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手已经牢牢地握了住枕下的匕首, 自当日离开定州之际,苏覃不知从何处得了这么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兵,被她一直随身携带。
熟悉的一点孩子气的声音传了进来:“阿蛮师姑, 是我!”
狼冶?
苏令蛮起身将外袍披了,透过门缝往外看了看,果然是狼冶, 猛地拉开门栓, 月光如水一般倾泻在芙蓉面上, 她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阿冶, 这般晚了,你来作甚?”
狼冶从怀中掏了本小册子默默地递过去,苏令蛮狐疑地翻了翻,昏暗的光线下, 看不清字形,忍不住问:
“这是何物?”
狼冶环胸将苏令蛮上下扫了一眼, 继而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这便要问师姑你了。”
“杨小郎君大半夜的便着人将我从床上挖起来,强塞了本册子, 说送于你,这般不顾宵禁地出城来,我怕是什么要紧事,便赶紧给师姑送来了。”
苏令蛮翻册子的手一愣,半掩在月色下的面色看不清:
“杨廷师兄?”
“可不?”
狼冶一摊手:“也不知是什么要紧事物, 宵禁出城,可是要去找他阿爹要牌子的。”
话到此,他面上的神色便有些诡异:“师姑,照我看……这杨小郎君恐怕对你不大一般。”
苏令蛮眼前顿时浮现那散了一地的香料,衣袖沾了冷檀香、久久不散,这一夜,她确实不再受蚊虫所扰了。
不过,但凡人大失常态必有其由,苏令蛮却是不信那骄傲冷硬的杨郎君会突然看上了自己,怎么想,都是那日批命过后才有的转变,不论是送她糕点,还是教她制香。
可若说一个瘸腿凤命,又哪里值得如此纡尊降贵来与她虚与委蛇?
未来如何,还说不准呢。
……只可惜,白日没有试探出来。
苏令蛮看狼冶圆溜溜的眼珠子乱转,忍不住一记拍了过去:“胡沁什么?杨郎君何等样人你不晓得?”
狼冶灵活地跳了开来:“就是知道,才会奇怪啊。”
“杨小郎君从小到大,就没见他对谁这般过的。不说那些爱慕她的小娘子,你看看,他对蒋师叔、袁师叔,但凡是个女的,便都是这样——”
他学着板了个脸,学得惟妙惟肖,配合着那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子,极为滑稽,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有一事,我可落肚子里许多天了,正巧便问问,”狼冶挤眉弄眼道,“杨小郎君那日在漱玉阁放话要娶你,到底是真是假?”
“话是真,意思不是。”
不过是话赶话说出来罢了。
狼冶给闹糊涂了:“什么意思?是说……放空炮?”
苏令蛮将册子换了个手揣,“差不多便是这个意思。”
狼冶挠了挠后脑勺:“杨小郎君虽说话少,可说出来的话从来都是一口唾沫一口钉,从不反悔。你必是误会了。”
苏令蛮一脸不以为然,狼冶突然觉得,杨小郎君这般……
有些可怜。
大约是现世报了。想到从前那些个投怀送抱被拒的小娘子们,他又觉得平衡了,拍拍手掌欲走,快行至院门口,突然又转身神秘兮兮地道:
“师姑,再告诉你个秘密,其实——”
“杨小郎君不能碰女人。”
“是以他自小便说,不打算祸害旁人,不会娶亲的。”
苏令蛮挑了挑眉毛:“我小时还经常说,要嫁给卖酥糖的货郎呢。”
童言稚语,焉能当真。
至于不能碰女人,她权当是笑话听,虽说在船上那日起了红疹子,可后来亲过的两回,不都好好的?
