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铭远和内侍在屋里谈了很久,这夜曼娘只等到三更丈夫都还没回来,曼娘瞧着烛光,不晓得心里是什么滋味,这内侍带来的,到底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门被推开,陈铭远夹着一身寒气进来,瞧见妻子坐在那就笑道:“怎么,还没有歇下?”曼娘习惯地上前给他解着外袍,可是手竟抖了好几次才把那外袍解掉。
陈铭远明白妻子的心,握住她的手道:“也没什么,陛下说,云南巡抚现在位缺,问我愿不愿意去。”云南?这是个什么蛮荒地?听说那里有毒泉,有瘴气,还有见血封喉的树木。
曼娘没有说话,陈铭远也没开口,只是看着妻子,眼神有些抱歉,曼娘很快就回神过来:“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从来都没变。”真好,陈铭远把妻子的手握在手心,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看向远方。
第三日陈铭远就和内侍一起上京,曼娘在家里收拾东西,自己可以去云南,但公公婆婆不可能跟着去,发下诏书之后,还要先送公婆回京,然后再从京城往云南去。这一路比当初去龙岩更远,去龙岩还可以坐船,可是去云南,就只有坐车,听说那里的山很高,那里还有很多从没接受过教化的土人,有土官。
这一去,总要有五六年时间才能回来,曼娘把该收拾的都收拾了,绯姐儿瞧着自己的娘在收拾东西,悄声问:“娘,我们又要回京了吗?”曼娘捏捏女儿的脸:“很快就该回去了,你不是想京城了吗?”绯姐儿的脸鼓起来:“可我在这里也习惯了。娘,有你们在,就算在这一辈子,我都会习惯。”
曼娘浅浅一笑,可是女儿不知道,总有一日,她会离开自己,像她的姐姐一样离开自己。
陈铭远着补云南巡抚的消息,是三月传来的,消息传来,亲友们也上门道贺,可是陈老太太却没有半点喜意,她坐在那里看着曼娘,喃喃念着两个字,云南,那么远,远的竟像在天边,纵然是一省之首官,可也没有在京城那样舒服。
曼娘瞧着陈老太太的脸色变化,坐到她身边道:“婆婆,朝廷设一个官,总有他的用意,况且云南虽远,但也是得教化的地方,婆婆无需这样担心。”陈老太太长叹一声:“你这话说的,我虽不管这些事,可也知道,各省巡抚,以江南最好,其次山东,至于云南巡抚,算不得最差也是倒数第二差的。阿远他辛辛苦苦一辈子,怎么就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听说那里的土官,有时还互相打战。哎。”
陈老太太又叹气,曼娘瞧着婆婆,轻声道:“婆婆的意思我明白,是要夫君不做这个官也罢,可是婆婆,夫君他,不是为了做官而做官。”陈老太太看着曼娘,半响才闭了眼点头:“我晓得你的意思,阿远他去做皇子伴读之后,就变了,可是我,只愿我的儿子,一辈子在我身边。”
父母之心都是这样可怜,曼娘深知,但丈夫的想法又怎会被这些给束缚住,做妻子的,只有跟在他的身后,一步步把这些障碍都给扫平,仅此而已。
辞过了家乡的亲友,三月底的时候,曼娘和公婆再次上船,先回京,等回京之后,再和丈夫一起上路去云南。这一路正是桃花盛开,柳树青青的季节,陈老太太却无心去赏景,只是带着绯姐儿不停地做荷包,荷包里都放了那些驱虫的香料药物,听说云南那边,毒虫很多,甚至有咬一口就丧命的。
绯姐儿也不再说陈老太太的针线活不好,只是陪着她做这些针线活,曼娘感念婆婆的心,并没有出言阻止,只是看着她们做这些活。到了德州时,早早得到消息的陈慎就在德州码头等着,好和自己的娘一起上京。
在外数月,陈慎晒黑了一些,也更结实了,见到孙子,陈老太太欢喜一些,但也要骂几句怎么这么调皮,就是爱往跑。陈慎笑嘻嘻都听了才笑着说:“我一听爹爹补了云南巡抚,就很欢喜,听说云南虽远,山川却很秀美,连习俗都和我们这里的不一样,到时我可以去踏踏他们的山川。”
陈老太太含泪笑骂孙子:“我就晓得,只有你最欢喜,也忘了你爹爹年纪不小了,还去那么老远的地方。”陈慎又是一脸笑嘻嘻:“前儿我见到一个,说六十了才从云南回来,他做的官更小,不过一个知县,祖母,您就别操心了。”
