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水。”
泼完水,红衫儿宫婢醒了,一见绿萝,立时便晓得这一步登天的梦:碎了。
倒也乖觉,伏地全招了。
原来当初圣人停步问话,不过是看御花园里那一圃专门给皇后育来染丹蔻的凤仙花蔫头耷脑的,嘱咐她务必精心,只是这小宫婢虚荣,旁人问起,只答是圣人另眼相看。
这一来二去的,传闻便变样了。
小宫婢虽心里清楚,可说着说着,竟连自己也信了这谎言,认定圣人不过是贪她新鲜,才找由头搭了两句话。
只是今日这冲心一脚,将她从美梦里踢醒了过来。
如今不说前程,恐怕性命都得交代在这,小宫婢抖如筛糠,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将后头帮着撺掇安排的一连串人都给出卖了。
小刘公公脸若死灰,只当自己是猪油蒙了心,怎么一时就想不开了呢?
杨临心情极好地去了关雎宫,顺道也将大失帝王仪态的父皇也藏在御辇里好心地送到了母后身边,看着两人安安静静地并排睡着,才翘着嘴角出了去。
这事一出,宫内又是一阵大动,只是传扬出去,妇人们却又不免赞一声:皇后好福气。
圣人连娘娘染丹蔻的凤仙花都要关注长势好不好,喝醉了还晓得系紧裤腰带,不让人随便……占了便宜去,可见娘娘平日里过得是何等神仙日子,恐怕泡在蜜缸里也不外如是了。
日子顺心如意,养得好吃得开,难怪怎么也不见老。
这事让麇谷居士听到了,只哈哈一笑:“娘炮!”
却被蒋思娘拎着耳朵,念了半宿才肯歇,还道一月不许上榻,居士不免叫苦连天,只连声恨杨小子害人,拉高了妇人攀比的水准。
烈女怕缠郎。
早在五年前,蒋思娘终于被麇谷磨得松了口,只是始终不肯正正式式地披盖嫁人,卷了铺盖放到一块合伙过日子便算,言“这大半辈子都过了,好一日算一日罢”。
麇谷拿不住人,只得扭扭捏捏地做了蒋思娘的“姘头”,正式大被同眠过起了日子。
日子一程一程地过,直到杨临终于长大成人,举行了盛大的加冠之礼后,一直未见老的圣人便潇洒地退位,做起了太上皇,与新任太后常年不出宫城,由着儿郎折腾这大梁天下。
唯独新上任的梁煊帝知晓:
他那不负责任的父皇母后早就挂冠离去,寻着鬼谷老先生的足迹,潇潇洒洒地周游山水间,做一对闲散的富家翁去了。
至于整个大梁天下,乃至那非要学着谢七娘到处跑不肯嫁人的皇妹,也一并托付给了自己。
此后,大梁到处流传着这一对天人的传说。
梁煊帝南征北战,在梁武帝留下的浩瀚版图里,最终终于实现了民族的大一统,四疆域正式并入大梁,整整五百年,大梁再不起兵戈战事。
第222章 前世番外(一)
“长安不比你们定州,皇城根底下掉块砖下来,砸死砸伤的也不定是哪个铁帽子亲爵,娘子们到了那儿,可千万记得夹紧尾巴,低调行事。”
苏令蛮谨记容嬷嬷这句嘱咐,自打到了长安鄂国公府,便收了那骨子野劲,不抢风头不出挑地夹着尾巴做人。
她来长安,本是负气之举,可离开定州那一亩三分地,才有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自在感。
长安到底是天子脚下,风流富庶自不必说,可那烂漫并蓄的人文氛围才是更让人觉不虚此行之处——
苏令蛮盯着西市一首饰铺子沉默良久,旁边苏玉瑶扯了扯她袖子,不禁疑惑地问:“阿蛮姐姐?怎么了?”
