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折纸飞机?”我笑了,“这不算是只能由爸爸做的事情吧。他是我是朋友,而且他做的飞机的确飞得比较远。”

“随你怎么说吧。”他说完就走了。

到了星期五,我下班回家,打开家门又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他坐在厨房的小餐桌边上,Caresse坐在他腿上,他正手把手的叫她切一块粉红色的鹅肝。小姑娘看起来及其投入,盯着面前的盘子,脸涨得通红。 我那里根本没有餐刀,叉子也只有吃水果用的,全套的家什都是他带过来的。

我问他:“你自己进来的?”

“Caresse开的门。”他回答。

那个时候,Caresse刚过十四个月,身高约84厘米,开门的按钮距离地板至少一米五。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是保姆开的门。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Claudia,她在客厅叠衣服,一脸无辜。她是保守的华侨圈子里的女人。在她看来,一男一女能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男的不喝酒不赌博不吸毒不打女人,每月给家用,而且又有个小孩子在那里,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今天有人告诉我,幼儿园的入学考试要考吃饭的,那人批评我是极其不负责任的父亲。”他继续说。

“可能是有那样的考试,不过肯定是用勺子的。即使是用刀叉,也不会切鹅肝。”

“要学就学的地道一点,不是吗?而且鹅肝很软,比较好切。”

Claudia照例在我到家之后走了,Lyle却没有告辞的意思。反而让我也坐下来吃他带来的晚餐,Caresse抓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平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去。我搞不懂这算是什么,他突然冒出来,我们三个坐在一起,在餐桌边上,像一个家庭似的。

“有机会我们应该经常在一起聚一聚。”他对我说。

我点头说:“这我没意见,不过最好事先说一下,我有我自己的安排。”

“实际上,我们可以来个双重约会,你也带上你的约会对象。”

我愣了一下,回答:“好的,我的确应该看看你约会的女人,毕竟她,或者她们,免不了会接触到Caresse。”

“不要这么刻薄。”

“我是实话实说,从前总是你把我拖上法庭,我想偶尔我也可以这么来一次。如果她不够好,Caresse去你那里的时间要重新排过。”

他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翘起嘴角,也许曾经的爱人就是这样变成朋友的,有点惆怅却不沉重。

92) Regina

不过,我还是不够美国化,完全没想到他说“double date”是当真的。一个多礼拜之后,星期五的傍晚,他打电话过来说,周末他来领Caresse的时候,会把他的约会对象一起带来。

“一起吃晚饭吧。”我还没下班,用办公室里通常的那种口气大方干脆的发出邀请。

“好的,你也带上你的约会对象。”

我曾经以为这种情形之下,一定得找个英俊体面自信满满,在ex面前不落下风,决不露怯的男人,才过得去。但真的到了这个份儿上,倒变得极其坦然,告诉他:“我没什么特别的交往对象。我就一个人。吃意大利菜好吗?Caresse可以吃面条,我来定位子。”

定下约会之后在心里盘算了几次,该怎么打扮自己,怎么跟他的新女友聊天,想不出个头绪,最后决定一切随意。星期天早上,我还是平常周末的打扮,深灰色开衫加牛仔裤,头发随随便便梳个马尾。下午三点多,门铃响了,我在门禁系统的监视器里第一次看到他的新女友,站在他身后,门开了之后,他开门,让到一边,让她先进来,这种细节他从来不会出错,得体而动人。匆匆一眼看起来,她非常美,深色头发长到锁骨处,带一点卷,向里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我突然有点后悔没化妆,没吹头发,也没换件好看点的衣服。

开了门见到了真人,倒没有第一印象那么惊艳。她不过分年轻,也不老,三十岁左右,最好的年纪。身材很好,至少有五尺十寸高,穿着高跟鞋,而我脚上只有双圆点图案的袜子,没穿鞋,看起来比她矮了一大截。

