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应酬了一会儿,见陈珍兰往自己这边走来,忙笑着道:“五姑母怎么不去和婆婆们斗牌?”陈珍兰看着曼娘,笑着道:“我喝了两杯酒,不耐烦和她们斗牌,想和你说说话。”陈珍兰要和曼娘说话,曼娘自然要从,扶了陈珍兰走出厅,到旁边一个小屋坐下道:“五姑母要和我说什么?”
陈珍兰拍一拍曼娘的手:“我也不和你说什么,只是看到今日你都娶了儿媳,有些感慨罢了。”曼娘嗯了一声,声音低低地道:“若没有五姨母当年的劝说,我的日子,哪有这么好。”陈珍兰笑一笑,就拉过曼娘的手:“有些话,你五姨父不和我说,但我也能猜出一些,你五姨父他过了八月,就要上表致仕了。”
致仕?曼娘不由一惊,邱淮已经入阁,有邱阁老之称,况且今年不过刚满六十,再做些年也是常事,哪有这么早就致仕的?再说朝中,梁首辅就比邱淮还要大几岁。陈珍兰淡淡地道:“你五姨父宦海沉浮那么多年,到现在官居二品,虽非首辅却也入过阁,臣子做到这个地步,行激流勇退之举也是常见。”
曼娘嗯了一声就道:“五姨父这些年想必也累了,但…”陈珍兰看着外甥女,握紧她的手:“你五姨父说,这些年,天子和不少臣子之间,矛盾越来越深。他觉得,只怕再过些时就有大变,与其到那时候,倒不如现在退了还能保平安。曼娘,阿远他是天子近臣啊。”
、335
这话背后的意思,让曼娘的汗登时就湿了衣衫,天子和臣子之间的矛盾,曼娘不由想起旧日阿昭的事,可阿昭不过是公主之女,陛下疼爱,遂了她的心愿也是常理,除非背后有别的不为人知的事。
陈珍兰再次拍拍曼娘的手,意味深长地道:“曼娘,我晓得,当日阿远去做皇子伴读时,就再和陛下分不开了,可陛□边的近臣,不仅是要顺从陛下的。”曼娘已经收拾好了心绪,对陈珍兰道:“五姨母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我也明白我的夫君,他并不是那样谄媚之人,他听从陛下圣意,定是有他要听从的理由。”
陈珍兰瞧着曼娘,想到丈夫有意致仕时曾经说的话,他们已经老了,该让更年轻的人上去,可是年轻人,有时未免太急躁了,不明白徐徐图之的道理。陈珍兰的唇抿紧,安抚地拍拍曼娘的肩:“阿远也是我从小瞧着长大的,我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性子?可是曼娘,有时候,并不是对的,就可以坚持住的。”
曼娘嗯了一声:“五姨母,我晓得,谢谢您这番话。可是,他是我的丈夫,只要不贪赃枉法谋朝篡位,那不管他做什么,只要是对天下百姓有利的事,我都会支持他。”这话不长,却让陈珍兰感到里面藏着的锐意,这种锐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了,那曾经有过的棱角也早已磨平了。
陈珍兰再没说话,只是低头。曼娘急急地拉住姨母的手:“姨母,您是不是觉得我这番话不中听,可是姨母…”陈珍兰抬起头,对曼娘笑一笑:“不是觉得这番话不中听,只是有些时候,要做些事,会很难的,曼娘。”
曼娘点头,瞧向陈珍兰又满是孺慕之意:“五姨母,我晓得,您是对我好,可是有时候,人要听从自己的心。”陈珍兰把曼娘搂过来,长叹一声,罢了,这件事,既然连自己的丈夫都在为难,都认为可能是有好处的,自己又操什么心呢?
酒席散时,陈二太太还没回来,只是派了个丫鬟回来报信说,睐姐儿这边只怕要等到夜里才能生产,今晚就不回来睡了。妇人家生产,常常要花不少时间,陈老太太和曼娘等人虽然心急如焚,却也只有耐心等待一途。瞧着家下人等把这些东西都收拾了,曼娘也就回房,进了屋闻见有酒味,再看丈夫,还是和平日一样伏在桌上睡觉,曼娘上前推他一下:“喝了酒,就好好地去躺着,怎么又趴在这睡,又不是孩子了。”
陈铭远直起身打个哈欠,看着妻子就笑:“我这不是在等你。”曼娘走到梳妆台前卸妆,对陈铭远道:“今儿五姑母来寻我,说五姑父,准备上表致仕。”致仕?这两个字让陈铭远愣了下才道:“姑父虽年已六旬,但精力健旺,怎么就要致仕了。”曼娘回身瞧着丈夫,把今儿陈珍兰说的话学了一遍才道:“你和陛下,是不是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朝中不少大臣,都是反对这件事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陈铭远也知道,这件事迟早会被天下人周知,坐到床边去脱鞋:“陛下是个有雄才大略的天子,他的眼界,绝不止在这个地方。”曼娘手里的簪子哐啷一声落到梳妆台上,转身惊讶地看向丈夫:“陛下的眼界很远吗?可是数代先皇,都已经有明示,再不许出海。”
陈铭远低头,接着就抬头看向妻子:“所以你知道了,陛下要做点事情有多难?”这不仅是要和大臣们抗衡,更是要和前面的数代先皇的遗训作对,曼娘疾步走到丈夫身边:“但是,海外贫瘠,出海不过徒费钱财。”这是当年皇家下令销毁海图的时候,训示天下的话,陈铭远不由嘲讽一笑,什么海外贫瘠,出海不过徒费钱财,什么我天朝大国,无一不产,无需再去海外寻找一些东西,不过是争权夺利的借口。
要知道,当时反对最厉害的那几家,可都有做外海生意的,一旦旁人不许出海,那有海图的他们,就牢牢掌握住这笔生意,他们,着实可恶。陈铭远的手已经握紧,重重地在床上拍了一下。
曼娘看着丈夫的举动,声音很低低问:“陛下他所要图谋的,不会是这天下吧?”这个天下绝不是指这块地方,而是指海外的那一大片地方。陈铭远赞许地看着妻子的眼:“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圣人语。而且,连那样遥远小国的人,都已来到我们天朝,传播他们的教义,那我们天朝,为何不可以把我们的教义传到他们的地方?”
