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紫苏脑中嗡地一响,咽喉腥甜狂涌,头顶的万钧巨力却突然消散了。
蚩尤骑鸟贴地滑翔,蓦地破空冲起,纵声长啸。遍野绿草摇动,无数道翠碧光芒如星雨倒射,连绵不绝地汇入他的丹田之中,又在八极与八脉之间汹汹流转,涌入苗刀。
人刀合一,碧光冲天,宛如青龙破浪夭矫。
蚩尤生性桀骜好胜,遇强则强,一旦激起汹汹斗志,潜力立如地火喷薄。这一记“春回大地”以自身真气反激大地木灵,乃“神木刀诀”中至为简单质朴的招式,但由他使来,竟是霸猛绝伦,势不可挡。
应龙双臂剧震,再也封压不住,十字气刀陡然一分,骑龙腾空,被他逼得连连飞退。
遥遥望去,天地皆碧,四野如昼,一道青光闪着深翠浅绿的耀眼光芒,滚滚直冲夜穹。
九黎群雄纵声欢呼,士气如虹,在柳浪等人的指挥下,分合交错,飞跃狂奔,迎面冲杀着,呐喊着,穿过茫茫草野、汹汹火海,向着王亥那如磐石般巍然不动地战车方阵杀去。
※※※
空中群鸟穿梭盘旋,尖啼纷飞,鹰族将士呼啸着反复冲杀,虽被数倍于己的土族飞兽军包围,却骁勇凶悍,殊无畏色,纵然身中数矢,或被刀矛重创,依旧浴血激战,毫不退缩。
东,西,北三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晏紫苏低头四瞰,万兽奔腾,戈矛如林,最前沿的帝鸿旗军距离苗军北翼已不过三、四里之遥。正自凛然,夜穹中忽然亮起一道闪电,四野尽白。
“轰隆隆!”春雷滚滚,震得她怵然一惊。转头望去,东北方狂风忽起,刮得她妙目微眯,摇摇欲坠。
继而闪电四舞,如漫天银蛇奔窜;轰雷狂奏,若万千铜锤猛击。东北天边突然涌起团团乌云,狂潮怒浪似的层叠翻涌,急速逼近。不过片刻,便席卷星月,黑压压地笼罩四野。
东北方刮来的飓风越来越加猛烈,与西南风后的狂风迎面对撞,发出撕裂耳膜的尖利狂啸。
众鹰骑与飞兽军控制不住,接连凌空互撞,惨叫迭起。
草野上那赤红翻滚的火海亦忽东忽西,纷摇乱舞,接连冲涌起数十丈高的火浪,在漫天黑云与银亮闪电辉映下,蔚为壮观。
尸火兽骑被那狂风迎面刮卷,猝不及防,登时接连后翻飞撞,惊呼连连。九黎将士顺风就势,自然大占便宜,后背如被巨力所推,腾云驾雾似的朝前狂奔,精神大振,趁势奋力冲杀。
蚩尤一边雷霆猛攻,一边凝神聆探,心中陡然一震,脱口叫道:“风伯!”狂风中隐隐可听见号角之声,雄浑激越,当是风神号无疑!
话音方落,只听见一个破锣似的声音从东北方极远处的云层中传来,哈哈大笑道:“稀泥奶奶的,蚩尤小子,你和那疯婆子打架,风爷爷岂有不来相帮之礼?”笑声越来越近,狂风益猛。
黑云分涌,突然冲出一只巨翼黑鸟,遥遥可见鸟背上坐着一个矮胖肥短的秃顶老头,长须飘飘,腆着大肚,瞪着双眼、鼓着腮帮,吹着一支污迹斑斑的大弯角,腰间悬了一个巨大的酒葫芦,东摇西荡。
果然是几年未见的风伯!
