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好最后问起了唐启森的母亲:“她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唐夫人对她其实还不错,虽说没有那么亲近,可倒也没怎么刁难过她。只是四年前唐家遭遇了一场重大变故,唐启森的妹妹唐莫宁也意外去世,连连重创之下,唐夫人的精神便开始不大正常了,一直在国外疗养。
唐启森说起母亲,脸上的疲惫更明显:“有时能认人,有时连我都不认识。”
看起来还是和四年前一样,晚好心里有些唏嘘,又听唐启森低沉地笑了一声:“所以我真的很讨厌医院。我爸先心病刚走那会儿,是我陪我妈在医院待了一整晚。然后是莫宁没了,我一个人守着她,现在又是奶奶——”
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可晚好还是能在他眼里看到隐藏的悲伤。身为长子,他身上肩负的责任她全都懂,可他必须撑着,心里有多少恐惧和疲惫都不能对任何人说,而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能替他分担。
“谢谢你今晚能来。”他忽然看了她一眼,眼神柔软了许多。
晚好明白他藏在眼神背后的意思,却只是抿唇微微笑了下:“奶奶也是我的长辈,来看看她是应该的。”
唐启森知道她在刻意和自己划清界限,微微侧过头不再说话了。
夜色渐深,两人安静地坐在那里,谁也不知道该继续说点什么。直到心电仪器忽然开始不正常跳动,晚好马上紧张地看向对方。唐启森也脸色一变,迅速起身按动床头的呼叫按钮,值班医师很快就过来了,几个护士也匆匆忙忙跟了进来。
晚好见他们将帘子拉上,然后其中一个护士小姐通知他们俩往后避开。晚好自己紧张得心跳都不规律了,她侧过头看身边的男人,他的神经明显绷得很紧,唇线笔直,垂在身侧的手更是握得紧紧的。
她犹豫了两秒,还是轻声安慰他:“放心,一定会没事的。”
唐启森僵硬地点点头,过了一阵才说:“一定没事。”
这种时候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情地放大,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终于见医生满头大汗地走出来。唐启森和晚好马上迎上去,对方语气沉重地说:“暂时没事,但老人家年纪太大,情况非常不稳定,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晚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耳朵“轰”地一声嗡嗡作响,再看向帘子背后沉睡的老人,心里说不出的憋闷。
唐启森站在那没动,只是极低地发出一个鼻音,晚好看着此刻的他,张了张嘴巴,却觉得说什么都空洞至极。
原本紧张的病房又重归于宁静,唐启森坐回去,一直失神地看着床上的老人。晚好也无声地望着老太太,平时严厉的眉眼,此刻隐隐有些不安生,大概连梦里都在备受疼痛折磨。
晚好忽然又想起父亲,那会儿他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连治疗都成了一种折磨,当时他告诉她:“放手吧孩子,那样对爸来说,反而是种解脱。”
她不知道老太太现在是否也一样,可离开的人就那么离开了,剩下的人反而……
她悄悄看了眼身边的男人,忽然又记起老太太进手术室前那番话。此刻的唐启森始终就那么脊背挺直地坐着,甚至没有一丁点变化,连眼睫毛都没眨一下,好像思绪完全抽离了一样。
晚好终于发现不对劲,开始有些担心他:“唐启森?”
“我一直以为,奶奶这么强势的人,不会就这么走的。”他忽然开口,眼眶瞬间就红了,声调也带着不可察觉的轻颤。
晚好鼻子一阵泛酸,微微垂下头去:“人年纪大了,总要走这一遭,谁也不能例外。”
可唐启森却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自顾自说道:“每次她骂我的时候,其实我一点也不难过,反而挺高兴的。至少这样,我觉得我还有个家,有个亲人——”
晚好听到他低低沉沉地说着,每个字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感伤。这个男人很少会有这样消沉的时候,此刻连她都有些吃惊。
平时他太过冷淡,又足够冷漠,她甚至一度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刺痛他。可……
“每次遇到我解决不了的事,只要奶奶还在,我就觉得安心。”他微微垂下眼睫,声线彻底哑了。
晚好看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此刻却染了一层说不出的脆弱和孤寂,她迟疑着伸手轻轻覆上他结实的脊背,试图说点什么。
“唐启森,别这样,奶奶会挺过去的。”
唐启森忽然侧过身来,脸颊埋进她肩窝里,晚好全身都仿佛定住了一样愣在那里。他的气息温热地洒在她肌肤上,接着是双臂牢牢地箍住了她。
晚好感觉到他抱得自己非常非常紧,就像怕被她推开一样,她知道此刻他心里只是需要一个安慰,并不带任何情yu.