这个,曼娘看着丈夫那闪亮的眼迟疑地摇一下头,把教义传到他们的地方,可是那些地方,不过是些蛮夷,这样的教化之功,要花多少年?陈铭远伸手握住妻子的手:“曼娘,陛下不是那些只能看到一点点眼前利益的大臣,他说,今日蛮夷既能派人远渡重洋来我天朝,传播他们的教义,那为何我们不可以把圣人学说传到别处?”
这些,感觉实在有些太遥远了,曼娘不知该说什么好。陈铭远轻声道:“曼娘,陛下要行这样的事,定会遭到旁人反对的,所以只有…”曼娘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道:“阿昭,陛下是因为这个,才把阿昭嫁给那个什么王子,还让他们从泉州出海,就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名正言顺?”
陈铭远笑了笑,但那笑却含着叹息,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却要这样掩人耳目,不外就是出海会招致众臣们的反对。先皇遗训,海外贫瘠,不过是要掩盖一些别的事情。丈夫不说话,曼娘晓得他默认了,不由轻声道:“只是可怜了长宁公主。”
千娇万宠的女儿,就这样去了那遥远的地方,终生都不得见。陈铭远没有妻子那么多愁善感,毕竟对他来说,能够建功立业,才是值得骄傲的。两夫妻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曼娘才道:“睡吧,这些话你就当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陈铭远对妻子涌上一丝歉意,低头看着她:“曼娘,我不会让你吃苦。”曼娘淡淡一笑:“我说过,我的荣华富贵因你而来,若因你而去也是平常事,和你在一起,我没想过别的。”陈铭远抬头看向窗外,突然笑了笑:“睡不成了,天都亮了,我们要起来梳洗,去做公公婆婆了。”
曼娘嗯了一声,唤进丫鬟服侍梳洗,见丈夫一如往常,不由浅浅一笑。曼娘刚把头梳好,秋霜就走进来,满面笑容:“给太太道喜,魏姑爷那边遣人来报喜,说我们大小姐,今日卯时,生了个哥儿。”这是喜事,曼娘刚要吩咐人备马车,前去看睐姐儿,猛地想起今日还要受新人的礼,不由摇头道:“你让人往那边送些补品,再给二嫂子道乏,说辛苦她了。再和你们大姑奶奶说,等这边事一完,我就去探她。”
秋霜已经应了无数个是,欢欢喜喜走了,屋内的人也向曼娘道喜,曼娘笑着道:“好了,晓得你们都是要我的赏钱,这些日子忙着你们三爷娶妻,你们也都累了,传话下去,家里上下人等,全都多发两个月月钱。”这一句让那些说道喜话的人说的更真挚些,陈铭远往镜子那照一照就叹道:“哎,难怪我头发都白了,女儿都做了娘,我都做外祖父了。”
曼娘推他一下:“得了,还以为你青春年少呢?快些收拾了,还要去见新人们呢。”陈铭远笑着应是,收拾了和曼娘往前面厅上去,此时众人都已知道睐姐儿今早得了个哥儿,陈老太太正在那和赵氏说着什么,瞧见曼娘夫妻走近就笑着道:“新外祖父母来了,来来,快来坐下。”
曼娘还没来得及说话,赵氏就已笑着道:“不光是新外祖父母,还是新公公婆婆。怨不得都说三嫂子的福气好,婆婆您瞧,昨儿新媳妇进门,今儿就做外祖父母,喜事全赶到一块了。”陈老太太乐的大笑:“也别说你三嫂子,你再过些年,也要做婆婆了,难道还要像现在这样,和我说话。”赵氏咦了一声:“怎的,我这样说话不成吗?”
众人又都一番大笑,丫鬟已经走进来报:“大爷和县主来了。”说着陈谨和阿颜双双走进,上前拜见祖父母、父母等各位尊长。陈老太太夫妇和曼娘夫妻还能受阿颜的礼,赵氏等人就不敢受阿颜的礼,只是起身请阿颜不要如此多礼,当然,见面礼那是免不了的。
等到见平辈们时,八爷笑嘻嘻地道:“幸亏阿颜姐姐只是县主,要是个公主,那才叫麻烦。”陈谨瞧堂弟一眼,陈慎已经道:“阿颜姐姐,不,三嫂子端庄大方,就算是个公主,也不会做那样的事,再说也只有二公主脾气怪些,旁的不说,陛下的几位姐妹,那都个个脾气好。”
陈八爷笑嘻嘻地对陈慎道:“哎呀,你怎么晓得只有二公主脾气坏些,难道你想尚个公主不成?”陈慎一张脸登时红了:“谁想尚个公主,男儿家要志在四方,娶个公主回来,就是要成日陪着她,哪有半分自在。”
阿颜和陈谨都笑了,陈老太太已经笑着说:“好了,这几日纵了你们,你们就在这这样议论起来,皇家的事,你们还是少说,五太太,就劳烦你带了仙游县主,前去各家认认。”赵氏笑着起身:“婆婆果然是要急着去见大侄女,连三嫂子都拉了去,就把这差事推给我了。”
、336
陈老太太笑着道:“怎的,推给你还不好吗?”赵氏已经上前挽住阿颜的手:“好,当然好,我啊,还巴不得娶一个这样的儿媳呢,只是我那儿子,没有这样福气。”陈慎已经对自己堂弟笑着说:“瞧瞧,这可是五婶子说的。”陈八爷做个鬼脸,阿颜整张脸已经羞红,陈老太太和曼娘也就各自叮嘱了他们几句,往魏宅去瞧睐姐儿。
睐姐儿虽是头胎,那孩子却养的好,进去时候陈二太太还在那和睐姐儿说话呢,瞧见陈老太太和曼娘婆媳进来,陈二太太就笑着说:“我就算着,那边事一完你们就来瞧侄女,果然算的不差。那孩子,真是和侄女小时候长的一模一样。”曼娘给陈二太太道过乏,走到女儿床前见她虽显得虚弱,精神还好,问了几句陈老太太就抱着孩子走过来:“果真和睐姐儿小时候生的一模一样,长大了,还不晓得会惹得多少人家的姑娘芳心大乱呢。”
