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真真看了心生羡慕,笑道:“这几个女孩儿好自在。”

那小伙计扭头看了看,笑道:“那个穿桃红夹袄的是对门姚老板家的闺女呢,家里也有几贯钱钞。都花在这个独养女儿身上,送她上松江府有名的女学不算,还另请了柳山人教她学画画学下棋。这几日又找了个李乐工教弹月琴。人家都说这不是教闺女呢。”

尚氏越发的好奇,问道:“不是教闺女,是教什么?”

小伙计吐舌头道:“娘娘不骂我就说,又要会琴棋书画,又要会吹拉弹唱,都说人家行院里是这般教粉头的。”

尚氏低声啐道:“休胡说,哪家千金小姐不学这些。”叫小梅取了块发糕给他,吩咐他道:“总是街坊,以后休这般说话,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脸上不好看。”

那小伙计咬着糕去了。尚氏看小梅还一脸向往的看着方才姚小姐过处,笑道:“别的我教不了你,识几个字却不难,休看了。”

小梅笑嘻嘻道:“小姐教,奴婢就学,若能助小姐,也省得小姐和姑爷夜夜算帐到三更天。”

尚氏摸摸她的头,取树枝在地下画“小梅”两个字,指着道:“这是你的名字呢,小梅。你在这里画画罢。”又握着小梅的手教她写了几回。眼见天色暗下来,尚氏心里担忧明日见公婆,回房开箱寻出旧年做的几件好衣裳来,想了又想,拣出两身半新不旧的搭在衣架上好明日穿,又在妆盒里挑挑捡捡,决断不下用哪几件首饰。

王慕菲拎着一个攒盒一坛酒来家,看到妻子还坐在妆台前挑捡,笑道:“你只家常打扮罢。我爹爹不喜奢华的。”

真真笑道:“丑媳妇头一回见公婆,心里总有些不安。”举着两朵头花问:“那我只勒首帕罢,再插朵花儿,粉的好还是紫的好?”

王慕菲笑道:“哪朵都使得。我爹爹脾气不大好,若是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回了家,打我一千下与你出气都使得。”

真真笑道:“奴家心里有数。”又从箱子底取出几个尺头,合杂货铺里的零碎打成一个包袱。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王慕菲出去雇了辆车来,尚真真把家事交给李二叔,随着王慕菲出门。

一路上真真觉得手心出汗,两脚发软。就是王慕菲,也有些心虚,怕他家老太爷当面给他下不来。还好芙蓉镇不算远,小半个时辰就到他家门口。恰巧王老爹在院子里指点几个长工做活,看到儿子扶着一个年小妇人进来,忙忙的打发了长工,哼了一声进房。

尚真真进不是退不是,只看着王慕菲。王秀才把包袱送到妻子手上,自己抱了那两样走在前头,小声笑道:“无妨,跟我到后边厅上去”

厅里老太爷和老太太高高端坐在两把椅子上,青娥走到门口接过嫂子的包袱,悄悄叫了声:“嫂子。”尚真真冲她笑了一笑。

王老爹狠狠的咳嗽起来,青娥吓了一跳,把包袱放到方桌上,站到王婆子身后悄悄儿吐舌头。尚真真屏声静气站在公公婆婆跟前,和王慕菲并排跪下给公公婆婆行礼。小两口三叩首后直挺挺的跪了许久,王老爹也不开口叫起,只板着脸坐在上边吃茶。

王婆子心疼儿子,开口道:“阿菲起来说话。”

王慕菲早跪得不耐烦,爬起来就扶妻子。真真为难,因婆婆并不曾叫她起来,不好就站起来。王慕菲拉她,又不好当着公婆面不顺着相公,王慕菲哪里想得到妻子肚里有那些弯弯绕,大力把她扯起来,笑道:“青娥,过来见过你嫂子。”又合真真道:“这是我家小妹,大姐在府里不曾回来,改日再见罢。”又解开包袱冲青娥招手儿,把胭脂香粉推到小妹跟前,笑道:“这是你嫂子给你的见面礼,还有这块白绫是给你做袄的。”

青娥捧着几个精致的小瓷盒,这个也爱,那个也爱,哪一个都舍不得放下。

王老爹看了有气,冷冷的哼了一声,从喜滋滋的女儿手里抢过脂粉,丢到地下,使脚踩了又踩,骂道:“好好的女儿家,学着涂脂抹粉做什么!”

青娥心痛,尚真真尴尬,王慕菲难为情。王婆子心里也觉得可惜,怕老头子撕首帕尺头,忙上前把包袱拎回房,出来叫青娥到厨下去做活。

王慕菲推真真道:“你跟妹子一起做活去。”

青娥忙拉着嫂子的手下去。王老爹吃了口茶就道:“穿得就跟镇上卖豆腐的差不多,她真是尚家的二小姐?”

