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他从来最恨有人对自己的妹子不敬,苏清晓当着那许多人的面儿辱骂琉璃,比众目睽睽之下扇了养谦两巴掌还来的厉害呢。
可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养谦只得先放下脸来,给郑宰思拉着一块儿去飞霞阁看那西洋来的美人跳舞去了。
黄昏时候,三人才从阁子里出来,兀自对那美人评头论足,郑宰思呵呵笑道:“这西洋来的的金丝猫,热……辣辣的,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养谦知道他有了三分醉意,便道:“我送郑兄回府。”
郑宰思醉眼斜睨:“不必劳烦啦。缠了你半天,家里只怕等急了,让小苏送我就是。你且去吧,改日再说。”
养谦果然也担心温姨妈等的着急,便向两人告辞,这才上马又回了家。
温家之中,温姨妈果然已经等了许久:“又去哪里了?身上又有酒气。”
养谦只把跟郑宰思应酬一事说了,温姨妈听说是跟郑侍郎一块儿,倒也罢了,何况此刻她并没心思理会这个,只笑着招呼温养谦到跟前,说道:“我今儿去了范府里,你猜我见着了谁?”
养谦如何能知道,便那只猜那府里的人。
温姨妈摇头笑道:“果然猜不着,我见着了……你姨母给你说的那个李国府里的孙小姐!”
养谦愣了愣,“啊”了声,并无惊喜等色。
温姨妈点点他的额头道:“又‘啊’个什么?你难道不想知道那女孩子生得什么模样?什么品行?”
养谦察言观色,自从他进门来,温姨妈脸上眼中便都带着笑意,假如今儿见过了那女孩子,这必然是说温姨妈对那女孩子十分中意罢了。
果然给养谦猜中了。
温姨妈迫不及待,献宝似的道:“那女孩子的相貌是没的说的,通身的气质也高贵,不愧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女孩子,唉……只怕咱们家配不上人家。”
养谦顺势道:“这倒也是,齐大非偶,若真的不般配,不如不去强求的好。”
温姨妈听了啐道:“你少说这些胡话!你若是心里不喜欢这个,那你便再给我另找一个更好的去,横竖我是得快些看着你成亲,叫我抱孙子的!”
养谦笑道:“这会子让我哪里找人去,大街上拉一个不成?”
温姨妈想笑,又忍住了:“你也知道不能随便乱拉扯一个,这位国公府的小姐,可是你姨母看中的,她说好我还不信,今儿总算亲眼看见了,谦儿……你若是见了必然也是喜欢的,生得实在是娇嫩尊贵。”说着说着,满面喜滋滋的。
养谦无奈也陪着笑道:“既然母亲看中了,那必然是不错的。”突然又想到,“纯儿可也过目了吗?”
温姨妈点头道:“纯儿也看过了。”
养谦道:“她说什么?”
温姨妈道:“她自然也是说好的。”
养谦听了,就不言语了。
温姨妈望着他,语重心长道:“谦儿,别只顾东张西望的乱抓不着了,你如果真的找出个更好的可心如意的来,娘自然也替你高兴,但你已经是这把年纪了,且你妹妹如今都有了身孕了,没个外甥满地跑了,舅舅还是个光杆儿的,且这位姑娘的确是个难得的,以后你娶了过门,自然就知道了。”
***
原来今儿温姨妈前往范府,却是冯夫人故意安排,借着芳树的生日,让长房操办起来,京内相识的有头脸的几家小姐都来恭贺,其中便也有李国公府的这位长孙小姐。
冯夫人指点温姨妈打量,却见那花团锦簇之中,有一个穿桃红绫子袄戴着金色璎珞项圈的女孩子格外不同,生得十分美貌,且又透着灵慧之气,一看便知道是个极伶俐的女孩儿。
温姨妈一看这般的样貌,已经先有了八分喜欢。且人家又是国公府的娇小姐,放在以前还在南边的时候,那是想也想不到的高攀。
所以温姨妈一见就心喜,又问琉璃,琉璃却道:“我看着也好,只不知哥哥觉着怎么样。”
温姨妈笑道:“难不成还要他也来看看?就这个样貌,品格,身份,哪里配不上他?倒是我们配不上人家罢了。”
