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方喧抿了抿嘴,他不擅长与人打嘴仗,但军伍里有一条说得极是,稳得住气沉得下心方能走到最后,军心……不能乱。
他压下心底的疑惑,不再搭理杨廷。
苏令蛮面色越发苍白,眼瞪得更大,怒极反笑道:“侯爷脸可真大,这野外自在生长的瓜,何时就变成您家的了?”
“您认,瓜可不认。”
苏玉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待发觉杨廷面色铁青,忙不迭掩嘴不说话,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苏文湛给了个毛栗子她,才拉着苏玉瑶上前收场子。
拱了拱手:“侯爷。”
杨廷对苏文湛倒是难得地客气,收敛了面上外放的冷意,回了一礼:“苏世子不必客气。”
“天色不早,舍妹身体不适,还需早些回府,两位……不如各退一退?”
苏文湛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头顶青天还亮堂着,烈日昭昭,大中午的说“天色不早”,可偏偏这瞎话还没人反驳。
杨廷一声不吭,身形却已朝左边退了退,露出身后的楼梯口。
楚方喧亦往右站了站,这下不大的楼梯前一左一右站了两个门神,一白面玉郎君,一黑面俏官人,俱目光灼灼地看着苏令蛮。
苏令蛮朝楚方喧点了点头,看也未看杨廷抬脚便下了楼。
水玉蓝裙摆飘飞间,人已经飞速出了漱玉阁,苏文湛与苏玉瑶随后跟了上去。
眼见最后那两桩煞神紧跟着也走了,掌柜的这才抱着匣子起身,与店小二面面相觑了一会,异口同声道:“奶奶哎”!
莫旌顿了顿,丢出两碇银子,足间在敞开的窗口一点,人已如大鹏展翅一般跳下了楼,迅速消失在了原地。
马车里。
苏玉瑶关切地看了眼苏令蛮,她已经许久未吭声了。
“阿蛮姐姐……”
“无妨。”
苏令抬了抬手,抚过袖口的褶皱,眼眶微微发红,不过不仔细看已经不大看得出来了。
过了一会。
“还跟着呢。”
苏玉瑶掀帘子朝外探了探头,只见两匹汗血宝马一左一右随在马车后头,骑马的两位郎君谁也不搭理谁,一副凛然不可侵之态,各自身后还随着贴身小厮。
“这二人阿蛮姐姐想选谁?”
“若换作是阿瑶,想选哪个?”
苏玉瑶沉吟半晌,方道:“若是阿瑶,自然是选楚世子了。”
“楚世子人品端方,虽长得皮黑了些,可实在可靠;但威武侯……”
她顿了顿道:“论条件自然还是威武侯强出许多,皮相俊美,地位卓然,连圣人亦是一块长大的情谊。何况他还另开一府,府中干净,无姨娘妾室更无难缠的妯娌,唯独一个继婆婆也只需远远敬着。但……众所周知,威武侯性子冷情,与他在一块,便跟与大冰块伴着,阿瑶可吃不消。”
思及此,苏玉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隔了这许久,苏令蛮才露出个笑模样来,“你啊……”
“只是,威武侯今日行此一遭,传扬开来,恐于姐姐闺誉有损。”苏玉瑶担忧地道。
“他不就是打着这个主意?”苏令蛮一哂,面上尽是嘲讽:“可惜打错了算盘。”
她这人,历来吃软不吃硬,若杨廷软着来便罢,她苏令蛮但凡还有一分心气,便不会屈服。
苏玉瑶却是万般烂漫的性子,支着下巴不无欣羡道:“阿蛮姐姐恐怕是不晓得威武侯的性子。”
“他这人又冷又傲,长安城里这么多小娘子前赴后继,也没见有谁近得了身的。”
苏玉瑶还记得上回出了一个大洋相后匆匆嫁人的兵部左侍郎之女。
在一次游园宴上,那小娘子远远瞧见威武侯走近,便假意落水,孰料这人只随便喊了一个侍卫去救,迫于无奈,她最后只得自己游了上去,连累他阿爹都成了长安城有名的笑柄。
“威武侯这般对你,显然是上了心了。”
“那又如何?”
苏令蛮不以为然道。
杨廷从不曾认真对待过她,他既鄙薄她,又不欲她属于旁人,说的好听是伤心,难听些,恐怕是将她认作了宠物,心爱的宠物要被人抢了,可不就要想法子抢回来?
至于宠物想什么,伤不伤心,重要么?