睐姐儿躺在那听着祖母这样说就忍不住道:“祖母您说笑了,这才多一点点大的孩子?”陈老太太抱着重外孙子,心里欢喜的不得了,顺口就道:“陈家的外孙,光凭这个,就有不少人家想结亲了。”这短短的一句话却让曼娘想到昨夜丈夫说的话,压下心里那偶尔泛起的不确定,只和她们说笑。
过了八月,邱淮果真上书请求致仕,天子在例行地挽留之后,也就准了这件事。关于邱淮致仕后所留下的空位由谁来补,却成了争执的焦点。邱淮所领的刑部尚书,由侍郎来补,这是天子和众大臣都点头的。但阁老之位,却起了纷争。天子属意陈铭远,而梁首辅却以陈铭远年纪太轻,无多少建树,还是要老成人来补进行反对。
此时对陈铭远的传言也有些不好,有说他只晓得谄媚天子,有说他不过是仗了出身才在这样年纪就升到这样高位。曼娘在梁府千金和吴公子订婚的宴席上,自然也听到些传言。虽说只是遮遮掩掩,没人敢问到曼娘头上,但曼娘全当没听见一般,依旧坐完席面才回家。
只是传言越演越烈,甚至有言官开始弹劾陈铭远,虽都被留中不发,但曼娘再出门做客,看见的眼神也和原来不一样。这样的传言也传到了睐姐儿耳里,她急急回家,问曼娘道:“娘,外头那些话都是怎么回事?爹爹他,绝不是那样的人。”曼娘把往日的账本都收起来才看向女儿:“你既然知道你爹爹不是那样的人,那你还担心什么呢?”
曼娘的平静感染了睐姐儿,她走到曼娘身边,轻声道:“我晓得爹爹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众口铄金。”曼娘拍拍女儿的手:“众口铄金,可金子还是金子。再说宦海沉浮,哪有人能不受到攻击。你爹爹这样年纪却居高位,不招人恨是不可能的。”睐姐儿抬头看着自己的娘,声音有些低:“我晓得,可是娘,这回和原来不一样。”
不一样在什么地方,睐姐儿也说不清具体的,可是竟有些怕,怕爹爹挺不过去。曼娘把女儿的脸拍一拍:“别担心,你爹爹他,会过去的。”
“是啊,公公他会过去的,这都几十年了,公公他什么没见过呢?”阿颜的声音响起,她过门已经三个来月,和原先一样恬静,走到曼娘身边坐下就拍一下睐姐儿的手:“都说这女人生了孩子,会有几年变笨,我原来还不信,现在瞧来竟是真的。”睐姐儿啐她一口:“呸,你少来取笑我。”
见儿媳进来曼娘浅浅一笑就道:“你不是回王府吗?怎么还没去?”阿颜浅浅一笑:“我本来是要回去的,可听到姐姐回来了,再一想想,她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只怕会着急,这才过来。谁知我猜的不错,她是真心急了。”睐姐儿的脸不由一红,打阿颜一下:“我担心爹爹,这也是常有的。”
阿颜按住睐姐儿的手:“我自然晓得这是常有的事,可是你难道忘了,公公婆婆他们所见过经过的,比我们多,若连他们都没把握没主意,那我们就更没把握更没主意了。”睐姐儿懊恼地把头伏在曼娘肩头:“难道说生个孩子真的会变笨?这样的道理,怎么我来之前没想到呢?”
曼娘慈爱地拍一下女儿的背,眼里却没有像她们一样那样平静,而是看着不远方,似乎能看出一个答案来。
究竟由谁入阁争论了很长时间,最终由另一尚书领了这一位置,但诏书传下时,曼娘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而是有一种无力感传来,照当日陈珍兰的话,那现在陛下最起码和阁臣之间的分歧是越来越大,大到矛盾公开的地步。这对朝廷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失去阁臣位置的陈铭远并没有外人所想的那样郁闷,和平日一样照常上值,同样也去参加了那位新阁老的酒席,照样和人说笑谈天。而在朝上互相看不顺眼的大臣们,在这时候遇到,一个个也应酬说笑,席上只见一团和气,瞧不出刚刚才为了一个阁老位置,互相攻击对方,你死我活的样子。
当陈铭远回到家里,曼娘接他进屋时候,才听到陈铭远长声叹息,不知这叹息,是为了那失去的阁老位置,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曼娘没有问丈夫,只是吩咐人打来热水,伺候他梳洗,好让他的心平静。
转眼就从秋到冬,从冬又到了春,京城里高门大户的日子,仿佛永远都这样平静。婚丧嫁娶,每个月都能摊上那么几桩,梁小姐也正式嫁到吴府,成了吴二奶奶,相府和尚书府的联姻,这婚事也是办的十分盛大。曼娘去贺喜的时候,还和吴夫人说了好一会儿的儿女经,好像当日曾因吴府求亲不允的那丝裂痕不存在。
平静的日子总是需要被什么东西打破的,当知道阿颜有喜时候,一纸奏折震撼了整个京城,这奏折很简单,是从福建来的,上面说的是,去年八月,在吕宋有一批天朝去那里从商的人被杀,奏请朝廷再申海禁,免得再有天朝人去往他国,命丧异乡。而就在这纸奏折到达天子案头时候,以梁首辅为首的众臣也上弹章,弹劾户部尚书陈铭远虚耗公孥,擅自命船出海,致使有这样滔天之祸。
既然梁首辅都带头,旁人更是争先恐后,短短三日,天子案上的弹章就堆了有三尺来厚,弹章可以留中不发,但天子不能不上朝,而这几日天子上朝时候,梁首辅等人奏请的,就是此事,重申海禁,治罪陈铭远。一时陈铭远处于风雨之中,竟容不得他辩护。
睐姐儿知道消息后,急忙赶回陈家,进的门时见下人们都很平静,齐氏迎出来时还照例和她说笑几句,越是这样平静,睐姐儿的心越发紧,进到陈老太太上房,陈老太太却没像平日一样在歇午,而是在那和人说话,下面坐着的是一个有些面生的管家娘子,瞧见睐姐儿,那管家娘子急忙站起身,陈老太太已经笑着道:“坐着罢,这是我孙女,你以前也见过的。”