琉璃见温姨妈高兴的如此,显然是对那女孩子中意之极,于是就也不说话了。
如此既然看准了,那边冯夫人便替温姨妈张罗,叫媒人前去李国公府提亲。
温姨妈还有些忐忑不安,生恐人家嫌弃自己这边门楣太低了之类……谁知很快媒人回了消息,说是国公府同意了这门亲事。
温姨妈闻听简直狂喜非凡,又选下聘议礼的日子,筹备各色事宜等,幸而有个冯夫人从旁跟着忙,一切倒也算是井井有条。
下了聘礼后,成亲的日子也选在来年的六月,正是跟这府里芳树一前一后了。
因毕竟是养谦的大事,琉璃起初也想帮手来的,只是温姨妈跟冯夫人都以她是孕妇为由,不许她操半点心。
内宅忙碌的时候,养谦在外却也格外繁忙似的,当初琉璃出嫁之前,万事还是靠他筹备谋划,几乎是一手操办了。但轮到他自己成亲,却成了甩手掌柜,许是翰林院事多,对家里这些竟不肯上心。
期间养谦来范府探望过琉璃两次,兄妹两人说起这位李小姐来,养谦只是笑说很好。
养谦又将朱儆说过要出府来瞧她一节说了,琉璃听了这句,无端心跳加快,忍不住抚了抚仍旧平平坦坦的腹部。
这日范垣回来,才进门,便见琉璃正发呆地看着桌上一件棉衣,却正是之前她想给朱儆做的那件儿。
本来早该做好了,只因为怀了身孕,不管是温姨妈,冯夫人,曹氏,还是范垣,皆都不许她劳神劳力,又叫丫头们伺候好了,因此就把这件衣裳搁下了。
近来因为觉着身上并没什么不适感,才又拿出来,今儿总算是完工大吉。
又想到养谦跟自己说的话,假若儆儿真的要出宫来见自己,倒是要趁机把这棉衣给他,毕竟现在正是天儿最冷的时候,正需要这个。
且这孩子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今年若不穿上这棉衣,再过一年,个子蹭蹭的长高,这衣裳自然就穿不下了。
琉璃只管出神,竟没有发现范垣从外头进来。
范垣瞧着她的样子,就知道又是在惦记朱儆了,他笑了笑,故意先咳嗽了声,抬手在琉璃眼前晃了晃:“是在想什么,连我进来了都不知道?”
琉璃在他咳嗽的时候就已经醒觉了,又见他晃动手掌,便慢慢地握住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范垣道:“才进门。这袄子终于做好了?”
琉璃“嗯”了声,又问:“吃饭了么?”
琉璃叫把热了的饭菜摆来的功夫,范垣却去打量那袄子:“你想什么时候给他?”
琉璃不敢就把养谦透露的话告诉他,毕竟她心里明白,范垣不喜欢朱儆一个劲儿往外跑。琉璃便道:“还没想好呢。”
范垣道:“不打紧,慢慢想就是了。”又打量这袄子的针线,赞道:“比先前进步了好些。”
琉璃笑道:“又笑我。”
范垣道:“哪里是笑,不信比一比看看。”说着探手入怀,掏了一把,手掌里摸出两样东西,一样是个银壳莲纹的西洋怀表,另一个怪模怪样,看着眼熟,赫然正是琉璃先前送给他的那个小荷包。
琉璃不敢置信:“师兄你、你难道一直都随身带着?”
范垣仿佛觉着她问的可笑,便道:“当然了。”说着,把荷包往前一比,跟那袄子的针脚一对,果然高下立判。
琉璃见那荷包的走线歪歪扭扭,时而稀疏的像是秃子头上的毛,时而密成一团犹如蜈蚣的脚,简直不堪入目。
相比较而言,这袄子果然眉清目秀,堪称上品起来。
琉璃望着那荷包,不禁红了脸,像是发现了自己的丑行一样:“这个丑东西你干吗随身带着?还不快扔了它!”
范垣道:“哪里舍得。”说着便要仍放回怀中去。
“你给我!让我扔了它。”琉璃忙要抢过来,范垣举高了不给她,琉璃踮起脚伸长手臂只管去够,冷不防给范垣拦腰一抱,搂在怀中去了。
琉璃仰头望着范垣,范垣道:“天底下多得是精致的绣工,数不胜数,这样丑的却是独一无二,自要好好珍惜才是。”
琉璃愣了愣:“你说我是丑的独一无二?”
范垣笑道:“我说的是荷包,干什么要举一反三。”
琉璃顺势搂住他的腰:“师兄。”
范垣“嗯”了声,琉璃的心隐隐地有些惶惑,却不想跟他说这些,只又问道:“今天儆儿可乖么?”
