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干。”
见骗不到这傻丫头,林木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心中打气,好歹是喝一个人的奶长大的,怎么也得有点“同泽”情谊。
可惜林木想得有点美。
自家郎君黑着一张脸,囫囵披着大麾乱七八糟地出来时,林木心里只觉得有点糟,可事还得做,将捏热了的蜡丸递上去,轻声道:
“郎君您让盯着的柴房,有动静了。”
“府中的钉子,与那倒夜香的接了头,可要拦下来?”
杨廷满肚子火气,登时朝那不知安分的妇人发去,“不必,让暗卫跟着,看那倒夜香的都与谁接触了。”
林木匆匆领命而去,杨廷进门时突然道:“柴房那的恭桶,给本王撤了。”
秋实傻眼了。
她确实是教坊司专门训练出来对付人的暗探,可功夫全在床上,自己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扛了两日半,眼看要出头了,柴房内的恭桶却突然没了。
因着饿,喝了一肚子水填饥荒,满肚子晃荡的水,如今没处放,憋到不能憋,只能随地……放水了。
以至于第三日,掐点算着时间进来押人的都忍不住捏起了鼻子。
这一地的骚味,可真真是……
被侧目看了一眼又一眼的秋实,真真是有苦说不出。只觉得王妃这招,委实是狠。
那边杨廷却得了消息,倒夜香的一路走街串巷,整个长安城几乎都串遍了,唯独在霓裳楼呆得格外久。
霓裳楼,是长安城里除了红袖招、天香阁外最有名的青楼宵禁窟,听闻今夜中山王重金拍了一个淸倌儿的初夜。
“有趣。”
杨廷丢下手中的纸条,翘了翘嘴巴。
“那姓秋的如何处置?”
林木示下。
“既然她喜欢装病,便让她病着吧,何时想通,何时再来报。柴房——”林木一愣,回道:“听闻王妃已经将人放出来了。”
“蛮蛮素来聪明。”
杨廷难得得意地翘起了嘴角,林木闻弦歌而知雅意,也拍起了女主人的马屁:“王妃能与王爷配合得当,自然是聪明无双。”
“阿木,你马屁功夫见长啊。”
林木便听着敬王大喘气地道了后半句:“对了,听闻信伯这几日正巧那缺个试针的,本王便推了你去。”
第210章 欠东风
秋实觉得不大对劲。
春满, 不,春花真的得了大病,一病不起,没过上几日,王妃一脸凝重地进来,领进门一个白胡子老头,人称陌太医的, 纡尊降贵地来给春花瞧病。
陌太医一个探脉下来,出了噩耗——春花得的, 是时疫。
疫病者, 历来是三灾五难里的严重一环, 这下整个敬王府立时被团团围住, 精兵三千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太医署一连十几位太医如临大敌, 串串子似的一溜进来一个个诊, 俱都面色灰败地出了府。
不日圣人传旨下来:“时疫事关重大,长安百姓为重,敬王府阖府上下不得进出。”
连厨房采买都是由外头送进来, 平日里宾客盈门的敬王府一下子便冷清得几乎是门可罗雀。
可买通的婆子说, 敬王不得出门上朝也不忧心,整日里做足了闲王的样, 被圈在府里悠哉度日。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面的消息传不出,即便是那出了名的麇谷居士, 也被拦在府外不得进。
长安百姓连走路,都要绕着敬王府才安心。
时疫一爆发,可是会死人的,区区一个敬王府便罢,若天子脚下都遭了殃,恐大梁国不成国。
果然,朝中有人坐不住了,鸿胪寺卿,连同几个明摆着与杨宰辅不是一路人的官员纷纷出列,要求将敬王一府悉数隔到长安西郊,远离百姓,以免造成更大的贻害。
“孤就这一个弟弟,如何忍心将人就这么隔出去?”
杨照做足了兄友弟恭之态,杨彻也在朝,表示不赞同,如此三番,总算“勉为其难”“为天下百姓计”地同意了。
杨宰辅全程冷眼旁观,连着他身后从众之人,也都缄默不语。
大家伙心知肚明,圣人抓着“民意”,若提出反对,便是逆民心,传扬出去,总归失了大义。可这么被圈出,虽说只是城内城外的距离,到底是被隔出了政治中心圈,万一城中要有什么事,到底是反应不及的。
何况谁知道这时疫何时了,还不是太医说了算。
做官的,或许当真有愣头青似的一根筋,可能做久了的,哪里心里头没点数。
听闻赐进敬王府的美人,是由圣人钦点的,一进门没多久便染了时疫,眼看要殁了——而显然既得利益者还高居庙堂,洋洋得意地将人隔出圈子,相比较此前一直被动挨打的敬王,倒是显得过分忠厚了。
圣人,无德啊。
这下许多潜在的保皇派,心里都不由掂量着,这般无亲无德的帝王,若当真坐稳了位置,是不是又得出一个前朝宣帝?