曼娘见儿子和婆婆说话,能解了婆婆的一些忧愁也好,正打算唤人开船时,见旁边来了一艘小船,上面坐了一个秀美的少妇,怀里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女孩,那孩子生的着实太过可爱,曼娘不由多瞧了两眼,可这一瞧,只觉得这少妇也很眼熟,见她抬起头和旁边的人说话时候,袖子滑下,露出一对金钏,这对金钏就更眼熟了。
曼娘再一细看那少妇的相貌,不由微微一笑,关起窗让船继续开行。绯姐儿见自己的娘这样笑,好奇问道:“娘,您遇到熟人了吗?”曼娘敲一下女儿的脑门:“这里怎会有熟人?”船继续开行,曼娘露出笑容,吴凝雪看起来过的很好,有那么可爱的女儿,她的丈夫看起来也是温和敦厚的。
看着大船开行,吴凝雪唇边露出一丝笑,没想到会遇到陈家的船,过去的日子,就如一场梦。女儿在她怀里动了下,睁大眼睛问:“娘,我们什么时候到家,我还想着,去瞧舅舅呢。”吴凝雪点下女儿的鼻子:“你只想着瞧舅舅,就不想着你小姨了?”小姑娘嘻嘻笑了,吴凝雪的丈夫瞧着自己的妻子也露出笑容,自己的媳妇真是娶的好,温和淡然,小舅和小姨子,也是那样讲理的人,绝不会闯祸。
吴凝雪看着丈夫对自己露出笑,就瞟他一眼:“你有在这笑的功夫,快些去让船夫撑的快一些,不然这小丫头,又要闹了。”吴凝雪的丈夫连声应是,吴凝雪笑的更加欢快,兰花虽好,可自己也配不上,现在的日子才是真正想要的,平静安然,弟弟虽没考上举人,可已经入了学,小妹也有人来说亲,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至于那个英俊潇洒的少年,就让他永远留在自己的梦里吧。
这次偶遇曼娘并没告诉任何人,也不打算告诉徐明楠,他和刘吟梅现在的日子很好,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孝顺公婆,承欢膝下,徐明楠也有了新的职位,虽然只是一个七品中书,可慢慢做起来,谁知道会做到什么程度?
过了德州,又行了数日,就到了通州,等在码头上的陈谨瞧见船头站着的陈慎就露出笑容,快两年没见到弟弟,说句实话还怪想的。船靠上码头,不等陈谨跳上船,陈慎就从船上跳下来,抱住哥哥的肩:“阿哥你知不知道,我出了半年的门,比你在京里可要舒服多了。
陈谨拍拍弟弟的肩,见他笑容满面,神采飞扬,做弟弟的,比自己身上的担子要轻的多,他可以晚娶,可以不奔功名,可以不把长辈们的期望放在心上。陈谨在这时有些羡慕弟弟,可再想想,自己也有弟弟所不能有的一切。
曼娘透过窗看着两个儿子在那说话,唇边露出喜悦笑容,孩子们都好,一家子都好,就足够了。陈老太太看着熟悉的码头,等了许久还只见孙儿在那说话,迟迟不上来,唤过丫鬟让她们出去催催。丫鬟们笑着应了,走出去催陈谨,陈谨才啊了一声,自己瞧见弟弟,着实太欢喜,竟忘了进船舱先给祖父母和母亲问安。
两兄弟笑着走进,还不等跪下行礼陈老太太就把陈谨拉起来,仔细瞧了又瞧对曼娘道:“我孙儿胖了,你这一出来,县主谁照顾?”陈谨拍拍肚子:“胖了是因为,阿颜有喜后,岳母给她送来无数补品,阿颜吃不完就让我吃,我能不胖吗?家里有二伯母五婶子她们呢。二伯和五叔本来也想来接祖母,可是现在家里也是事多,就孙儿们来了。大哥在驿站让人打扫房舍。”
见孙子应答的响亮,陈老太太十分欢喜:“好,好,我不在,你们也过的这么好,我就安心了。”管家们已经让轿子上船来接主人,陈老太太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孙子的手,牵起绯姐儿的手:“乖啊,我们回家了。”回家了,曼娘不由抿唇一笑,虽然这回回来很快就要再次离去,可能暂时停留一会儿,也是很好的。
在驿站见了陈振,又是一番喜悦问话,这夜直到三更天,她们才各自睡下。次日离开通州时,绯姐儿掀起帘子往外瞧,曼娘握住女儿的小手,绯姐儿已经抬头瞧着曼娘:“娘,去云南的话,我不会哭。”曼娘点下女儿的鼻子:“那好,娘就把你嫁给一个云南人,好不好。”
