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冶着实不太懂女人——尤其是眼前的小娘子,眼看要哭,忽而又笑,疯子似的。

苏令蛮略振作心神,便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将害了她的内鬼揪出来。

世上绝无无缘无故地暗害,一切都其来有自,何况这般日日年年的下毒,若非有极大仇怨,谁会来做?而又有谁,有这般恒心手段,买通了她身边之人下毒?

不过,苏令蛮还有一点想不通。

若想害她,又有那本事差遣她身边之人,为何不直接下毒毒死她,非得绕那么一大圈子,图什么?

“好!好得很!”麇谷居士第一回 觉着自己以往是大错特错,世上好儿郎千千万,却也有大气磅礴之女郎!他就觉得眼前小丫头甚合心意,不拘泥于世情,拿得起放得下。

“你叫阿蛮,可对?”苏令蛮点点头。

“阿蛮,这半月你就安安心心地住在老夫这,老夫保准将你治好,再赠你副养肤的方子,你好好养着,届时,老夫亲自待你去师傅那,让他出手为你诊治!”

“当真?!”苏令蛮心花怒放地站了起来,细碎的阳光洒在晶亮的瞳仁里,透着光,笑了开来。

狼冶也惊了,若说此前居士出手诊治面上还有些不情不愿,此时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竟连鬼谷子那都打了包票,实在第一回 见。

麇谷哈哈大笑,两条法令纹陷得更深,鼻翼翕动:“当真。”

“说好可不许反悔了?”她伸出大拇指晃了晃:“按章打钩,谁变谁小狗!”

麇谷:“……”

他也不知今儿个是吃错什么药了,竟肯做这幼稚之事,无奈地伸出大拇指往上摁了摁,“好,谁变谁小狗。”

“小郎君,可有空帮个忙?”

“说吧。”狼冶嘴角带笑,看来心情极好。

苏令蛮从腰间扯下一块玉珏递了过去:“去林外找我家小八,就是你晨间看到那个扎了两个小揪的,你让她帮我回去拿些换洗衣物过来,等等,”她抬头在屋内寻了会,终于在角落找到一管狼毫,在随身绸帕上匆匆写就,也一并给了狼冶道:

“交代小八此物交给巧心,让她给小郎君,便说……便说这几日府里劳他看着了。”

“你母亲那可有话要交代?”狼冶看也未看,将帕子随便叠了叠就塞进袖里,苏令蛮征了怔,半晌才笑着摇头道:“不必了。”

随着门帘子轻晃了晃,狼冶抬脚便出了房门。

苏令蛮半眯着眼,懒懒地躺在美人靠上。阳光透过半开的窗轻轻洒进来,给周围镶了层金边。身上的大麾已然解开,她将裤腿上的泥用布擦干净了,便老实不客气地晒起了太阳。

“咔啦——”一声,麇谷毫不留情地将窗关上了,“一会你要扎针,不能见风。”

苏令蛮乖巧地应了声,眼见麇谷拿着针包过来,眼睫便不由自主地颤动,她深吸了口气,猛地将手伸了出去:“居士,扎吧!”

麇谷面无表情地拍落她手,“换一只。”

接下来之事,苏令蛮再不肯回顾。她从未想到一根针居然会这么疼,从脑袋到手臂到小腿,她被扎得跟只刺猬没什么两样,每根针尖都跟钻进了骨头缝似的,让她疼得直抽抽,扎完一边换一边,而每隔一炷香时间,麇谷还会以小刀割皮放血。

苏令蛮深深觉得,这一趟下来,自己这身肥肉估摸也会瘦上好大一圈——纯粹是折腾瘦的。

不知过了多久,麇谷终于停下了扎针,一根根地往回收。

“阿蛮,好了。”

“接下来还有十四日,日日如此,一会狼冶煎的汤剂你记得喝了。”

麇谷收起针包,脸现疲倦之色,这一次行针放血经历了将近六个时辰,他治了多久,便站了多久。

苏令蛮欲起身坐起,却被麇谷阻止了,“歇着吧,你今日也累了,不必起来。”

