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紫苏再不迟疑,檀口微张,默念驱蛊诀,“吃!”一只七彩蜈蚣从贝齿间怒射而出,不偏不倚地钻入延维左头左耳之中。延维“啊”地一声惨叫,探手捂住耳朵,踉跄后退,乌血从指缝间激射而出。

他手臂一松,晏紫苏立时施展两伤法术,奋力冲开经脉,一掌猛击在他肋腹,“嘭!”气浪鼓震,顺势翻身冲起,朝蚩尤电掠而去。

延维吃痛狂吼,右手凌空化爪,“哧哧”连声,五道气浪直冲其后背,蚩尤抢身飞挡,喝道:“滚你奶奶的紫菜鱼皮!”双掌绿光爆吐,两记“连天碧草”气势恢弘霸冽,“嘭!”气浪如光轮轰然荡漾,周身的九黎将领正欲冲上,便被四下震飞。

林雪宜传音喝道:“小子,快布太极阵,随我念解印决,用两仪光轮解开苍梧封印,放我出来!”

蚩尤背负晏紫苏,俯身疾冲,掌刀纵横,碧光呼啸怒舞,瞬间杀透人群,隔着中央石柱与烈烟石遥遥相对,随着林雪宜急念道:“已穷无化相,道有各行五,极八藏地天,仪两生物万……”旋身飞转,双掌如推空轮,风声“呼呼”大作,周遭登时旋起一圈圈雄浑刺目的碧绿光浪。

烈烟石稍一迟疑,亦逆向螺旋冲起,念诀挥掌,赤红色的气浪狂飙怒卷,绕体盘飞,与对面冲涌来的碧绿光浪反旋对撞,登时轰鸣连震,激荡起万千道绚彩霓光。

从上方洞口俯瞰,气浪滚滚盘旋,左红右绿,宛如太极图案,而两人所处之位,赫然便是阴阳两极。苍梧木柱正处于阴阳交接处,被双方气浪盘旋推挤,登时“咯啦啦”一阵轻响,又开始重新晃动起来。

众人惊哗四起。

“太极气轮!”延维骇怒交迸,他身为蛇族神巫,对伏羲、女娲合力所施的太极两仪真气再也熟悉不过,眼前这阴阳光轮虽然威力远不及蛇族二帝,但形神兼备,意气两全,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想到这小子与那丫头不过在此呆了十日,便有如此惊人进益,更是妒恼交加,当下杀机大作,纵声狂笑道:“择时不如撞日,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尔等赶着受死,唯有成全耳!”凌空疾冲,紫光真气滔滔怒卷,朝蚩尤雷霆猛攻。

延维性情虽然奸佞狡猾,修为却极之强猛,当年便是蛇族的四大神级高手之一,被困于不死山中数千年,倍受烈焰炙烤、万钧压顶,再加上八斋树妖时不时地激斗折辱,真气自是不减反增,已近太神之境。此刻全力狂攻,必欲置其于死地,饶是蚩尤勇猛绝伦,也难以抵挡。

轰隆连震,气浪四炸,蚩尤激斗了两百余合,呼吸窒堵,右臂、左腿、后背已是鲜血淋漓,伤痕累累,加之被铜链所囿,腾挪不开,只能绕着石柱连接飞退闪避,险象还生。若非晏紫苏在一旁不时偷施冷箭,驱蛊暗算,早已被延维震断经脉,劈成重伤。

九黎群雄欢呼怒吼,纷纷操刀舞矛疾冲而上,潮水似的朝烈烟石围攻,被她赤焰火凤扫中,登时浑身着火惨叫着飞退开去。她眼角瞥着蚩尤,一颗心七上八下,随之跌宕忐忑,几次想上前相助,但看到他身边的晏紫苏,每每又是一阵椎心彻骨的刺痛酸楚,无法呼吸,无法挪动脚步。

林雪宜喝道:“小丫头,你的心上人就快要被延维杀啦,还愣着做什么?快听我号令,与那小子组成两仪气阵,先合力对付延维狗贼,再抽空解开封印……”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闷响,延维蛇尾轰然横扫,碧光荡碎,结结实实地劈中蚩尤胸腹,他“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重重地撞在石柱上,晏紫苏惊呼抄身,将他霍然拉开,光浪炸舞,堪堪避过延维劈来的两道气刀。

烈烟石心中大凛,蓦一咬牙,闪电似的冲掠而起,奋起周身真气,双掌分卷,如狂飙怒浪,轰然连撞在延维的气刀上,生生将他逼退开来。自己亦虎口酥麻,气血翻涌,难受已极。

晏紫苏大喜,嫣然道:“多谢八郡主!”