那人急忙笑着道:“虽是太太好情,可这礼数不能忘。”睐姐儿见祖母一切如常,压下心里的翻腾给祖母问安后才道:“还不晓得这位婶子是哪位呢?”陈老太太淡淡一笑:“这是在替我管庄子的,我前些日子闲着没事,想着我这把年纪已经,那些俗事也不爱管,索性把我那些庄子铺子都理出来,各家分分,免得无常一到,乱了手脚。”
陈老太太不说这话还罢,一说这话睐姐儿不由惊问:“祖母这是要分家?”那管家娘子已经笑着道:“大姑奶奶这话可不能说,哪是什么分家,这各家老太太,也有在年老之时,把这手里一些产业各自分了,免得等到以后,儿孙们争多竞少,伤了和气。”睐姐儿这才对陈老太太道:“是孙女莽撞了。”
陈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我晓得,你是怕这话的意头不好,我年轻时候也爱信这个,等到老了经的事多了,才明白这些没什么可信的,这要自己稳住了,哪怕什么不好的意头?”睐姐儿对陈老太太笑着道:“是,祖母教训的是。”陈老太太装作往下沉下脸:“什么教训,不过是说玩话,你去见见你娘,我在这再和她们说说话。”
睐姐儿应是退下,等走出房门,才觉得心又开始怦怦乱跳。身边的丫鬟倒在那说这院子又添设了些什么东西,和原来不大一样。睐姐儿也没往心里去,径自往曼娘屋子去。
曼娘的上房还是和平日一样平静,睐姐儿也不等丫鬟打帘子,就把帘子掀起,瞧见曼娘坐在窗前,左手是本账册,右手一杯茶,和平日一模一样。睐姐儿心头顿时闪过无数念头,可那无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叫一声娘。
曼娘这才抬头瞧向女儿,笑着道:“你来了?先在那坐会儿,自己倒茶。”睐姐儿给自己倒杯茶才问:“怎么不见妹妹,还有丫鬟们都哪去了?”曼娘眼不离账册:“你妹妹去找你三妹妹玩去了。只有我一个人,我就打发丫鬟们在后面等着,听到叫了再来人。”曼娘越这样说,睐姐儿的心越不能平静,走到曼娘身边靠到她肩上,曼娘这才把账册放下,笑看女儿:“怎么了,和姑爷吵架了,还是孩子不听话,闹的很?”
睐姐儿看着曼娘:“娘,您是真不知道爹爹在朝中被弹劾?”曼娘漫应一声:“知道啊。”睐姐儿抬头看着她:“您既然知道,为何还…”曼娘低头继续去看账册:“正因为知道,还晓得有些事已经非人力所能阻止,所以才这样。”
、337
非人力所能阻止,睐姐儿喃喃地念了这句,瞧着曼娘:“可是,陛下他…”曼娘把账册合上:“这件事,怎么处置,是要看陛下的。”陛下的图谋,如果陛下抗不住,睐姐儿有些慌乱地把这句话说出来,曼娘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接着才道:“若陛下抗不住,你爹爹,也只有替陛下背了这个黑锅。”
替陛下背黑锅,那爹爹会怎样,事涉自己的父亲,睐姐儿全无平日的淡然。曼娘的眼微微一黯就道:“能怎样?弹劾的那些罪名,虚耗公帑,擅自让人出海,一条条看起来都那么严厉,可都没到抄家灭族的份上。顶多就是你爹爹被免职,然后回家种田。至于那些所谓虚耗的公帑,拿帐来,虚耗了多少,就补上。”
“我果然娶了个好妻子。”陈铭远的声音已经在外面响起,曼娘站起身看着走进来的丈夫:“旁人倒罢了,怎么平日一向稳重的睐儿,一听到这话就急得不行?”陈铭远把外面的官服解了,笑着对曼娘道:“我闺女这是心疼我,哪像你,八风吹不动,都不会心疼我。”
曼娘瞅丈夫一眼:“对,你闺女说什么都是对的,只有我,说什么都是错的。”陈铭远看向妻子:“是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曼娘又瞅丈夫一眼:“就方才。”陈铭远摇头:“哎呀,这都要做祖母的人了,还和女儿吃醋,真是要不得。”父母在那说着笑话,睐姐儿虽晓得这有一大半是为了宽自己的心,可还是感到眼有些湿了,对陈铭远道:“爹爹,我…”
陈铭远伸手拍拍女儿的头顶,就跟她幼时一样:“爹爹知道你担心爹爹,可是爹爹为官多年,很多事都清楚明白,有些事,不是你不去做,不去想,就样样和你的心。”睐姐儿嗯了一声,陈铭远再次拍拍女儿的头顶:“这件事,我自己有分寸,你别担心,该吃吃,该玩玩,有空就把我外孙带过来,他那个小模样,真可人疼。”
睐姐儿嗯了一声,但还是担心地叫了声爹爹,陈铭远笑着回头:“不用担心,我已经和陛下请了十日的假,要在家悠游自在。女婿要是没事,你们一家三口就过来,多住几日。”睐姐儿点头,心里虽然开始踏实,可另一种情感却生起,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帮帮父母的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父母安慰自己?可是若是旁人遇到这样的事,自己大概也不会这样慌乱,正是因为他们是自己的爹娘,才会这样慌乱,全不像平日的自己。
女儿的神色变化全看在陈铭远夫妻眼里,陈铭远的眼神微微变化,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但他们所有的攻击,都曾被陈铭远想到过,所以才不会惊慌失措。
睐姐儿这日是在陈府吃的晚饭,晚饭后魏钰来接,魏钰在锦衣卫,这些消息早就知道,见岳父岳母还是和原来一样,魏钰想问又没问出来,只是说了几句话就和妻子一起上车,上车后魏钰把妻子的肩拢在怀里,睐姐儿顺势靠到他怀里,轻叹道:“我总是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可遇到事才知道,我还是不够稳。”