苏玉瑶自打一月前第一回在阿娘那见过苏令蛮,便欢喜上了这位有“灼日之貌”的二姐姐,其中固然有“好美色”之故,更缘于在容嬷嬷那听过关于这位姐姐的旧事。
听闻阿蛮姐姐在定州之事,曾经有一门娃娃亲,还是与自家表哥的。
本该是青梅竹马、郎情妾意的一桩美谈,奈何这位姐姐姝色过盛,裙下之臣如过江之卿,定州儿郎睹之而失魂落魄者数不胜数,反倒成了祸事。
言谈者既得不着,免不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来二去,三人成虎,这好好的清白名儿便成了“轻薄儿貌”、“不安于室”的典范。定亲的表哥耳根子软,原先那点子骄傲全因“头顶奔腾的草原”成了怨弃,一来二去,竟与这位阿蛮姐姐的庶长姐搅和到一处,暗度陈仓之下,竟然是珠胎暗结了。
这事机缘巧合之下,让阿蛮姐姐给撞破了。
令苏玉瑶佩服的是,这位姐姐当时并未声张,反而在表哥在大庭广众之下意图以“水性杨花”、“轻薄风流”的罪名退婚时,直接将计就计,捅破了长姐与大表哥的通奸。
既光明正大地退了婚,还将这脏水泼还了回去。
一个解了枷锁的美人,引得整个定州城适龄儿郎蠢蠢欲动,连太守府的嫡长子都惊动了,若换了旁人,自然是择优而取,奈何这位阿蛮姐姐不按常理出牌,倦怠于种种流言蜚语,竟直接放出话来,言:
“定州儿郎碎嘴者十之有九,非吾良配也。”
这世道,能一日三省吾身者实少之又少,此话一出,固然有自惭而退者,可更多的,是恼羞成怒之辈。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虽说这越穿越玄乎越传越离谱的流言不信者居多,可到底烦人,正巧这时鄂国公府派下之人千里迢迢到了定州,阿蛮姐姐干脆包袱款款上了马车,言“欲去国都寻好儿郎”,便潇洒作别了爹娘。
只眼前这寡言少语的二姐姐除了一张脸确实如容嬷嬷所说那般昳丽,能搅动一城儿郎魂牵梦萦外,苏玉瑶怎么瞧,也瞧不出她那股子“执拗的潇洒劲”。
“无事,”苏令蛮收回视线,指着前边桥驿下正耍杂耍的手艺人,提起了兴致:
“瞧瞧去。”
长安城里有两样在苏令蛮眼中是顶顶好的,一是美食。
与定州粗糙的炒菜手艺不同,长安城汇聚了天下美食,八大菜系里出点名堂的菜品,都能在相应酒楼吃上,各色点心亦是层出不穷。
才来了一月,苏令蛮便觉得钱袋子有打饥荒的架势。
还有一样,便是这西市上各坊里乱窜的手艺人,耍杂耍的、捏糖人的等等,不一而足,热热闹闹地将整个国都点缀得热闹而丰富。
看完杂耍,苏令蛮心满意足地赏了一吊钱,见苏玉瑶又转头看她,才弯了弯眼角:
“阿瑶妹妹缘何如此看姐姐?”
苏玉瑶赧然地收回视线,她能说自己是看人看呆了去?且不提她,方才周遭那帮子看杂耍看呆了的,有几个当真是因为那耍猴的卖艺人?
苏令蛮不疑有他,抬步欲走,斜刺里却攀来一只手,伴随着吊儿郎当的一道声音:
“这位小娘子,不知贵姓?”
苏玉瑶惊得叫了一声,眼见那人的手快搭到阿蛮姐姐肩上,却被其一个轻巧的旋身躲了开去,丁香紫裙摆仿佛在这熙攘的街面绽开,旋出了一朵花。
“哪来的登徒子,我鄂国公府之人也是你能招惹的?!”
苏玉瑶急急呵斥,此番是她硬拉着阿蛮姐姐出来,若姐姐当真出了差池,她可难辞其咎。
苏令蛮却知晓,对方既敢在京畿卫来来往往之地行动,必是有所倚仗,她来长安不久,却也知晓鄂国公府恐怕不如在定州时听起来“瓷实”。
果然,那油头粉面的少年儿郎不过一哂,摇了摇胸前折扇,便不在意道:
“美人儿何必跟着那泥腿子出身的苏府,不若跟着郎君我,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不在话下!”