烈烟石眼角扫处,见他们十指紧扣,紧紧相偎,胸口登时如被重锤猛撞,身子一晃,霎时间连气也喘不过来了。悲苦、愤怒、恐惧、厌憎、凄楚、伤心……像八道铜链紧紧地缠缚着她,将她的心寸寸绞扭成了麻花。脸色惨白,脑中空茫一片,怔怔地凝视了蚩尤一眼,也不说话,转身继续朝延维冲去。

霎时间,赤光气浪汹汹怒爆,奔雷呼啸,每一掌劈出,大开大合,无遮无挡,竟都是与敌同归于尽的搏命招式,饶是延维修为通天,被她气势所震,一时竟招架不得,连连后退。

蚩尤骇然道:“八郡主小心!”抢身冲上,想要护挡在她身边,错肩的刹那,却见一道晶莹的泪水从她脸上倏然滑落,宛如梨花带雨,凝露夏荷,心中一震,突然又想起当日在赤炎火山之中,她为自己所流的那一滴眼泪来。隐隐之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呼吸如窒,脸颊烧烫似火,不敢多想,喝道:“延维狗贼,纳命来!”铜链飞舞,气浪澎湃,与她一前一后,奋力交攻。

这两人一个汲取了众多凶兽邪魂的元神,一个沉埋了情火与赤炎真元,体内潜藏的真气深不可测;而“太极混沌诀”与“阴阳两议诀”的至大奥妙,都是循行阴阳交融、天人合一之道,催化体内潜能,经过这十日的修行又被八斋树妖强行贯通八脉,两人便如沉睡多年的火山渐转苏醒,一经激发,两相感应,便爆涌出惊天裂地的能量。

“轰轰”连声,碧光、红浪交错暴舞,时而如青龙、赤凤怒啸飞扬,时而化作太极光轮急旋横扫,将他接连杀退,转守为攻。

林雪宜大喜,咯咯笑道:“这才是我的乖师弟、好师妹!”语如连珠,急速传音指点,有如亲身与延维激斗一般,激动无已。

她被封印在苍梧木柱内数千年,虽然无法动弹,但对三天子心法早已尽悟其妙,了如指掌,就连八斋树妖的八脉神功也是她倾囊所授;八树妖虽然木讷愚钝,但胜在勤勉专心,各司一脉,浸淫修炼了数千年,合在一起时自然几无敌手。若非适才凝神为蚩尤二人通脉疏气,也绝不至于被延维用“风火瓶”偷袭得手。

加之林雪宜对延维恨之入骨,这数千年来,日日夜夜无不在想象着他日解印脱身之后,如何应用三天子心法,报仇雪恨;对他的神功、法术早已想出了各种克制、破解之道。

蚩尤、烈烟石依其指示,果然威力倍增,越斗越勇,迫得延维捉襟见肘,狼狈万状。

四壁人图所示的心法,原本只是天人合一、循行真气的基本要理,此刻听她指点,两人方知其中奥妙无穷,激斗之间,灵思泉涌,一些尚未悟明的要义也随之恍然领悟,融会贯通。

蚩尤精神大震,纵声长啸,奇招妙式层出不穷,烈烟石心中杂念也渐渐消散,配合无间,绚光气浪如彩菊叠放,虹霓流舞,所到之处,石崩壁裂,惊呼不绝,延维与九黎群雄竟被杀得踉跄避退,溃乱不堪。

晏紫苏瞧得喜笑颜开,喝彩不迭。

眼见延维已被渐渐逼到洞角,蛇尾盘蜷,林雪宜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传音道:“小子,延维狗贼想用‘飞龙诀’沿着石壁从上方滑走,你先侧身攻他左头,迫他转到右侧,然后再猛攻他七寸,等他再朝右转时,闪回到他左侧,他肋下必要露出极大空门……”

蚩尤此时对她已极为信服,当下也不多想,双掌翻飞,“碧木奔雷刀”呼啸激吼,急攻他左侧头颅,延维果然旋身右转,顺势朝烈烟石冲去。蚩尤不给他片刻喘息之机,如影随形,气刀怒卷,轰然直劈其七寸。

延维不及硬挡,只得再度转身俯冲,从烈烟石臂下闪电穿过,仓促间果真空门尽开;他身形方动,蚩尤便已抢身冲至其左侧,掌刀翻卷,纵声长啸,正欲朝他左肋奋力猛击,眼角扫处,心中陡然大凛,暗呼糟糕。

方才他与烈烟石并肩作战都是以太极为阵,旋转交替,故而攻守浑圆,绵密无隙,但适才的连串进攻虽然迫得延维阵脚大乱,自己却也游离出了太极阵外,烈烟石的斜后侧更是空门洞开,这一掌击下,即便轰中延维肋腹,烈烟石的后心也极可能被人蛇扫中……

念头方起,延维果然翻身腾尾,一掌向烈烟石的后背怒劈而去!