魏钰晓得妻子说的是哪件事,拍拍她的肩道:“关心则乱,这是难免的,但我今日瞧着岳父岳母还是和平日一样,我就晓得,我该做的,只有好好照顾你。”是吗?睐姐儿对魏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要说,你娘家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这些日子你还是别回娘家了,免得沾了晦气。”
魏钰的眉故意皱起:“哎,我怎么没想到,你提醒我了。”睐姐儿此时面上是真的笑开了花,捶他肩一下:“我才不信,你要真敢这样说,我就抱着孩子回娘家,一生一世不理你。”魏钰把妻子的手握在手心:“可我舍不得你。再说了,我一个锦衣卫,本就走武职,旁的事和我也没多少相干。”
这样真好,睐姐儿觉得丈夫的怀抱再没有相今日一样暖,想到这睐姐儿就掀起帘子,让车夫把车赶快一些,好早点回家看看孩子。车夫应了,刚准备加快就见前面转弯处出来一乘小轿。车夫见状忙把马头往一边别过去,但还是擦到小轿,抬轿子的人差点跌倒。
出了这样的事,车夫忙跳下车赔罪,小轿旁跟着的一个青衣丫鬟已经对车夫怒道:“你是怎么赶车的,难道没瞧见我们的轿子从这里面出来吗?”车夫本还有几分愧疚,可这丫鬟这样怒,车夫不由皱眉:“这黑灯瞎火的,又是个拐弯,这是难免的,这位大姐你也休要这样高声嚷嚷,怎么说,也是…”
这丫鬟越发恼怒:“你可知道我家姑奶奶是谁?真撞到了,你一个赶车的赔得起吗?”睐姐儿本以为车夫去赔了罪,再说几句好话也就没事,可是没想到对方竟毫不相让,掀起帘子吩咐跟车的丫鬟去和那丫鬟说话,免得车夫一个男人,不好和个女子说口舌。
丫鬟领命而去,上前先给那青衣丫鬟道个福方道:“这位姐姐休要恼怒,这件事,我们直行,又稍微快了些,没瞧见您家的轿子是难免的,可是您这里也不是全无过错,您家从这巷道里出来,总也要先瞧瞧这路口有没有人再说。”这青衣丫鬟见魏家丫鬟伶牙俐齿,比不得那车夫好欺负,一张俏脸登时带上三分怒气,她的主人已听见这声音,掀起帘子瞧了瞧,不由啊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陈家大小姐的丫鬟,难怪这样伶俐的口齿。”
陈家大小姐?睐姐儿的丫鬟忙瞧一下轿中的人,见有几分眼熟,但着实认不出是哪位,不由迟疑一下,青衣丫鬟见自己主人说出来人是谁,那气焰顿时消了八分,要是主人认识的人,这样争吵,可是不妙,忙压低声音问道:“这究竟是…”轿子中人是初小姐,她今日是去往自己兄长家,听李氏说起朝中弹劾陈铭远的事,心中不由十分快意,睐姐儿所依仗的,不就是她的父亲,等她父亲被免职,甚至被流放的时候,她还得意什么?
偏自己轿子又撞上魏家马车,初小姐心里更是快意到十来分,恨不得登时下轿走到睐姐儿车前,把她帘子掀起,嘲讽几句才能让心中喜悦满溢。可这在大街上,纵然初小姐再这样想,也不能这样做,只得压下心中想法,对自己丫鬟道:“你不认得她,她是尚书府的丫鬟,难怪这样傲气,只是仆随主人形,只怕再过些时,这尚书府三个字,就难提起了。”
说着初小姐掩口一笑,此时睐姐儿的丫鬟已经认出来人是谁,眉不由一皱,按说还算亲戚,怎么这位初表小姐说的话,竟这样巴不得陈家倒霉一样。初小姐笑完了方道:“好了,既然是尚书府的丫鬟,我们也不好冲撞了,就让开吧。替我问候你们家小姐,说再过些日子,也不晓得她这尚书千金,还当不当得起。”
说完初小姐把帘子一放,示意这边起轿走人,睐姐儿的丫鬟气的脸都红了,可也不能发火,只得回到车前,初小姐的话,睐姐儿在车里听的清楚,不由对魏钰一笑,接着心里叹气,这初小姐,这脾气还真是半点没改,幸好她已经出嫁,不然她嫂子对了这么个小姑,那才叫难呢。
魏钰的眉已经皱的很紧:“轿子中的人是谁,怎的这样阴阳怪气?”睐姐儿淡淡一笑:“理她做什么,她一辈子,只怕也就这样。”魏钰点头:“说的是,这样尖酸,也不晓得她丈夫受不受得了她?”睐姐儿故意歪头一想:“你这话倒提醒我了,我也该让人去打听打听。”
魏钰笑出声:“你不是这样的人,也不用去打听了,我们快些回家,我一日都没见到孩子了,好生想念。”夫妻说笑着,让车夫重新赶车上路,至于别人的尖刻,只要夫妻都一样想,这些尖刻和他们压根就没关系。
陈铭远请假数日,朝堂上的弹劾还是没有少,只是这弹劾虽多,来来去去的也就那么几条罪名,看似来势汹汹,实则不堪一击。陈铭远只每日在家喝茶赏花,睐姐儿也把孩子带回陈家,陈铭远逗弄下外孙,算是这么多年,少有的闲适。
十日之期转眼要满,这日曼娘给陈铭远收拾着明日上朝的穿着,见他进来就道:“你明日上朝,可要小心些。”陈铭远嗯了一声:“这是自然,我已不是孩子了。”曼娘瞧丈夫一眼,这人还是那样的英俊,虽然眉头已经有了皱纹,可却觉得,这皱纹压根不损他的英俊,反而平添了几分风采。
陈铭远见妻子瞧着自己一瞬也不瞬,笑着道:“怎的,你也觉得你的夫君十分英俊,你被迷住了吗?”曼娘啐他一口:“老不正经的。”陈铭远笑了:“我不正经,也是只和你不正经。”越说越不像话了,曼娘还要再说他几句,秋霜已经在门外道:“老爷,有客到。”
这些日子在家,客人越发来的少了,陈铭远咳嗽一声问道:“客人是谁?”秋霜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激动:“老爷,您出去了就晓得。”难道说这客人竟是没有带帖子的?陈铭远越发奇了,整理下衣服走出去,走到平日待客的小厅,门口守了一个人,那人却不是自己家的下人,而是天子的近侍,陈铭远的脚步不由顿下,天子近侍,那来的人是?