晏紫苏又惊又喜,这老头疯疯癫癫,独立于五族之外,不与他人往来,唯与蚩尤、拓拔野、赤松子等人交情颇好;最喜喝酒捣乱,当年蚩尤与盟军大战时,他便曾几次暗中相助。今日有他助拳,当可压制风后飓风。
念头未已,又听一个笑声遥遥传来,遍野回荡:“有雷便有电,有风当有雨。如此良辰美景、故友佳朋,岂有不降暴雨、以示庆贺之理?”又是一阵闪电狂舞,雷声轰鸣,暴雨倾盆而落。
晏紫苏“啊”地一声,大喜过望。
那笑声嚣狂恣肆,赫然正是大荒雨师赤松子!
蚩尤想不到他们竟会罔顾生死,在这等凶险时刻赶来相助,热泪涌眶,纵声狂笑道:“妙极妙极!两位好朋友远道而来,我没什么美酒佳肴可招待,惟有砍下这些妖魔的头颅,舀盛他们的脑浆、鲜血,请君痛饮了!”苗刀素光爆舞,轰然猛劈入金光交错刀中,眩光四炸,杀得应龙骑龙飞退。
电闪雷鸣,狂风怒吼,暴雨如天河崩泻,遍野火焰登时被浇灭了大半。“哧哧”激响,雾气蒸腾,被狂风对刮扫卷,迅速扩散为茫茫大雾。
九黎将士欢声雷动,斗志昂扬,驭风急速冲杀。
火势既已转小,尸火兽骑兵的优势登时消减大半,在这些剽悍如虎狼的苗军冲撞下,很快便人仰马翻,七零八落。
土族军中号角长吹,也不顾自家将士,火矢冲天飞舞,密集穿入人兽,钉入地中,火焰重又轰然喷舞。被漫天大雨蒙蒙扑浇,四处烟腾雾绕,白茫茫一片,越来越难以看清周遭了。
被双向狂风席卷,遍野大雾急速蔓延,十步之外目不视物,瞬息之间变幻莫测,苗军奔速却无法减慢,被突然冲出的尸火兽猛撞,顿时冲天飞起,伤亡颇重,情势重转凶险。
十日鸟嗷嗷尖啸,身在高空,四周亦全是重重浓雾,蚩尤怒放青光眼,亦只能隐隐约约瞧见半里内的景象,心下大凛。
若无风伯、赤松子相助,苗军身陷火海,逆风而行,自是凶多吉少;但有了这狂风暴雨,又平添大雾,想要安然突围,谈何容易?一旦被敌军包夹围拢,后果更不堪设想。进退皆敌,左右两难,一时竟束手无策。
大雾茫茫,应龙骑着黄龙夭矫飞舞,环绕周侧,若隐若现,金光交错刀风雷激啸,光轮滚滚,灼灼如白日。
蚩尤心中一动,哈哈大笑道:“应龙老贼,蚩尤爷爷去也!”骑鸟急冲而下,苗刀光芒怒舞,直劈入尸火兽骑中,顿时土崩人飞,炸涌起团团青光,映得四下陡然一亮。
应龙哪容他逃脱?骑龙急追,气刀呜呜怒旋,不断朝他飞劈猛攻。蚩尤贴着人群上方飞翔,时而横扫千军,时而反身格挡。
苗刀青光碧焰,直冲斗牛,每一次交撞,都炸涌起绵延数十丈的狂猛光波,照得四下一片明亮。
十日鸟知其心意,嗷嗷尖啸,展翼急冲而下,夹护在苗军两侧,不断地吐出道道火光,遥相映照。
九黎将士精神大振,如有明灯指引,继续朝前全速冲杀。
当是时,忽听“咚”地一声巨响,众人脑中如惊雷乍爆,金星乱舞。
还不等回过神来,“咚!”“咚!”“咚!”“咚!”鼓声并起,震耳欲聋,群雄气血乱涌,胸肺憋闷得几欲爆炸,忍不住纷纷抱头狂呼。
冲在最前的百余名狼族战士脚步稍一趔趄,登时被尸火兽群迎面撞中,横空飞跌。后方众将士望见兽骑冲来,想要挥刀应战,却被那轰鸣声震得头痛欲裂,如疯似魔,东摇西晃地踉跄奔走。
群鸟惊啼,团团乱飞,鹰族飞骑更是摇晃难支,不断有人惨呼坠落。
晏紫苏脸色惨白,双手一松,险些翻身摔下。蚩尤大凛,撕下布帛,塞住她双耳,纵声喝道:“大家堵住耳朵,莫听鼓声!”