范垣道:“皇上很好,你放心就是了。”
“是啊,一天比一天大了,自然更加懂事,过了年就九岁了。”琉璃说着,泪已经从眼中涌了出来。
近来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每次想到朱儆,都忍不住鼻酸流泪,先前怕范垣担心,就也不大跟他说起朱儆,此刻不由自主提起来,仍是忍不住。
范垣用拇指给她将脸上的泪轻轻抹去:“皇上的翅膀一日硬似一日,终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明君,你该替他高兴才是。”
“是。”琉璃低低答应了声,转头望着桌上的那见棉袄。
范垣知道她伤感,便有意逗她开心,因说道:“你只做了这一件儿?”
琉璃果然顺口应道:“是啊。不然还要多少?这一件就耗费了几个月功夫呢。”
范垣道:“你只做一件,小心那没得到的人会醋意大发。”
琉璃先是一怔,继而举手在肚子上抚过:“倒也是的,我该提前准备些小衣裳才好,不过母亲说她会准备,夫人那边也有……还有二嫂……”
琉璃还没有说完,范垣咳嗽道:“谁说那小家伙了。”
琉璃意外:“不是说他,还有什么?”
“还有我呢!”范垣忍无可忍,浓眉紧锁说道:“就知道你一旦有了小的,就不顾大的了,只把大的抛在脑后。”
琉璃这才明了,愕然之余,笑的弯腰。
范垣哼了两声,见她终于转忧为喜,破涕为笑,心里却也欣慰。只不过自己方才那句话,虽是戏言,却也是真心,想了想,又有些略悲。
吃了晚饭,这一夜,两人仍旧同榻而眠。
琉璃缩在范垣胸口,像是找到个安全的所在似的,很快睡着了。只是范垣却有些折磨。
身体跟心里双重煎熬,让他度夜如年似的。
他正是盛年,又才成亲,对着心心念念的女子,时时刻刻,怎么能完美的忍住。
只是一则琉璃身子娇弱,二则毕竟才是孕初,倒是不敢造次。
原本想狠心先搬去书房里住,或者在内阁里不回来,这样或许会好过些,只是又舍不得她,夜夜总要抱着才能安心。
这可是有些自讨苦吃了。
淡淡的夜色中,怀中琉璃的容颜若隐若现,依稀可以瞧见她恬静的睡容轮廓。
知道她听不见,范垣垂首,在她耳畔低低道:“师妹,师妹。”
纵然是在梦中,琉璃仍是软软地“嗯”了声,喃喃道:“师兄。”虽含糊不清,却像是个鼓舞人心的回应信号。
范垣情不自禁含住那小小地耳垂,舌尖轻轻碰了碰,又恋恋不舍地放开。
呼吸又重有乱,忙暗中调息,让自己静下心来。
范垣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近来,总觉着朱儆跟自己有些疏远了。
起初范垣以为是郑宰思又不知吹了什么风的缘故,可很快便知道不是。
因为小皇帝突然之间……跟普度殿“熟络”起来。
之前说先前的废后郑氏便在普度殿里修行,那天礼部侍郎上奏要将郑氏接出来,以“皇太后”尊称,却给朱儆一口回绝。
从此之后朝中果然无人再提。
可范垣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果然,宫里头就有些暗影重重,只不过那所有,在严太妃突然重伤之下,显得并不那么突兀罢了。
在郑氏吩咐以鹿血膏给严雪调治后,严雪渐渐痊愈,从此后,她去过两次普度殿。
然后有一天,小皇帝朱儆不知为何,也去了殿中。
也许是对于郑氏的好奇,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那天,朱儆跟郑氏相处了有半个时辰。
据陈冲说,两个人其实并没有说什么别的,只是小皇帝询问在念什么经,身体如何之类。
令范垣在意的一点是,据说……郑氏夫人,当着朱儆的面儿,落了泪。
陈冲说完了这些,又道:“她的意思,是说感激皇上特跑了一趟去看望她,一时情难自禁。”又笑道:“说来奴婢也算是伺候过这位主子的,哪里见过她为什么流泪?这却好像是第一次,想必是经文念的多,人就更也慈悲些。”
范垣却只问道:“皇上呢?”