蚩尤惊怒喝道:“妖女,你教的什么烂虾招式!”抄身疾冲,闪电似的挡在她身前,翻掌怒扫。

林雪宜咯咯笑道:“小子,我只管教你杀他,小丫头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只听晏紫苏失声惊呼,狂风凛冽,瞬间咫尺,电光石火间,延维身如鬼魅,早已转到他身后,朝他背部雷霆劈来,蚩尤心中一沉,真气下意识的转入督脉,正欲转身避开,“轰!”眼前一黑,脊椎剧痛如断!

两人身子齐齐一震,九黎群雄欢呼如沸,烈烟石脸色煞白,仿佛被冰雪僵凝住了,彻骨冰寒,低声道:“蚩尤?蚩尤?”空茫恍惚,如在梦魇,一时竟忘了上前。

霎时间,蚩尤周身如炸,耳中隆隆,什么也听不着、看不见,只觉得奇经八脉火烧火燎,“命门穴”突然气旋狂卷,既而“期门穴”、“日月穴”……等七个穴道齐齐朝里一缩,漩涡齐转,蓦地弓身振臂狂吼。

延维右掌抵在他的后背上,正哈哈大笑,得意已极,掌心忽然一紧,右臂剧震,仿佛被一个狂猛已极的漩涡陡然卷入,脸色微变,想要抽掌拔离,掌心却像是磁石附铁,紧紧吸在他的“命门穴”上,体内真气倏然破掌而出,汹涌不断地朝他奇经八脉冲流而去。

延维这一惊非同小可,奋力挣扎,但越想甩脱,手掌反而吸附越牢,情急之下,左掌朝他背后奋力猛击,岂料方一触及,立时又被紧紧吸住,周身随之剧烈抖动起来,真气滔滔狂泻,宛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霍然醒悟,惊怖欲爆,嘶声惨叫道:“八……八……八极大法!”

奇变陡生,洞内陡然沉寂,众人骇异地瞪着两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晏紫苏、烈烟石亦圆睁妙目,云里雾中。

林雪宜尖声大笑道:“延维狗贼,你也有今日!这小子两仪相济,八极相通,你别处不打,偏偏要打他八极,这就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蚩尤周身剧痛如裂,只觉得两股真气狂潮怒洪似的冲入自己奇经八脉,在八处穴道间循环冲涌,撞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难受已极,迷迷糊糊中听见她的笑声,陡然一凛,神志稍清。

只听晏紫苏失声道:“八极大法不是……不是当年黑帝玄北臻所创的奇功么?当今大荒,只有天吴一人修成,鱿鱼又是从哪里学来……”

“玄北臻?原来当年那小子叫玄北臻么?”林雪宜大笑声脆如银铃,夹杂着尖锐的愤怒与讥诮,“那恩将仇报的小子从这里盗学了三帝心法,竟然还敢恬不知耻地自称独创?天下人竟然也信以为真?可笑,可笑之极!”

蚩尤心中大震,听她言下之意,难道玄北臻的“八极大法”居然是从“三天子心法”盗学衍变而成?

思绪急转,想起《五行谱》中所说,天地有八极,分别为苍门、开明之门、阳门、暑门、白门、闾阖之门、幽都之门与寒门,与八卦一一对应,各具五行属性。天地间的阴阳五行之气便在这八极相互转换循环。

与天地相同,人体也分有八极,与奇经八脉对应。只要能寻到这八个要穴,汲取五行真气,便能修成通神彻鬼的八极之身,即使没有五德之躯,也能将吸纳的五行真气,化为已用。

再想起连日所学,随时辰变化修奇经八脉、按日月之光炼阴阳两炁、八穴真气循环贯通……果然无不与之交相契合!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几日,“日月”、“命门”、“期门”等八处穴道为何会有那等异样的气旋,才明白林雪宜所说的“两仪相济,八极相通”又是什么意思了。

“三天子心法”博大精深,蚩尤虽然天资极高、真气狂猛,也不可能在短短十日内便修成八极之身,但林雪宜为了让他们及早修成神功,解开封印,让二八神人虏来了九黎神兽,一则逼迫两人与凶兽激斗时,领悟阴阳融合的至理,增加默契,二则故而诱使两人吞吃兽珠、兽血,尽快提升真气。

若换了旁人,短短几日连吞九大灵珠,早已异化为兽,发狂而死,所幸蚩尤体内有伏羲牙坐镇,再加上“三天子心法”的阴阳妙法,终将凶兽元魄全都由“期门穴”收入八极八脉之中。

