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书其实也想问缘故,看娘子的神情,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移开半步扶着她出来坐车,径到莫家巷。
真真其实到家也不久,小梅正服侍着换家常衣裳。
外头有人敲门。青娥以为是姐姐来家,三步并做两步跑去开门,看见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停在门口,就把她吓着了,结结巴巴问车夫:“你是我姐姐家的?”
青娥家常穿着绿裳紫裙,那车夫看她打扮不像婢女,倒像是个穷亲戚光景,却也不敢怠慢,上来打个千儿道:“我们是李九公子和九少奶奶,来看九少奶奶的妹子的。”
青娥想到早晨她娘算计要和李家结亲,过了晌午李家就有人来,紫涨了面皮掉头奔回厨房里,探头说了声:“嫂嫂,你姐夫姐姐来了。”躲藏到房里不肯出来。
王慕菲嫌妹子举止失仪,皱着眉要去说她。真真拉他道:“姐姐必是有什么要紧事赶着追来。咱们出去接接。”掠了掠头发,两口子笑着接出来。
李青书扶着尚莺莺正好走到门口。莺莺扫了一眼院子里,看见一个婆子伸头出来又缩回去,心里有三分不耐烦,怕自己说话不留心伤到妹夫的面子。真真再三的请她房里坐,她只是不肯,就在院门口脱下一只镯子给妹子,微笑道:“这个是方才寻出来的,爹说我俩一人一个。”也不顾天上还飘着小雪花,撸起妹子的衣袖替她套上,郑重道:“不许脱下来,回头得空我再说缘故你听。”冲王慕菲嫣然一笑,就拉相公出门。
李青书冲小姨子和连襟拱拱手,笑道:“年节下忙的紧,初二回门再和妹夫好好喝几盅。”
真真摸着那镯子若有所思,王慕菲送他们出去,回来看到妻子还在桂树下发愣,笑道:“巴巴儿送这么一个不值钱的镯子给你,其实蹊跷。”
真真牵着相公的手,笑道:“过些日子自然知道。”因她展颜一笑,王慕菲还没有喝酒就醉了,伸手搂过娘子,就要亲。岂料王婆子从西厢房跳出来,真真唬一跳,霎时离王慕菲就有二尺远。
慕菲扫兴,没好气道:“娘,你又有什么事?”
王婆子道:“你姐姐何时来?”
王慕菲冷笑道:“秦夫人想何时来就何时来,我哪里晓得。”上前两步扶着娘子上台阶。真真为难,轻轻附着相公的耳朵道:“和婆婆说话你客气些如何?”
王慕菲冷哼一声。王婆子隔得远,听不清儿子媳妇说什么,心里恼羞成怒,转身回房和烤火的王老爹说:“这个媳妇仗着娘家有钱,极是可恶。还要削削她的傲气才好。”
王老爹眯着眼睛缩在火桶里,面皮牵动胡子,算是笑了一笑,只道:“取茶来我吃,你就不能安份些?”
却说小梅得空到自家房里,一眼就看到少了许多东西。再翻箱柜,都叫人翻得稀烂。慌的她连箱盖都不曾合起,连滚带爬跑到门口扯着嗓子哭喊:“小姐,姑爷,有贼来。我房里年货都丢了!”
王慕菲和娘子大半天不见,两个缩在房后小窗前你浓我浓。小梅这样一喊,你看我我看你都愣住了。真真只当是真遭了贼,拎着裙子先跑出来。王慕菲本是想拉住娘子说那些东西叫他娘搬到东厢房里间锁起,只是老娘行事到底不光彩,他又不肯在娘子面前说自家人的不是,迟了几步才到小梅门口。
小梅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指着空屋,来来回回只有一句:“不得好死的贼。”
青娥从厨房出来,脸红红的看着哥哥。王慕菲不得已,上前喝住小梅道:“并不曾丢什么。休要哭闹。”用力把发呆的真真拖回房,紧紧拴上门,赔着笑道:“是我娘无意路过,怕小梅房里太挤,所以将那些东西都搬到东厢房去。”
真真老实,犹自问道:“东厢本是客座书房,摆了那些咸鸭腊肉,正月间来个客,坐哪里吃酒?”
王慕菲眼珠一转,笑道:“我家姐姐只怕就要来接爹娘去住。咱们这几间屋挤着,哪里像话。”
真真面上笑了笑,其实心里不快,嫁把王慕菲这几年,他两口儿过的和美,阿菲有事都和她商议,就是家务活都抢着做。公公婆婆来了才二三日,不只事事都受婆婆褒贬,样样都不得她拿主意。又趁她不在家收拾东西,翻她丫头的箱柜,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气。真真低着头,也不说话,把房里的箱柜一一翻过,掇出几件破衣烂衫,把桌上的妆盒并几样值钱之物都收起上锁,钥匙细心拴在腰上,方道:“我晓得爹娘是信不过小梅的意思,房里还是严谨些好。”
慕菲何等伶俐的人,晓得真真恼了。忙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笑道:“我娘小气,你也不是头一回得知,且忍这几日罢。”
真真低头嗯了一声,出去安抚小梅。王慕菲心里着急姐姐不来,走到院门口等了好半日,才看到两个管家挑着写着秦府两个大字的红灯笼在前引路,中间四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抬着顶福建官轿,一个长圆脸,鼻翅上有几点俏麻子的大丫头扶着轿杆,后边跟着两个挑担子的管家,两个抱包袱的婆子。
那个丫头看见王慕菲穿着襕衫系着黑带,像是个书生模样,又和女主人生的有二三分像,走上前万福,笑问:“这里可是芙蓉镇王秀才家?”