苏令蛮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这恶霸强抢民女的戏文颇为耳熟,她早年在定州还常听,没料到便是天子脚下,这词儿也没见变化。
苏玉瑶却想起这人是谁了。
庆隆公主自嫁驸马除生了两个丫头,肚子便再未见动静,不巧这驸马早年有桩风流债,唯一的儿郎被偷偷养在驸马老家,庆隆公主生不了儿郎,自然也不好阻止驸马将老家的儿郎接来传宗接代,言为过继来的“嗣子”。
这“嗣子”怕就是这光天化日搭讪的儿郎了。
牵扯到皇家,纵然这庆隆公主不大有面儿,也不是如今的鄂国公府得罪得起的。
苏玉瑶到底年纪小,正为难不知如何处理时,却听长街外马蹄阵阵,一行人鲜衣怒马,踏马而来。
在西市敢踏马行街的,不是那不要命的二愣子,便是背景强横到连皇宫都可以横着走的天皇贵胄。
苏令蛮抬头,骤然看去。
晌午的阳光柔软而温和,给天地罩了层细纱。吵杂的街市人声鼎沸,可在纵横而来的萧萧马鸣里,一切都成了默景。
为首那人仿佛得天所钟,眉目清举,而惊艳了时光,让人再无一丝余力去注意其身后的一切,只记得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眸。
因太过深邃,仿似人如草芥,过眼无心。
人人噤声恭立,人群不约而同地分开一条道,任这行少年郎君们呼啸而过,鲜衣拂过春日,徒留一片张狂。
苏令蛮眯眼看着这行传说中的纨绔踏马离去,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油头粉面儿郎悄没声地跑了,也不知何故。
人群突然齐声叹了口大气,有长安本地的不免拍胸脯道:
“这威武侯的气势,真真是越来越足了。”
“可不是?我方才连口气都不敢喘,生怕招了威武侯怒。”
谁都知道,威武侯轻易不动怒,可但凡动怒,必整得人生死不能,不管你家底多厚,后台多硬。
传闻中,就没有威武侯能看得上之人。
苏玉瑶奇怪地看着这阿蛮姐姐神思不属,不知在想什么,眼珠子一转,好奇问:“阿蛮姐姐可是寻到了国都好儿郎?”
她这话,自然是打趣,毕竟威武侯是京畿万千贵女梦中死也想攀上的万年雪山,长安楼子里各色花魁都欲千金买一夜的香馍馍。
便阿蛮姐姐容色过人,有国色天香之姝艳,可到底与威武侯地位悬殊——
有点理智会掂量的聪明人,都知道要够,就得去够那能够得上的。
孰料她的阿蛮姐姐不是寻常人,更不是那会掂量的聪明人。
但见苏令蛮眉眼舒展,阳光映照在她黑色的瞳仁里,透着股逼人的璀璨,苏玉瑶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仿佛隐隐能看到嬷嬷口中那个将一郡儿郎都弃若敝屣的狂傲女郎:
“威武侯?”
“就他了。”
语声酥柔,却志在必得。
苏玉瑶不大看得明白这个姐姐了,以前觉得她潇洒而睿智,此时又觉得终究还是拎不清形势。
不过她素来知晓尊重,并不如旁人那般去劝告其不自量力,只道:
“二姐姐这是一见钟情?”
苏玉瑶看不大懂阿蛮姐姐面上的表情,却又隐隐觉得大约不是那么回事。起码,那上面并无一丝狂热。
苏令蛮拍了拍苏玉瑶脑袋上的双髻,嘴角翘了翘:
“时辰不早,该回府了。”
如斯傲慢,如斯迷人。
当真是让人热血沸腾值得一攀的巍峨雪峰呢。
苏令蛮袖着手,慢吞吞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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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廷,方才你瞧见那美人儿没?”
一绯服圆脸郎君掀袍下马,学杨廷模样将马鞭甩给了随从,旁边人也点头附和道:“当真是倾城绝色,阿廷你跑得未免太快了。”
不然他还能停下搭讪两句。
威武侯冷然地睇了他一眼,被沁凉的目光浇了一头一脸,这人丝毫不以为意,挠挠头问:“阿廷,莫说你没见着?”
“我们的侯爷眼里,何时还能进去旁的美人?每日照镜子不就够了?”