众将士纷纷撕布堵耳,但那奇异的战鼓声穿透力极是惊人,震天动地,远远盖过了雷鸣风雨。即便用几重布帛塞住,仍觉得耳中嗡嗡长鸣,头昏脑涨,仿佛有无数蚁虫爬过胸肺,穿过咽喉,直冲头顶,咬噬得麻痒难当,恨不能撕胸呐喊。
那些土族兽骑却不知在耳中塞了什么物事,竟似浑然不受鼓声影响,趁势驾兽狂奔,冲杀屠戳,渐渐地又重占上风。
密集狂乱的鼓声中,只听姬远玄的笑声从西面远远传来,如金钟铿然,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中:“苗贼乱寇,你们还没听出这战鼓是用什么兽皮所制么?从今往后,东海之上,流波之山,再也没有夔牛之吼了!”
蚩尤心中陡震,他久居东海,对那荒外第一凶兽的吼声再也熟悉不过。从那鼓声辨析,狂暴如雷,果然与夔牛音色有几分相似!
又听姬远玄嗡嗡笑道:“你们受困涿鹿,已达半月,也不想想为何竟无半个援兵来救?烈炎败走阪泉,自顾不暇;夸父困守古田,藏头匿尾;蛇族乌合之众,已被水伯围剿,指日可灭;金族群龙无首,封堵在雪山之间,进退两难;至于龙族……”
顿了顿,一字字地笑道:“嘿嘿,难道你们还不知道三日前,拓拔小贼便已兵败北海,葬身鲲鱼腹内了么?”
此言一出,震动更甚雷鼓,众人大哗。蚩尤纵声怒笑道:“放你奶奶的鲲鱼屁!帝鸿狗贼,拓拔乃神农弟子、伏羲转世,就凭你们这些幺魔宵小,也能奈得他何?弄了几张牛皮鼓,就想吹破牛皮,妖言惑众?”
姬远玄嘿然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水晶宫早已被寡人与水伯合力攻破,龙族死的死,降的降,全军覆没。若不是那些九大长老供出夔牛的下落,寡人又岂能擒获此兽,生剥其皮,做成这八百面夔牛大鼓?你们若顺应时势,现在弃兵,我还可饶你们一命;否则这夔牛便是尔等下场。”
苗军将士又是惊怒又是疑惧,哄哗不绝,就连晏紫苏也有些将信将疑。普天之下,除了夔牛皮外,又有什么鼓有这等惊天威力?帝鸿既得此鼓,拓拔野也罢,龙族也罢,自然已是凶多吉少。
惟有蚩尤丝毫不信,哈哈大笑道:“帝鸿狗贼,龙族男儿宁战死,不跪降,怎会向尔等妖孽低头?就算这皮鼓真是夔牛所制,也不过是你们用下九流的奸计捕杀,何足挂齿?区区八百面牛鼓,就妄想摇动我九黎军心,你也未免太小瞧我苗军将士了!”
蓦地聚气猛攻,将应龙迫退,纵声喝道:“九黎的男儿们,大声地告诉这些妖孽,你们在苍梧之渊做了几千年的囚奴,现在重返大荒,还想做别人的囚奴吗?你们是宁愿将自己的皮做成战鼓,战斗到最后一息;还是情愿让敌人踩着你的脊骨,喊你奴隶?”