不重要。
是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吻她,只为了警告觊觎宠物之人,宣誓主权。
往后长安城中但凡不想与威武侯作对的,自然不敢再打她的主意,还顺道往楚方喧心上插了根刺,但凡他介意,纵两人往后成了夫妻,这根刺也会搅得她再无安生之日可过。
一举两得,实在是好算计。
至于那浅薄的伤心,甚或有别于常的区别对待,不过是迷惑人的假象,一旦沉湎于此,便当真成了可以任人捏圆搓扁任意支配的宠物了。
苏玉瑶抬头觑了觑苏令蛮越来越冷的面色,决意还是识相地住嘴,不说话了。
车外苏文湛让车把式再一次加快了速度,纵使他心大,在这般肃穆的气氛下,亦觉得十足的头疼。
楚方喧见杨廷再一次换了持缰的手,忍不住侧目而视,只觉着这威武侯……好似不大对劲。
莫旌却是心里门清,情知自家好面子的主公恐是旧疾发作,只还一力强撑着不肯离开。心下不由祈祷着马车速至苏府,好让主公回去养疾。
总算,大半个时辰后,眼见着载了二娘子的马车入了大门,杨廷盯着楚方喧走了,方与苏文湛告辞,打马离去。
直至转至朱雀街转角,苏府的大门都小得看不见了,才气力不支,从马上翻了下来。莫旌唬了一跳,连忙跳下马伸手搀了:“主公?”
“无碍。”
杨廷挥开他,伸手扯开襟口大喘了口气,露出大片长满了红疙瘩的皮肤。见莫旌一大老爷们泪眼汪汪的,哑声斥道:“莫作这小女儿态,速速带我回府。”
莫旌差点哭了:“主公何苦?”
杨廷闭着眼,方才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压制这旧疾上了,如今一松懈下来,便觉得撑不住。体内烧得厉害,昏昏沉沉地由莫旌扶着上了不知何处来的马车,回了威武侯府。
乳娘林妈妈早接了消息,一见杨廷躺着进来,便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这都作的什么孽啊……”
林木迅速迎了上去,与莫旌一人一边扶着杨廷进了正院躺下,另要调人去请太医,却又被杨廷否了,有气无力地道:
“不过些许小事,不必再劳烦陌太医,睡一日便好了。”
“混账东西!”正说着,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外而来,一青袍美髯公背负双手迈步进来,身形颀长,龙行虎步,不怒自威:“好一个威武侯!当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林妈妈惊了一记,连同莫旌、林木两人一并跪了下来:“老爷!”
杨文栩鼻尖轻哼了一声,与杨廷极像的一双凤眸中,竟是厌弃:“听闻大郎今日的惊天之举,老夫特前来道贺,威武侯府不久恐将有新妇子进门。”
语速徐徐,却任谁都能听出其间强烈的讽刺。
“父亲来儿子这,可是专门来教训儿子的?”
杨廷懒懒散散地躺着,身子连动都没动,这懒倦的模样让杨文栩看得更是搓火,指着他道:“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
“不过一个犄角疙瘩里出来的落魄女子,也能迷得你晕头转向?我杨家的门,可不是任谁都能随随便便进出的。”
杨廷嗤笑了一声,半张的凤眸水汽氤氲,仿佛有水珠儿要掉下来,他笑眯眯地道:“那父亲恐怕要伤脑筋了,儿子偏要娶她。”
“混账!”杨文栩被他气得浑身发抖:“你母亲为你挑的人哪儿不好了?值当你拿一桩滔天功勋去换?”
杨廷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齐楚地盖在眼眸上,显出一丝冰冷的抗拒来:“我母亲早死了。”
“你——”
杨文栩每每来一回,便要被这不肖子气得七窍生烟,“你母亲哪里对你不好?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便当年……”
他顿了顿,杨廷接了话:“便当年她落了胎,也没怪我……我还得感恩戴德,是么?”
他接得阴阳怪气,杨文栩目中滑过一丝痛意,痛彻心扉道:“枉我英明一世,没料竟生出你这么个大逆不道不知感恩的逆子来!”
“父亲向来英明,那便不要再为难不相干之人罢。”
杨廷咳声道,红疹子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几乎蔓延到了下巴处,看着一半便触目惊心,一半却有夺人心魄的俊美。
“你倒是为了她煞费苦心。”
杨文栩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冷哼一声,直接甩袖而去。
杨廷这才放松些下来。
林妈妈这才起身绞了帕子,细细帮他揩汗,试探地道:“郎君你……还记得先夫人?”