、338
这个答案在嘴边,但却有些难以说出,那近侍已经走到陈铭远身边道:“陈大人安好,您快进去吧,陛下的确驾临。”当日睐姐儿的满月酒上,天子也曾驾临,可那时他不过是三皇子,连太子都不是,现在来到自己的私邸,陈铭远收敛一下激动的心情,不是特别好的事就是特别坏的事,可不管是什么事,都是大事。
信步走进厅内,一个人正负手看着墙上的画,这么多年,陈铭远已经很熟悉他的背影,上前行礼道:“臣见过陛下。”当今天子转过身来,看向陈铭远摆手道:“起来吧,我只觉得…”说着当今天子自顾自坐下,示意陈铭远也坐到他身边,陈铭远依命坐下,看向当今天子,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天子方道:“方才看见这厅里的画,才想到,这幅画挂在这里已有差不多三十年了。三十年了,阿远,你我在书房一起读书时候,翻到的东西可还记得吗?”怎么会忘记呢?陈铭远的眼变的很温柔:“自然记得,那时不光是为臣,陛下只怕也惊呆了。”天下竟是如此之大,大的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这天下,原来除了天朝,别的地方并不都是蛮夷,那些地方,也不是皇家所说的贫瘠毫无出产,而是有黄金有珍珠有宝石有香料,有种种十分稀罕的东西。原来,这才是天下之大。天子长叹一声:“那个时候,我才晓得,原来山海经里的记载,竟是真的,以天下如此之大,有那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未可知。”
但两个少爷也知道,这些东西既被皇家密密保存,自是不能问出口的,毕竟数代先帝,都重申不许出海,说海外凶险,为子民计,自不能让民众涉险。可是少年的心一旦被打开,所有的禁令都成了探险的目标,这两个少年从此在皇家的藏书楼里,去寻找那些在外面已经被销毁的记录,查找当初先人的荣光,甚至互相立下誓言,若有一日,要让更多的人看到外面。
天王庙的和尚远渡重洋而来,有偷偷出海的商人带来海外珍稀的东西,那能在白日看到星星的玻璃筒,那能一扣机关,就能杀人的火器,那高大的,比日晷比沙漏更准确的报时钟,都足以让少年们惊叹。
少年的心从此多了一个梦想,既然外洋人可以远道而来天朝,那天朝人为何不可以远道去往外洋?而不是因为艰险,就困在这个地方。三十多年,两个少年已经长大,一个为当今天子,另一个为重臣,可是做了天子才晓得,并不是每一个天子都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所受到的襟肘更多,所要想的事更多。
天子的眼慢慢拢上一层黯淡,那样的掩人耳目,可也没瞒过多久。甚至还…,天子看着陈铭远,不忍心说出口。陈铭远垂下眼,轻声道:“陛下要说什么,臣已经知道了。明日,臣就上表请辞,从此之后,就…”
“可我不愿意。”天子声音已经带上了哽咽,看着陈铭远道:“我想知道海外到底有什么,我更想知道,海外的人对天朝有什么想法,而不是下诏重申海禁,让很多事物都变成传说。阿远,这道海,能够让外洋人远渡而来,那么,为何不让我们也远渡而去。”大臣们反对的理由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不外就是虚掷钱财,让天朝的繁荣富丽被外洋人知道,并不是件好事云云。
可是有些事,真的是关上门就能解决的吗?天子的眼里已经有泪,再没有任何事,比起将要到达彼岸,才被人横刀阻拦更让人伤心了。
陈铭远久久不语,伸手轻拍下天子的肩,天子的泪落了下来:“阿远,我,有些苦。”素来不管朝政的周太后今日召见天子,当头问的就是这件事,指责天子身为皇帝,怎能看着子民远赴海外,受尽折磨而不阻止,中间更是说到阿昭的事,说天子的心,到底是太软还是过分硬,竟让阿昭嫁给那样的蛮夷,让长宁公主泪洒京城。
到此,天子知道,自己输了,彻底输了,只能像历代先帝一样,重申海禁,收集民间海图再次销毁。至于天王庙的那些外洋和尚,用周太后的话说,也最好赶出去,免得他们用话语蛊惑人心。
陈铭远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天子,或者,天子也不需要安慰,只需要自己在旁听他倾诉,过了好一会儿陈铭远道:“陛下,若需一颗头颅,则请拿臣的去。”天子差点惊跳起来:“不会的,阿远,我怎么会想到拿了你的头颅去呢?我只是很伤心,可是这份伤心竟无人能说。毕竟不管是太后也罢,六宫嫔妃也好,她们都只会认为,我受到蛊惑。”
天子富有四海,众人之上,可有时竟寻不到一个说话的人。陈铭远再次开口:“臣明白陛下所思,可是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有些话,说的久了,就会深入骨髓,海外贫瘠,十分凶险,于是不能让子民远涉重洋。久而久之,那在前人典籍上记载过的事,会变成传说。
而天朝,会被变成全天下最繁华富丽的地方,于是关上大门,不让人窥见一分,才能保住平安喜乐,可是这样真能做到吗?天子伸手擦掉眼里的泪,拍拍陈铭远的肩:“我没事,也不需要你的头颅,毕竟你又不是通敌卖国。阿远,只是要委屈你。”
上书请辞,以免除众人的攻击,陈铭远低下头:“臣从跟随陛下那一日起,就明白了。况且不过就是不做这个尚书,有什么可叹的呢?”天子看着陈铭远,再次道:“我只是担心令堂。”陈铭远的眉微微一皱就道:“家母这个年纪,我很该奉她回乡养着。”远离朝堂纷争也好,天子看向陈铭远的眼里渐渐添上几分惭愧。