苗军将士热血如沸,轰然怒吼道:“宁战死,不投降!”“杀光土妖,食其肉,喝其血!”将双耳重重塞住,高唱战歌,不顾一切地朝前冲杀。
大雾茫茫,闪电飞舞,夔牛鼓声与雷鸣交相迭奏,发狂似的捶击着涿鹿之野。狂风、烈火、暴雨、飞沙、箭矢……重重交叠,纷乱窒息。
放眼望去,什么也瞧不真切,只依稀望见无数人影在浓雾中穿梭狂奔,刀光闪烁,血肉横飞,不断有骷髅火兽怪吼倒地,不断有伤者惨叫飞跌。
轰鸣震耳,天摇地动,混乱中,什么也听不明晰,只有苗军的战歌声越来越高昂,越来越齐整,响彻天地。
※※※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死若星辰,生如朝露……”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托体山阿,同化苍梧……”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汝心之内,容我永住……”
相隔数里茫茫大雾,苗军的战歌却仿佛就在耳畔萦绕,和着那八百面夔牛战鼓,更觉雄浑悲壮。
万兽疾奔,狂风暴雨猎猎扑面,武罗仙子衣袂飘飘,与姬远玄并肩站在飞驰的战车上,手持千里镜,徐徐凝神扫望,将每一处厮杀、每一瞬战况清清楚楚地尽收眼底。
望着浓雾中,蚩尤率领九黎群雄以一当百,所向披糜,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她心下凛然,也不知是敬畏还是厌惧,摇了摇头,低声叹道:“陛下说得不错,若是明刀明枪地两军对战,纵然我们有二十倍之兵,也难打败这些九黎蛮人。”
姬远玄放下千里镜,眼中光芒闪烁,嘴角冷笑,淡淡道:“拓拔、蚩尤二人,一个聪明绝顶,一个勇冠三军,合在一处,几乎天下无敌。幸亏他们一个号称仁义,却是‘妇人之仁’,一个自恃勇猛,却是‘匹夫之勇’,只要寻其脉路,自可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武罗仙子嫣然一笑,妙目中满是温柔与敬服之意,握住他的手,道:“陛下洞察秋毫,算无遗策。此战若能灭了苗军,天下再无可敌之师。龙族也罢,烈炎也罢,少昊也罢,都只能乖乖投降啦。”
姬远玄苦心经营二十年,今日终于胜利可期,心中快意,莫以言表,忍不住昂首大笑。握着她滑腻柔软的手,突然又想起儿时牵着冰夷,在冰天雪地中相依为命的情景,陡然悲从心来,热泪险些夺眶涌出。
在他心中,至亲至爱的,惟有父母与妹子三人,尤其对那双胞同生的妹子,更是亲昵疼爱,无以复加。
母亲雄图大志,为了他日掀翻烛龙,称霸大荒,早早便已布局伏线,自小教他兄妹二人修炼“阴阳太极之身”,将来好以“伏羲、女娲转世”的身份,君临天下。
父亲虽宽厚无争,对于这等乱伦之举却是极力反对,乌丝兰玛假意屈从,将兄妹分隔两地,暗地里却依旧如故。
他耳濡目染,母亲教诲深植于心,对胞妹渐渐生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认定当与她同结连理,共治天下。
冰夷在母亲强迫下,隐姓埋名,女扮男装,于北海苦修元阴之身,终日闷闷不乐,几次悄悄逃回土族,与他相会。那些短暂而快乐的日子,也是他平生最为幸福的时光。
然而时光荏苒,随着冰夷渐渐长大,知道了母亲安排之意,也不知是尴尬、羞涩还是害怕,和他逐渐变得疏远起来,再不象小时那般鸿雁传信、时时相会,反倒想方设法地与他避开。
他虽偶觉失落,却也并未多想,在母亲辅佐下,一心于天下大业,表面韬光养晦,谦恭待人,暗中刻苦修炼,丰满羽翼,势力迅速壮大。
恰逢此时,蚩尤、拓拔横空出世,接连夺其风头,坏其大事。为剪灭这两个未来大敌,水圣女联合汁光纪,设计陷害蚩尤,不想却弄巧成拙,反让他着魔发狂,玷污了冰夷的清白之身。
一夕之间,全盘计划尽数打乱。冰夷羞愤欲绝,却又如得解脱,与他关系从此越发疏远,生下龙凤双胎后,为了避免子女沦落为自己同样命运,她更不惜与母亲誓死抗争。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在冰夷心底,自己从始至终只是一个兄长,别无其他。
他震怒伤心之下,将一切全都归罪于蚩尤,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此时眼见蚩尤再也无路可走,大仇将报,五味交集,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怒。握着武罗仙子的手,想着冰夷从前那雪霁冰消似的如花笑貌,心中更是痛如刀绞。
万兽狂奔,战车颠驰,四周尽是茫茫大雾,什么也瞧不见了。车内旗杆上,那青铜所铸的独臂人在狂风中呼呼飞转,偶一停滞,便笔直地指向前方,指引着驾车战士挥鞭策兽,全速前行。
武罗仙子秋波流转,嫣然道:“玄女心窍玲珑,巧夺天工。若没这八百辆指南神车,今夜要想在如此大雾中辨明方向,歼灭苗军,可不容易呢。”
姬远玄望着那飞旋不已的独臂铜人,胸膺窒堵,突然一阵莫名的迷惘。这指南车是乌丝兰玛亲自设计的,就连那铜人的侧脸也和她有几分神似,在这无边无际的夜雾中,仿佛就是她在为自己指明方向一般。
自己这一生之中,惟母命是从,凡事无论如何凶险,都有她为自己筹谋规划。但是……但是在这茫茫大雾中,究竟哪一条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走的道路呢?