绯姐儿晓得曼娘在逗自己,鼻子顿时皱起,曼娘笑了,怎么舍得把心肝宝贝那么远嫁呢?等在云南过上两年,也就要送她回京,让她嫁在京城,以后陈铭远致仕,两夫妻也只会住在京城,不会还乡了。想到这,曼娘就想起那个小庄子了,以后真的可以住在那个小庄子,安安稳稳过日子。
绯姐儿看着娘唇边露出的笑容,双手托腮看着外面,云南究竟有些什么,自己去了那里,又会遇到些什么呢?不等绯姐儿把这些事全想清楚,就看见久违的京城。离京十里之外,已经有许多人等在那里,前来迎接曼娘和陈老太太夫妇。
绯姐儿悄悄地把帘子掀起一个角,一只手就伸进来:“我就晓得,你会把帘子掀起,告诉我,你在家有没有淘气。”是姐姐,绯姐儿的眼顿时弯起来,想和睐姐儿说话,可又觉得这不方便。曼娘瞧着自己长女就摇头:“都已出了阁,做了两次娘,还这样调皮,赶紧上车来,和你妹妹说说话。”
睐姐儿脆生生应了,这才转到车头上车,曼娘先伸手捏捏女儿的胳膊:“丰腴了些,也是,都做娘的人了。”睐姐儿正要和绯姐儿说话就听到自己的娘说自己丰腴了些,叹口气道:“这要怪你女婿,每日都说这个好吃,那个不错,我不丰腴才怪。”
魏钰的声音已经在车下响起:“小婿给岳母问安。”女儿的日子过的更是不错,看着睐姐儿脸上的笑容,曼娘下着结论,掀起帘子对魏钰道:“起来吧,我们不在这些时候,全亏你照管家里。”魏钰起身,睐姐儿已经拉着曼娘的袖子:“娘,您偏心,为何对他就这样和蔼。”
曼娘没有理女儿,只是掀起帘子瞧瞧,外面陈二老爷兄弟正带了子侄们给陈老太太夫妇行礼问安,只是不见自己的丈夫。睐姐儿拉着曼娘的衣襟:“娘,爹爹他本来也要来接您的,可是陛下传他进宫去了,他才没来。”曼娘瞟女儿一眼:“我哪是瞧你爹爹?”
睐姐儿勾唇一笑:“娘,怎么您才回去了一年多,就和我爹爹没那么恩爱了?”曼娘的脸一红,瞪女儿道:“这样的话是你做女儿的说的,越大越…,况且你妹妹还在呢。”绯姐儿已经把耳朵捂起来:“娘,姐姐说什么,我全没听见。”睐姐儿又捏捏妹妹的脸,母女三人都笑起来。
外面行礼问安都已经做完,车队又重新行进,绯姐儿在那问睐姐儿,怎么没把小外甥带回来。睐姐儿和她说了什么,曼娘的心却全不在女儿身上,而是在想以后的事,一家人都齐心的话,还怕什么呢?
车到陈府,又是陈二太太带了家里仆从迎出来,各种行礼问安,各自厮见,这才在陈老太太上房里坐下。陈二太太和赵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过去一年,家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说出来。见陈二太太和赵氏和睦,陈老太太喜的眼睛都眯起:“你们俩和和美美,这才好。”
赵氏的性子和原来一样,笑着道:“婆婆这话说的,就跟我只会跟人吵架似的。”陈老太太瞧她一眼,故意道:“难道不是?”众人都笑出来,丫鬟们又来报,陈铭眉和雪琳也带着各自的家人来了,陈老太太急忙叫请,曼娘和陈二太太迎出去。见了陈铭眉,陈铭眉就在那笑着说恭喜,雪琳笑道:“大姐姐怎么只会恭喜三嫂子,我们也该恭喜大姐姐才是。”
曼娘已经知道世杰在去年得中举人,十六岁的举人虽算不上世上少有,可也不多见的,此时听到雪琳的话忙问道:“怎的,外甥已经定亲了?”雪琳笑着点头:“不是旁人,就是外甥业师的女儿,我瞧过那位外甥媳妇,真是性情温柔,现在外甥又中了举人,今科虽没走,下一科难保就中个进士回来,那时大姐姐就是老封君了。”
“谁是老封君呢?”陈老太太扶着绯姐儿的手站在那里,瞧着她们只是笑,赵氏口齿伶俐,已经把世杰的事说出。陈老太太一击掌:“果然是喜事,哎,怎么偏偏这么不巧,我们在路上的时候定下的喜事。这样罢,三太太,你帮我送一套头面过去。”
曼娘忙应是,赵氏已经笑着说:“果然婆婆出手是大方的,早晓得我也该早些给儿子定下婚事,多要婆婆几套头面。”众人又是一番大笑,这才进到屋里,各自叙些别情。叙了半日,连陈铭眉和雪琳也留在陈府歇了,曼娘等她们安置后,才转身回屋。
屋里的那盏灯还是在那点着,陈铭远正坐在灯下,手里舀着一卷书,瞧见妻子进来就笑道:“都安置好了?你也趁这几日多歇歇,陛下的意思,让我们十日后就动身。”曼娘嗯了一声坐到他身边,看着他的脸,陈铭远奇怪地问:“你今儿是怎么了,只看着我?”