而后,等到两人初有小成,林雪宜又让二八神人助他们强行贯通八极。经过这连番际遇,蚩尤终于比烈烟石更先一步筑成“八极之基”。但真正助他修成八极之身的,却是想置他于死地的延维。

方才延维一掌击出时,正值午后,是一日中阳气最盛之时,而督脉是手足三大阳脉之气海,他依照十日来所学,下意识地将周身真气转往督脉,沉潜于八极之一的“命门穴”,气旋激生;而延维又偏偏一掌击在他“命门”要穴上,内外贯通,水到渠成,顿时将延维体内真气强行吸纳入其督脉之中。

想到自己阴差阳错,竟在不知不觉间修成了被天下人视为第一邪功的八极大法,与夙仇天吴同为八极之身,蚩尤心底五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是惊是惧是悲是喜。

延维周身剧抖,真气狂泻不止,恐惧急怒几近崩溃,双头青筋暴起,朝着九黎群雄嘶声大吼:“汝等呆着作甚,还不速速将吾拉开!”

九黎群雄如梦初醒,纷纷如潮围涌,抓住延维朝后拖去,但手指刚一碰触,登时如遭电击,纵声惨叫,簌簌颤抖,指掌紧紧地贴附在他的身上,再也抽撤不出。

后方冲拥来的众人接连相撞,惊呼迭起,黏成一条长龙。倾刻间,便要近千人的体内真气泄洪似的冲入延维的体内,再经由其手掌,汹汹汇入蚩尤的督脉之中,光芒滚滚闪耀。

九黎各族骇然止步,哗声如潮,不知当如何是好。

晏紫苏又惊又喜,咯咯大笑。

烈烟石心中亦如释重负,浅绿色的妙目凝视着蚩尤,脸上红晕泛起,嘴角泛起淡不可辨的笑意,泪珠却在眼眶中盈盈晃动。

只听林雪宜传音道:“小丫头,又哭又笑的做什么?要想和你心上人一道挣脱铜链,就快快随我念诀施法!”

洞外的万千九黎将士听到声响,潮水似的冲跃而入,看到这景象无不目瞪口呆。

星骐喝道:“先将那两个女子拿下!”众人对晏紫苏的“女娲转世”身份多少仍有些顾虑,略一迟疑,纷纷转身朝烈烟石冲来。

烈烟石气浪翻卷,将他们轰然震飞,旋身冲起,与蚩尤面面向对,悲喜交织,低声道:“多谢。”右手凌空遥对他的左掌,赤光、碧气轰然对涌,随着林雪宜念道:“已穷无化相,道有各行五,极八藏地天,仪两生物万,极太蕴沌混,地天开古盘……”

气光荡漾,环绕着两人滚滚盘旋,左边一半深碧浅绿,右边一半姹紫嫣红,对撞喷涌,绚光炸射,朝着中央石柱螺旋绞纽。

九黎群雄想要冲上前去阻挡,被那气浪离心飞甩,登时拔地飞起,交相猛撞在四壁上,惊呼怪叫,此起彼伏。余下众人大骇,纷纷退回四壁,贴地盘坐。

太极气轮越转越快,狂风呼啸,绚丽万端。众人呼吸窒堵,目眩神迷,恍惚中只觉得自己也被那光轮卷溺,天旋地转,晕眩欲呕。

“咯啦啦”一阵巨响,那中央石壁陡然如麻花似的扭动起来了,裂纹迸舞,整个山洞剧烈摇晃,隆隆作响,众人尖叫狂呼,想要爬起身逃出洞口,却被那狂猛气旋紧紧压住,不能移动分毫。

混乱中,洞外红光炸舞,轰鸣不绝,无数道赤艳的霞光从蓝天纵横冲落,只听有人嘶声大叫道:“天梯断啦,天梯断啦,天要塌下来啦……”

第十八章 焚心似火

蚩尤只觉千百道真气如江河汇海,滚滚不绝地疾速涌入自己督脉,周身如皮球膨胀,“哧哧”激响,白虎皮衣细纹迸裂,就连自己皮肤亦越绷越紧,青筋怒暴,似乎稍不留神,就会炸裂成万千碎片。

心中大骇,纵声狂吼,将真气汹汹冲向双掌,默念苍梧解印诀。绚光怒舞,轰隆狂震,整个山洞仿佛都随着那中央石柱螺旋扭动起来。

“轰!”