王沐之从清风楼三楼包厢内迎出来,听闻半捧半嘲地道了一声。
“仲衡谬赞了。”
杨廷不置可否,眉眼疏淡,显见方才的所谓“绝色”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杂草一株,过眼不过心。
孰料这杂草不甘心,三番两次地出现在面前抢存在感。
“好巧啊,侯爷。”
蹴鞠场上,苏令蛮一牵马辔,在带上藤帽前与威武侯打了个招呼。
这场蹴鞠男女不忌,勋贵一派与世家一派各选十二人为代表打马球,苏令蛮这新来的也不知如何打败了无数想与威武侯并驾齐驱的贵女,成了这六之一,与威武侯同入一队。
苏玉瑶在台下紧张地握拳,心头快跳到嗓子眼了,只一门心思地盯着阿蛮姐姐,可切莫受了伤。
这等男女混合的马球,要比寻常还来得野蛮,那些个纨绔子弟可不会看在你是女儿家的份上放水,反而会越发刁难,没点硬功夫可撑不下去。
孰料阿蛮姐姐非但撑下去了,还完成得非常漂亮,长传、曲绕,猝击,与威武侯配合默契,两人带队几乎是将世家一派压着打,若非王沐之临结束时反扑,世家一派恐怕当真要被剃个光头。
“侯爷觉得奴家打得如何?”
苏令蛮摘下藤帽,笑眯眯地问,两鬓汗湿的发丝乱糟糟地贴在腮边,瞳仁黑白分明,此时正眼盯着人瞧时,好似透着股惊人的热力,能灼伤人眼。
威武侯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倨傲道:
“尚可。”
“多谢侯爷夸赞,侯爷,明儿见。”
苏令蛮一踢□□白马,人已如弦般离去,风中只余一串酥酥柔柔的笑声,令听者软绵入骨。
“不知廉耻。”
威武侯垂目心想。
第223章 前世番外(二)
“侯爷,好巧啊。”
第十次了。
长安西街一条长长的巷道内,威武侯蓦地一扯马缰阻住去势,与一姝艳小娘子在马背上狭路相逢。
小娘子一身海棠红紧俏骑装,裹出玲珑身段,胸脯鼓鼓,腰肢纤细,一张玉白的芙蓉面上,连嘴角的笑涡都好似在勾人:
“百年方能修得同船渡。奴家与侯爷这一小月里都遇上了十回,可真真是有缘。”
莫侍卫在自家主子身后忍不住心道了声乖乖,好一个火辣生动的美人,对着主子那张可以东死一城人的脸,竟也敢出言调戏。
这话,怎么听都与戏文里登徒子调笑小娘子的口气一模一样。
不必看,莫侍卫也知晓自家主子必是面黑如锅底,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对主子心生敬意,这般活色生香的美人示好,主子竟还能不假辞色地冷脸相对,也算是毅力非常了。
果然威武侯那双漂亮凌厉的凤眸微微眯起,终于透出了一丝人类该有的情绪——
虽然只是厌烦。
“二娘子这般,委实过了。”
侯爷清清淡淡道,连指责与诘难都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仙气,在空中打着飘。
换了旁的小娘子,恐怕早就无地自容掩面自去了,偏生苏令蛮有一副铁打不穿铜敲不烂的臭硬面皮,扯着小嘴儿笑盈盈道:
“侯爷说的哪里话?奴家听不懂。”
便这般耍赖,可也不惹人厌,乍一眼看去,眼睛仿佛都要被这狭窄的巷道内肆意流淌横冲直撞的艳光给刺瞎了。
一切都是春光正好。
清风过处,巷道两旁的杏花飘飘洒洒落了下来,儿郎俊美无铸,美人风流婉转,这般对峙,吸引了无数赶路的行人将视线飘过来。
杨廷讨厌一切恃美行凶之人,尤以眼前之人为最。
显见苏二娘子极其清楚自身的魅力,更企图以这绝顶的魅力来降服自己。
杨廷自问不是注重外表的肤浅之徒,自不愿成为这人的裙下之臣,冷声硬道:
“二娘子不必装傻,你的打算本侯心知肚明,只可惜……打错了算盘。”
“奴家的打算?”
苏令蛮利落地收鞭下马,走至威武侯马前,不无好奇道:“奴家怎么不知道?不若侯爷告诉奴家,”她凑近了浅笑低吟,笑意隐隐:“奴家是何打算?”
这等不知进退为何物的棒槌。
杨廷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唯耳朵尖尖透露了一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