陈铭远又是一笑:“只是还不晓得,弹劾我的,还有虚耗公帑这一条,不知道这些公帑…”天子的眉紧皱:“说着光明正大的话,行着卑污苟贱的事,滑的像一条鱼。什么虚耗公帑,只是托词。”梁首辅所要的,不过是把陈铭远挤下,不让他入阁,不然依了天子对陈铭远的倚重,一旦入阁,梁首辅的首辅之位,形同虚设。
一旦陈铭远上书请辞,就已彻底断了梁首辅的后顾之忧,他的位子再无人可以问津。这些,陈铭远清楚,天子更是清楚。
天子并没久待,很快就离开。陈铭远并没送他离去,而是看着他和近侍一道走了,等到过了很久,陈铭远才坐回椅子上,从此后,就是真正的闲适了。
一双手搭在陈铭远的肩上,陈铭远并没抬头,只是拍拍妻子的手:“我没事,你也没事,不用担心。”曼娘坐到陈铭远身边:“我只是担心,你的雄才大略都被打断,你会一蹶不振。”四十岁的尚书,因为被弹劾而请辞,很多人就此一生都没恢复过来。陈铭远看着妻子的眼:“别担心,我不会的,曼娘。不当官了,我可以去教书,可以去做田舍翁。可以陪着爹娘回家乡奉养。睐姐儿小的时候,不是常嚷着要去踏遍河山吗?现在她不可以去了,但我们可以去,我可以带着你,不用多少人,就你和我,再带上一个管家,一起,去看遍河山。”
曼娘想点头,想笑一笑,可是眼角有泪滴落,只是轻声问丈夫:“真的?”陈铭远握住妻子的手:“当然是真的,你嫁了我,这二十来年也没好好歇歇,我们可以趁这个时候,还有精力,好好地歇歇。”
也不知道此时是谁安慰谁,曼娘勾唇一笑,把丈夫的手握的更紧。陈铭远闭上眼,或许,蛰伏是为了之后更加的高飞,而不是一蹶不振。
陈铭远在次日并没上朝,而是上了一道请辞的奏折。这道奏折的到来,也算平息了这些日子朝中对他的攻击。毕竟陈铭远出身陈家,陈家在朝中为官的人不少,比不得有些寒门官员,自可以无尽地打下去。
天子很快准了这道折子,当消息传来时,曼娘正带着丫鬟们收拾行李,这一回,是真要回乡长住了,两年,三年,或者,再不回京了。丫鬟们在外面说话,曼娘让人照着单子上的数目在点,偶尔抬头望望,这京城的天,大概许久都看不见了。
“老太太来了。”丫鬟在外通报,曼娘放下手上的东西准备迎出去,陈老太太扶着丫鬟的手进来,瞧见曼娘就道:“老三他,真的不做这个官,要回乡?”曼娘上前扶了婆婆坐下,又倒杯茶奉上才道:“是,陛下已经准了他的折子,媳妇也已经让人送信回去,让他们赶紧把家乡的宅子都收拾出来。”
陈老太太叹息了一声才道:“你别哄我,我听说,是老三惹怒了陛下,才辞官回乡避祸的。”曼娘微微讶异了下才想起今日有人来拜访陈老太太,不管对方是来打听消息还是来传消息的,曼娘都知道,这种事,拦不住。只对着陈老太太笑一笑:“婆婆您这话,我要驳一下了,阿远他和陛下从小的交情,这么些年也没犯过什么错,哪能惹怒陛下?”
陈老太太的眼低垂一下才道:“我知道,可是人心易变,特别是天子,那心更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不明白的。曼娘,如果…”
“娘,哪有什么如果。”陈铭远掀起帘子走进来,对屋里别的人道:“都下去吧,那些东西也不用带的太多,我们还会回来的。”真的会回来吗?陈老太太看着陈铭远:“你是说真的,会回来,也不怕你笑话,虽是家乡,可那里我真心住不惯。”
、339
陈铭远笑了:“当然会回来,娘,我也晓得您住不惯家乡,可是这要在京里,您想想,您是热闹惯了的,等我一走,这宅子定没有原来热闹,倒不如我奉着您回乡住几年,那时在家乡,您也一样热闹,好不好。”
陈老太太也笑了:“好,就算知道你这话是哄我的话,我也高兴。只是…”陈铭远拍拍自己娘的手:“娘,没有什么只是。再说谨儿已经大了,都娶了媳妇,媳妇也快生了,也该让他们经些事了。”
好容易哄走了陈老太太,陈铭远才摇头:“也不知道是谁在老太太面前说的,原本我想慢慢告诉的。”曼娘把一件衣衫叠起来:“这种事,常见的,你方才不是说去辞一辞众人的,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陈铭远把外面的衣衫宽掉,只穿了一件中衣,舀过扇子扇着风:“人情冷暖,现在我不在任上了,自然有人开始挡驾或者不在了。不过做也没做好,我的车刚调头,就见他家开门把一位访客请进去了。”曼娘拍拍丈夫的手,陈铭远毫不在意:“这种事,很平常的,我既然已经选了,那就不会后悔。”
丈夫还是自己嫁的那个少年郎,曼娘又是一笑,开始和陈铭远说些闲话,不外就是回到家乡后,那些屋子该怎么布置?还有族内的那些子侄们,很多都已不认得了,要怎么和他们来往。
陈家的人手多,曼娘又把这管家的事交给陈二太太,阿颜的身孕秦婉柔那边也派人过来调理,不用曼娘操心。秦婉柔是宗室贵妇,消息比起旁人来要灵通些,这日前来送一送曼娘,和曼娘说几句闲话就道:“这些日子我去外面做客,竟有人敢问到我脸上,说现在表弟已经不是尚书,女婿现在不过一个举人,瞧起来,我女儿嫁了陈家,有些失策。”
京城之中,永远少不了这样人的,曼娘勾唇一笑就道:“那你怎么做,是点头应了呢,还是跟着他们一起骂?”秦婉柔啐她一口:“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我哪有什么好脸色给他们?直接说,我女儿是县主,她的仪宾,按了朝廷法令,居于三品武官之首,可出入皇家私宴,你们这些连皇家私宴都不够格参加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女儿嫁的是失策还是得其所?”