“多,多谢居士。”许是自小关切的人少,但凡出现个对她好的,苏令蛮便忍不住内心翻涌,可翻腾的谢意到了嘴边又也吐不出口,反倒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无事。”麇谷神秘地朝她笑了笑,“正好老夫新想了个法子,试试效果。”他颠了颠手中盛了小半碗血的瓷碗,“可惜还不够多。”

苏令蛮浑身一凉:“居士这放血莫非……”

“莫多想,行针逼血,是为了清除你体内的余毒。只不过……老夫一不小心多放了点,正好给你换换血,反正你壮,莫怕。一会记得喝碗猪血汤,老夫让狼冶煮了。”

苏令蛮欲哭无泪:“居士,阿蛮可不是那血猪。”

麇谷拍拍她,不负责任地袖着手晃悠出了门,摆摆手又吩咐了遍:“一会记得喝猪血汤,多多益善。”

苏令蛮命门被制,便是不忿也只能乖乖闭嘴,她朝天懒躺了会,突然道:“绿萝,你在么?”

绿萝“恩”了声。

“那你说说我身边那人会是谁?”

果然,一如既往的沉寂。

苏令蛮本来也没指望绿萝回答,自言自语道:“巧心自小便跟在我身边,家生子,我二人情意甚笃,不可能。小八虽来得晚,但素来对我忠心耿耿,性子又直,更不可能是她。可能日日接触我饮食的,出了这两人,其余人都近不得身啊。”

“小刀……小杨……”

揽月居的人都被苏令蛮念叨了个遍,绿萝听得脑袋犯浑,忍不住开口道:“正院的呢?”

“阿娘那的?”

果然是一叶障目。

苏令蛮蓦地坐了起来,指尖传来一阵剧痛,十指连心,她“嘶”了声,及时止住了叫声。阿娘那的……

“你想到了?”绿萝有些好奇。

“不,我只是突然觉得,”苏令蛮转过头,茫然道,“我不太明白。”她以前虽饱受嘲笑、欺辱,却从未要反欺旁人。也从未想过人心会险恶至此,在她幼时便处心积虑要毁了她。

——为什么呢?

绿萝看着苏令蛮的面色,抚了抚胸口,不知怎的,那里有块东西要浮起来,让她想为眼前之人落一落泪。

作者有话要说:

提示:里边所有关于药材、医术,纯属作者胡扯,请勿当真。

第25章 赏梅宴(九)

半月时间, 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就过了。

但对苏令蛮而言,这半月简直是度日如年, 几乎要熬白了头发。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接连十几日没运动,她都能感觉这身肥油像见了光,蹭蹭蹭地被狠狠涮下去了一层。

“今儿个可是最后一日了。”

“是, 最后一日了。”苏令蛮咬牙忍着身上窸窸窣窣的麻痒, 问道:“居士,阿蛮一直想问个事。”

“说。”麇谷在她头顶落了一针,手又快又稳,还摁着针头往里钻了钻, 苏令蛮忍不住呻吟了声,咬牙道:“当年您为宇文将军刮骨疗毒之时,他可有骂娘?”

“……?”

麇谷落针的手停了停, 没明白她意思, 难得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阿蛮想骂。”

苏令蛮扁了扁嘴, 露出个委屈的神情。如今她脸瘦了一圈,勉强能看出原来的轮廓,眼睛周围的肉少了些, 眼睛便撑大了点, 凑近能看到齐刷刷的睫毛和长翘的眼尾,瞳仁晶亮,这样看人, 尤为无辜。

麇谷丝毫不为所动:“宇文将军是铁骨铮铮的硬汉,他没娘。”语毕,又狠狠一针扎了进去,苏令蛮猛地一抽,倒“嘶”了口气。

可她……有娘啊。

“这针,怎么越,越扎……越疼?”苏令蛮痛得差点没晕过去。

麇谷面无表情地安慰她:“不妨事,现在还没到疼的时候。”

苏令蛮想掀桌:这是哪门子安慰?

——活该老头打一辈子打光棍!

