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放下易容的笔刷,快手快脚地将各种工具全收拢入一个小包里,才拍拍手道:“好了。”
苏令蛮定睛朝西洋镜看去,内里照出一个轮廓姣好的小娘子,峨眉淡扫,眉眼弯弯处,是不尽的潋滟波光。
肌肤仍是白,只经绿萝巧手装饰过,这白带着点暗淡,不如从前那般莹光照人,以致那明媚的艳光都被敛了许多。
“绿萝,你这手可真巧。”
人依然是那个人,五官没变,但精气神却完全不同了,任谁来瞧,都不会怀疑——这小妇人的生活大约不算很如意,以至蔫头耷脑的。
绿萝却可惜道:“夫人的肤色还是过于白净了。”
即便她使了力,还是过分貌美,一眼望去有惹人心怜的楚楚,与主公“不招人”的要求差了许多。
苏令蛮却满意了,“走吧,时辰差不多了。”
小八退开几步,歆羡地看着能跟着娘子进宫的绿萝,苏令蛮经过时拍了拍她肩,安抚道:“小八,这家里就有劳你看着啦。”
小八立时又欢天喜地了。
杨廷清早便去了朝堂,留下林木带着数十精卫随侍护卫,一行人车马行头齐备地往朱雀门走。
敬王府所居的宣和坊属勋贵中“最尊”的那一圈,离宫门自然不远,行了半柱香时间便到了宫城北门——朱雀门。
鄂国公府的马车显然等了很一会儿了,侍卫对着布帘不知说了什么,不一会儿便见蓼氏领着三个年轻小娘子下了马车,碎步行至敬王府马车前屈膝问好:
“给敬王妃请安。”
苏令蛮轻轻“唔”了一声,依着杨廷的意思等了等,才踩着杌子下了车架。
苏玉瑶似是之前哭了一场,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红衣倒是不穿了,换了一身丁香紫齐胸襦裙,外罩撒花绿广袖明衣,流苏髻翠玉珰,看着竟仿佛一夕长大似的,见她来,咧嘴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
“敬王妃。”
阿蛮姐姐是不叫了。
苏令蛮方才拿腔作调地让蓼氏几人候在马车外,做足姿态才下车,虽是打着让外人瞧一瞧自己与鄂国公府的面和心不合,可苏玉瑶这般称呼,到底有些伤怀:
“阿瑶可好?”
苏蜜儿与苏珮岚面上均有不程度的难堪,倒是蓼氏仍然笑盈盈的接过话:
“阿瑶是打小便被我宠坏了,方才马车上还与我闹脾气呢,一会便好,王妃不必挂怀。”蓼氏一脸关切地看着苏令蛮道:“倒是王妃……您最近可是没歇息好?”
苏令蛮面上一僵,要说歇息,晚上确实是难得能睡一个囫囵觉,可这气色不好却是绿萝巧手装饰出来的,只讪讪笑了笑:“尚,尚好。”
下仆交过邀帖和身份信物,宫门卫便退开身去,看着这一行鲜衣怒马之人进去。
“看来攀了高枝就是不一样。”
一人突然有感而发。
“你以为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嫁进去便好过?”有当值者尚能记得上一回见敬王妃时其人的容光焕发、倾城国色,不免叹了口气——美人蹉跎啊。
可再转念一想,再蹉跎,也轮不到他一个寅吃皇粮、每日紧巴巴数着钱串子的宫门卫来操心,便又丢到了一边。
进了朱雀门,早有辇轿备好,一人一顶等候在旁,苏令蛮当先便上了一顶,继而蓼氏、苏玉瑶等人依次上轿,由着宫人一前一后地抬着在长长的过道里走。
穿过外墙,进入内墙,抬轿之人行步又稳又快,不一会便将几位贵人抬到了恭太妃的清华宫。
陈设不变,带着点常年不变的老旧清简,与上一回见无甚两样,唯独不同的是,房内的熏香成了春日怡人的茉莉香,一扫满屋的尘气。
“太妃。”
苏令蛮盈盈福了半礼,恭太妃一叠声地“哎”字中,宫人殷勤而热切地端来了座椅,蓼氏与苏令蛮次第坐下,纷纷寒暄起来。
场面话三人都是驾轻就熟,不一会便互相应和着便将气氛炒热了。
恭太妃视线落在蓼氏身后的苏玉瑶身上,招了招手,逗猫儿似的唤:“阿瑶,来姑姑这儿,来。”
苏玉瑶得了蓼氏首肯,乖顺地坐到了恭太妃坐下的小矮杌子上,恭太妃看着她一连道了几声“好”字。
蓼氏这人精,哪还不知道恭太妃是给圣人当马前卒来了,为着安抚鄂国公,不粗暴地直接下旨,反让太妃这辈分高的来当说客,可不是给足了鄂国公面子?