又想起当日冰夷抱着双胞胎,蜷缩在雪山洞壁中,对着母亲哭喊道:“你操纵了我和大哥二十多年,还嫌不够么?还想继续来操纵我的孩子?我宁可将他们摔死,也绝不交给你!”
心中剧痛,戚戚有感。又想,倘若他和冰夷没有顺从母亲指明的方向,去争霸天下,一统五族,而是如父亲所望,简简单单、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会不会更加快乐一些?
这些念头在心底一闪即逝,听着四周那激越破云的号角声,霸业王图的欲念旋即又占了上风。深吸了一口气,母亲是对的,大丈夫生于世,若不能登临绝顶,俯瞰苍生,活着又有什么兴味?热血上涌,猛地挥舞骨槌,接连重击夔牛大鼓,高声喝道:“六年血战,胜负便在今朝!谁能取蚩尤项上人头,赏十万户,封一等公!”
四周呐喊如沸,夔牛大鼓震耳轰鸣,号角长吹。八百辆指南战车风驰电掣,引领着十万大军穿透苍茫大雾,狂潮骇浪似地急速推进。
箭矢如雨,破风起火,拖曳着道道红光呼啸而出。隐隐约约中,已能瞧见前方星星点点的人影了。
“嘭!”“嘭!”连声,数十辆战车率先冲入苗军侧翼,将百余名九黎将士瞬间碾于轮下,也接连撞飞了数十只狂奔而来的尸火兽骑。
刹那间刀光纵横,杀声震天,无数土族将士骑着猛兽,乘着战车,前赴后继地冲杀而入。
姬远玄乘车当先电驰,所到之处,钧天剑轰然怒扫,黄光连爆,也不知斩落了多少九黎将士的人头,心中的怒火却越来越加炽烈。
凝神扫探,瞧见前方大雾中,红色的巨鸟嗷嗷飞舞,青光刺目纵横,与一轮金光激战正酣,更无半点犹疑,蓦地踏足冲天飞起,厉喝道:“乔蚩尤,还我妹子命来!”
周身陡然一鼓,挺拔身躯骤然膨帐了数十倍,变作那浑圆如球的帝鸿怪兽,四翼平张,咆哮如雷,六只彤红的触足狂飙怒卷,猛地朝蚩尤当头抓扫。
“轰!”气浪鼓舞,土崩石炸,地面的火浪冲天怒涌。
太阳乌虽然堪堪避开,却被那猛烈的气波震得翎毛碎断,吃痛尖啸。晏紫苏更是腥甜狂涌,“哇”地一口将鲜血喷在蚩尤脖颈上。
蚩尤大怒,骑鸟冲天而起,便欲与他决一死战。晏紫苏紧紧抱住他,气若游丝似地颤声道:“呆子,快走!你一个人,可不是他们两人的对手!”