老光棍麇谷从针包里抽出一支尤为细长的针到苏令蛮眼前晃了晃,慢吞吞地解释道:“最后一针了,收尾针,有点疼了,你忍着点。”

话还未完,手起针已落,直直插入苏令蛮头顶,只露了个针头在外晃荡。苏令蛮“嗷”地一声痛叫了起来,叫声之惨烈,响遏行云,直让闻者丧胆。

狼冶探了个头,见苏令蛮疼得手脚抽搐,面色青红,忍不住幸灾乐祸道:“阿蛮,你这叫的可比我上回打的豪猪还惨。”

苏令蛮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勉强挤出来句话:“滚,滚蛋!杀猪那,那是一刀断,我这,我这……”话未说完,眼皮一翻,生生给痛晕了过去。

“昏了也好。”

麇谷自言自语道,探手将针头往里再钻了钻,直到一道深深的黑线自十指逼出,连连挑针放血,全神贯注地连狼冶进来都没注意。

黑血流干,直至鲜红的血液,麇谷才停止了手上动作。

整整一海碗的血。

狼冶帮着麇谷将银针一一拔出消毒,待拔到最后的收尾针时,突然叹了声:“居士,阿蛮真是我平生仅见……”他顿了顿,发现没找到合适的词,又道:“当年居士为杨小郎君拔除寒疾之时,他才六岁吧?”

麇谷颔首:“是,杨小子当年六岁,当时他寒入骨髓,要自骨行针,当时老夫还以为他撑不过去。”

“当年居士称,为杨小郎君拔疾不亚于刮骨的一半疼,那阿蛮呢?可有过半?”

“岂止。”麇谷袖起手,将针包往咯吱窝一揣,慢悠悠地晃出门:“这十五日,日日煎熬,一日疼甚一日,到今日,已比刮骨疗毒更剧了。”

“难怪……”狼冶叹道,“居士,您曾有言,女郎不过尔尔,多阴柔狡狯之徒,贪慕虚荣之辈,如今看来,是您片面了。”

麇谷冷哼了声,“世独阿蛮尔。”

至于旁的,他该不医,还是不医。

“居士你——”

“休得废话,阿蛮一会该醒了,你快去给她多煮点猪血汤补补。”麇谷吹胡子瞪眼地赶人,狼冶只得讪讪而去。

苏令蛮这一昏,便是半日。

待她醒来之时,天已近黄昏,金乌西落,唯一丝燃烧过的光晕残留在天边,透过窗纸,落了一点在榻边。

屋内一片静悄悄。

“绿萝?”苏令蛮习惯性地叫道。

“恩。”

“我这……是晕过去了?”苏令蛮抬腿下榻,惊讶地发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有记忆的年数,她便不曾有过这般浑身清爽的时刻。

苏令蛮习惯性看了看十指,发觉每根手指都被细心地包好上药,乍一眼看去就跟肥嘟嘟的白萝卜似的:“居士人真不错!”

“绿萝,你看我现在可有变瘦些了?”

她兴奋地转了个圈。

这全是男人的农舍,不肯舍得备个镜子,苏令蛮捏捏脸蛋虽觉得肉稍微少了那么些,可就着打来的清水到底看不真切,便忍不住日日要问上绿萝一回,直将绿萝问得快没脾气。

她装不在。

苏令蛮也不恼,想到自明日起便不需再受这针扎之刑,心情好得几乎可以上天,雀跃着跑了出去:“阿冶!阿冶!”

她与狼冶年龄相近,性情相投,这几日混了得投机,已经互相称起姓名来。

“在这呢。”狼冶端了个瓷盆出来,重重地落在中屋,指道桌上道:“来,阿蛮你的,吃吧!”

——这么一大盆?

苏令蛮无语地看着八仙桌,这盆子约有平日洗脸的铜盆大小,盆中红红白白一片:“阿冶,你这是喂猪呢?”

“可不,”狼冶笑嘻嘻地敲了敲盆子:“以形补形,居士让我多煮些,好助你补些血气。”

许是日日见到的缘故,他并不觉得阿蛮瘦了许多,初初看去仍是个胖丫头,但已觉得顺眼不少,加上皮白发黑,瞳仁晶亮,平白便觉得乖巧了。

苏令蛮闷声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瓷碗给自己勺了一碗汤,汤底不知煮了多久,浓香扑鼻,不过一会,便囫囵着一碗下了肚。

她用筷子捡了些红色的猪血片吃了些,待感觉差不多了,便停了著。

“就这么多够了?不需加碗米饭?”

