麇谷滞了滞,埋怨的话登时便说不出口,又憋回了肚子里。

见他胡子拉杂,一身不知穿了几日的黄绸衫胡乱裹身,便跟街头的流浪汉似的,忍不住捏着鼻子往远处挪了挪,幸灾乐祸道:“阿廷,你为了看次比赛,牺牲委实大了。”

谁都知道威武侯杨廷自小锦衣玉食,衣裳就从没有穿过夜的。

汉子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再不肯搭话。

依着白鹭书院在外的名声,此事在此时打住便最好。

可苏令蛮从来不是和稀泥的性子,两波比赛下来,她算是真正看明白了。

王文窈这是与她杠上了,不论因着什么缘由,使出的手段却很是卑劣,并不肯堂堂正真与她一较高下,对这等人,苏令蛮一向都瞧不太上——

再想起从前在定州之时的自惭形秽,便跟吃了苍鹰似的,噎得慌。

她基本无视周遭目光,俯身在那两位偷袭者的箭支堆里一边摸了一支,大拇指与食指捏着箭杆底端轻轻一碾,一层薄薄的刻着本人数字的皮便从箭杆脱落,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箭杆上刻着两个“壹”字。

苏令蛮一连捏了许多支都是“壹”字。

其余八人箭杆纹丝未动。

场上已经彻底的静了下来。

不论如何说,这两位射箭的不论存着什么心思,起码是捏了箭杆底部薄薄一层皮不怀好意的。

王文窈双节微颤,目光闪烁,却听:

“扑通——”

“扑通——”

几乎是同时,两道膝盖落地声扬了开来,两位少了箭支的紫服小娘子异口同声道:“学生有罪!”

“学生不该不忿苏二娘子的狂妄,又不该因着敬仰王二娘子而擅作主张,行此下三滥之事。。”

“学生有罪!”

异口同声地包揽下所有罪责,话方出口,人已泪流满面。

景春来叹了一声:“我白鹭书院自创以来,还未曾有过这般徇私舞弊之事,为以儆效尤,你二人自明日起,便交还紫服,隔去学籍,不必再来。”

苏令蛮默默看着这两位从头到尾都不认识的紫服学生互相搀扶着下场,心里隐约明白:被白鹭书院除了学籍,本该等结业嫁个好人家的两人,往后的生活恐怕不会太如意了。

她不由自主地转头往王文窈瞥去,却愕然地发觉:

在这个高贵优雅的世家嫡女面上,什么都没有。她并不为自己完全脱疑而高兴,亦不为两位小娘子大好前程被毁而不忍——便仿佛是一尊顶漂亮的琉璃像,除了漂亮,一切皆无。

曲射只余八人还在,为显公平,重新又来了一次。

这回苏令蛮毫无悬念地夺得了魁首,绿衣小娘子拉弓射箭的风头,简直是一时无两。王文窈反倒得了第三,第二由那陈姓小娘子得了。

第二枚“射”字花牌。

第三课,为术数。

先生出题,学生在纸上作答。

苏令蛮并未参加,最后果然由王文窈得了魁首——

不过,到底前一桩事影响了旁人对其观感,纵使她将自己脱得滴水不漏,可场上聪明人亦不少。心中不免对她以前的传闻起了怀疑:到底她从前的四魁首六优秀的成绩,究竟有多少水分?

第四课,乐。

苏令蛮依然未参加,王文窈操琴一曲,嘈嘈切切,如玉珠落盘,在二十人中毫无悬念地再得魁首。

场上之人又觉得,这王二娘子很有些真才实学,起码操琴弄艺很不一般。

不过,墨如晦难得点评:“技巧浑圆如意,可见是下过一番苦功。只这《流水》曲调昂扬开阔,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爽朗大气在,小娘子心思累杂,记得千万要放开些。”

此话出自墨国师口中,分量便不同了。

王右相已然想到了旁处,王文窈难得面色发红,双拳紧攥喏喏道:“学生会的。”

手头的花字牌又打平了。

第137章 切脍之艺

四门比过, 日已中天。

夏日的余波尚在, 身上的薄纱散不去头顶的这高热。

半日比赛看下来, 高篷之下不论男女老少皆有些疲乏,辘辘的饥肠唱响,那些个年纪尚小的幼童便有些坐不住了。

“咚”一声——

书院铜钟长鸣, 饭点到了。

景春来拍了拍手, 引起众人注意, 方道午时将有一场厨艺考核于书院迎宾楼,另特聘了清风楼大厨备下上好酒席, “诸君可移步, 观试赏宴。”

话音刚落, 周遭的气氛登时热烈了起来。

苏玉瑶忍不住瞪大眼睛扯了罗意可袖子道:“阿可, 前日掌事不还在与学生哭穷么?”

