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泪眼婆娑的去找他的手掌,她记得那只掌心里的干燥温暖。他给了她,也回握住了她,握得跟她一样紧。

她听见他说:“我们就这样吧。一直这样,当一对忘年老友。.......你时常说你比我年纪大些,年纪大的人记性总是不好的。.......等我老死了,你还没玩没了的活着,自然也不记得曾经遇到过我了......”

那一夜,他好像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甚至像一个喋喋不休的老者。素贞却第一次不想听到他讲那么多话,因为他话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诉说着拒绝。

她告诉他:“我不会的,我的记性很好很好,就是不好,也会把你刻在骨头里带到我死。如果我一直记得,你可不可以爱我?”

但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她后知后觉的惊觉到,他在一点一点的抹去她今日的记忆。

她发了很大的脾气,吃力的爬起来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却垂眸看着她笑了,答非所问的说:“世人都道酒能忘忧,酒好喝吗?”

他没有等她回答,也不需要她回答。

他品了此生第一口桃花酿,透过她的唇。

那是一抹伴着妖娆女儿香的甘醇,他轻轻吮吸着她口中的所有,由浅入深,由清醒到痴迷,由浅尝辄止到唇齿相依,他吻的那么真挚,她回的那么热切。双唇纠缠的缠绵,划过贝齿的轻颤,无不勾挑着想要再多些。

一朝初见,你清冷如墨,她妖艳如画。

一朝情动,她爱而不得,你衷肠难诉。

若早知会逢此情孽,是自悔上山,还是自悔僧袍易脱佛难舍。

红尘之中到底谁才是谁的劫?

一吻终了,她偎在他的怀中昏昏睡去,他轻抚着她的长发仍旧贪恋着她的发香。

白素贞说,她不会忘了他,就算死了,也会将他刻到脑子里。可是他不想她那么辛苦,这种滋味,只要他一个人记得就好了。

白素贞是直睡到第二日傍晚才醒酒的,她不记得醉酒后是否发生了什么,她像是做了一个忒长而苦涩的梦,梦里的那个人一直在对她说着什么,她一句都记不清,只知道自己听了以后很伤心,伤心到呼吸都无法畅快。

她发现自己的眼睛是肿的,小灰说那是宿醉。她不是很相信,但是白府的妖都说她醉了,她便只当自己是真的醉了。

从厢房到正院,她看见了蹲在地上喂黑敦敦的裴文德。她很想知道梦里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又或者,那根本不是一个梦。

她也学着他的样子蹲到地上,将脑袋探到他跟前问。

“昨儿晚上,是你送的我吧?”

她记得自己醉倒以前还在对着他胡搅蛮缠,又好似记得,他将她扶到了房里。

法海禅师梳理着黑敦敦被响尾咬秃的一大块皮毛,同她对视了一眼道。

“是我送的。”

他回得坦荡,反倒让她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然而白素贞还是不死心的,皱着眉头揉了两下太阳穴道。

“我......没说什么话吧?”

“你说了很多话。”

“混账话?”

法海禅师手上微顿。

她睨着他一脸狐疑。

“我不会是,......跟你表白了吧?”

法海禅师笑了一下,说:“你要不吃晚饭?小灰炖了你最爱吃的那几样。”

素贞说:“我不吃。我的头还有些疼,想出去走走。”

法海禅师说:“好。”

白素贞没有想到,小和尚也会有主动陪着她散步的一天。那一日傍晚的云霞很美,他们沿着钱塘县的城边一路行至了廖峰山。

廖峰山的山脚还开着许多茶庄,白素贞却一点也不想喝茶,她跟小和尚说自己想吃糖葫芦。

春末初夏的天,哪里有得糖葫芦卖。他却由着她的性子,陪她找遍了整个山脚,最终买了一小框冬山楂给她吃。

白素贞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又因为太过享受那一刻不忍出声打扰。

买来的山楂她一颗都没舍得吃,只在怀里紧紧的抱着。他问她为什么不吃的时候,她也只是蹦蹦跳跳的朝前走了两步,一脸嫌弃的对他说:“我怕酸啊。”

他却以为她真的不喜欢,站在原地认真想了一会儿道:“那我们......去买不酸的山楂?”

这世间哪里会有不酸的山楂,只是买的人不同,所以再酸的东西也能品出甜来罢了。

白素贞挑了一处没人的山脚带着小和尚飞身上了廖峰山顶,山顶上的日落近的好像伸手就能触摸到一般。她问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昼夜交替?”

他说:“是因为太阳该回家了。”

她笑看着他说:“那你猜,太阳的家里会不会住着一个等它归家的小媳妇?”

法海禅师看着逐渐没入余晖中的红艳道。

“也可能,他的意中人是月亮呢?”