单为着这一手,她便忍不住为这圣人“礼贤下士”的姿态鼓掌。
“阿瑶这丫头,哀家也算是看着长大的了。当年哀家第一回 来京城时,阿瑶才是个小不点,就这么大——”恭太妃比了比膝盖,“不想现在都到了能嫁人的年纪了。嫂子可有看中的儿郎?可莫要浪费了阿瑶这般人才。”
这话说得高明,先拉拉感情,忆忆早年,再捧一捧阿瑶“这般人才”,不可浪费,听得人心底舒坦。
蓼氏摇头,阿瑶没定亲,这是明摆着的事,“我一直偏疼阿瑶,便想在身边留个几年,相看之事,还是等明年阿瑶及笄了再说。”
“这哪能等?”恭太妃抚了抚苏玉瑶发顶,柔顺的手感不差,道:“不早先定下来,好儿郎可都要被人抢走了。”
蓼氏没接这个话茬子,苏令蛮却道:“看太妃这样,心里可是有好人选了?”
恭太妃绕了几个圈子,终于将圣人给供了出来,苏玉瑶在座下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听闻也不诧异,只昂着脑袋道:
“承蒙太妃娘娘看得起,只是阿瑶不打算嫁人。”
恭太妃再三劝说,奈何阿瑶这人是死脑筋,咬死了不肯改口,太妃无奈,只得先将几个小的劝出了房,由宫人领着去御花园玩,打算先亲自将蓼氏劝服了。
御花园内。
敬王妃端坐长几,三位苏姓小娘子由着宫人领着扑蝶玩耍,戏耍花丛,正乐呵间,苏蜜儿突然不见了身影。
“阿蛮姐姐,”苏玉瑶活动了一阵,那黑沉沉的面色散了些,跑来道:“方才蜜儿妹妹鬼鬼祟祟地绕出了牡丹花丛,也不知去了何处。”
“你确定……是她自己偷溜走的?”
苏令蛮沉着脸,不知想到什么,一时间竟看去有些吓人。
苏玉瑶点头,“方才拉也没拉住,就跟耗子似的,一溜烟便不见了。”苏珮岚指尖绞在一处,目光微动,显见是知晓内情的。
苏令蛮瞥了她一眼:“阿岚妹妹可是知道些什么?”
一边已经起身让宫人去寻。
皇宫可不是自家的后花园,可以让人随意乱跑。
见宫人忙乎地去寻人没注意到这头,苏珮岚不安地压低了声:“蜜儿妹妹之前与我说道过一嘴,她似乎……似乎有些嫉妒阿瑶妹妹的好运道。”
这话一出,除非傻子才不知道苏蜜儿意在何为了。
不论是上不得台面的野记,还是天马行空的话本子里,都说道过一件事:鲤鱼跃龙门,首先得先找着门。
蜜儿嫉妒阿瑶的好运道,便是动了想做那人上人的心思。
苏令蛮叹了口气,“太鲁莽了。”
可谁也没料到,苏蜜儿最后是由皇后亲送回了清华宫,回来时已近午时,面上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红晕,看这腰酸腿软坐不住、走路微微劈叉的模样,苏令蛮这过来人一眼便看出,蜜儿是被人幸了——
瞧这满脸娇羞,当是得偿所愿,显然皇宫里也唯有一个人能做到了。
只到底如何发展成这般模样,圣人为何会控制不住大白天光地幸了一个形容不算格外出色的小娘子,而苏蜜儿又是如何碰上了圣人、滚到一处,却是如何也想不明白。
另一问题是:圣人幸了蜜儿,那阿瑶怎么办?
——莫非是想学那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好谱一曲佳话?
第190章 姻缘成
私想到这儿,苏令蛮也不可避免地被自己的脑补惊道, 暗骂一声圣人无耻。
娥皇女英能成为佳话, 无非是男人驯服女人的手段, 他们将其奉为圭臬美谈,借此为自己好色而贪婪的本质遮掩——
苏令蛮从来也不认为,世间有哪个女子,会心甘情愿地与旁人分享丈夫, 便是亲姐妹,也依然膈应, 天下啊也只有天真而单纯的男人, 才以为女人能为了自己而和平相处、互敬互爱。
恭太妃到底经历得多, 作为过来人即便一眼看出了发生何事,面上仍是谈笑自若,半点没透出意思。
皇后道:“不巧在前边撞见了蜜儿妹妹, 看妹妹身体欠佳,便送到了太妃那, 蜜儿妹妹可要保重。”
这妹妹二字说的婉转流畅, 眉角眼梢俱是喜气。
恭太妃笑盈盈道谢:“辛苦皇后, 哀家这侄女向来是个淘气的,蜜儿, 还不多谢皇后?!”