杨廷“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显然是不愿多说。
林妈妈揩过汗,发觉郎君已经沉沉睡去了。连忙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见林木和莫旌还跟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忙一手扯了一个去到廊下,叉腰问:
“怎么回事?”
“郎君这病,都犯了几回了?你们就不能看着点?”
林木冤枉地道:“阿娘,这事可是我们做下人能管的?”莫旌点头附和,却被林妈妈瞪了一眼,他伸手投降:“林妈妈,这事吧……嗨,就是……”
林妈妈打断了他,摆手道:“得,你也甭说了,郎君长大了,总要有这一朝,就是妈妈这心里啊,难受。你说老爷来了,也不关心郎君身体,光发了一通火就走,郎君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若先夫人还在,何至于……”
“阿娘,你又混说这些有的没的。”林木抱着他娘粗粗的腰身,道:“先夫人若在,也当是高兴的。”
“对对对,阿娘一会就去给先夫人上柱香去,告诉她,她就要有儿媳妇了。”
林妈妈说风就是雨,扭着腰便去了后院。
莫旌抹了把脸,叹了口气:这儿媳妇,悬喽。
“阿旌啊,你这什么表情,且与我说说,今回出门碰见什么了?怎么老爷八百辈子不登门,一登门便发了这么一大通火?”
莫旌又叹了口气,他能说什么?说郎君不会哄女人,硬生生将事情给办砸了?
看苏二娘子今日的表情,郎君这回啊,够呛!只希望主母莫要真跟人跑了,否则看郎君这十几年不开花,一开花便脑子发轴的架势,恐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林木莫名地看着莫旌碎碎念,只觉得他大约是迷怔了。
鄂国公府荣禧苑正房内。
苏令蛮老老实实地垂着脑袋,站在蓼氏面前装乖,苏玉瑶亦耷拉着脑袋,与苏文湛蔫搭搭地站到一旁。
蓼氏将这鹌鹑似的小娘子扫了一眼又一眼,只觉人还是那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儿,脑子里却被刚刚的消息炸得乱哄哄的,她头疼地揉了揉额头,放缓声道:
“阿蛮,大伯母便倚老卖老说上一句,你阿爹阿娘将你送来我们这儿,自是为了求一个好前程,可女儿家名声金贵,轻易损不得,你可晓得?”
苏令蛮连连点头。
蓼氏叹了口气:“若你是那王家、谢家、甚至是公主郡王之女,做些出格之事也无妨,毕竟有家世顶着,有些污点人也只会说当狂。可阿蛮你……”
“你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否则,便人人都敢轻贱你。”
蓼氏这话算得掏心掏肺了。
苏令蛮眼眶微湿,她能感觉到这古板而讲究规矩的国公夫人话语里的一点真诚和关切,不多,但亦不轻。
“大伯母……”她抬起头,黛眉下一双眼若秋水:“阿蛮受教了。”
苏玉瑶走过去,扯了蓼氏的袖子道:“阿娘,今日这事实在不怪阿蛮姐姐,都是阿瑶拉着姐姐出门去的,孰料……竟成了这般样子。阿蛮姐姐学起功课来,是当真刻苦。”
蓼氏点头,她对苏令蛮的另眼相看,亦出于这一点,面上的神色不由松了松。
“还有三日的课,书院便会进入避暑月。阿蛮,这三日你还是在家呆着,书院那边,我着人替你请个病休。待避暑月过了,这事也就淡了。”
苏令蛮摇头:“大伯母很不必如此,不过些许闲话,阿蛮幼时遭的还要多,没甚了不起。”
“可若不仅仅是闲话呢?”
蓼氏道:“尤其琅琊王氏,方才被威武侯退了婚,绕着王氏这一帮的世家清流有多少,你可清楚?镇国公世子虽不常在京畿,可也很有几个拥簇,而陷入嫉妒之人常不能以寻常计,其能耐几何,你可还晓得?”
“定州远在边塞,人心却要开阔得多,这长于京畿权贵窝里的小娘子们,可不大一样。”
手段、心思俱要狠毒地多,闲话不过是最低端的。
苏令蛮沉默地坚持,蓼氏叹了口气:“罢,你想去便去。”
几人说了番话,苏令蛮正要告辞离去,却被蓼氏叫住了,玉笛从袖中抽了封信笺出来,俯身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只听蓼氏好奇道:
“阿蛮,这麇谷居士的印鉴……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居士:艾玛,好不容易冒个头!