光芒狂暴,炽白一片,蚩尤双臂巨震,“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与烈烟石双双后翻跌飞,气旋登消,延维等千余人如被巨浪推送,纷纷四抛翻弹。

几在同时,绚光如狂涛炸涌,层层叠叠地朝四面八方咆哮狂撞,“嘭!嘭!”石柱陡然断裂迸炸,气浪掀飞,碎石乱舞,四周惨叫迭起,霎时间,便有数百人被乱石打成筛子,鲜血激射。

余下的千余人拔地飞撞,被那霞光气浪死死地挤压在四壁上,呼吸窒堵,动弹不得,只听“咯拉拉”脆响不绝,身后石壁急剧龟裂,忽然轰隆迭暴,震耳欲聋,万千道光柱从裂缝中纵横射入,那坚不可摧的石壁竟瞬间寸寸炸散,朝外轰然怒舞。

众人惊呼如沸,冲天四飞。

狂风呼啸,铜链飞扬,蚩尤和烈烟石气血翻涌,齐齐破空冲起,耳畔轰隆怒震,夹杂着林雪宜的咯咯大笑,以及延维气急败坏的凄厉嚎叫:“三天子之都毁矣!三天子之都毁矣!”

烈烟石眼眸望去,那道铜链依旧锁扣在自己的皓腕上,另一端仍与他的手臂紧紧相连,心中一紧,又徐徐地放松,说不清是失望、喜悦、恐惧,还是悲凉。

前方,那高插入云的苍梧巨树正斜斜倾倒。万里蓝天,霓霞奔泻,无数道姹紫嫣红的火浪纵横飞舞,流星雨般的呼啸冲落,撞入沧海,撞入大地,红光摇曳吞吐,轰鸣四起……

是不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这一场属于他和她的烟火,这个世界就此毁灭了呢?她惘然地凝视着这壮观瑰丽的奇景,呼吸如窒,泪水迷蒙,嘴角却泛起了一丝凄楚而甜蜜的微笑。

在这万物焚灭的时刻,在着虚浮无依的狂风中,心底突然变得说不出的温柔和宁静。不再去想无法想起的过去,也不再去想不敢设想的未来,任凭着命运的锁链连接着他和她,跌宕在漫天怒啸的火浪之间。

当是时,一道炽烈紫火不偏不倚,狂飙似的怒撞在铜链上,“嘭!”火光炸舞,两人身形一晃,顿时朝下抛落。

漫天霞云如漩涡怒转,滚滚崩塌,火球激吼,在他们四周交错冲射,蚩尤心焦如焚,四下扫望,纵声大吼道:“紫苏!紫苏!”声音如惊雷回荡,在刺耳轰鸣声中历历清晰。

过不片刻,南面遥遥传来晏紫苏清脆的笑声:“鱿鱼!鱿鱼!我在这里!”越来越近。蚩尤大喜,拽着铜链转身冲去。

烈烟石心中巨痛,如梦初醒,泪水险些又夺眶而出。

轰隆声中,只听林雪宜在耳畔笑道:“啧啧,小丫头,瞧你像千年不化的冰山,怎地会为了这愣小子春消雪融,流了这么多的眼泪?要不要姐姐我帮你杀了他和那小妖女,为你出一口恶气?”

话语未落,身上陡然剧痛,八道铜链齐齐收紧,烈烟石大凛,叫道:“蚩尤小心!”

气浪狂卷,人影闪烁,“咿呀”怪叫声不绝于耳,那二八神人不知何时竟已从火风瓶中冲出,各抓铜链一端,朝外交错飞掠,“叮啷啷”铜链疾收,两人登时相撞一处,挣脱不得。

太阳乌“嗷嗷”怪叫,驮着晏紫苏疾冲而来,巨翅狂扫,想将树妖拍开,却被其回掌猛击,震得冲天飞起。

蚩尤喝道:“妖女,说好了,解开封印,便断开这两仪八卦链,又想反悔么?”

林雪宜飘然飞来,左手提着延维,右手握着那八角青铜瓶,双腕、双踝上的铜链已然震断,咯咯笑道:“小子,年纪轻轻,何以记性却如此之差?我只说你解开封印,我们便能离开三天子之都,可没说帮你断开神链。再说你们身上的两仪八卦链与我的铜链大不相同,是伏羲、女娲亲手所铸,坚不可摧,我又有什么能耐断开?”

延维摇头大笑道:“噫嘻!苍梧封印乃天谴之印,孰敢解之,必遭大难耳。黄毛小儿作茧自缚,引火烧身,活该,活该。”四目怒火欲喷,幸灾乐祸,显是对他已恨之入骨。

蚩尤大怒,这才知中了老妖女的圈套,真气爆涌,奋力拽扯,“当啷!”八链剧震,二八神人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怪吼交错,拽紧铜链,环绕着两人回旋疾冲了几圈,重又五花大绑。

蚩尤吞吐了延维等千余人的真元,此时体内真气之狂猛,已臻神级,再加上烈烟石之力,几可开天裂地,但那铜链毕竟是上古两大蛇帝炼造的神器,任由他们如何挣扎,始终纹丝不动。

火浪呼啸,炎风鼓舞,八树妖拉扯他们,朝下急速冲去。

晏紫苏怒极,奈何所有的蛊毒、暗器都已被延维收到火风瓶中,想要与她拼死一搏,亦无半点儿胜算。只得骑鸟尾追,咯咯笑道:“想不到堂堂蛇族亚圣、不死国主竟是个卑鄙无耻、恩将仇报的蛇蝎毒妇!你如此报答恩人,对你自己又什么好处?”

