人粗俗,我就写江陵府人野蛮横暴。”
江陵府靠近水泽,四周河流环绕,是往来商船通向武昌府的必经之路。财帛动人心,水泽周围州县的百姓眼馋货船上的货物,干脆铤而走险,干起没本买卖。这些盗贼油滑狡诈,往往驾驶小船流窜于沿河芦苇丛中,来去无踪。因为他们中大部分是都是当地人,官兵奉命缉拿,他们往河岸边的乡村里一躲,全村包庇,即使知道哪些人可疑,官兵也束手无策。
贼寇肆虐是困扰江陵府知府的一大难题,傅云英的文章写的是贼寇联手哄抢过路行商货物,家家户户、老少男女帮忙分赃的情景。
全文没有一个字讽刺江陵府人,字字属实,毫无夸张,但形容惟妙惟肖,杀伤力比赵师爷那篇文章强多了。
毕竟黄州县人只是打架,没有十里八乡全去做强盗。
傅云章一目十行看完傅云英写的江陵府见闻,眉头微动,文章当然写得好,但字里行间的这份挥洒自如,和她平时的沉静自持差别太大了。
他垂眸看着她,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许久,小娘子年纪小,肤色净白如细瓷,透出一点点嫣红,“你吃酒了?”
傅云英怔了怔,反应比平时慢了些,摸摸自己的脸,“没吃酒我早起吃了醪糟。”
傅云章弯腰,抬手放到她额前探了探,双眉紧皱,“都醉得发热了,你吃了多少?”
他扬声叫丫头们进来,“去灶房煮一锅醒酒酸汤。”
丫头应声去了。芳岁和养娘上前扶傅云英坐下。
傅云章问她们傅云英早上吃了什么。
养娘一一答了,奇怪道:“天天都吃这个的,怎么今天就醉了?”
芳岁在一旁气鼓鼓地说:“肯定是灶房的婆子偷懒,醪糟没发好!”
傅云章眉头皱得愈紧,眼皮跳了一下,手指抬起傅云英的下巴。
她目色迷蒙,眸子湿漉漉的,双颊微醺如暮秋时节的漫天晚霞,额前隐隐浮起汗光。
“去请郎中。”
他冷声道。抱起傅云英,送到里间铺簟席的榻上。
傅云英一动不动,乖乖任他抱着,半天后,才慢慢问:“二哥,怎么了?”
仰面看他,眸似点漆,神色如常,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所以才没有人发现不对劲么?
连他也是今天才发觉。明明每天上午都能见到,却没有留心。
傅云章黝黑的双眸望着她,少顷,叹口气,摸摸她的丫髻,“无事,今天二哥送你回去。”
他走到待客的客室里,朝围坐在棋桌前的众人拱手,“舍妹染恙,恕我失陪。”
孔秀才和他认识最久,常常赖在傅府蹭吃蹭喝蹭书看,见他面色微沉不像是扯谎躲避,当即起身道:“病者要紧,这里有我呢!”
傅云章出了客室,吩咐养娘小心抱起傅云英,自己走在最前面,从夹道出府,往窄巷傅四老爷这边走来。
第32章 说定
明明热得昏昏沉沉的,挨着人便感觉到一股陌生的热气萦绕在身边,但婆子的怀抱并不让傅云英讨厌,她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回了丹映山馆,躺在拔步床里。银丝纱蚊帐拢在月牙形金钩上,窗户槅扇全开着,屏风也移开了,风从外边吹进房,熏屋子的香包底下缀着的流苏轻轻晃动,能看到院子里的枣树细小的叶片在日光下反射出粼粼亮光。
窗外窸窸窣窣响,有人站在房廊底下说话,声音都压得低低的,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
虽然看不见人,但两人的嗓音傅云英很熟悉,是傅四老爷和傅云章。
她想坐起来,刚动弹了一下,眼前发黑,脑袋一阵发昏,重新摔回枕头上。
夏天她睡的是空心的刻花竹枕,砰的一声响,惊动守在外间的芳岁。
脚步声忙乱,不一会儿韩氏和芳岁一前一后奔进里间。
芳岁筛了杯温白开,问傅云英嘴巴渴不渴。
她嗓子又干又痒,轻轻嗯一声。
韩氏扶她坐起来,接过茶杯,喂她喝几口水,“想不想吃什么?”
傅云英看一眼窗外,日头打在枣树树冠最顶端,已经是未时光景了。她怎么睡了这么久?
廊下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傅四老爷和傅云章踏进里间。
傅四老爷神色焦急,眸底隐有忧色。
进房之后他细细端详傅云英的脸色,自责道:“都怪我粗心大意,天天一桌吃饭,都没看出来你病了。”
听了他的话,韩氏红了脸,她是大丫的母亲,不止和大丫一桌吃饭,还住一个院子呢,大丫病了好些天,她竟然一点没察觉,还以为女儿只是苦夏而已。
傅云英喝了水,仿佛清醒了点,意识还迷茫,“我病了?”
一只手掌探到她额前,略停一停,飞快掠过。掌心干燥,不冷不暖,温凉适中。傅云章挨着床沿坐下,嗯了一声,侧头给傅四老爷使了个眼色。
傅四老爷点点头,示意韩氏和丫头们跟着他一起出去。
芳岁最后一个退出,转身把槅扇关上了。
“郎中说你病了有好几天这几天是不是不舒服,为什么不说,嗯?”
傅云章脸色还好,双眉微微皱着,薄唇轻抿,目光和平时一样淡淡的,不自觉透出一股清冷意味,沉声问。
他生气了。
傅云英看得出来,他眼里没有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