Caresse一听到门铃声就很激动的站在门口等着看有谁会进来。开门看到爸爸高兴的跺脚。

“e,这是Regina。“Lyle对我说,转头又告诉Regina我的名字。

两个女人握手,Regina蹲下来拉拉Caresse的小手,给她一只米棕色的泰迪熊。

Caresse喜欢小熊,似乎也满喜欢爸爸的新女友,一开始就没什么戒备,很听话的让说Hello就说Hello,让握手就握手。过了一会儿还拿了自己的照相簿去给她看,小手搭在她的膝盖上面,一点也不陌生的样子。

我笑着对她说:“Caresse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除了你,只有这里十一楼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第一次见到她就很喜欢。”话说出来,我自己也觉得吹捧的有点过头了,特别是那句“十三岁”。Lyle看了我一眼,没有笑,却足够让我知道他在嘲笑我,我满不在乎的看回去,Regina听了倒很高兴,尽管穿了丝袜连衣裙不很方便,还是跪在地上陪Caresse玩。Caresse给她一块磁性板,她想画只兔子上去,描来描去的画的却像只老鼠。很普通嘛,我暗地里又刻薄起来,莫名其妙的有点得意。

晚饭之前我们带着Caresse到附近的游戏场去玩,Lyle抱着她去玩滑梯。我和Regina站在边上聊了几句,她说英语的时候,有些词会带一种特别的转音,有点怪却很好听。她说她其实是德国人,在三十二街上的一家出版公司工作。还告诉我,她觉得Lyle很好,的确,好爸爸,跟前妻和平共处光明磊落。但转头又开玩笑似的问我:“有没有女人跟他相处的足够久,直到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就我所知,没有。”我也开玩笑似的回答,发觉她其实不像是看起来那么普通。没有人真的那么普通。

Lyle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把Caresse抱到最高最陡的那个滑梯上,小姑娘兴奋的尖叫,我却吓的要死,赶紧跑过去接着。等Caresse平平安安回到地上,才又有闲心嘲笑人了,轻声问Lyle:“你是不是迷上绿卡婚姻了?”

他无所谓的回答:“这句话绝对要告诉Cheryl-Ann,她肯定会喜欢这种说法,事实上——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就像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我撇撇嘴说:“听起来好像是在骂我麻。”

他笑了一下,一把抱起Caresse,又把她放抱到最高的那个滑梯上。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不出声的对自己说,这样的事情早晚都会发生,不管是女朋友还是滑梯,我最好还是不要瞎操心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Regina:“你们怎么认识的?”

“哦,”她摸了一下头发,有点不好意思,“真的很偶然,我们是在纽黑文那间医院里遇到的。我去耶鲁见一个作者谈书稿的事情,到了之后才听说他摔了一跤,断了腓骨。真的是很奇怪的事情,如果那个教授没有误了交稿日期,如果他没有摔断腿,我跟Lyle就不可能遇见。”

“你也是去探望病人?”我问Lyle。

他摇头,Regina替他答了:“他前一天刚做完一个小手术,穿着病号服,在走廊里乱转。我走错了楼层,撞到他一下,他扶着栏杆几乎直不起身子,我以为自己要犯过失杀人了,说了无数句对不起,把送他回病房,给他找来护士…”

“…我正好在找那个护士,她没收了我的手机。有监护设备的房间不能打电话,我没守规矩。”Lyle接下去说,好像那是个爱情故事接力。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看着Lyle,问他。

他也看着我没有讲话,回答我的又是Regina:“9月4号下午,我记得很清楚,到今天为止,我们刚好认识四十天。”

我也清楚地记得,那天上午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那是我们离婚之前最后一次讲话。

我不能想象自己的反应,如果Regina惊讶的看着我:“你不知道他动过手术?!”所以装作一点不意外的样子,直到甜点上来之前,Regina去了化妆间,只有我们三个坐在位子上,我终于开口问他:“你生病了?”

他点头,很平静的解释:“切除胆固醇息肉,很小很简单的腹腔镜手术,整个过程不到一小时,两天之后就出院了,完全没有危险,我母亲那方面有家族史,她和Gerard都做过类似的手术。我只是终于下决心尽早去做了而已。”

“为什么没告诉我?”