林雪宜笑吟吟的也不生气,翩然飞掠,柔声道:“小丫头,天下之事,原本就是好人受累,恶人当道。我被封印在苍梧木中数千年,历经数劫,终于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嘴角露出一丝凄楚的冷笑,道:“起初,我苦苦祷告,只要有人能来救我,定当肝脑涂地,竭力以报。那一年秋天,终于来了个一个小子,就是你说的那玄北臻了。他被什么白帝震断八脉,打得大败亏输。误入九嶷山,站在火山口,一时万念俱灰,便跃了下来,恰好摔在了这三天子之都……”

蚩尤一凛,凝神聆听,风声呼呼,轰鸣滚滚,只听她淡淡道:“我欣喜若狂,只道苍天有眼,派人来救我出去,于是便叫八斋神好好地照料他,传他这壁上所刻的三天子心法。他倒也聪明,过了一个多月,便初有小成。到了第三个月,他筑就‘八极之基’,认为我再没什么可教他的了,于是便趁着八斋神回不死山休眠之际,将三天子之都内所有的太古神器全都席卷而走……”

延维“啊”的一声,满脸痛惜惊恼之色,恨恨道:“无耻!无耻!”

林雪宜也不理他,又道:“……就连当年我与女娲一起炼制不死药的神壶也被他一并盗走。临走之前,还对我冷嘲热讽,说他日无敌天下之时,会再回来为我烧一炷高香。”

冷笑一声,又道:“幸亏那时我也尚未尽悟‘三天子心法’之妙,传他的两仪八极之法颇多谬误,他若真按此修炼,不出一年,必定走火入魔而死。过了一千多年,也没见他来给我烧香,只怕早已横遭天谴,死无葬身之地了。”

众人这才明白何以短短三个月后,玄北臻便能自创所谓的“八极大法”,并在与白帝再度决战之时,将他的白金真气吞攫到了自己体内,大获全胜。而他之所以乐极生悲,被天雷轰顶而死,多半也是因为误练心法,走火入魔所致。

蚩尤听到她提到女娲炼制不死药的神壶,心中一动,忍不住道:“难道无晵蛇姥当年在北海拣到的女娲药壶,便是玄北臻从这里盗出去的么?”

“无晵蛇姥?”林雪宜秀眉一挑,咯咯笑道:“你说的便是那自称无晵国神女的朱卷螣么?这几千年来,活着从天梯离开三天子之都的唯有三人,她便是其一。”

众人大奇,又听她淡淡道:“那小妖女也不知从哪里拣到了女娲药壶,凭着玄北臻留下的兽皮地图,竟然找到了这里。见着我,便哭哭啼啼地认我祖宗,说要救我出封印,一起重振蛇族。这些年来,我虽然见过了众多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早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但念她是不死国之后,便想给她一次机会……

“于是故意说八极大法是邪术妖法,修之不得,只传了她一些太古的蛇族法术与武功,心想,只要她真心是要助我离开,我再传她心法也不迟。嘿嘿,不料这小妖女精通蛇文,对壁上的心法文字尽皆识得,知道我在骗她,怀恨在心,暗地里自学自练,表面却装作若无其事……

“但那壁上的心法与壁画一般,都是按照日月光柱照射的顺序刻成,她虽然精灵古怪,却哪能瞧出其中奥妙?按那错误的心法修炼,过了不到两个月,便已经脉错乱,神志发狂。”

蚩尤、烈烟石对望了一眼,心中大凛,庆幸不识蛇文,否则这十日内乱序修炼,多半也要走火入魔。

林雪宜道:“我念她是族民后裔,将她劈头大骂了一通,仍让八斋神助她修复经脉,谁想她不但不感恩悔改,反而对我恨之入骨,那几日内,装作感激涕零,趁八斋神不留神时,暗中却给他们下蛊施毒……哼,可惜她忘了,八斋神是神木之精,又怎么怕这些蛊虫剧毒?奸谋败露,她便立即逃之夭夭,连夜从天梯爬出了苍梧之野,从此再也不敢回来了。

“数千年来,侥幸撞入三天子之都的共有一十九人,却没有一个是想真心助我离开,就连自称是我后裔的小贱人亦不例外。我这才醒悟人心险恶,自私阴毒,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与他们客气?”