前朝宣帝暴虐恣睢,动辄得咎,百官们每日列朝,都战战兢兢,生怕帝王一个疑心病起,便身首异处,血溅朝堂。
其实若不是时疫,大部分官员只会觉得还好。
皇权斗争,从来都沾染着无数鲜血倾轧,身处其中,为了那熏人的权贵,也只能随着上头人起舞。
可时疫不同。
厉害起来,死一城人还是轻的,这种要命东西,祸及的是整个国家和百姓,若只为了对付一人,未免心太狠太厉太愚蠢。
没有人会以为是敬王自己弄出来的——毕竟这时疫一个弄不好,发生在府中,连自己性命都牵涉了进去的。
也没人认为十几个太医都能被买通说谎,也就是说,那个美人得的,确实是要紧的疫病。
早不得晚不得,偏偏被圣人赐进了府中得了,时机恰好,可不是算好了的?
谢道阳袖着手,再一次面色凝重地从皇宫内出来。
最近他觉得,很不好。
王谢两家积年的老世家,从名气到地位,无一不比,宫内新晋了一王嫔,枕头风吹得厉害,圣人愈发器重王家,又因着前段时间他从圣人口中硬生生抠下来苏四娘子,圣人恐怕心里生了些嫌隙——
最近他提的建议,屡屡不得重视,听而不闻,闻而不纳。
其实谢道阳自己也能明白圣人那一点不说出口的心理,当日入口,纵然愿望得呈,可到底圣人心里不快:若一个合格的忠心的臣子,是不该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的。
“郎君,可要回府?”
谢道阳看了看头顶的夕阳,瑰丽的彩霞在天边渲染出明媚的色彩,不知怎的,他有点想见一见那如朝阳一般热烈天真的女子。
“不,去鄂国公府。”
孰料苏玉瑶没肯出来见他。
谢道阳悻悻而返,知晓必是因着敬王府之事迁怒于他,回府时,又碰上素来清冷的七娘子。
“七妹。”
谢道阳牵起了嘴角,见谢灵清安安静静地杵在府中去书房的必经之路,问:“在此处等为兄,所为何来?”
谢灵清声音如她性子一般清冷,瞳孔映着暗下去的天色,仿佛带了点黯淡:“大兄不必烦恼,七妹愿意进宫。”
这是圣人给谢家出的一道难题。
谢道阳逆了他的意,天性多疑者,自然要从旁的地方找补,要看他谢家的忠心——谢七娘声名在外,在陈郡谢氏女子中,显然是最得宠最受重视的一个。
如今,他就要谢家呈上最得意的七娘,便如王家呈上了二娘子一般。
谢道阳自然知道,这其中有王家的手笔,谁都知道,王二娘是自己进宫,进宫方式还尤其的不光彩,后又行为不检,更是堕了琅琊王氏的清名。
而谢七娘专心治学,纵他常年随圣人左右,可谢家却未选择姻亲攀附——
无形之下,已见高低。
谢七娘若献,忠心可期,谢氏也被拉到与王家同一地步:瞧,不也是卖女求荣?若不献,那嫌隙自然更大。
“不成。”
可谢七娘不同,她便该是流云芳草里,一棵自在烂漫随风摇曳的雏菊,若关入宫里,不消几年,便会悄悄枯萎。
谢道阳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谢灵清眼眶悄悄红了:“七娘既深受谢家栽培,便该扛起责任。大兄……”
谢道阳摇头:“便谢家不覆,也不该是你一个女儿家之事。七妹,此事切勿多言。”
他为人迂腐端方,可却极有原则。
谢七娘却要转圜得多,突然说起敬王府之事,道她今日偷偷出城,远远看了别庄一眼,发觉庄内挂起了白幡,也不知是损了何人。
“圣人如此不顾惜人命,焉知我谢家是不是下一个敬王府?”
“大逆不道!”
谢道阳怒斥,谢灵清却道:“大兄既不肯舍我,又不肯舍阿瑶妹妹,焉知世间安有两全法?”
“改弦更张,是势在必行之事。圣人自幼多疑,便此次舍出了我谢七,等下一回疑心在再起事,大兄要舍谁?”
谢道阳挺直的背脊颓然弯下。
这亦是他反复斟酌,却又不敢多思之事,圣人近来越发古怪,听凭容妃在宫内搅和得乌烟瘴气,朝令夕改,他被隐隐排斥在外。
便此次这时疫之事……
他也未探得一二。
便反复劝诫圣人,莫要太信这中山王,圣人亦是听而不闻,反是与他日日纵情享乐,莫逆非常。
“谁托你来做说客的?”谢道阳负手而立,端方的一张脸上,唯独一双眼睛还算出彩,盯人时,几乎有噬人的错觉。
谢灵清淡道:“没有人。”
“敬王妃与我在闺中时相熟,她性子纯良又机敏,最良善不过。敬王外传虽孤高傲慢,可却也目下无尘,所行所作之事,吾观之,纵有政客手腕,可也从不戕害无辜。”
“比金銮殿上的不差。”
她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了。
可左右除了心腹,和道旁兀自招展的树木,便一览无余的空荡荡。
谢七娘找了个好地方。
谢道阳一声不吭地回房,房内烛火下一夜未歇,直到第二日,才沤着一双红眼珠子出门,谢七娘似早有准备,候在门外。
“大兄……”
谢道阳头也不回地上朝去了。
翌日,被圈在别庄乐不思蜀的敬王便收到了这么一份大礼,他从前定下的计,在此时:才终于顺理成章地行到了这一步。
“郎君神算。”
林木好不容易自麇谷居士那逃出来,马屁跟不要钱似的乱飞。
奈何郎君一眼都没给他,手中紫金狼毫笔落墨时连一点都没颤,直到提笔写完,才缓缓道:“世家之人,从来是先有家,才后有君。”
“人心变故,寻常罢了。”
只要谢大郎没忍住向圣人要了人,这一步,或早或晚都会到来。
“谢七娘有提出什么要求?”