王慕菲点头道:“正是。”上前几步,笑道:“姐姐,几年不见了。”伸手拉起轿帘。王素娥欠身站起,扶着兄弟的手慢慢出来,满头珠翠映着雪花,越发的衬得她粉光脂艳,别有一番动人的丰姿。
秦夫人素娥站定,使水汪汪的眼睛细细打量眼前的小院子,只看得见七间旧房,西厢墙上还挂着一架纺车,当中院子里只有一棵大桂树,此时雪积的甚厚,偶尔有雪块跌落。石头台阶上结着一层薄冰。素娥皱了皱鼻子,厌恶道:“兄弟,你就叫爹娘住在这个地方?”
王慕菲笑嘻嘻道:“兄弟我是穷人,既然此处住不得人,还要烦姐姐相助,寻处好宅院安置爹娘和妹妹。”
素娥微微点头道:“那是自然,秦木头?”
一个白面微须的管家小跑着上前。
素娥道:“咱们家在东门荷花池那边不是有一所三进的宅子空着,即刻叫人粉涮。一切动用家活器皿叫吴都管拨给。”那管家小跑着去了。
王慕莫得偿心愿,以后不和爹娘住在一处,心里喜欢。倒不计较姐姐嫌他这里粗陋,几大步踏到东厢,叫道:“爹,娘,姐姐来了。”
素娥倚着丫头,前呼后拥进客座。一个婆子抢上前把一个太师椅用力擦了几把,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厚锦垫铺上,素娥先对爹娘行了礼,方款款坐下。又一个婆子从包袱里取出茶碗、手炉等物排列在小几上。王婆子低眉顺眼道:“又有半年不曾见你,倒比前些胖了好些。”
素娥慌得丢下手炉,双手抚脸,掉头问兄弟:“阿菲,我是不是又胖了?”
王慕菲还来不及说话,立在边上的那个大丫头已是笑道:“夫人说哪里话,奴婢瞧着夫人甚是操劳,倒是比去年还瘦些。”
素娥重重叹了一口气,眼角露出些笑。慕菲却是晓得,但是相貌生的好些的女人,没有不怕胖的,忙道:“我看着也和前几年差不多,倒是腰好像还细了一分。”
素娥这才满意的笑了一笑,侧着头看看窗外,头上那挂黄豆大的雪白珠串晃了一晃,问道:“弟妹和青娥呢?”
慕菲笑道:“她两个在厨房忙呢,我去叫来。”
素娥道:“你去做什么?”换了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吩咐:“刘妈,你去后边请舅太太和青娥来。”
那个婆子应了一声就要出去,青娥已是挑开帘子,真真捧着三只细磁茶碗进来。那婆子看了看女主人的脸色,退到墙边不动。
青娥先捧与爹娘,第三碗捧到姐姐跟前,笑道:“嫂嫂,这是我家大姐。”
真真放下托盘上前万福,笑道:“姐姐好。”
素娥一手抬着茶碗,一手揭开盖子撇茶沫,浅浅啜了一口,眼皮都不抬,待笑不笑道:“这是弟妹?”侧头和她的丫头道:“元宝,把见面礼取来。”
元宝从怀里掏出一个彩绣荷包递给真真。真真双手接过,谢了大姑子又谢公婆,才郑重把荷包系到腰间。
素娥打量真真,头上勒着一方葡萄紫的首帕,穿件半新不旧的月白缎面小皮袄,下边系着条湖蓝的马面裙,实不像富贵人家女儿出身,若说是哪家铺子里的老板娘倒有八分像,虽然生的还不错,哪里配得上自家风度翩翩的兄弟!
真真也站在一边打量大姑子。浑身上下珠光宝气,仿佛把妆盒里的首饰都挂在身上。最耀眼的却是挂在脖上的那一挂多宝串,都是莲子大小的红绿宝石。下头串着一个白玉透雕的绣球,本是供在案上清玩之物,偏偏叫她挂在脖上。真真因大姑子如此,想了想,笑道:“奴去后边照看。”冲王慕菲使了个眼色,两个都出来,真真就道:“你姐姐带的这些人都要招待呢,相公把他们请到小梅房里暂坐罢,我去取赏钱来。”
王慕菲依着她,叫小梅把外头的几个轿夫都叫进来,从他们房里移出一个火盆。真真回房封了十来个红包,每个里头一钱银子。出来递给相公道:“回头送客的时候一人一个,姐姐身边的大丫头须给她两个。休叫秦家笑话咱们穷人没有礼数。”
王慕菲笑道:“姐姐已叫人收拾荷花池那边的房子去了,想来爹娘年前就能搬的。”
真真嗯了一声,想到房里秦夫人,就觉得头疼,笑道:“小梅一个人在厨房可不成,我去照看,收拾几样热点心送上去,再煮一锅热酒酿与秦家的管家们驱驱寒。”
王慕菲也道娘子想的周全,一个人回东厢。素娥看只有他一个进来,忍不住笑道:“你娘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