苏令蛮讪讪地道:“不必,一碗汤便尽够了。”许是胖怕了,她习惯性地控制自己不多吃,再好吃也不成。

狼冶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心里不知怎么的,不那么是滋味。

他幼时父母罹难,在跟着居士前很是过了段忍饥挨饿的日子,在心里那是吃饭大过天,便不那么能理解苏令蛮的选择,不由问道:

“二娘子,这变瘦,当真比吃饭还重要?”

苏令蛮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苦笑道:“阿冶,我不曾挨过饿,却真正被人明里暗里地嘲讽过无数回,自尊被踩在别人脚底下捡都捡不回来的滋味你没尝过,所以……”

“互相理解吧。”

她眉眼弯弯,笑得一脸无奈。

“是啊,狼冶你小子——”麇谷居士伸了个懒腰从西厢房里出来,“莫管东管西了。”

苏令蛮恭敬地站了起来,“居士。”

麇谷满意地看着她头顶的小揪,忍不住上手抚抚,“阿蛮啊,你也莫太逼着自己了。此番你毒解了,还需好好将养,吃,是要吃的,不需多,八分饱便够。”

“可——”苏令蛮抬头想反驳,却对上了麇谷居士不赞成的脸:“老夫得批评批评你,若非你过去经常锻炼,照你那么吃法,早该将身子弄坏了。”

“吃食,切忌暴饮暴食,可也不能过饥,规律有序即可。老夫敢打包票,若你照老夫说的做,再配上专门给你调的养身汤,不出半年,必能跟这满大街的小娘子一般,瘦下来。”

苏令蛮眼睛一亮:“当真?居士要给我调养身汤?”

“莫非你以为除了毒,你这身子就不需养了?”

麇谷瞪她一眼,“往后每隔十日,你都需来老夫这诊脉,根据老夫调的方剂泡汤浴调理,方能将你耗去的气血补回来。”

苏令蛮心里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将麇谷居士抱起来转上两圈,她执起麇谷的手,双眼湿漉漉地道:“居士,你对阿蛮真好。”

声音软糯,像林间的小鹿呦鸣。

麇谷发觉自己千锤百炼的心突然软了一块,不自在地抽出手清了清嗓子,似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

“居士这是什么?”

“欠条——三千两银子。”麇谷点了点纸张,“明天回去记得送过来。”

“三千两?”苏令蛮瞪大了眼睛,按照母亲庄上和铺子的出息,一年不过两千两出头不算开支,要拿出三千两的话……

恐怕要刮层皮下来了。

麇谷坚持:“老夫出手,绝不降价。”

——苏令蛮的感激涕零一下子全都喂了狗。

“明天,记得。你不拿来,老夫就让狼冶上门去收。”

“哦。”苏令蛮嘭地坐下,老实不客气地重新勺了一碗汤,打算将这三千两能吃一点就吃一点回来。

~

一夜无话。

当苏令蛮怀揣三千两巨债忧心忡忡地坐着马车回苏府,连小八时不时的称赞都觉得不甜不美了。

绿萝在一旁偷笑,被她瞪了眼。

“二娘子,这可不怪我,麇谷居士出手向来出了名的贵,尤其是……宰熟不宰生。”绿萝幸灾乐祸地道。

“还有这说法?怎么跟一般人颠倒过来了?”

——不都宰生不宰熟么?

苏令蛮撑着下巴犹自不解,一双眉毛差点结成麻花。

“高人行事,果然与众不同。”小八点头赞道。

苏令蛮朝天翻了个白眼,懒洋洋道:“自然与众不同,你二娘子我穷得要掏家底了。”

小八看呆了一瞬:“二娘子,您翻白眼真好看。”

苏令蛮:“……”

有这么夸人的么?她忍住自己想要扭一扭小八耳朵的冲动,叹了声:“小八哎……”莫再卖蠢了。

绿萝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角落,八风不动。

苏令蛮权当小八的称赞是过耳穿堂风,兴致不高,脑子里还在转悠着那三千两该去哪儿挖去。

马车一路得得向东走,穿过巷尾一转,便到了苏府门前。

那里已经率先停了一辆黄楠木马车,熟悉的莲花轻粉宫纱装饰,小八回转身朝车内道:“二娘子,罗三娘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