白素贞说:“不好,这个故事太悲伤了,换一个。”

法海禅师笑了笑,说:“可是我只会讲这一个。......白素贞,太阳落山了要回家。你也回你的峨眉山去吧。许仙现下年纪还小,你不论是要报恩还是要与他共结连理都要再等上十几年。”

白素贞的心,在那一刻全部收紧了起来。她晃动的一对小脚依旧垂在山边上,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轻声问他。

“你才刚说什么呢?”

“我说,你回峨眉山去吧,等许仙长大了再来。”

他又重复了一遍,她听见了,而且听的很清晰。

心痛在那一刻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来,她却宁愿自己聋了。她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的鞋面,盯到双目赤红都没有眨动一下。

她又问他。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呀?”

如果他说不知道,那她一定会告诉她,真巧,我刚刚也在发呆。

但是他板过了她的脸,一字一句的告诉她。

“许仙已经找到了,我暂时不需要你了。僧跟妖到底不宜长久的生活在一起,我们是不同路的。”

白素贞突然笑了,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到眼里的泪水终于可以因着一个“笑出泪”的理由畅快的流下来了。

她说:“法海,僧妖不同路?你别忘了是你先招惹的我?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你觉得是送走一尊佛容易,还是送走我白素贞更难?”

法海禅师说:“再难,也不能留。”

第五十七章 法海,禅师

白素贞攥紧了手中的山楂框,她想强撑着那份坚强。然而,哽咽的音色终究还是暴露了她抑制不住的颤抖,她紧紧盯着对方的眸子,问他。

“我昨夜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你才......”

“是。”

他打断了她的话,脸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平静的告诉白素贞:“你说你喜欢我。但我终究是佛门弟子,已然修成了半仙之体。除了和尚这个身份,我还是金山寺的一方主持。我找你过来无非是为了让你帮我渡劫,你却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我再将你留在身边,也只会误我清修,所以......”

“法海!”

白素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激动的站起身来扯住他的领子怒问。

“我对你的情分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你前日不说让我走,昨日不提让我去,偏生今日让我离开?你告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你必须赶走我?告诉我!!”

法海禅师笑了,套着佛珠的手自下而上一翻震开她的手掌。

“出家人四大皆空,同人的情分都谈不上,更遑论是妖呢?我承认自己是对你动过念想,但是你同唾手可得的仙籍相比,根本就是云泥之别。我今日带你出来,只是为了我心中之愧,我自认这样已算是仁至义尽。这世间痴男怨女的情债多如牛毛,我不爱你,却也未曾欠过你什么。你知我从不诳语,此时之言尽数都是真心,你若肯放了念想同我做一老友,我也......”

“老友?”

白素贞一步一步的后退,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个上一刻还在柔声问她,冬山楂是不是很酸的男人,变成现在这副完全陌生的模样。

他的眸子还是那么清澈,过去她觉得这双眼睛里干净的如一方清泉,却第一次意识到,不动的清泉,如何不是一汪死水。

死水无波无澜,而她偏生妄图在这片死水中激起涟漪。

对于今日,她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就是从未想过,是这般撕心裂肺的结局。

他说她现在用不到她了,她该走了。

她说他的喜欢给他造成了困扰,误了他的清修。

她说,同他的仙籍相比,她只是上不得九天的污泥。

法海口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千斤的巨石,狠狠砸在了白素贞的心头。她没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现下尝到了,却是这般剜心刺骨的疼。

她的手一直在抖,或者说她浑身上下都灌满了彻骨的寒。她的体温一直都是冷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心热了,却热的几乎要灼伤了她。

白素贞的喉咙口一阵腥甜上涌,待到想要张口之际,直觉一口妖血喷出。

法海的身形紧跟着猛然向前迈出了一步,却在即将触到她身体之际被她一掌挥开。

她擦着嘴角的血,长长嗤笑了一声:“法海,禅师。”

白素贞半生随性,一世骄傲,一千七百多年的妖生被很多人爱过,也被很多妖惦记过。她可以允许自己卑微的爱过一个和尚,却绝不允许自己在被拒绝以后,继续卑微的摇尾乞怜。

她叫了一声法海禅师。

相识八年,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却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他。

白素贞走了。

纵身一跃化成雪白巨蟒驾云而去。茫茫青山,浓浓夜色,铺天盖地的遮蔽了所有白日之下曾经暴露过的所有。山风呼啸而过,缭乱了树上的枝叶,月影婆娑,只余一人临风而立。

法海禅师一直在山顶站了很久很久,他的佛没有告诉过他,当一个人痛如刀绞时该如何化解,也没有告诉过他,当你那么爱一个人的时候,要怎样说服自己放下。更没有告诉过他,一个人难过的时候,是可以流泪的。

他今日说了很多很多的谎话,说到自己都差点相信了。他没有想到他此生的第一句谎言,是对着他最爱的女人说的。

法海禅师的脑海里,一直反反复复存留着一双眼睛。一双恨极,又爱极了他的眼睛。

他从未像那一刻那么厌弃过自己,从未像那一刻,那么想替她也抛下一千七百多年的修为。如果我说留下,你可能会跟我一起神形俱灭,你也不悔吗?