苏蜜儿颤颤巍巍地行了个礼:“多谢皇后体恤。”
皇后勾了勾唇,略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去。
蓼氏眼见出了这桩子事,再坐不住, 心不在焉地闲聊几句,便找了个由头与恭太妃请辞,领着苏玉瑶几个匆匆出了宫,苏令蛮自然也顺势告辞。
两拨人汇成一波,由辇轿晃悠晃悠地经过长长的过道,穿过宫墙,到了宫外。
马车早就恭候许久。
苏令蛮率先上了敬王府的马车,蓼氏远远地看了一眼,吩咐车夫:“走吧。”
苏玉瑶、苏蜜儿与苏珮岚并未如来时分坐,被蓼氏悉数叫到了一辆车上,丫鬟婆子全去后面跟着的一辆车上挤了。
“说吧,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蓼氏板脸时,面上深深的法令纹就显得格外深,透出些刻薄而寡情的意味。苏蜜儿本就怵她,见此面色更是惨淡,可又念到从今日往后自己身份便与别个不同了,涨了些勇气道:
“蜜儿,蜜儿……”
情急之下,一时竟没说不出一个站得住的理由。
“阿娘管太多。”
苏玉瑶无谓道:“不论如何,事情都成了,依着规矩,明儿宫里就该来下旨了,阿娘不如回府想一想,该如何与阿爹说。”
苏玉瑶直来直去的话地戳破了苏蜜儿那一层遮羞布,面上又透出股羞红的晕色来,讷讷道:“阿瑶姐姐,对不住。”
“你没对不住我,”苏玉瑶摆摆手,“蜜儿妹妹,你这年纪……”
确实,苏蜜儿比苏玉瑶还小一岁,还差两年及笄,身子骨尚且孱弱,这般年纪承了欢,往后有没有影响另说,可明日这旨意下来,外边的传言恐怕不大好听。
不过,这也是她该受的。
苏玉瑶漫不经心地想,蓼氏咳了声:“旁的大伯母也不问,你今日做成这一切,可是得了谁的暗中指点?”
否则,怎么会一切都恰到好处、水到渠成似的遂了蜜儿的愿?
这皇宫里,宫人到太监每座宫殿可都不在少数,这么大一个人儿如何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上了龙榻,要说是巧合、命运,恐怕是没人会信的。
更何况最后还是由皇后殷勤地送回来。
苏蜜儿先是不肯答,可到底年纪小,蓼氏在她眼中又素来积威甚重,利害关系一摆,便开了口。
“在御花园玩时,便有一个小太监给蜜儿塞了纸,”她摊开掌心,里面团得汗津津皱巴巴的一坨纸仍在,蓼氏一边接过一边示意她继续。
“上面写着……圣人相约,让蜜儿躲开人去偷偷相会,”苏蜜儿笑得甜蜜,“后来……后来果然在一个僻静的宫内见到了圣人,圣人就幸、幸了蜜儿。”
苏玉瑶“啪啪啪”地鼓起了掌,“蜜儿妹妹果真是傻大胆。”
宫里随随便便一张纸条便敢跟着走,还成了,也不知是运气还是什么。
苏蜜儿含含糊糊的话,蓼氏不大信,可到底隔了一层,以后又都是宫里的,自不好跟犯人似的审,便决意等回了府与老爷商榷一番,再做决定。
那边敬王府的马车行到半路,车厢里便凭空多出了一人。
爽朗清举、朗月清风似的岫云杨郎跟采花郎一般偷溜上了马车,将苏令蛮唬了一大跳,但见杨廷朝服未退,冠冕仍在,不禁道:
“怎现在来?可吃了午食?”
玄紫郎君半支着腿靠在车壁,眸光微冷,见小妇人囫囵着没甚不妥,目光松了松,才道:“吃了。”
苏令蛮狐疑地盯着他,几乎是想将他脸上盯出一朵花儿来:“阿廷……今日这事,你可掺和了一手?”
杨廷见她坐得笔直笔直,身体离得老远,仿佛自己是只洪水猛兽一样,登时有些不大乐意,猿臂一伸,便将人楼到了怀中。
温香软玉抱满怀,软绵绵的身子柔若无骨似的贴着自己,这才舒坦地呼了口气道:“是掺和了一脚,不过……不多。”
“那蜜儿怎么会……”
苏令蛮还是想不大通,小妇人肤色白,却黯淡无光,狭窄的车厢里微光透进来,更衬得一双眼珠琉璃似的晶莹,他低头触了触,才道:
“阿蛮,你想一想,以阿瑶的身份进了宫,谁会坐不住?是容妃,还是皇后?”