竟如此大手笔。

且不提清风楼的厨子多么难请,光宴请这些个达官贵人,总不好拿些青菜豆腐凑数, 总要几样大菜, 再佐以上好美酒——

苏文湛一声笑, 干脆蹲下半个身子,与苏玉瑶站到一边来:“阿瑶,你当那边……”他指了指西南角一堆绫罗绸缎道:“是谁人来着?”

苏玉瑶不认得。反倒在里边发现一个邋里邋遢的粗野汉子,忍不住捂了捂鼻子道:“怎么书院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了?”

看上去跟一个月没洗澡似的。

苏文湛拿扇柄敲了下她脑袋:“莫以貌取人。”

“那些个位置,可都是人家拿真金白银买来的,就来瞧个热闹。”

所以别说亏本,光凭这一波, 白鹭书院不仅是赚了银子,

罗意可正发怔,却被苏玉瑶扯着起身:“你怎么了?”

她茫然摇头,脸色绯红道:“没,没什么,我们跟上去吧。”

不过几句话功夫,人群已经陆陆续续地散去。

有年事已高的,看了半日热闹,精神疲累,撑不住要回府歇晌;但更多人却是兴致勃发,难掩好奇地跟着去了迎宾楼。

白鹭书院的迎宾楼许多年不曾对外开放,是以大部分人对其还是极其陌生的。

沿着跑马场再往打回的路上走,行至东南角的月亮门出去,便是一座单独隔开的大院落。迎宾楼设在白鹭书院东南角最外,大门临着街,平日里都是锁着的。

许是要用,院落里里外外都清扫干净,花木因无人打理,反有种恣意生长的勃发。

二层实木建制吊脚重楼,书院内席开百桌,一直从二楼蔓延到一楼大开的院子里。

廊下,沿着两进大门一左一右两个红色大柱子,分列着各八个台板和八口锅,两个装满了菜蔬的箩筐一左一右地放置着。

——显然是要当众下厨了。

除开儒家极为那些迂腐的流派,大部分人还不讲究君子远庖厨,反倒对这般热热闹闹的比赛方式升起了新奇之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视野最好的两桌,一桌给了白鹭书院的先生们,一桌则汇聚了墨国师、杨文栩、王溪等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官员。

麇谷居士扯着邋遢的汉子坐到角落,从这个角度看,只能看到乌泱泱的人头。

早先落座穿戴富贵的人不满了:“这位老先生,你如何能带流浪汉来蹭酒席?”脏兮兮的倒胃口。

麇谷瞠目结舌,半晌压着嗓子“噗哈哈”地笑了起来,指着汉子道:“臭,臭小子,你也有今天……流浪汉?哈哈哈……”

精壮汉子眉眼不抬,完全不搭理他,懒懒地为自己倒了杯醉清风,慢条斯理地轻酌,只时不时地将目光往前边的廊下扫去。

同桌的不过是个赚了些钱的商贾,却是有些看呆了去,明明这人长得平平无奇,还一身邋遢,可光光喝个酒,姿势便好看得出奇,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腔调,让人再说不出要赶人的话。

杨照领着谢道阳与房廪生刚进这迎宾楼,便被不知打哪儿来的一个白面郎君引着去了二楼临窗雅座,一扇云母画屏将其与外边隔了开来,视野极好,从上往下,正巧能见到那十六口大锅。

杨照知道这是让人看出来历了。

也不恼,就着醉清风喝了一盅,远远见一行紫服里夹着一抹绿意进了月亮门,突然问:

“阿阳,你说阿廷现在在做什么?”