眼见狼冶身影消失在了大门口,苏令蛮这才将门重新栓了,点灯看册,这一翻才发觉,竟是一本制香的册子。许多种闻所未闻的制香方子被详细地记录在册,旁边还以小字寥寥记上心得。
行书娓娓絮来,字里行间别有刚劲风骨,仿佛能从透纸的笔力上看到一副铮铮铁骨。
苏令蛮征忪半晌,才重新合上了册子。
指尖沾染上墨香,留有一层浅浅的灰印子,很显然,这是连夜赶出来的,墨迹还未干透便送了过来。
不难猜测,这册子出自何人之手。
苏令蛮想起白日里她还讽刺杨廷“一言不发、不善为人师”,这人便连夜记了册子送来——而明明寅时三刻便需点兵行军,距离此时不过一个时辰罢了。
不过,苏令蛮将杨廷行为悉数归入了居心不良里,抬手便将册子放到了书架子上,吹熄烛火躺了下来。
窗外蝈蝈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似乎天气更热了。
一夜无梦。
苏令蛮醒来时,马元已经候在了院外,就差撸着袖子进门来提人了。
连忙换了方便行动的衣衫冲出去,熬筋提骨,开始了今日的课业。
待下午终于空出闲暇来,苏令蛮没有去浩瀚楼,反是去了鬼谷子的居所。
鬼谷子单独一栋院落居于内外庄的边界,比起那待客的五座小院,此处要更精致得多。
苏令蛮是头一回来,未及院门口,两扇紧闭的红漆大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她唬了一跳,门后无人,也不知怎就这么巧给开了,正兀自惊讶着,鬼谷子清朗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咋响:
“小阿蛮,你来啦。”
思及神神叨叨的师傅,便又觉得没甚不能理解了。
苏令蛮迈步进了院子,很寻常,与她院中如出一辙的两棵桑葚树,不同的,却是窗下一丛开得格外繁盛的百合,洁白的花瓣自由舒展,风一吹,清甜的花香便充盈在院子的角角落落。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一进的院子,不大,却处处透着精心,仿佛被谁施过妙手,绿意、长廊、桑葚、百合,甚至连廊下的两盏琉璃灯亦和谐地组织在一块,让人只觉熨帖而舒坦。
“发什么呆?”
鬼谷子袖着手懒洋洋地出门,头发乱糟糟地团在发顶,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他率先便坐到了树下的躺椅上,半阖着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苏令蛮依言坐了下来,双手规规矩矩地置于身前:“师傅,叨扰了。”
鬼谷子眨了眨眼睛,直到最后一丝睡意都挤没了,才道:“小阿蛮,这大下午的来,可是有事找师傅?”
苏令蛮露出个羞赧的笑来:“师傅……看出来啦?”
“废话!”鬼谷子嘴角翘了翘,即便说这等话,气质依然纯净如水:“小阿蛮每日都跟忙得跟只小蜜蜂似的,哪儿有时间陪我这老家伙唠嗑哟。”
面孔年轻,说话却老气横秋。
苏令蛮偷猜着师傅的真实年龄,一边搓了搓手,问道:“其实……徒儿是有些命理上的事要问。”
“哦?”鬼谷子了然地斜睨她:“凤命让你困扰了?”
苏令蛮一怔,摇头道:“倒也……不全是。”
“你问。”
“帝命与凤命之间,可有甚干系?这凤命,可会影响到帝命?”这是苏令蛮不解之处,甚至杨廷前后不一的举动让她有错觉:
或许这所谓的凤命,对成就帝命有帮助。
“你知道了?”鬼谷子突然问她:“阿廷的命数。”
苏令蛮点了点头:“听闻过。”
鬼谷子收起笑,指尖敲了敲长几,沉吟许久方道:“批命之时,师傅便曾说过,你一脚落地,沾了邪祟,这邪祟……欲取尔命数,加诸己身,若成,你这凤凰落地成鸡,邪祟成凤。是以,命理无定数,此一时彼一时也。”
“所谓帝命在身,亦是如此。”
对杨廷的命数,鬼谷子并未多言,苏令蛮却明白了其未尽之意,既然她这凤凰可以成家鸡,他那真龙保不住也能从龙变蛇。
“可……”
苏令蛮的话未说出口,便被鬼谷子打断了,他抚了抚她头发,才道:“小阿蛮,莫要迷信命数,且静下来看一看自己的心。”
她沉默半晌,方道:“若想不通呢?”