苏令蛮眨了眨眼,容妃如今身怀六甲,等闲人自是威胁不到她地位,又有个右相的阿爹撑腰,阿瑶进宫对她影响不至很大。
而皇后听闻近些日子在宫中与容妃交手屡屡受挫,皇后母家史家如今也只担了个世家的名头,不得助力,若阿瑶这户部侍郎的嫡女进了宫,她第一个弹压不住,相反若是换了不怎么直得起身板的隔房侄女来,倒是一个好控制的棋子,看在她身后的苏府,圣人也不大会为难。
有这么个好用的棋子在,皇后必是要大力促成此事的。
“皇后。”
苏令蛮斩钉截铁地道。
“聪明姑娘。”杨廷赞赏地亲了亲她,“你那四妹妹被圣人幸了,依着苏夫人疼女儿的程度,恐怕是不肯再让你五妹妹进这宫了。”
他所做的,也不过是让人在皇后耳边出些主意罢了,作为一国之母,后宫里调度几个人,还是有这权力的。
“可圣人怎会愿意?”
“那便由不得他了。”杨廷笑得促狭,“圣人的裤腰带,可没有本王紧。”
苏令蛮啐他:“不要脸!”
杨廷偏还就不要脸了,伸手便揪着两团捏圆搓扁似的揉,直揉得怀中女子眸光泛水、气喘吁吁,才抽了出来,“阿蛮这处,可是越来越威武了。”
都得多谢他日以继夜的功劳,桃子催熟了一大圈,这般颤巍巍地顶着薄薄的一片裙,如破土而出的笋尖儿。
嫩,又滑,还带着不可明说的冷香。
苏玉瑶瞪他,说不到几句正经话,又来。
至于方才还想着的问题,登时成了一团浆糊,再想不起来。
敬王爷是中途出来,现下见阿蛮完好,又逗弄了一番,才一个鹞子翻身从马车上直溜了出去,一点没惊动人,这轻身功夫委实是登峰造极,寻常难得。
*****
谢道阳敛容肃目地坐在车厢内,天边的晚霞撒了一点晕色的余晖进来,将整个车厢渲染得仿佛多了些别样的色彩。
车夫“吁”地一声拉了马,谢道阳从沉沉的思绪中醒来,掀帘朝窗外看去,马车停在昌平坊外的大街,离谢府尚有两个坊的距离,
“怎么了?”
“郎君,苏四娘子……求见。”
贴身小厮平儿支支吾吾道,谢道阳一怔,半晌才支开车帷,探身下了车。
素淡的丁香紫襦裙,外罩天青碧广袖明衣,小娘子亭亭玉立,那双爱笑的眼儿沉而静,安静地挡在马车前,让他恍惚间觉得,这人仿佛变了一个人,陌生得让他看不清。
“谢郎君。”
小娘子开口道,“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谢道阳有一张方正到恰好的面孔,便如他性格一般,四平八稳,让人一见便觉沉稳,他看着苏玉瑶道:“四娘子,我以为你明白的。
“明白什么?”
苏玉瑶幽幽道,“阿瑶在清远寺多日,日日对着佛祖清修,日日吃着青菜豆腐,原以为能将这痴念拔除,可这脑子里,却无一日能忘却谢郎。”
“若食无肉,可过。”
“若居无着,可忍。”
“可若无谢郎,纵满山花红,阿瑶都觉得日子浅淡无味得很。”
苏玉瑶这人,爱便爱到极致,不想着自尊,甚至连后路都不给留,仿佛一团烧到极致的火,灼到不小心跨入生命的过客,谢道阳四平八稳的人生里,出了这么一桩意外,鲜明到几乎刻骨。
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粗声道:“可……圣人……”
“谢郎君恐怕还不知道吧?”苏玉瑶讥诮而温柔地道,“圣人幸了阿瑶的五妹妹。”
这两种极端的情绪杂糅在一起,搅得谢道阳心里那团水,也撩成了火,怔立当场。
圣人,幸了苏五娘子?
“即便这样,谢郎君,还执意要阿瑶嫁给圣人?”苏玉瑶哀戚地看着他,恨不得晃一晃这人的脑子,看看这里面存了多少水。
“不,不成!”
谢道阳也不知道自己肺腑中冲出的是什么,不过一瞬,他那四平八稳里的人生第一次有这种冲动,“不能。”
他深深地看了苏玉瑶一眼,大步流星地上车,吩咐车夫掉头,“去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