这个问题,已经不会再有人来回答。

法海禅师紧紧攥住胸口处的衣角,那里有一颗跳动的地方,很疼,很疼。

白素贞真的走了,跟她一同离去的,还有在第二天得知这个消息的青宴,五鬼,以及小灰的兄弟姐妹们。

小灰没有选择离开,不是因为不想去陪白娘娘。而是许仙和玲花尚小,府里除了她,没有妖可以更好的去照顾两个孩子的饮食起居。

他们现下虽然入了学堂,还是有很多杂事需要料理。然而她心里也有许多的不明白。

它是被法海禅师点化出的小妖,也是法海禅师亲手带到的白素贞身边的。它一直将他二人视为这世间除了松鼠家族以外的至亲,也自来将他们当成一对眷侣。它不知道为什么两个连生死都经历过的人,会一夜之间成为陌路。

她仰着脑袋问法海禅师:“您是因为我们前儿个夜里吃了酒,生娘娘的气了吗?那我们今后再也不吃酒了,您能不能让娘娘回来?”

法海禅师说:“她不会回来了。”

像是在回答她,也像是在回答自己。

法海禅师解下了青宴手腕上的法咒,青宴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他。他是很少这么安静的,及至出门之前才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不悔吗?”

法海禅师看着白府门口熙攘的大街,出了很久的神。而青宴,最终也没听到那个答案。

热闹的白府,一夜之间几乎全走空了。诺大的三进三出的院子,只余下小灰,并做饭的柴火妖。许仙和玲花得知消息从学堂赶回来以后,不敢相信娘娘真的走了,将院子里里外外的找了个遍,都没有再看到那抹妖娆娇笑的倩影。

他们问法海禅师:“爹爹,我们的娘呢?”

他静静的关上了禅房的门,一坐,又是整整三天。

这个院子存留了太多太多的回忆,他的留下,也是对自己另一种无声的惩罚。

同法海禅师一贯的静默不语不同,白素贞回了峨眉山以后一直都是好吃好睡。

青宴等人找过来的时候,她还坐在清风洞的那张高台上,教育着手里的石头精不要自怨自艾。她说,这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要随缘的,你是石头,就该做石头该做的事。比如被砸成板砖做石阶,比如堆到关外做城墙,再比如放到酱缸里头当压菜石。

但是你爱上石阶旁边的石狮子就不对了,爱上哭倒城墙的孟姜女也不行。压菜石和腌菜缸就更不能在一起了,这不是一个体系,也不是一条道上的。

石头精被说的一头雾水,傻呆呆的问她:“娘娘,孟姜女是谁啊?”

白素贞说,她是谁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孟姜女哭长城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你怎么能说这么一个悲伤的故事给我听呢?

这般说完,她却似找到了一个十分伤心的理由,真的落了泪来。

她哭的很伤心,几次抽咽颤抖,又缓缓呼出一口长气,点着石头精旁边的葫芦精说:“你知不知道你爷爷被蛇精抓走了啊?你那其余六个本事通天的兄弟哪去了?”

葫芦精说:“娘娘,我没有兄弟。”

白素贞回:“兄弟都没了?”

她没等葫芦精再回答,眼圈一红又是姗姗两行清泪。

倚在山洞门口的猴子精对青宴等人说:“自打回来,就一直是这副样子。峨眉山的小妖都被她拎了个遍,看着就跟没事人似的,实际她心里难受谁不知道?”

青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白素贞。

你看她坐在那么高的高台之上,得台下一众小妖仰视。她不停地跟它们说话,不停的想要忽视心口的钝痛,却如何不是将自己置于更孤独的境地。

青宴说:“白素贞,喝两杯吗?”

白素贞其实早看见了他,却有些不敢看他。因为看见了他,就会让她抑制不住的想起另一个人。

她的眼神凝滞了一下,随即笑迎着他说:“我这儿可没有好酒,但是隔壁山头梨花妖那儿却酿着一种梨仙醉,我们去把它偷来?”

青宴长臂一伸从高台上一把将她扯下,睨着她肿成烂桃的婆娑眼笑对。

“你说什么不就是什么了?”

那一夜,白素贞跟青宴几乎偷光了梨花妖的“半壁江山”,酒坛子在清风洞的洞口堆了一排,梨仙醉的滋味飘的整个山头都经久不散。

她的酒量很好,青宴都醉了,她还清醒的抱着酒坛独饮。

她问青宴:“你有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如果你爱的这个人注定不会爱你,你还会继续爱他吗?”

问完以后自己却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