第118章 百草别庄
荣禧苑正房。
廊下两盏琉璃宫灯幽幽打着转, 玉笛打了帘,见容嬷嬷轻手轻脚地出来,忙问:“夫人老爷可睡下了?”
容嬷嬷比了比嘴, 摇头压低了嗓道:“没,与老爷在里头说悄悄话呢。”
里头鄂国公盥洗过, 披着发大喇喇地上榻,蓼氏拍了他一记, 亲昵地道:“还当自己孩儿似的?头发还没干呢。”
一边拿帕子过来为他绞头发:“老爷, 今儿个怎么不近你些那香儿粉儿的,来找妾身这半老婆娘这作甚?”
也不怪蓼氏这般气性,最近苏政新纳了个美姬,正是情热之时,逢初一十五来点个卯,其余竟都歇在美姬那了,若非那美姬还算安分,恐怕就不是如今摆个脸色就过去了。
“夫人……哎, 蓼娘, ”苏政头发被拉得倒抽了一口气, 忙不迭道:“那些个香儿粉儿的不过是些玩意儿, 哪值当你发脾气?再者, 夫人日日送那避子汤, 为夫我可说过一句没有?”
蓼氏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直把苏政看得面色发窘,才慢悠悠道:“说吧, 老爷您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非初一非十五的,可是有事要说?”
苏政“哎”了一声,才道:“还是夫人了解老夫。这不是……下午喝酒时同僚与为夫说了桩趣事么。”
蓼氏明白过来:“可是说阿蛮的事?”
“阿蛮?”苏政呵呵一笑:“夫人与二侄女敢情处得挺好。”
蓼氏慢悠悠地绞头发一边道:“五叔这女儿养得不错,勤奋刻苦,虽说还有些野性,心性倒是不差,与阿瑶处得也好,是个好的。”
她转了口风问:“外头现在怎么传?”
“还能怎么传?镇国公世子与威武侯两人在漱玉阁冲冠一怒为红颜,现下长安城里有些门道的,可是都知道了。只是这事吧……到宰辅和老镇国公那,恐怕就不是什么好说道了。”
苏政推开蓼氏的手,翻身坐了起来,满目凝重道:
“就怕这么一来,两头不着。”
“镇国公大儿媳还有个娘家侄女,听说一直金尊玉贵地养在府中当女儿看待的,以前也一直透露出亲上加亲的意思,只是楚世子看上了咱家二侄女,头先禀了老国公,这事才没成。”
蓼氏沉吟半晌,方道:“若依着妾身相看儿媳,也不能要这般招惹是非的。老镇国公当年能急流勇退,可见其性子是个谨慎的,此事一出……恐怕镇国公府这头得先黄了。”
苏政点头,伸手勾了床幔的钩子,就着榻旁几上的小琉璃灯光,展了一张小纸条给蓼氏看:
“蓼娘,你且瞧瞧,这是为夫半个时辰前刚从镇国公府收到的消息。”
蓼氏见此一惊,立时坐直了身子,头发也顾不得绞了,诧道:“老国公竟这般舍得?”
竟是直接进宫向圣人禀明,让楚世子去南疆戍边当个小将,谁都知道那滇地是苗疆地界,瘴气丛生,连仗都不好打。
“听说是楚世子执意不从,非要求娶咱家二侄女,老镇国公一气之下,才想到将他远远调了,许时间久了,心思便会淡了。”
这里头的机锋,还有的说道。
老镇国公觉得愧对大儿媳,原先好好一个世子夫人偏偏守寡多年、不肯二嫁,连个后都没留,难得求到他面前,偏又因孙儿坚持拒了,本就心里不对付,一听这女子还与威武侯扯上了关系,哪里还肯忍?
而南疆确属穷山恶水之地,可老镇国公毕竟镇守多年,怎么说也是个地头蛇,如今虽不带兵了,可同袍之泽非比寻常,那头现在的把总可是与他有过命的交情,楚方喧去,安全还是无虞的。
“不过——”
“当时宰辅也在圣人旁边,一言就给否了,言道北疆那块也缺人,不如将楚世子调去北疆历练一二。”
蓼氏这是被搅糊涂了:“北疆那不是被威武侯整合了?”
“所以啊,老镇国公但凡不是个糊涂的,便不会让楚世子去那。这事,还有的扯皮喽。”
苏政掸了掸袖子,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