话音未落,身后气浪怒啸,寒毛尽乍,应龙的金光交错刀又已雷霆似地急攻而至,将他退路尽数封住。
帝鸿不给他片刻喘息之机,嗡嗡狂吼,忽黄忽红的庞大身躯倍增倍涨,飞旋猛撞,触角轰然扫舞。
刹那之间,蚩尤已陷入当世两大太神级高手的夹击之中,护体气罩接连震碎,惊险万状。
当是时,北边、东面鼓号汹汹,呐喊如浪,水、木两族联军也已相继冲到。
狂风呼啸,暴雨如倾,却浇不灭熊熊烈火,冲不淡刺鼻血腥。到处都是倒地悲嘶的猛兽,到处都是横飞惨叫的人影。一场前所未有的惨烈决战,就在这涿鹿之野的茫茫大雾中展开。
第十三章 渴饮长河
“嘭!嘭!”黄光连爆,蚩尤左肩被帝鸿触角扫中,剧痛攻心,险些从太阳乌上横跌摔落。大喝声中,左臂就势反转,将晏紫苏紧紧地抱于怀里,苗刀大开大阖,以攻为守。
八极怒转,碧光真气滚滚飞旋,将遍野木灵吸纳汇体,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猛威力,将帝鸿、应龙齐齐迫退。单打独斗,他谁也不惧,但此刻只手应战,以一敌二,还得时时刻刻顾及佳人周全,自是险象环生。短短片刻间,腿上、肩上、后背均已受伤,鲜血淋漓。
好在帝鸿、应龙二人忌惮其八极之身,一时也不敢靠近缠斗,气兵、触角稍一相撞,立时反弹震开,不给他半点吞吸真气的机会。只是不断地在外围飞旋穿梭,耗其真气,稍有空隙,立即猛攻偷袭。
十日鸟盘旋纵横,欲替蚩尤解围,却被气浪震得断羽纷飞,嗷嗷怒啸。
晏紫苏心中突突狂跳,又是惊怒又是忧惧,她蛊毒、暗器再过厉害,遇此强敌,也无丝毫插手之机。与其在此平添累赘,束手待毙,倒不如远远地躲开,让蚩尤心无旁骛地全力应战。蓦一咬牙,蜷身缩骨,陡然从他怀中挣脱滑落,朝下急速冲去。
蚩尤一惊,叫道:“苏儿!”待要伸手去抓,眼前气浪狂舞,应龙的金光交错刀业已迎面扫至,迫得他微微一滞。帝鸿乘机怪吼下冲,触角飞扬,章鱼似的朝晏紫苏兜头卷去。
晏紫苏的御风术虽然快逾闪电,但帝鸿兽身体形巨大,气浪又极之狂猛,被他触角遥遥笼罩,后心登时如遭万钧重锤,登时又“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断线纸鸢般飞旋跌宕。
十日鸟不顾一切地争先冲来,巨翼横扫,当空卷起炎风狂飙。“轰轰”连声,气浪层层炸涌,断翎乱舞,三只太阳乌被撞得冲天尖啸,余下六只竟被帝鸿触角紧紧缠住,“格啦啦”一阵脆响,猛烈扑翅,危在旦夕。
蚩尤惊怒大吼,双手反握苗刀,斜劈而上,青光爆吐出三十丈余,电舞狂扫。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方圆数百丈内仿佛突然爆炸,下方冲涌而过的兽骑、战车应声掀飞抛舞。应龙亦被震得翻身飞起。
火焰激迸,乱草横飞,巨石沙砾冲天暴射。无数道耀眼的绿芒如碧蛇破空,随着苗刀吐出的那道刺目青光滚滚怒卷,霎时间如巨龙夭矫,猛然撞入帝鸿鼓起的橘黄气浪中。
帝鸿巨躯陡一收缩,嗡嗡怒吼,触角尽皆抛弹,将太阳乌远远地凌空甩出。周身飞旋,六只触爪横卷狂飙,与应龙前后交夹,重新朝蚩尤汹汹猛攻。
当是时,只听赤松子哈哈大笑道:“两个打一个,算得什么本事?老子来凑凑趣!”乌衫猎猎,凌空急冲而下。水玉柳刀如玉龙飞舞,银河倒泄,将应龙生生迫退开来。在闪电与火光的交相映照下,乱须如草,神采飞扬,依旧是满脸玩世不恭的笑容。
晏紫苏心中大松,有他相助,鱿鱼当无大恙。当下强忍剧痛,驭风疾掠,冲入茫茫雨雾。