曼娘抿唇一笑,给秦婉柔递杯茶过去:“这连皇家私宴都没资格参加的人,怎么问到你脸上了?”秦婉柔接过茶,吹一下杯中茶叶,轻描淡写地道:“就是因为她们没资格参加皇家私宴,才连眼色都不会瞧,有这样的内人,我倒为她们夫君一叹。”秦婉柔素日瞧起来都是和颜悦色的,有那么几个想讨好她,但反拍到马脚上的人也平常。
曼娘抿唇一笑,对秦婉柔道:“等我们回了乡,也要接了你的名声,免得被人一路冷遇。”秦婉柔斜斜地瞧曼娘一眼:“去,这话别人说倒罢了,你和我说,我才不信呢。你们陈家,在家乡那边,比在京城的声势还盛,更别提你还有这样那样的亲戚,谁要真冷遇你,那才叫分不清眉眼高低。”
曼娘的眉一挑:“你这话说的,连你身为亲王世子夫人,都被人问到脸上,更何况我一个失势的尚书夫人?”秦婉柔又要啐她,丫鬟已经打起帘子:“县主和大姑奶奶来了。”阿颜和睐姐儿手挽手进来,见了阿颜,秦婉柔的心就转到女儿肚子上去,先问问她最近睡的可好,又要她无需慌乱。
阿颜坐在秦婉柔身边摸着肚子道:“娘您这话说的,也太把我当小孩子了,皇兄性情温和,纵出了什么事,都少不了我的,我才不操心呢。”秦婉柔拍拍女儿的手:“你这样想就好。”阿颜只瞧着曼娘:“只是公公婆婆和祖父祖母都要离开,我这做媳妇的不能随身服侍,实在是…”
秦婉柔已忍俊不禁笑出来:“得,这话亏得我今儿亲耳听见,若换了个时候,我还当是我听错了呢,你这时候在你婆婆面前表什么孝心呢?我代你婆婆说一句,你别的事都不管,到时给你婆婆生个胖孙子就好。嗯,不是孙儿,是孙女也好。”说着秦婉柔一叹:“昨儿我还和你表哥说要打新首饰,结果你表哥竟然说什么,都这把年纪了,媳妇进了家门,女儿出了阁,转眼就要做外祖父母,还打什么新首饰。我可没好气给他,问他,你不给我打新首饰,嫌我老了,是不是想学别人一样,家里金钗十二行,你才满意?”
阿颜掩口笑了,睐姐儿已经道:“秦姨姨一点也不老,这和我们在一起,就跟姐妹似的。”这话也不能算吹捧,秦婉柔虽年近四旬,保养的却十分好,肌肤嫩滑,发如乌云,一双手还跟水葱似的,虽不能说望之如二十许人,但要说不到三十,别人还是会信。
秦婉柔的眉都快飞起来:“果然还是睐丫头嘴甜,我和你说,前儿他们给了个方子,说是照这个方子,不但能强身健体,到六十岁时,瞧着还和四十岁人差不多。我让太医瞧过那方子,说吃了不错,试了两日确实好,我今儿来,还想让你们试试这方子。”听着秦婉柔在那和曼娘说什么样的方子好,什么花做脂粉才更香,睐姐儿觉得自己心里的那些不确定渐渐消失,管别人说东道西做什么,最要紧的是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过了端午,曼娘夫妻也就侍奉陈老太太夫妻一起上路回京,虽有来送的亲友,但比起平日陈铭远出门,这送的人就少了许多,人情冷暖,概莫如是,曼娘夫妻也没多少在意,只和众人说了话就准备上车离开。
魏钰一家三口都来送了,睐姐儿的儿子已经会说话,只是搂着曼娘的脖子在说外祖母,不让外祖母离开。曼娘亲亲外孙的脸,又拍拍他的小脸蛋,叮嘱他要好好听话,就对魏钰道:“遇到这样的变故,才瞧出你是个什么人,我的女儿,托付给你我很放心。”魏钰对着曼娘夫妻一揖到地:“岳父母把爱女托付于我,我自然要好好待他们,还请岳父母放心。”
曼娘瞧向女儿,她已经长大了,做了母亲,明白事理,自己离开,并不会对她的生活造成多少困扰。睐姐儿努力告诉自己不哭,抬头看着自己的娘:“娘,我会好好的,您放心吧。”
曼娘拍拍女儿的脸,绯姐儿已经对睐姐儿道:“姐姐,我会照顾好爹娘的,你放心。”
睐姐儿拍拍妹妹的头:“你还照顾爹娘,你啊,不捣乱就好。”绯姐儿的小鼻子皱起来:“你什么时候见我捣乱过?”姐妹间的对话让众人都笑了,也冲散了离别的伤心。陈铭远走过来,看看天色:“该上车了,不然我们就赶不到驿站,今晚就要住在野外了。”
陈谨上马:“爹爹,我再送你们一程。”陈慎也跟着上马:“三哥你放心,这一路,我一定会把爹娘都照顾的好好的。”这些孩子们,曼娘和陈铭远相视一笑,正要上车离去时,远远地又来了一乘马,那乘马来的很快,到的面前上面的人滚鞍下马,陈铭远的眉不由一扬,此人内侍装束,难道是宫里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