“七娘子道,只求郎君有一日或登大统,封她做个下西洋的行官儿。”
杨廷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转问道:“府中那秋实最近还是动作频频?”
“倒是蔫下来了。”
说到这,林木便忍不住自豪起自家郎君的计策,这染了时疫之物被王妃发现,便干脆将计就计地定下了计策,这样一来,敬王府看着是远离党政中心,却也是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
中山王一箭双雕,一面往圣人身上泼脏水,一边试图让人敬王亲近染了时疫之人,若敬王一命呜呼,是最好,若不成——
也隔开了要紧人物。
只可惜,谁都不是软柿子,王妃手段高明,哪里当真会让人染了时疫,只做出了假象,姓春的美人又是个胆子小的,被一吓唬便什么都招了,配合着王妃将这戏码掩了个十成十。
现下,只欠东风。
东风很快就来了。
第211章 百花宴
容妃生辰, 恰在将热未热的六月六,天清气朗,一切都显得刚刚好。
为贺容妃生辰,宫中特办百花宴,席开百桌,将圣人跟前有些脸面的官员连同家眷老小一起都邀了个遍。
所谓百花,在这春末节气, 自然是指那如花盛开的未出阁小娘子了。圣人有言,怜惜中山界苦寒, 着意在这一群鲜嫩嫩花骨朵儿似的京畿名门贵女里为中山王寻个可心人, 好带回中山去。
而长安上下, 权贵几乎都被请了, 唯独敬王府被排除在外,三千精兵分早中晚三班尽忠职守地把持着王府各处, 连同狗洞一道都堵得严实, 莫说是人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
苏令蛮朝头顶红彤彤的大太阳扫了一眼,懒散地靠在窗边。
见素来持重的堂堂敬王又一次对着窗外满院的木芙蓉发呆, 手中的紫金狼毫笔沾了浓墨, 宣纸上已是滴了一团污渍,不由一哂:
“阿廷, 这已经是你今日的第十一次发呆了。”
杨廷抿唇瞥了她一眼,扇子一般浓密的睫毛下,是星光般璀璨的瞳仁, 仿佛含着万千心事,风起云涌间偏又不露声色。
又不吭声。
苏令蛮翻了个白眼,耳边的明珰微微荡漾着,更衬得肤白如玉,剔透非常。
“今日容妃办百花宴,听说全长安有头有脸的都去了,听闻热闹非常。”
“怎么,蛮蛮想去?”杨廷叹口气,也无甚练大字的心思了,随手将狼毫笔挂在笔架上,“恐怕要委屈王妃一二了,敬王府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三千精兵不散,谁都出不去。”
苏令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打量她不知道?
寻常人看这王府自然是被围得水泄不通,插翅难飞,可惜这等手段如何挡得住鬼谷门下武道浸淫多年的岫云杨郎?
杨廷被她看得不自在,小妇人天生一双多情桃花眼,专注看人时,便仿佛蕴了无尽春意,情丝婉转间便拽得软了心志。
“当真去不得?”
“去不得。”杨廷斩钉截铁。
“那你昨日在府中,与林侍卫和莫侍卫都嘀嘀咕咕些什么?”苏令蛮走进几步,却见素来昂藏的敬王往后缩了一步,她伸手帮他抚了抚襟口的蟒纹,金丝线花绣更衬得脖颈修长,下颔精致。
岫云杨郎,无一处不俊,无一处不冷。
“容妃这百花宴上,可是有大事发生?”
杨廷不置可否,浑不在意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苏令蛮最不爱看他这般高高在上故弄玄虚之样,淘气地拽着他衣角,伸手便欲去呵他腰间的痒痒肉,这几月的贴身相处下来,她便发觉了杨廷这一处弱点,尤其经不得激。
果见敬王绷着嘴角,如临大敌地怒斥:“成何体统?”
只是僵直的身体出卖了他。
苏令蛮才不怕他这没毛的纸老虎,鼻子皱了皱,轻哼道:“谁让你什么都不肯说?今日蒸粉奶糕没你的份。”
杨廷挺住了,心道:没的吃便没的吃。
“一个月莫上我榻。”
杨廷:“……”
他试图打个商量:“蛮蛮,你忍心这样对你的夫郎?”
“忍心。”
苏令蛮不依不饶地指控他:“阿廷,我苏阿蛮可不是你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每日里只需投水喂食,便能生活得很好。”
“哪有金丝雀能在主人头上撒野?”杨廷无奈地叹了口气:“还能让主人陪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