几个起落,她便已变成了土族骑兵的模样,凝神四扫,眼见一个金盔铜甲的大将正驾着战车从右侧疾驰而来,立时翩然跃下,一把扣住那人脖子,低声喝道:“快说,玄女在哪儿?”不等他答话,左手指尖一弹,“两心知”已倏然穿入他的胸膛。
※※※
闪电乱舞,天地陡亮。茫茫大雾中,无数蓝紫色土族的战车、兽骑、步兵呐喊着四面围冲,密集的火矢和暴雨一齐纵横破空,穿钉入地,或鼓窜起青红火焰,或激溅起朵朵水花。
“轰隆隆!”狂雷迭奏,和夔鼓、号角交相轰鸣,夹杂着飓风呼啸、万兽嘶吼以及遍野杀伐,震得天摇地动,心魂俱颤。
盘谷纵声狂吼,右臂挥舞开天斧,左手紧紧拉着柳浪,大步飞奔,穿过那忽明忽暗的夜色浓雾,朝西南冲杀。
他斧刃翻卷,已不知砍断了多少骨头,左腿、右肋各中了几支火矢,刀伤十多处,左肩上还插着一枝断矛,浑身鲜血,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大敌当前,他早已杀红了双眼,唯一的信念,便是坚守蚩尤所托,保护着军师柳浪冲出重围。
成猴子、赤铜石等汤谷群雄举盾挥刀,夹护在侧,不断地将流矢、飞矛格挡开来。卜算子缩着脖子抱头狂奔,脸色惨白,不住地喃喃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大凶之卦,大凶之卦!”
忽听隆隆轰鸣,兽吼震耳,左前方大雾中突然冲出一辆狮虎战车,迎头撞来。成猴子失声叫道:“老妖怪,小心!”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抱住卜算子朝外翻滚。
“咻!”红光怒舞,两人虽然从车轮下堪堪避过,成猴子却被一枝流矢穿胸贯入,生生钉穿在地,尖声惨叫。
青焰倏然高窜,成猴子衣裳尽数着火。卜算子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四处扑灭,颤声道:“猴子!猴子!”
群雄大凛,纷纷转身冲来。
盘谷怒吼声中,巨斧横扫,“轰”地抡中那辆战车轱辘,铜轮炸裂,车身陡然倾摇撞地,将车上的四名土族将士高高抛飞。还不等落地,已被围冲而上的汤谷群雄乱刀斩死。
稍一停顿,密箭飞舞,接连不断地穿没四周,冲起汹汹火焰。兽骑穿梭,刀光乱闪,又有许多敌军交错冲来,盘谷领着众人奋力抵挡。
这一箭恰好贯穿成猴子心脏,鲜血汩汩涌出,疼得连呼吸也不能了,他脸色苍白,奋力将卜算子推开,喘息道:“别管我,你们快……快走!再不走就……冲……冲不出……去啦……”
卜算子张口结舌,愣了片刻,才扶起他,颤声道:“猴子,你不会有事的。我……我带你走!”笨拙地将他背起,双腿却是一阵发软,涨红了脸,摇摇晃晃地朝前冲了几步,险些一跤摔倒在地。
只听成猴子微弱地呼着气,在他耳畔低声笑道:“老妖怪,你……你算得没错,我不会死在鲨……鲨鱼尖牙下,也不会饿死在汤谷,而是……而是注定死在荒郊野外、野……野狗的肚子里……”声音细如蚊吟,断断续续,被轰鸣声掩盖,什么也听不见了。
卜算子心中一沉,低声道:“猴子!猴子!”背上重如千钧,却杳无回应。大雨倾盆,浇淋在他的脸上,冰凉森冷,分不出哪些是雨水,哪些是眼泪。