所以她咬了咬唇,伸手轻轻摩挲着他柔顺的黑发:“她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事都挺过来了,你要对她有信心。”
唐启森的唇轻轻贴着她耳后,许久才说:“对,她说过要看我娶妻生子,不会这样离开。”
晚好怔了怔,再看向床上形如枯槁的老人时,心里异常复杂。如果奶奶坚持不住了,这时候……是不是该满足她的愿望,让她听北北叫声太奶奶?
***
两人度过了漫长的一夜,晚好感觉到窗外有晨曦透进来时,发现自己居然枕着唐启森的肩膀睡着了,两人紧紧挨在一起,身上还盖着他的外套。
她记得之前明明是这男人抱着她不松手的——
唐启森抱着胳膊还在睡,英气的眉眼间有深深的结,看起来并不轻松。她叹了口气,准备起身时却被男人忽然间横伸过来的胳膊给勾住了脖子。
晚好瞪大眼,接着就见他缓缓睁开眼,继而侧过脸来望着她。
四目相对,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也一点点投射过来,晚好竟然在他眼里看到了炽烈的温度,接着他很快地挨近她,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气氛太过静谧和谐,迷迷糊糊间,晚好都以为是自己没睡醒。这个吻不同于以往他带着攻击性的侵略,而是像极了那天她喝醉时半梦半醒间的回忆,太过温柔,温柔到她都生出几分恍惚来。
唇舌交缚,她甚至能感觉到四片唇分开时勾起浅浅的一缕银丝。
晚好见他一双眼黢黑地注视着自己,像是有话要说,她下意识就不想听,谁知下一秒他更加用力地吻上来,像是将她完全吞下去一样。
他们盖着同一件呢子大衣,所以衣服下两人便牢牢贴在一起,他的手扣在她腰间,也同样用足了力气,晚好被他吻得快要喘不过气,他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她。
“我知道现在说了你也不会信,可姜晚好,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他的唇甚至还离得她非常近,所以说出这些话时低低哑哑地。
晚好听在耳朵里就更加觉得不真实,她瞪着他,刚想说点什么,就忽然听到一阵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两人:“死小子,真要气死我……什么叫好像,就不能霸气点吗?”
晚好和唐启森同时愣住了,转头就见老太太横眉冷对地看着两个人。
第37章
晚好是最先回过神的,她蓦地站起身,迅速低头理了理颊边的碎发:“您醒了,我去叫医生过来。”
她走得非常快,都没往唐启森的方向看一眼,他便眼神复杂地盯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这才回身看着病床上的老人。
老太太依旧瞪着他,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
唐启森真是又气又好笑,俯身给她掖了掖被角:“你顺顺气,这事儿急不来。”
毕竟才刚醒,老夫人这会儿语气彻底低了下去,眼神却一点儿也不温和:“不急?再不急我就没机会认回我的小重孙了。”
唐启森却不再接这话茬,反而握着她苍老消瘦的手指,轻轻贴上自己的面颊。老夫人彻底沉默了,她这个大孙子,可极少有这么明显情绪外露的时候。
“您要等着我把她追回来,除了北北,还要等着抱我们其他的孩子,给他取名字。”唐启森轻声说着,在她手背吻了吻,这才抬头对上她的视线,“我们说好了。”
老夫人静默良久,默默地转过头去:“就你这性子,我在边上得急死——”
她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可声音却明显地带着几分哽咽,唐启森将脸埋在她掌心里,感受着老人掌心里粗糙的纹路和温度,一颗心才完全放松下来。
昨晚如果不是姜晚好陪着他,他所受的煎熬绝对要比这个多得多。也是这一刻他才明白,人一辈子,拥有再多都没有,远没有一个能让你安心暖心的人来得重要。
可他自己也清楚,这条路漫漫无期,姜晚好不会那么轻易相信他说出口的爱。
老太太也深知这一点,声线低的几不可闻:“只要有心,没有什么做不到的。过去她不信你,那是你根本没用心。”
唐启森笑着点点头:“我这个人,一旦确定了,就一条道走到底不会回头。”
老太太将信将疑地望着他:“如果,那狐狸精回来呢?”