“原因很多。”

我在心里帮他回答:他不想在那个时候再有什么事情发生,改变原来的计划,他想离婚,我也想,就那么简单,猜也猜得到。我打断他,问:“你还有什么会遗传的病没告诉我的?这是你的私事,但是关系到Caresse。”

“没了,你呢?”

“我爷爷奶奶七十岁以后都有高血压,我爸也有这趋势。我右眼有一点点近视,大约50度。但不戴眼镜也能看得清楚。”

“所以,你也不是那么完美。”

“我有说过我完美吗?”

“那要看你怎么看了。”他说:“你是我遇到过的最会批评人的人,很有效率,喜欢下结论,通常这样的人都觉得自己很完美。”

我想说:“想吵架是怎么着?”话没出口,Regina回来了,坐到他身边,在他嘴上亲了一下,看看我们,说:“我错过什么没有?”

93) Double date II

因为小孩子要早睡,结帐的时候还不到九点钟。Lyle开了他的车子过来,安全座椅放在后备箱里,他拆拆装装已经很熟练,后排右边座位的米色皮套上面也已经留下不少划痕。

“你记不记得从前,”他固定好座椅,问我,“我们买了那个手提篮回来,没办法装上去,只好找来店员帮忙?”

我有点意外我们差不多同时想起一样的事情。那个时候,孩子还没出生,我还在幸福当中,而他在欺骗我。我看着他点头,回答说:“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怀疑过Volvo的安全带比标准的要短。”有段时间,我一听到Psychologist,Shrink或者Therapist这类的词,就会一下子紧张起来,甚至psy开头的词也不行。但是,几乎就在不知不觉之间,我开始可以坦然地回忆过去。可以公平的说一句,我付出过,他也付出过,我改变,同时他也变了。毕竟在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前,没有人会相信,他会结婚,会有一个女儿,会在Beekman街的意大利餐馆门口往汽车后排位子上装安全座椅。

三大一小四个人上车,他先送我回家,然后带着Caresse、还有Regina往上城方向去。 小朋友上车不久就睡着了,嘴边还留着一点点通心粉的酱汁,我拿了张纸巾沾上点口水帮她轻轻擦掉,打扰了她的美梦。她皱了皱鼻子。我不出声的笑起来,抬起头,在反光镜里遇到他的目光。

车子开到我住的地方楼下,我下车跟车上的人道别,对Regina说:“很高兴见到你。”对Lyle说:“今天过的很愉快。你的提议不错。”

“我们有时间可以再约一次。”他说。

“当然,这样很不错。”我回答。

结果就是过了一个礼拜,我们真的又约了一次。这一次Regina另外有事,参与的人换成了Nick,Lyle、Caresse和我。起因是我跟Nick常去的GYM开始一个亲子瑜伽的课程,我预约了一节课想带Caresse去试听,作为共同监护权人,征求了Lyle的意见,他同意让Caresse参加,同时让我有点意外的是他居然会有兴趣跟我一起去GYM,而且还有Nick在场。

那天下午,我跟Caresse上瑜伽课的四十五分钟里面,两个曾经打过官司的男人打了两局壁球,我们上完课出来只看到第二局最后的一点点,Nick占一些上风,但不确定输赢。等他们结束之后,我们在俱乐部的休息室喝东西,Nick告诉Lyle,他握拍的方式不对。他唔了一声,没说话。

我在心里扮了个鬼脸,对自己说:有人不高兴咯。看了一眼Nick,他也正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点特别的表情,嘴上继续对Lyle说:“动作不对容易引起运动伤害,我这样说,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Lyle回答。

94) need or ant

三天之后是Lyle的生日,根据协议上的安排,Caresse那天归他。我们事先约好,他中午到我那里接走孩子。

晚上快到十点的时候,我又接到他的电话,接起来就听到Caresse扯着嗓子大哭的声音,Lyle在旁边说:“不要哭了,我们给妈咪打电话,听妈咪在跟Care讲话了。”我着实紧张了一阵,以为Caresse又生病了,直到Lyle告诉我,小姑娘在客厅的台阶上磕了一下,不重,哭了一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想妈妈了,不要他不要Sandy,随便怎么哄,隔一会儿就会想起来要找我,到处都找不到就站到门口掂起脚攀着门把手,凄凄凉凉的喊“妈咪妈咪”。