周围火焰喷舞,人影闪烁,他茫然四望,脑中空白一片,昏昏沉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可是却始终无法醒来。喃喃道:“猴子,你不会死在野狗肚子里,我带你回东海。我们这就回汤谷,我们这就回家……”双手托紧他的腿股,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去。
大雾分合,狂风扑面,只听柳浪等人失声叫道:“小心!”两匹兽骑狂飙冲来,光芒闪动,卜算子只觉胸腹一阵撕裂似的剧痛,陡然腾空飞起。
当是时,眼前突然金光四舞,无数道红霞从东边浓雾中破冲而出。天地骤亮。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十日鸟盘旋纷飞,朝阳从扶桑树上冉冉升起,万里碧海金光粼粼。那么温暖而又美丽。那一瞬间,喜悦填膺,尘心尽涤,所有的恐惧、悲伤、愤怒、迷惘……全都烟消云散。
※※※
红日东升,浓雾渐散。密云层层退去,暴雨转小,狂风咆哮依旧,扑面刮来,尽是浓烈的血腥与焦臭之气。
雷声滚滚,夔鼓与号角声较之先前已大转稀落,苗军的战歌声却此起彼伏,雄浑高昂。
九天玄女骑凤盘旋,衣带飘飞,手持千里镜遥遥俯瞰,隐约可见前方烈火熊熊,兽骑狂奔,尸体堆积如丘,到处都是折断的戟戈、损毁的战车,鲜血与雨水汇集如溪,潺潺奔流。战况惨烈,触目惊心。
大战了整整一夜,无论是土族将士,还是水族、木族的远征军团,都已疲态尽显,而那残存的数千苗军虽然遍体鳞伤,阵形凌乱,士气却毫不低落,正乱中有序地杀透重围,朝这里奔来,距离洋水、黑河已不过十里。
风后又是惊异又是恨恼。想不到以二十倍之力,占尽天时地利,设下重重埋伏,仍然不能将这些蛮人尽数剿灭!眉梢一挑,格格笑道:“亏得玄女神机妙算,早料到苗贼会往此处突围,早早设下伏兵,以逸待劳。否则过了两河,便是桂林八树与赤水流沙,若让苗贼逃入其间,那可真叫放虎归山,功亏一篑了!”
大鸿、姬箫夜等人跃跃欲试,勒住飞兽缰绳,纷纷请战。下方山谷树林中,光芒点点闪动,六万土族精兵在此守侯了整整一夜,也都早已等得不耐,恨不能立时杀出,给予苗军残兵迎头痛击。
玄女嘴角漾起一丝淡淡的冷笑,柔声道:“苗贼眼下余勇犹在,正是逃生欲望最为强烈之时,何必逼他们做困兽之斗?等他们冲到这里,成了‘强弩之末,力不能穿缟素’,诸位再动手不迟……”
话音未落,只听东北边号角破云,杀声隐隐,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奔冲而来。众人一凛,纷纷凝神远眺。
但见晨晖中尘土滚滚,旌旗翻飞,万千兽骑突然从蒙蒙雨雾中冲出,在阳光照耀下,甲胄青碧,旗帜上的绣金“木”字灼灼闪耀,宛如神兵天降,势如破竹地急速杀入水、木联军阵中。
一个娃娃脸的巨汉哇哇大叫,当先奔在最前,速度竟远胜诸兽。双手气刀如虹,纵横怒扫,所向披糜。十几辆指南战车猛冲而至,被他随手一拍,立即迸裂撞散,接二连三地冲起数十丈高。那些猛犸、熊罴更是抛飞四跌,悲吼不已。
“夸父!”乌丝兰玛又惊又怒,这疯猴子的古田军明明已被围困在东荒山野,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杀到此处?
风后脸色更是难看,饶是她消息灵通,也没听到半点风声,一时大意,竟被这群乌合之众打了个措手不及。
苗军纵声欢呼,纷纷掉戈转向,朝东边杀去。水,木联军腹背受敌,登时大溃,朝着南北两翼节节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