唐启森眉眼间的情绪微微一凝,刚想回答,姜晚好已经和医生快步走了进来。
医生替老夫人做检查,在场的两人都紧张的屏气凝神,最后只见医生面上的情绪都舒缓下来,说:“各项指标暂时都很正常,不过还得再观察观察,老人年纪大了,慎重点总没坏处。”
唐启森略一颔首,总算露出点笑意:“辛苦了。”
唐仲骁一大早也赶了过来,看气色昨晚根本没睡好,兄弟两站在走廊上低声交谈。晚好看了眼时间,起身向老太太告辞。
“回去吧,好好睡一觉。”老太太一直冲她笑,又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走廊方向,“谢谢你。”
晚好知道老夫人这是在替唐启森说谢谢,老人家心里通透极了,许多事都比他们年轻人看得还要透彻。她乘电梯下行时心里一直在盘算,即使北北的身份永远都不可能揭穿,但如果他能给老夫人带来一点点安慰和快乐也是好的。
心里打定主意,晚好决定等北北放学带他来看看老夫人。
刚才进电梯时,唐启森背对着她和唐仲骁在说话,所以她只对着唐仲骁摆了摆手势,示意离开。想起早晨那人说的一番话,哪怕她根本没当真,但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出了住院部大楼,身后就有匆忙的脚步声追上来,她回头见是唐启森。
那人胳膊上搭着外套,阔步走近她,开口便是:“我送你。”
晚好摇了摇头:“不用。”
唐启森看着她,忽然疲惫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想和我重新开始,但也不用处处防着我。昨晚你帮了我那么多,现在送送你,理所应当。”
晚好想了下,觉得自己一直回避反而显得心虚似的,于是坦然地点头道:“那你送我去小曹那。”
***
北北正坐在床上自己穿衣服,他有不小的起床气,这点其实和唐启森非常像。这会儿一张小脸臭臭地,见了晚好才稍微露出点笑来:“好阿姨,你昨晚又去哪儿了?”
“在医院啊。”晚好冲他炸了眨眼,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他,“你还记得之前照顾你带你回家的那位奶奶吗?”
北北身边的老人实在有限,所以小家伙很快就回忆起来了,一双眼瞪得极大:“她生病了?要打针吗?”
晚好点点头,握住他软绵绵的小手说:“对啊,她那么大年纪了还要打针,很辛苦。你放学去看看她好吗?”
在孩子的认知里,打针是件非常严重的事儿,所以这会儿的唐老夫人在北北看来很可怜,于是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我给奶奶带糖去,那样就不怕吃苦苦药啦。”
晚好笑着刮了下他的小鼻子:“宝贝真懂事。”
“妈妈说,每个人都会老,所以要对爷爷奶奶很好很好才可以。”北北扬着下巴,骄傲地说完这番话,这才跳下床跑去洗漱了。
晚好坐在床上想了下,带孩子去看老夫人并不难,只是好端端地叫她“太奶奶”,这样似乎有些奇怪……
两人下楼时,唐启森居然还没走。他昨晚没睡好,这会儿很明显已经异常疲倦,靠着椅背微微合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晚好犹豫了下,过去轻叩车窗。
唐启森转过头来看着他们,刚才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困得睡着了,结果做了个非常可怕的噩梦。老太太的病情恶化,后来……那场梦里全是灰色压抑的基调,可这会儿睁开眼看到站在车外的一大一小,他的心马上就宁静了不少。
他下车和北北打招呼。小家伙仰着头望他,一双眼扑闪扑闪地亮极了:“叔叔,你怎么在这睡觉,小心感冒哦。”
孩子直白的关心,让唐启森很明显地愣了下,他身边除了从前的姜晚好,似乎再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他的心瞬间软的一塌糊涂,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我在等你啊,这会儿路上堵,我开车送你去学校好不好?”