林雪宜秋波流转,凝视着蚩尤,咯咯笑道:“所以从那朱卷螣逃离此地的一刻起,我便发誓,今后再有人来此,我诱他解开封印之后,不会亲手杀他,但定要让他尝尝我这几千年所受之苦,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晏紫苏怒骂不止,原本还想逼出体内的蛊母,下到二八神人身上,听了她这番话,只得另思良策。

蚩尤暗想:“原来大荒中各种不死药方、八极大法全都是从三天子之都流落出去的。玄北臻八极之身小有初成,便能打败白帝,几尽无敌;蛇姥不过学了些皮毛,居然便可纵横天下,叱咤风云……若真能将所有心法融会贯通,打败水妖,重建蜃楼城,又有何难?”

他心中怦怦大跳,激动莫名,但旋即又想,眼下天梯已断,即便真可以挣脱两仪八卦链,打败二八神人与这妖女,却如何重返大荒?一念及此,喜悦登时转淡。

思忖间,火浪纵横,轰鸣四震,众人已冲落海岛。

石崖崩塌,树木尽焚,到处浓烟滚滚,一片狼籍。那山洞更已如巨坑,四壁荡然无存,剩下的石壁残基上,坑坑洼洼,裂缝纵横,什么蛇文、人图也瞧不见了。

眼见三天子之都全然震毁,满壁心法化为乌有,延维脸色惨白,满嘴发苦,恨不能将林雪宜碎尸万段。奈何此刻真气全被蚩尤吸走,周身酥软,性命又悬于这妖女之手,心中早已几欲炸裂,脸上却还得挤出苦笑来。

林雪宜一把将他抛掷于地,笑吟吟道:“延维神上,你处心积虑,玷我清白,害我蒙冤,不就是想要这三天子心法么?如今这心法只在我脑海之中,不如由我贯通你八脉,再慢慢地传授你如何?”素手一翻,按在他的头顶。

延维大骇,连连伏地叩首,颤声道:“仙子误会耳!仙子误会耳!仙子乃天女转世,冰清玉洁,吾岂敢冒犯乎?实乃……实乃八长老窥视仙子美色,以淫药玷污仙子之清白,而复栽赃于延维耳!八长老知仙子醒转,定然向女帝哭告,是以先下手为强,诬陷仙子欲私访三天子之都,解印大鹏金鸟也……”

林雪宜柔声道:“神上方才不是全都招认了?怎么现在又全都推诿到了八长老身上?莫非是年纪老了,记性不好了么?不如让我帮你疏通疏通脑子……”柔荑一翻,紫光轰然灌入他的泥丸宫。

延维嘶声惨叫,四眼翻白,周身簌簌狂抖,鲜血不断地从七窍溢流而出。

蚩尤大凛,虽然对这奸猾小人极为厌憎,但见她手段如此毒辣,仍不免恻然。晏紫苏、烈烟石却瞧得心下大快。

林雪宜嫣然一笑,在他耳边呵气如兰,道:“神上气血已畅,不如让我再帮你通通经脉吧?”不顾延维哭叫讨饶,手掌又按到他胸前,“砰砰”连震,延维惨号凄厉,任脉已被完全震碎。

接着素手翻飞,气光炸涌,延维周身剧抖,鬼哭狼嚎,督脉、带脉……奇经八脉全被她一一震断,瘫坐一团。

适才三天子之都内的九黎蛮人大多未能逃离,不是被天火烧死,便是被乱石撞晕,守在洞外的各族群雄不明究竟,远远瞧见此情此景,大为惊骇失望,想不到这自称法力通天的太古第一蛇巫,竟然如此不济,登时大转鄙夷。

当是时,极远处“轰隆隆”一阵巨响,苍梧终于彻底断折,朝南重重地撞落在九山旷野之间,天际红光怒涌,烈火熊熊,灿如霓霞流舞,赤蛇冲天。

数万九黎战士大多藏在岛崖之下、洞窟之中,听见南方轰鸣,纷纷骑着鸟兽冲天眺望,一时间惊呼悲吼,喧喧如沸。

三军出征,他们的妻儿父母仍在家中翘首盼归,此刻天火涂炭,不知九族村寨是否会被烧成一片废墟?惊惧忧急之下,登时有数百人不顾危险,骑兽朝南飞去,被那密集缤纷的火浪击中,浑身着火,惨叫摔落。

林雪宜拍手大笑道:“苍梧树的九枝便是九嶷火山,如今天梯倾倒,雷火奔泻,八百里苍梧之野顿成焦土,这些蛮族囚民早就当死,今日总算偿了旧债!”