曼娘轻声道:“陛下让你去云南,并不是发配吧。”陈铭远笑了:“你又是在外头听了些什么话?陛下哪是发配我,云南的土官,一直都有些不稳,陛下的意思,让我去个几年,尽量安抚住他们。”曼娘伸手摸上丈夫的眉眼:“这也是你愿意的。”
陈铭远点头:“是啊,既然不能开疆拓土,那只能安抚住陛下的疆域。”说着陈铭远定定看向妻子:“只是,苦了你了。”曼娘笑了:“怎么叫苦了我,我是你的妻子,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这句话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可每回都像第一回听到那样欢喜,陈铭远把妻子的手拉过来,在她掌心轻轻亲了一下,夫妻相视一笑,能有对方相伴一生,此生,足矣。
要长行前总是要别一下亲友的,这回曼娘算是既来告诉徐启,自己已经回来,也是要告诉他,自己将要离去。徐启和陈铭远在书房谈了好长时间,这才来见曼娘,那时曼娘正在和新安郡主说话,徐明楠的儿女在那跑跳,不时舀一个点心要曼娘吃。曼娘瞧着他们,如同瞧见很多年前的自己,转眼时光如梭,一切都已不可追忆。
徐启站在门前许久,听着女儿和妻子在那说话,看着孙儿们在那玩耍,想要说出的话竟无法说出口,女儿已经不再是孩童,不再需要自己叮咛教诲,她已明白事理。想到此,徐启在门前打了个转就离开,还是吩咐厨房好好地做一桌菜,炖一壶酒,自己和女婿痛痛快快地喝一杯,也许以后,这样的机会就少多了。
新安郡主透过门帘能看到丈夫在那停了许久然后离开,看向曼娘的眼十分慈爱:“你爹爹来过,然后走了,我想,他已经明白,你早已不是孩子了。”曼娘瞧向继母,轻声道:“谢谢。”新安郡主明白曼娘说的谢谢从何而来,只是握住曼娘的手什么都没说,此时那些本是一家子的话,就显得太多余了。
在徐府用过晚饭,回陈府路上,看着因为喝了不少酒而酣睡的丈夫,曼娘舀过斗篷给他盖上,陈铭远微微一动把曼娘的手握在手心,曼娘低头一笑,儿女们各自长大,已经有了他们的家,爹娘公婆都身体康健,一家和乐。京城再没多少可牵挂的地方了。丈夫所去的地方,就是自己要待的地方。
云南,曼娘念着这两个字,或许,那个地方并不是危途,而是如陈慎所说,是山川秀丽物产丰富,没有冬夏温暖如春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啊,曼娘心里竟有些迫切。马车微微一动,陈铭远醒过来,车内灯光昏暗,他竟能看见妻子的笑容,不由问道:“你在笑什么呢?”
曼娘的声音很温柔:“我在想,云南说不定是个好地方呢,就如我们去龙岩时候一样。”原来如此,陈铭远把妻子的手握紧一些:“对我来说,我只知道,你肯和我去的地方,就是好地方。”曼娘的耳根微微一红,却没有反驳丈夫,而是靠在丈夫身上,有他在的地方,对自己来说,也是好地方。既然是好地方,有什么可担心害怕的?
陈铭远把妻子的肩拢紧,车内虽依旧昏暗,可他们的心,却那样光明,那样平静,因为有你,所以,任何地方,都成了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