“想不通便再想。”
“时间总还有余。”
苏令蛮无奈地看着突然间高深莫测起来的师傅,叹了口气。
她明明是来问杨廷突然对她好是否因为命数的,怎么就被师傅云山雾罩似的绕了一通,听了一堆好似极有道理的话,细究起来其实又什么都没说。
简单来讲,鬼谷子是说,不论凤命、帝命,都处于不断变化中,许将来一日也会变成走地鸡、蛇,要注意着些,又不必太注意——
这不是废话么?
至于鸡、蛇有甚关系?呵呵,看命呗——
苏令蛮忍不住想:即便混成了天底下最厉害的神棍,可神棍还是神棍,尽忽悠。
第129章 故地重游
苏令蛮在百草庄的日子, 过得极为平静。
每日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课业占去了她绝大部分精力, 以至杨廷许久不来, 都未曾想起过一丁点。
两月的避暑期几乎已经去了一大半,须须只剩下十来日便要临期,马元的柔术正到关键处:揉骨。
所谓揉骨, 便是指用特殊功法,将骨头揉练软了。
柔术主在柔字,讲究的是水形之法, 不说舞艺, 在武道上, 亦是有说道的, 以柔克刚,以巧卸拙;揉骨,以期突破人体极限,做出寻常人所不能的动作。
若她尚是稚嫩孩童, 揉骨于她将是轻而易举之事,偏苏令蛮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揉骨之于她, 便苦痛不小了。
即便有居士配制的药液泡汤,这般早晚一折腾下来,苏令蛮都觉得浑身的骨头生生地发疼,站也站不住。
无奈之下麇谷终于松口,允许绿萝进来伺候, 每日早晚搀着一滩烂泥似的小娘子进房泡药浴。
麇谷看着都“呲溜呲溜”地嘴里发苦,忍不住插腰问:
“是不是练得太狠了?”
马元摇头:“小师妹年已十四,骨已成型,要重新将骨熬软了,不啻于拆开重组,其苦痛自然便非同一般了。”
他原以为小师妹会中途喊停,若真受不住,亦可选旁的方法替代,只是到时效果便要差一些了,没料她竟是一声未吭地支持下来了。
面上隐隐有些佩服。
提起这,麇谷便洋洋得意:“那是自然,阿蛮拔毒之时,亦是如此,世上男儿又有几个能做到?”
这一点,马元亦是认同的。
绿萝在里边安安静静地伺候着苏令蛮泡浴完,一边帮她按摩腿脚,惊叹于掌下惊人的柔腻度,一边感慨道:
“二娘子,过了这一道槛,往后恐怕连奴婢都打你不过了。”
苏令蛮半死不活地“哦”了一声,兴致不大高,她本意是为了舞艺的更上一层楼,没料到老胳膊老腿的,还得受这份罪。
但思及马师兄那日展示的掌上舞,心底又蠢蠢欲动起来,不免美滋滋地想着,虽说罪过受得大,若能跳出那般的舞来,倒也挺值。
“不过,奴婢听马前辈说,你这揉骨的时间短不了,恐怕得拖一拖,书院那边需得请一请假了。”
“啊?”苏令蛮猛地抬起头来,扯到一根筋,又趴了下去,蔫搭搭道:“得请多久?”
“这奴婢便不知了,约莫是两三个月吧。”绿萝按完了,又去了巾子来绞发,慢吞吞道:“按推算看,正巧赶上主公班师回朝。”
“这么快?”苏令蛮嘟囔道:“依着这一来一回,不都得打上个小半年的么?”