群雄虽听不懂她的话语,但瞧其神色,也知在幸灾乐祸,悲怒如爆,纷纷雷鸣狂吼,骑兽朝他们猛冲而来。

林雪宜妙目微眯,笑吟吟地道:“小师弟、小师妹,好歹是你们解印放我出来,我可舍不得难为你们。但这些蛮民杀不杀得了你,又或者,这些天雷火球烧不烧得着你……我可就不知道啦。”说着轻轻地拍了拍手。

二八神人拖着蚩尤、烈烟石,掠到那横斜着的苍梧巨树旁,铜链飞舞,紧紧缠缚在树柱上,又取出两个圆环铜锁,将铜链扣死。

空中传来“咿呀”怪叫,不死山中所见的那只黄羽赤头的大鸟展翅疾冲而下,林雪宜翩然飞跃其上,回眸笑道:“延维神上,我去取盘古九碑了,多谢你当年赠送的九黎山地图。你是不死之身,想必不会害怕这些蛮族囚民和区区天火吧?”骑鸟冲天飞起,笑声如银铃不绝。

去势极快,九黎群雄追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与二八神人消失在漫天火浪之中。

延维绝望惊怒,正自大骂不绝,“咻咻”连声,万千箭矢迎面怒舞,周身霎时间便中了十七八箭,痛得凄厉长呼,叫道:“大胆!吾乃延维大神也,拜我而飨者,可得天下也。汝等射吾,不惧天谴乎……”天上红光呼啸,一道火球恰好撞在他的头上,火焰乱舞,焦臭扑鼻。他惨叫着接连左右扑打,却忘了真气全无,手心登时灼烧入骨,疼得甩手狂呼。

九黎群雄此时怒火填膺,再也不管这废物是友是敌,狂潮似的从他头顶汹汹卷过,顺势乱刀挥舞,剁得他浑身鲜血,“噫嘻”不已;接着又折转飞起,继续朝蚩尤二人扑去。长矛破舞,箭矢如雨,击撞在二人护体气罩上,纷纷冲天抛射。

蚩尤、烈烟石奋力挣脱,但双臂反缚,那苍梧巨树长尽数百里,沉愈几重山,以他二人之力,一时又岂能撼动分毫?

晏紫苏大凛,骑着太阳乌疾冲而下,用古语叫道:“斫断天梯,火烧九黎的元凶乃不死妖女,吾等同仇敌忾,当合力报仇雪恨,安可自相残杀乎?”

话音未落,百余鹰族飞骑怒吼着当先冲到,被太阳乌巨翅横扫,顿时连人带鸟后翻飞跌。

更多的人则绕过两侧冲了上来,箭如连珠,弓刀挥舞,交相猛劈在两人气盾上,“嘭嘭”之声不绝于耳。接着又是两百余名虎族兽骑掠过,长斧猛劈,刀戈齐斫,绚光气浪层叠炸爆。

与此同时,道道天火纵横激啸,接连不断地撞落在四周。“轰!轰!轰!”土浪怒舞,巨石炸裂,百余名九黎战士登时翻身飞跌,形如火人,阵势大乱。后方群雄却悍然不惧,在火浪间穿插飞舞,前仆后继。

火浪、刀光、箭矢……轰然连撞在气罩上,缤纷四舞,绚光鼓荡。

蚩尤二人护体真气极为强沛,一时虽无大碍,但被这般接连猛攻,亦不免气血翻涌,周身如痹,再这般硬挨下去,迟早被轰成肉泥。

被那火光耀映,烈烟石苍白的脸娇艳如红霞,心中亦如怒火焚烧,若换了平时,早已大开杀戒,惩戒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囚蛮,奈何此时却动弹不得,浑无法子。转眸瞥望了蚩尤一眼,暗想:“难道真要和他一起死在这里么?”悲怒凄凉之中,又夹杂着一丝丝难以名状的酸楚甜蜜。

闭上眼,想要屏出所有的杂念,脑海中却又莫名地闪过这十日来的幕幕情景,从未有过的历历清晰。

想起裸身初醒时,与他四目相对的惊愕与羞怒;携手并逃之际,如雷电轰顶的恐惧和欢悦;想起午夜月光里,柔肠百转的痛苦与犹疑;被他紧紧揽入怀中安慰时,崩溃的脆弱和委屈……

想起那天夜里古怪而悲伤的梦;想起他狂乱而恣意的吻;想起那一刻窒息般的甜蜜与沉沦;想起他那孩子般的睡脸;想起被她和他并肩所杀的每一只凶兽;想起他烤焦的兽肉;想起他穿着自己缝制的虎皮长袍,与她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