王慕菲道:“前几日她爹爹还唤我们去尚府,叫我家央媒去提亲呢。”

第一卷 盛夏 第七章 初见公婆(下)

王老爹忙道:“这般说来,是他求着要把女儿嫁你,尚家的嫁妆若是不称心,莫依他。”

王慕菲涨红了脸道:“我不希罕!我自己挣钱过日子,不要人家的钱用。”

父子两个正争执不下,外头老胡和一个高帽子白衣服的人手牵手进来,笑道:“这是逐客么?”

王老爹忙站起来让他二人上座,对儿子道:“这位胡大叔三十年前合我们是邻居,乃是当世有名的豪侠。”

王慕菲忙站到下手行礼,胡大叔笑道:“三十多年前的旧事,提他做甚,还是老哥有福气,咱们琅琊郡几百年也没出过这样一个读书种子。”重重拍王慕菲的肩头道:“好好读书,挣个官儿做,也叫世人瞧瞧咱们琅琊山里头不只出傻蛋。”

王慕菲极是不安,偷偷瞧那个白衣服的人,那人咧嘴一笑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王慕菲松口气,做揖称:“世叔。”说了几句客套话,借口端菜,出来到厨下透气。

厨房里只有真真和他妹子两个人。青娥在灶后烧火,真真挽着袖子在炒茄子。王慕菲看桌上还有几样菜,舀瓢水浇手就切。青娥笑道:“二哥可是转了性子,从前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的。”

真真微笑道:“如今他做饭可是比我做得好。”

王慕菲笑道:“那是,真真你且到门口吹吹风,就说这茄子,你就没我烧的好吃。”推开娘子来掌勺,就是一勺菜油浇下去,茄子在锅里都漂起来,他还觉得不够,又是一勺。

真真本想说他,却怕当着小姑扫了相公的面子,只得由着他胡闹。

王婆子拎着一篮子剖开的鱼来家,看锅里尽是油,篮子都等不及放下,先道:“盛两勺起来。菜油不要钱买哪。”两只眼睛看着真真,推王慕菲道:“老娘养你几十年,可曾叫你做过半点活?你这个不争气的!反给人家做牛做马。”

王慕菲只当听不见,又挤到真真身边打下手,王婆子过来打他的手道:“把攒盒送上去,就在席上温酒罢。”

王慕菲不肯动,到底叫真真把盒子按到他手上推出去。因都是琅琊郡的乡亲不须回避得,少时王婆子捧着盘油煎鱼也到席上坐地,几个人吃吃酒,说说几十年的旧话。王老爹兴起,自家走到院子梨花树下又刨出一坛好酒来,叫儿子到镇上买了五斤新酒来掺着吃,从早辰吃到后晌,俱都吃的大醉。

王慕菲记挂妻子,趁娘老子和客人都吃醉了,逃席出来到后院。真真和青娥一人捧着碗稀饭正肩并肩坐在石磨上,老远就听见两个女子清脆的笑声。

王慕菲轻手轻脚走到两人背后,一人拍了一下。青娥跳起来道:“哥哥,你又吓我。”

尚真真把手里的大半碗粥递过来,笑道:“你吃了这一天的酒,想来也饿了,喝些粥罢。”

王慕菲就着尚真真手里喝了几口,因青娥似笑非笑凑过来,伸出左手揸在妹子脸上,推她道:“看什么!”接过碗要喂妻子。

虽然他两口儿家常都是这般你喂我我喂你,此刻当着小姑子面,真真不好意思,让开道:“阿菲,秋天天黑的快,我们几时家去?”

青娥年少,自哥哥出走后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哪里舍得这个性情温顺、好言好语的嫂子就去,忙放下碗搂着真真撒娇道:“好嫂子,今儿就在家里歇一夜,我们好好说话。”

王慕莫看真真眉头微微皱起,料定是自家爹娘有心为难她,她嘴上不说,到底心里不快活。忙拉开妹子道:“我们就住在府城莫家巷,离的也不远,随你哪一日想嫂嫂了,来住几日都使得。看天阴阴的,咱们先家去罢。”牵娘子的手就从后门出来,吩咐关门的妹子道:“爹娘醒来,说一声儿,哥哥要收心读书,到冬至节再回家望他们。”

走了几步,真真回头看前后都无人,伸手伸脚笑道:“难怪我姐姐说做人家媳妇不容易呢,只这一日,奴家就觉得辰光难捱。”

王慕菲轻轻握住尚氏的手,柔声道:“我爹娘最是爱钱,所以我姐姐嫁了几回都是有钱的老头子。娘子且忍耐几时,到为夫中举做官,那时大把的银子捧到他们跟前,跟你就亲热了。”

尚真真心里比蜜还要甜,轻轻啐了他一声,指着山坡下的野菊花道:“这个晒干了做枕头最好。我们去摘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