谢道阳一愣,俯身道:“威武侯去了滇地剿匪,现如今怕是要起身回程了。”

“若阿廷知道后院起火的话的话……”

房廪生哈哈一笑:“苏二娘子可还没成威武侯的后院呢。”

杨照勾了勾唇,眸光落在那抹绿上暗了暗,半晌才道:“这醉清风……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苏令蛮是头一回来迎宾楼。

厨一门,统共十六人报,是以她迎面见到十六口大锅砧板之时,并不感觉讶异。

在衅阶之前,她对得不得“中元魁首”并不强求,毕竟要比谁得的花字牌最多,对她这个初入书院之人着实有些难办。

可苏令蛮这人自小便是脑后有反骨,被王文窈这般几次三番地针对下来,反倒激起了斗志,便自己得不了这中元魁首,亦不想让这表里不一的王二娘得去。

一排十六人一字排开,沿红漆木柱分列左右,苏令蛮照旧居于最末,左边长廊尽头。

厨一门的先生是个圆乎乎的中年郎君,身子脸都颇具福气相,颠着肚皮站于正门,道:“厨之道,始于刀工,终于勾兑成盘……”

苏令蛮还记得头一回上这位先生课时,自己耳边有一百只鸭子在“嗡嗡嗡嗡嗡嗡”个不停,先生刀工厨艺极佳,性格温厚,只奈何有个碎嘴的毛病——

就在她以为厨先生此番亦要滔滔不绝之时,他停了,干脆利落地宣布开始。

第一项,刀工。

切脍之艺,自前朝始,到如今的士族圈里已是蔚然成风,京畿设宴之时,常有儿郎表演切脍之艺,若能切得又细又薄,亦是一件备有面儿之事。

原先还觥筹交错、互相劝食之人已经纷纷停下了筷著,睁大眼看着十六位小娘子施展切脍之艺。

带围兜、濯手,几乎整齐划一的动作行来,亦随着小娘子们的性格各有不同。

十六条一模一样大小的新鲜鲳鱼被厨先生一一分发到了砧板上,前座之人甚至能看到鱼尾巴在不停地弹跳。

为保证公平,各色刀具都是统一制式,并由专人检验过,最后再由厨先生和景院长统一细查过目一遍,才一一分发到诸位学生手中。

一切行来,都发生在睽睽众目之下,显得格外严谨而妥帖。

箭课考核的教训使得书院接下来的准备更为严谨妥帖,为避免一切作弊行为,更是不厌其烦。

刮鱼鳞,去内脏,洗刷干净。

三步到位。

众人一眼便看出,十六人中,尤以正中两人谢七娘和王二娘子最为有条不紊,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美感,仿佛这不是在杀鱼,而是在扑蝶绣花一般。

苏玉瑶着急地看着角落的绿衣小娘子,只见她昂昂立在砧板前,一双俏白的脸上满是凝重,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肥嘟嘟的鲳鱼,不明白别人鱼都快要杀好了,她还再磨蹭什么。

廊下一片唏嘘声。

“这等切脍记忆,非长年累月地练,如何能好?她一个定州来的小娘子,如何能比得谢王两家的本事?!”

陈郡谢氏。

琅琊王氏。

那可是比大梁朝都老得多长久得多的世家贵族。

就在旁人以为这初初让人惊鸿一瞥的绿衣小娘子要就此惜败,却见她动了。

由极静到极动。

仿佛是早先便在脑子里考量过无数遍一般,一把笨拙的菜刀被她使出了金戈铁马的气势,“刷刷刷——”菜刀震动太快,几乎成了一条直线,很快鱼鳞便被完全不伤及皮肉地剥离了下来。

若有人能近处细看,两厢比较之下,便会发现大多数小娘子刮鳞完,雪白的鱼肉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细小的肉眼难辨的伤疤——可苏令蛮的没有。