陈冲道:“皇上似乎……似乎对她印象不错。”说着,低低道:“皇上毕竟那么小就没了皇太后照料,后宫的女子里,只有太妃跟郑氏是先前端王府出来的人了,也跟太后是旧时相识,小时候的事皇上虽未必都记得清楚,却也毕竟会有些印象,知道有这么些旧人,也许皇上正因为这个,也格外贤孝呢。”
范垣道:“公公,你不必跟我解释这些。”
陈冲欲言又止,范垣淡淡道:“我知道您是好意,只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个。先前那件事,我总觉着仍有蹊跷,仍觉着宫内肃清的不够干净,像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的……既然有人冒头,那就让他们出来,看他们跳多高,多远。”
陈冲忙陪笑:“四爷心里有筹谋就好了,只不过我是杞人忧天而已。”
元旦将近,朱儆跟范垣商议,说想出宫一趟。
范垣道:“将近年下,京师之中龙蛇混杂,且南边谢将军正要回京复命,还带了三千的俘虏,如此声势浩大,虽还未到京城,已经是处处传说,看热闹的人每天把朱雀大街都堵得密不透风,皇上这会子出去,意外多的不可胜数。”
朱儆道:“这有什么,难道民间的孩子们不是过年的时候都在街头上乱跑的?”
“皇上自然不是民间的寻常孩童,”范垣道,“且天下之大,除了这花花世界锦绣的京城,天底下还有许多地方,就算是过年,有些小孩子只怕也快活不到哪里去。”
朱儆睁圆双眼:“你、你什么意思?”
范垣道:“有些贫苦百姓,住的是四面漏风的墙,家中完整的衣物都得不到一件,到了冬天,小孩子甚至都赤着脚乱跑的,有的人便因此染了风寒,死于非命,有人冻饿街头而死,皇上觉着,他们高兴吗?”
朱儆双眼睁圆,虽然知道他又说教自己,可却不知为什么,明知道是说教,却句句钻到自己心里去,害得他无法安心。
朱儆嘴硬道:“朕……不信会有这样的。如今太平盛世,哪里有这些你说的可悲之事?”
范垣听了这答复,忖度了片刻:“皇上若是不信,可以跟我打个赌。”
“打赌?赌什么?”小皇帝的精神一下抖擞起来。
***
范垣心想,自己在宫里带了一个小皇帝,在宫外,却又带了一个“小姑娘”。
只不过,他对待朱儆跟对待琉璃的态度却正好截然相反。
对待朱儆,恨不得就拔苗助长,把所有自己能会的,想做成的,一股脑都灌输给朱儆,叫他速成最好。
可对待琉璃,却想把她团在掌心,放在心头上,外都的风起云涌,对她而言都只是云淡风轻,就如同陈琉璃的“前世”,他所尽力做的一切一样。
范垣正在胡思乱想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突然一声呜咽。
原来是他怀中的琉璃抽搐了一下。
范垣只当她是梦中被吓到了,才要在她背上轻抚以示安慰,却听琉璃含糊不清地说道:“皇上……不要!”
范垣一愣,琉璃似乎摇头,哭道:“不是的,不是!儆儿,儆儿!”
范垣见她哭声渐大,毕竟要把外头的人都吵醒了,也都听见了这些话,忙把琉璃抱入怀中,在耳畔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就像是漂流海上巴住了一段浮木,琉璃不顾一切地叫道:“师兄,师兄!”
范垣见她有所反应,才要再叫醒她,琉璃却闭着双眼,哽咽断续地说道:“师兄,求你……”
范垣微怔,琉璃哭道:“求你,师兄……救救儆儿!”
这会子,外间小桃已经听见动静,忙不迭地披衣进来查看。
帐子中,范垣抱着琉璃,虽然知道她必定是给梦魇魇住了,可听着这断断续续的几句话,陡然心经。
当即便令小桃退出去,才在琉璃耳畔叫道:“师妹,师妹醒醒!”
他连叫了数声,又去用力掐她的人中,如此又过了半晌,琉璃才停了哭泣,慢慢地苏醒过来。
此刻她的双眼中还含着泪,暗影中,看见范垣的时候,琉璃却突然又紧张起来,似乎是要躲闪。
范垣忙抓住她的手:“琉璃!”
琉璃本能地要挣脱,范垣道:“纯儿!”
琉璃听了这个称呼,面露懵懂之色。
范垣道:“你瞧瞧这是哪里?”
琉璃闻言四顾,望着眼前的陈设,突然间浑身如同过电般,此刻才终于醒悟过来。
起初她竟不认得这是何处,只是很快,脑中浮光掠影,这是在范府,这是他们的卧房里。而自己已经是隔世为人,是温纯,而且还跟他做了夫妻。
范垣见她神色逐渐清明,心头一宽:“做了什么梦,这样颠倒恐怖的?”
琉璃脸色苍白,嗫嚅道:“师兄,我、我梦见儆儿出事了。”
范垣心中惦记那声“皇上,不要”,轻轻握住琉璃肩头,沉声道:“是怎么出事了,你都梦见了什么?”
琉璃对上他宁静淡然的凤眸,这种笃然的眼神,令人心安。