晚好没想到这人特意不回家休息就是为了等他们,这让她很意外。
唐启森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解释说:“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想同你商量,等北北走了再说。”
晚好狐疑地看着他,见他表情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这才点了点头,抱着北北上车了。
***
晚好昨晚也没睡好,这一路脑袋都昏昏沉沉地,送完北北就倚着靠背补眠。迷迷糊糊中只听唐启森说:“奶奶一直有个遗憾,就是没能看到我的孩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车厢里的温度顿时骤降到零度,姜晚好倏地睁开眼,冷冰冰地望着他。
唐启森太清楚这眼神背后的含义,他用力握紧方向盘,还是沉着地将剩下的话讲完:“奶奶之前一直误以为北北是我们的孩子,如果可以,我想你带北北去看看她,叫她一声‘太奶奶’,当哄老人家高兴好吗?”
说这些话时他几乎不抱什么期待,如果说当初他伤害姜晚好最深的,大概就是当年决意不要这个孩子。如今却还厚颜无耻地要求她让北北来满足自己的愿望,她该狠狠拒绝他才对。
果然姜晚好一直淡漠地望着车窗外,迟迟不肯开口。
唐启森心里一点儿也不怨姜晚好,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就像奶奶说的,都是他自己做的孽。可老太太太想认回这个小重孙了,偏偏又怕再度伤了姜晚好,就连当初决定假装不知道北北身世也是老太太提议的。但看她的身体状况,这声“太奶奶”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
所以他才迫不得已提出这个建议,但如果姜晚好拒绝,其实也是情理之中。
直到到了晚好家家门口,她都没有再和他多说一句话,唐启森见她解了安全带要下车,还是控制不住抓住了她胳膊:“对不起,当年那个孩子,我——”
“别再提他!”
晚好蓦地转过头来,眼睛红的好似充血一样,她的牙关咬得很紧,喉间都弥漫着一阵阵腥甜:“你不配,唐启森,你怎么还有脸提他?是你不要他的!你怎么做得出来,即使你不爱我,但那是你的骨肉。你居然……”
唐启森见她一张脸白的似纸,心脏也仿佛被电钻狠狠钻了一下,不管有意还是其他,他欠姜晚好的,终究是无法弥补了。
晚好用力咬着嘴唇,几乎渗出血来:“当年是你逼我堕胎的,你怎么还能一次次在我面前提孩子两个字。”
唐启森看着她开了车门快步离开,那抹单薄的背影,却充满了决绝的力量。他缓缓合了合眼,姜晚好是该恨他的,哪怕当时他听到她进手术室的时候,就疯了一样冲去找她了,但还是晚了……
误会已然造成,结果也太过惨烈。
姜晚好认准了他不想要那个孩子,甚至找人逼她堕胎,在她眼里,他就和个魔鬼没什么两样。
***
唐启森下午去医院的时候,意外看到了姜晚好和北北。当时他站在门口完全怔住了,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推门走进去。
里面的气氛太好了,北北趴在床边笑眯眯地和老太太说这话,那模样简直可爱极了。
而姜晚好一直坐在边上微笑地听着,时不时轻声补充一句。老太太很高兴,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看她露出那般欣慰的神情。
唐启森觉得自己此刻走进去,绝对会破坏那和谐的氛围,他其实很想参与其中,可他居然生出了几分怯意来……
他做错了太多事,最不配得到原谅的就是他,但姜晚好还是满足了他那自私的愿望,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她善良。
从前他觉得姜晚好又笨又蠢,对谁都是个烂好人,可如今,他多么庆幸姜晚好是个烂好人。哪怕她的善心是针对老太太,可他依旧感激。
这么好的一个人,他怎么就错过了呢?
“谢谢。”唐启森送晚好和北北下楼,思忖良久,似乎只有这两个字可说。
晚好直视前方,并没有看他:“不需要,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满足老人的心愿。更何况你不说,我之前也决定带北北来看她。”
唐启森已经不意外了,姜晚好身上有太多的好,可他却迟迟没有发觉。他沉默地跟在她身后,此时天已经黑了,月朗星稀,只剩两人的影子长长地落在地面上。
北北玩累了,已经趴在晚好肩膀上呼呼大睡,他看着她纤细的身影,快步上前:“我来吧。”
晚好却抱着孩子避开了,大抵是他今天提起当年的事儿刺激了她,她这会儿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戒备。
唐启森被她那样毫不掩饰的目光看得胸口一痛,哑声说道:“我没别的意思。姜晚好,你好好看看我,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不会伤害你,只想你给我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