“流民作乱,哪儿需要那许久。”
两人谈了会,待头发都绞干了,苏令蛮才披衣起身,交代绿萝在院中随意,便又去了居士的院子上课。
这一日日地过了三日,果然马元与她商量,要与书院请三月假期,言道“揉骨开始,不到完不能停。”
每日的药浴也不能断。
苏令蛮苦着脸,向墨如晦去了封信,这大师姐有一阵没来了,听麇谷说是新碰上了个鲜嫩的郎君情热正酣,然不到半日,大师姐便一骑绝尘地过来,兜头便问:
“阿元,怎么阿蛮与我说,要与书院请上三个月假?”
马元目光闪烁,被墨如晦的气势一冲,人便萎了:“三、三月不成,便两月,总之,不能停——”
墨如晦摸了摸他脑袋:“乖。”
转向苏令蛮:“小阿蛮,师姐与你想个法子如何?”
苏令蛮懵懵懂懂地睁大眼睛,墨如晦素来爱美,不独郎君,女郎美到阿蛮这般地步亦是爱得不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脸蛋,怜爱地道:
“师姐我修书一封,将你从鄂国公府借出来,到我长安的府邸上住一阵子,想来鄂国公还是会卖师姐我这个薄面的,如何?”
若说京畿里谁的招牌硬,墨如晦大约算是头一份了,杨宰辅都得往后靠靠——
毕竟与梁太、祖打天下,还活得这般长久的实在不多。
是以,苏令蛮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大伯接到信笺之时又错愕又激动的表情:毕竟墨国师可算得上大梁建国这么多年以来的传奇人物了。
她忙不迭点头,虽说这般有些对不住阿瑶,可反正也只住上一阵嘛。
墨如晦满意地颔首,而后朝噤若寒碜的马元道:“阿元,你与麇谷说,到时候你们陪着小师妹一块去住,直到你那什么揉骨结束了再说。”
“若阿思愿意,也行。”
墨如晦几乎是一锤定音,雷厉风行地便决定了苏令蛮接下来的去向,在她府邸上小住两月,每日固定的揉骨完了,再去书院,回来接着一个时辰医术与揉骨,算是额外的开小灶了。
七日时间匆匆而过,待苏令蛮一架马车小鸟回林一样地回到了长安之时,直接被“老了将近三十”满头银丝颤颤巍巍的墨如晦带回了府邸——国师府。
唯一一座不曾因主人辞官致仕而收回的府邸,左邻杨文栩,右邻静岳公主,俱是朝野响当当的人物。
前者一手把控朝纲,后者面首三千,日日不同席,亦算得上远近闻名了。
墨如晦扶着苏令蛮手颤巍巍地下了地,抬头看着门口黑漆金底的招牌,长叹了口气:
“许多年不曾回来了。”
故人故去的都已故去,剩下的,也不过是些陌生人。
国师府每年都会有工部派人修缮,仆役的银钱亦都由朝廷支付,可这国师府,确实已空置多年了。
门口的老仆早已老眼昏花,一时间竟没认出眼前这满头银丝的“旧主”,兀自吆喝了一声,挥袖道:
“来者何人?此间主人云游在外,改日再来罢!”
“阿喜,你也老了。”
墨如晦叹了口气,她离去之时,阿喜尚且是个三十多的青壮男儿,如今却已满头白发了。
是以,她最不爱的,便是故地重游。
苏令蛮抿了抿唇,知晓这一回墨师姐愿意出山,全是为了自己,明面上只是为了“揉骨”,实质上却是给她当靠山来的,好叫长安城上下都知晓,她苏令蛮是有人罩的——
去信到鄂国公府,亦是生怕鄂国公府慢怠于她。
苏令蛮黑白分明的眸光里,隐隐泛着一层水汽,她吸了吸鼻子,轻轻道:“大师姐,多谢你。”
墨如晦“哎”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她脑袋,那双手不够厚实,却很温暖:“阿蛮,莫客气了。”
好歹是最后一个小师妹了。
那边老仆阿喜垫着脚往墨如晦面上再三仔细瞧,越瞧越觉得这人好似是离开许多年的墨国师,唬了一大跳,试探性地问:
“国、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