“我现在带她过来行吗?”他问我。

我说当然可以,想了一下又说:“太晚了,外面,她路上要是睡着了,容易着凉的。还是我到你那里去好了。”

“那样最好,”他回答,又对Caresse说,“Care听到没有?妈妈马上来了。”

挂掉电话,我随便穿了点衣服出门,在楼下拦下一辆出租车。到了Lyle那里,门卫和电梯间的侍者都还是原来的人,认识我,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含含糊糊的点头叫我“Ms.”,我也含含糊糊的点头答应了。电梯到了,女佣已经开了门在等了,里面倒没像我想象的那样传出来小孩子呼天抢地的哭声。我走进去,在婴儿室里看到他们。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Caresse换了睡衣躺在小床上面,Lyle坐在床边的地上,听到我进来,回头跟我打了个招呼,继续讲他的故事。Caresse听故事入了迷,朝我挥挥手笑了一下,目光又回到她爸爸身上去了。我在扶手椅上坐下来,觉得自己这趟来的有点多余,但在这个房间里,似乎又没有哪个人真的是多余的,没有龃误,没有尴尬,只有床头灯温暖柔和的光晕,小孩子身上特别的奶香味,和一千零一夜里面阿里巴巴的故事。

唯一遗憾的是那个讲故事的人比较业余了一点,很多“所以”很多“然后”,说到一半又问我,故事里聪明的女佣叫什么名字。“Margiana。”我告诉他。

等到四十个强盗全部杀完,Caresse揉揉眼睛,翻了个身,背对着灯光闭上眼睛,吸吸奶嘴很快睡着了。Lyle转过身,食指放在嘴唇上对我说“嘘”,示意我跟他一起出去。两个人蹑手蹑脚的走到起居室,他笑着轻声问我:“你说为什么她要听这么血腥的故事?她真的听得懂吗?”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给她讲这个?”

“因为想不起别的。”他说, “本来以为是个满合适的睡前故事,直到讲到强盗砍掉Kasim的头,我想换一个,但Caresse不肯。”

“以后她要是再哭,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吧?”他看起来蛮有成就感的样子,引得我笑起来,告诉他, “要是她摔跤了,先让她指给你看哪里撞疼了,亲一下那里,她就不会再哭了。”

“那我这里也需要一个吻。”他解开袖口给我看他的手腕,腕骨内侧有一点淤青。

“真的扭伤了?”我嘲笑他,“你们男人打球就是容易当真。”

“哦,这可不是打球这么简单。”他扣好袖扣回答,又问我,“你跟Nick,你们是在约会吗?”

“我们是一起去GYM的朋友。”我说,

“他很不错。”

“真心话?”

“当然不是,”他笑着摇头,“有句话要提醒你,Good athlete,bad lover。”

我看了他一眼回答:“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又去婴儿室门口看了一眼,Caresse已经睡熟,我走进去拿掉她嘴里的奶嘴。人们总是把睡梦里的孩子比作天使,“他(她)睡得像个天使。”话说的如此温情脉脉,是真的,那种时刻,他们安静下来,合上清澈的眼睛,小而柔软的眼帘、细长的睫毛盖在粉红色的脸颊上面,嘴巴里吐出清甜的气息,如果当真有天使,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我出神的看了一会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退出来。

Lyle在门口看着我们,对我说:“我们的Caresse是最好最好的孩子不是吗?”

“所有父母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最好。”我回答,心里却被那个“我们”烫了一下。

“至少对我来说是最好的。”他继续说下去,“你们两个,是我得到的最好的东西。”

我不想提醒他,我已经不是他的了,Caresse他也只有50%的监护权而已,嘴里只回答:“很晚了,我回去了,Caresse睡了,你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了。”说完朝门口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