麇谷居士得意洋洋地喝酒:“小清微,阿蛮的鱼脍你是没尝到,那叫一个绝啊。”他“呲溜”了一声,得来杨廷淡淡的一瞥。

大白天光下,院落被照得敞亮,菜刀每每扬起,总带起锃亮的刀锋。

杨廷眯着眼,视线落在绿衣上,只觉得那馥白的手指仿佛要甩出花儿来一般,带着点柔软的力度,他甚至能回想起指腹的温度。

苏令蛮赶上了进度。

砧板旁搁置的一盆子清水被她细细地洗濯过血水,鲳鱼鱼肉雪白丰腻,她提起一侧的剔骨刀,以十字划拉,只见长长的鱼骨便完整地抽离了鱼身,在光下泛着晶莹。

周围若有似无关注之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一口气,这等刀工比起那些还在慢慢剔骨的笨拙不可谓不巧妙,甚至等她剔完骨,那一整片血肉依然一点疮疤都没有。

那边谢七娘与王二娘手边瓷盘已经细细贴了一层鱼脍了。

薄、透、晶莹。

“小子,你猜谁会赢?”

汉子撩起眼皮,懒洋洋地倒了杯酒,视线落到绿衣上方缓出一点暖意:“阿蛮。”

阿蛮两字,仿佛揉在唇间,软又暖,麇谷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再问,却不肯答了。

另一边杨照也在问谢道阳,房廪生自然是王二娘子必胜的论调,谢道阳摇摇头:“当然是我家小七了。”

谢灵清从前不愿比,不知为何此番竟然肯了。谢道阳从来都觉得,他家小七,想做之事无有不成的,那股子专注力,他便不曾在旁人面前见到过。

切脍之艺,在风度,要优雅有风致,要高贵不焦躁。

若以容颜论,自然当属王文窈与苏令蛮,这样两个俏生生的小娘子,任是站着不动亦动人何况这举手投足,连切脍都透着股美感。

一片片雪白、薄透的鱼脍刷刷刷落在瓷白的碟上。

可若以气度,谢七娘却更有股悠然的庄重,她不疾不徐地动着,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打断其动作。

不过一会,十六位小娘子几乎同时停了手。

一叠一叠的鱼脍纷纷呈在太阳底下,一字排开。

景先生分别请了杨文栩、王溪和墨如晦连同厨先生做评委。

 

第138章 梅开三朵

品鱼脍好坏, 先望再闻,至后再品。

一眼望去, 如薄片整齐一般无二的唯有三人,王二娘、谢七娘,与一个谁也没料到的黑马苏二娘,其余人又分上中下三等, 但大体还是合格的。

“请。”

景先生取来三副银著, 杨文栩当仁不让,先取了一著,薄胎般细腻的鱼肉一片片如雪花堆叠在白瓷盘中, 王右相与墨如晦一人一著,观色。

有人“咦”了一声, 只见最左杨宰辅手中那薄片似的鱼脍在光下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质感来, 当真是“薄如蝉翼”,连一点伤口都未见,光晕能透, 另外两盘虽也薄、细, 细较起来还是差了一些。

谁都知道最左那盘是苏令蛮的。

裹上事先拌好的葱、蒜、芥末, 杨文栩舌头卷了卷, 发觉鱼肉冰透似的半点不见腥气, 比之他从前宴席上吃过的无论如何处理总带一点腥涩的截然不同。

他忍不住又伸了一著, 这次不再裹挟任何调料,发觉依然没有任何腥气,那鱼肉便似冬至的落雪, 入口即溶,雪片也似。

再尝王文窈与谢七娘的,许是因鱼脍略厚一些,腥涩味总若有似无。

王右相与墨如晦都一一尝过,再无异议。

刀工切脍,第一筹,苏令蛮第一,谢七娘胜在厚薄均匀、肌理细腻,居第二,王文窈则屈居第三。

麇谷居士看着廊下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小师妹,忍不住碰了碰旁边:“哎,你的切脍之术比起阿蛮来,谁厉害?”

糙脸汉子嘲弄地看着他:“你说呢?”

威武侯十六开府之时,宴请各方,头一遭在宾客面前表演的切脍,可是受到八方承认的,称其为“薄透冰白”,这许多年过去,刀工自然是有增无减。

苏玉瑶却兴奋极了,若此番阿蛮姐姐又胜了王二娘子,有上三枚花字牌,那往后婚事便好说得很。

小娘子们切好的鱼脍最后全数分到了前边的十六桌当加餐,麇谷跳着脚想抢,却被旁边野汉子给按在了桌子上。

“臭小子,你自个儿不吃还不兴让老夫吃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